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杪,大历十三年。
一位妙龄少女跌坐于圈椅之中,形容颇有些狼狈。指尖拂过额前散乱的刘海,鹅黄半臂襦裙沾染了赶路的风尘。她擎着一面石榴缠枝纹的旧铜镜,镜中映出一张妖冶绝伦却难掩迷茫的脸庞。
芙琳不仅穿进了话本《弑尊》,竟还穿成了一具彩绘缕衣的人形布偶!
自宫中锦绣堆叠的纱袖内探出几根葱白玉指,轻轻抚过颈间肌肤——触手温润细腻,恍若上好的羊脂白玉,竟无半分缝缀的痕迹。“好生精巧的手艺……”芙琳心中暗叹,“这皮相吹弹可破,关节转折处亦灵动自如,这制偶的匠人,用的究竟是何种神异材料?”
倏忽间,镜面水纹般荡漾,一行朱砂小楷浮现:【宿主已入《弑尊》劫点,速取圣物‘六季’。】此镜,自诩“镜灵”,乃助她破劫之物。
原是制偶师以丹砂点睛,行那狸猫换太子之计,令这通了灵识的布偶假冒公主入宫。布偶不甘为傀儡,探得“六季”有筑骨生肌、化死为生之能,芙琳这才决意西行,奔赴那传闻中的琉璃岛。
只消谨守本心,莫惹无端祸事,抢在那话本男主之前取得圣物……毕竟小命要紧!
楼下陡然喧哗鼎沸,打断思绪。
芙琳迅即将铜镜拢入宽袖,携侍女阿熏疾步循声下楼。
甫至廊下,目光便被堂中围聚的人群吸引。一具尸身横陈中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诡异味,非腐非臭,倒似某种甜腻腥气直钻颅顶。芙琳鼻翼翕动,黛眉紧蹙,那气味直冲肺腑,搅得她胃腑翻腾,几欲作呕。
【宿主当心!此乃‘蚀骨瘴’,无色而气异,常人难察,然触之侵体,速令众人退避!】镜灵警示急现心头。
“死、死人啦!尸首就在门口!”一声尖利女嗓划破嘈杂,堂内登时乱作一团。
一黄袍道士正欲俯身查验,芙琳疾伸皓腕拦住:“道长且慢!死者肤泛青斑,尸身僵冷,唇色乌紫,舌苔遍布诡异色斑,显是中毒而亡。此毒诡谲,恐有蔓延之危,近之无益。” 声线清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旁侧一莽汉嗤之以鼻:“黄毛丫头懂什么!” 他大大咧咧凑近尸首,翻弄其衣襟,扬声道:“瞧!财物俱在,指腹亦无挣扎之痕,分明是暴毙……” 话音未落,那莽汉忽地双目圆瞪,“噗通”一声直挺挺栽倒在地,面皮瞬间蒙上一层青灰。
芙琳早有预料,以素帕紧掩口鼻,屏息近前,将一枚莹白丹丸——镜灵所赠“清瘴丸”迅疾塞入其口中,扬声道:“诸位请看!此毒确有蔓延之能,速速远离尸身。” 言罢,目光再次落回死者面容,忽觉几分眼熟,似在原主破碎记忆中见过。
抬眸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幽深瞳眸。
那男子一袭深青长衫,衬得身形清癯修长,裸露的一截手腕与脚踝伶仃苍白,堪称玉骨冰姿。好一个清雅病弱的少年郎。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他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地上尸首,芙琳分明捕捉到他唇角一闪而逝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视线相撞,芙琳立时别开眼,却仍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如影随形。她不甘示弱,倏然回瞪。
少年眸色深不见底,似有漩涡流转,却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只移开视线,吐字清冷低沉:
“此乃谋杀。” 白衣男子气定神闲,语速徐缓。
“凶徒,便在诸君之中。” 他饶有兴致地扫视着众人脸上的惶恐慌乱,那目光,如同在欣赏笼中困兽的无措挣扎。
此言如一道惊雷!芙琳脑中灵光乍现,立时屏息凝神,于混杂气息中细细分辨那毒源所在。见那白衣男一副居高临下、玩弄人心的姿态,芙琳心头火起,愈发急切地搜寻着隐匿在阴影中、欲伺机遁走的真凶。
“此毒名为‘夺命散’,无色无味,唯余一丝极淡异香,常人乃至习武高手皆难察觉。其歹毒之处在于,沾之立毙。” 静怀踱步至门前,拦下一名欲悄然离去的灰衣男子,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俯身在他耳畔轻语,一字一顿:“杀、人、凶、手。” 目光精准落在他颈侧一块不起眼的青斑上。
众人哗然,群情激愤,眼看便要扑上去擒拿那灰衣男子。
袖中铜镜蓦然灼热微震,芙琳心头亦警铃大作,直觉此事太过顺遂蹊跷。镜灵之音急切入脑:【宿主,此人非真凶!】
“且慢!” 芙琳断喝出声,闪身挡在那已吓得两股战战、语无伦次的灰衣男子身前,一双明澈杏眼直视静怀,朗声道:“他并非真凶!凶手仍藏匿于此!诸位若贸然动手,恐令真凶趁乱脱身!”
“哦?” 静怀挑眉,眼中兴味更浓。
“此人唇色发青,身染‘夺命散’之气,此毒可散,故他中毒不深。姑娘方才既能辨毒,想必也嗅得此气。” 静怀语气温和,却字字如刀。
“正是!小丫头片子莫要在此胡搅蛮缠!” 人群纷纷附和,更有甚者不耐地欲将她推搡开,俨然将她视作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
“既如此,不妨与诸位打个赌!” 面对无数质疑目光,芙琳神色沉静如水,毫无惧色地迎向众人。
“赌便赌!怕你不成?” 领头几人嗤笑打量她,“乳臭未干的丫头,大人的事少掺和,回家吃奶去罢!”
哄笑声四起。
芙琳不为所动,冷静地将位置让给身后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并指如风,迅疾点向男子几处大穴,内力微吐,将其毒血逼至指尖,用力一挤!“诸位请看!”
随着镜灵提示,她心中已有计较。
一股暗红近黑的污血激射而出!芙琳沉声分析:“此人体内之毒乃新近所中,色泽尚未完全乌沉。真凶暗下此毒,正是欲嫁祸于人,混淆视听,以便金蝉脱壳!”
静怀轻笑一声,慢悠悠道:“姑娘如何笃定是新毒?若非亲眼所见,仅凭臆测便妄下断语,莫非……你才是那真凶?此刻不过行那贼喊捉贼之计。” 轻飘飘一句,便将矛头引向芙琳。众人面面相觑,竟觉颇有道理。
几个莽夫按捺不住,高呼“宁错杀,毋放过!” 立时将芙琳围住。“好个蛇蝎妇人!定是同伙无疑!竟还护着这男人,不知廉耻!”
左右来人,粗鲁地擒住芙琳双臂。阿熏急欲上前,却见芙琳微微摇头示意。
众人义愤填膺:“平生未见如此歹毒女子!众目睽睽之下还敢行凶,胆大包天!看打!” 一人趁芙琳不备,一拳狠砸在她腰腹!那些被尸体吓坏的女眷,更觉她辱没了女子清誉,纷纷上前,劈手便是几记耳光!
“啪!啪!” 脆响刺耳。
芙琳颊侧瞬间红肿,火辣辣的痛楚蔓延。她抬起通红的眼,目光却异常平静,如古井深潭,将周遭每一张奚落嘲讽的面孔,牢牢刻入心底。
“这毒妇还敢瞪人!官差来前,先给她点教训!” 一獐头鼠目的中年男子趁机猥琐逼近,“这小娘皮模样倒俏,让爷瞧瞧……” 咸猪手便要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