六月初六。
冷雨裹挟着肃杀之气,寂静拂过凌霄宗冰冷的断剑崖。
此处,是凌霄宗对叛逆者的行刑之地。
断剑崖边,跪着一个年轻人,曾经名震四方、蝉联天元论道魁首的凌霄剑尊,沈闲。
他身上象征无上荣光的掌门弟子玄色凌霄花纹袍已被撕裂剥去,只余下一件染血的素白中衣。
一头如墨青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更衬得那张俊美妖异的脸庞苍白如纸。
沈闲脊背挺得笔直,即使被重达百斤的粗劣锁链紧紧捆缚着,那双上挑的眼依旧清亮,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扫视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
人群之中,有昔日对他尊敬有加的内、外门弟子,有曾登门拜访多次只为与他论剑一次的同门。
此刻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鄙夷、惋惜,还有更多的,是纯粹的看客般的兴奋。
“沈闲,你还不认?”执法长老冰冷的声音穿透寒风,回荡在崖顶。
他须发皆白,面容古板,眼神锐利如鹰隼,是宗门铁律最无情的执行者。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沈闲冷笑道。
“放肆!”长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罪问,你擅闯禁地秘境,可认?二罪问,你残杀无辜散修,你可认?三罪问,你偷盗宗门秘宝,你可认?”
“既然已经证据确凿,何必再问?”沈闲抬起眼,淡淡回应。
“没错,证据确凿!此等行径,玷污我凌霄剑宗清誉,罪无可赦!今日,依宗门铁律,鞭七十,念你也对凌霄宗多有贡献,只逐出宗门,并不杀之,以儆效尤!”执法长老道。
“残杀无辜散修?沈剑尊怎么会……”
“那咋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呗,听说那散修夫妇死状极惨……”
“沈闲才突破化神境吧?鞭七十,大乘来了也撑不住啊。”
“活该!凌霄宗宗主的弟子又如何?不把散修当人的人就该这个下场!”
“不是说宗主把沈闲当儿子养吗?我还以为将来是沈闲接手凌霄宗呢。”
“凭什么?宗主有儿有女,轮得到他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杂种接手咱们凌霄宗?”
议论声嗡嗡作响,像无数只毒蜂在沈闲耳边盘旋。他置若罔闻,目光穿透人群,落在了一个少年身上。
沈薄。
他唯一的徒弟,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此刻,沈薄穿着崭新的内门弟子服饰,站在宗主沈厉身侧,接替他,成为了新的宗主之徒。
沈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那双曾充满孺慕之情的眼眸,此刻盛满了痛苦和大仇得报的迷茫。
“行刑!”凌霄宗宗主沈厉喝道。
两名气息沉凝的执法弟子上前护法,执法长老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刺目的金芒,带着粉碎一切的气势,狠狠点向沈闲的丹田气海!
琉璃炸裂似的声音响起。狂暴的剑气蛮横地冲入,将沈闲苦修数十载的丹田彻底绞碎、摧毁!
海量的灵力瞬间失去了束缚,如同决堤的洪流在他破碎的经脉中疯狂冲撞、溃散。
沈闲身形一顿,一口滚烫的心头血再也压制不住,溅落在冰冷的黑石地面上。
紧接着,另一名执法弟子手中多了一把漆黑的、闪烁着幽冷寒意的长鞭。执法长老接过后绕到沈闲身后,眼神冷酷。
长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一下又一下,鞭声撕裂空气,精准地抽打在早已皮开肉绽的脊背上,不给沈闲丝毫喘息之机。
金色的灵力和血液如瀑般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混着雨水,如同小河一般流淌向崖底。
整整三个时辰,七十鞭,一道不落。
执法长老面无表情地扭身,看也不看气息奄奄的沈闲,冷声道:“宗主,此子已废!”
沈厉不语,半晌突然一笑:“把他的剑骨剖出来,以免他将来还能拿剑,继续为祸人间。”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呼,众所周知,丹田乃灵力汇集之处,人人都有,可道骨只是极有天赋的修道者才有!若是既没了丹田,也没了道骨,便是真正的废人了。
更何况沈闲刚刚挨了七十鞭,便是神仙来了,今日也得把命留下,凌霄宗是真的奔着要他命去的!
两名执法弟子粗暴地将沈闲面朝下按在冰冷的石台上。
执法长老手持一柄寒光闪闪、铭刻着符文的骨刃,眼神冰冷。
他无视沈闲微弱的痉挛,骨刃精准地切入沈闲后背那被鞭刑撕裂的伤口深处!
“爹,那剑骨……”沈凌风嗓音压得极低,眼中精光乍现,心头已被炽热的贪念攫住,若能炼化据为己用,顶替沈闲,问鼎剑尊之位岂非指日可待?
沈厉眼风如刀,冷冷扫过沈凌风,只一个细微的眼神便使得他噤声屏息。
这剑骨,他早已为沈凌风谋划好用处,否则,岂会如此下令?
雨,越来越大了。
有人粗暴地拖起沈闲的手臂,冰冷的山风灌入他破碎的衣衫。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高座之上,他那名义上的养父、凌霄宗主沈厉那张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的脸。
下一刻,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彻底吞噬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沈闲在冰冷刺骨、深入骨髓的剧痛中,恢复了一丝模糊的意识。
鼻尖萦绕着浓重的尘土、木屑味,还有一种陈年稻草的淡淡苦涩气息。没有山风呼啸,只有一片沉重的、带着霉湿的寂静。
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不清,好一会儿才聚焦。低矮的房梁,堆叠的柴垛,一扇破旧的小窗透进昏黄的光线。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柴房,因连日阴雨而有些返潮。
他正躺在一堆相对干燥的稻草上,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洗得发白的薄被。虽然粗糙,却隔绝了地面的寒气。
丹田处那彻底粉碎的剧痛,以及脊背上被鞭笞、剖骨留下的伤,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再次昏厥。
“醒了?”一个带着点沙哑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沈闲艰难地撑起身,看到一个穿着藏蓝色布裙的妇人倚在门框上。
她约莫三十左右岁,面容平静,眉眼间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锐利。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
她便是此间茶馆的老板,柴房的主人,苏芸。
“别乱动,你伤得重。”苏芸走进来,将碗放在旁边一个倒扣的木墩上,碗里是黑乎乎的汤药,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还好,离死还远,先把药喝了。”
她的语气平淡,没有怜悯,也没有嫌弃,就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沈闲眨了眨眼,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苏芸目光落在沈闲胸前,那里一块系着褪色旧绳、布满裂痕的玉佩,从他被扯开的衣襟里滑落出来。
沈闲低了低头,抬起手下意识地想去遮掩。
“别藏了。”苏芸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你和你娘真是像,端起碗就敢喝,也不怕我下药把你卖了,这时候才想起来遮掩。”
沈闲嘴角勉强牵起一丝弧度,声音虚弱嘶哑:“苏姨,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你去凌霄宗给过我糖吃。”
苏芸哼了一声,道:“放屁,小兔崽子少胡说八道,我啥时候去过凌霄宗……咳,那啥,这地方偏,安静,也够破,凌霄宗虽然对外说你死了,但是却一直有人在偷偷找你的下落,你……”
沈闲脸色苍白,仍努力维持着那点微弱的笑意:“苏姨不必解释,我与凌霄宗有些龃龉,实在难以启齿,有人肯定要见到我的尸首才罢休。这些日子您为了藏我,一定不少费功夫,大恩大德,沈闲没齿难忘。”
说完,沈闲竟挣扎着跪在地上,重重地给苏芸磕了个头。
而后,沈闲续道:“苏姨愿意救我,已经是不胜感激,更何况住在哪里?苏姨无需解释,沈闲明白。”
苏芸还没来得及拦,只能受了大礼,见状,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你……罢了。”
“能活下来,才有以后。”苏芸说完,不再多言,起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柴房重新陷入寂静。
沈闲艰难地翻身,趴在干草堆上,后背疼得厉害。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仿佛潮水般,要把他淹没。
原来十几年前那场对他而言蚀骨剜心的“误杀”,竟是宗门早就为他精心淬毒的夺命利刃!
一切只待他修为滞纳,再榨不出一丝价值,便有人瞬间亮出獠牙,将他连骨带髓吞噬殆尽。
呕心沥血的修为,引以为傲的天资,到头来,竟成了催命符,将他更快地推向这早已掘好的坟冢。
养父那些温言暖语、谆谆教诲,也不过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只为将他这枚棋子牢牢钉死在棋盘上。
曾如鬣狗般在天元论道上搏命厮杀,忍受着刺耳的讥嘲,只为将那些染血的魁首荣光与稀世灵宝,尽数叼回宗门案前。
可谁曾想,剜心剔骨争得的东西,到头来,竟成了豢养白眼狼的温床。
何其讽刺,他倾尽所有、奉若圭臬的忠诚与付出,在冰冷的算计面前,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到头来,一场空。
不知过了多久,万籁俱寂中,胸前那块紧贴着沈闲冰冷皮肤的裂痕玉佩,突然极其微弱地、如同心脏搏动般,轻轻震颤了一下!
一股清晰的、冰凉而温和的气息,仿佛细微的溪流,缓缓地从玉佩中渗出。
顺着沈闲的胸口,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渗入他破碎的丹田里。
这股气息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像久旱逢上的微小甘霖。
这丝难以言喻的治愈力量,所过之处,竟奇迹般地稍稍缓解了那焚心蚀骨的剧痛。
虽然无法修复,却奇异地稳定了那持续溃散的趋势,带来一种温和的安定感。
沈闲猛地睁大了眼睛,无限下坠的意识被骤然打断,瞳孔深处,一点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光芒,像是寒夜中骤然亮起的星火,隐隐闪现!
[猫头][猫头][猫头]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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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