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什么？
这个问题荒谬得让黎予礼短暂无视了他自称哥哥的行为。
她看着黎宴琛手里被摔得变形的电子设备，心里好似也扭曲得像那弯折的机身一样。
“我要你远离我。”
她听见自己说。
回房，摔门。
这大概是东亚小孩和家长吵架后唯一能做的反抗方式。
黎予礼以前常听同学开玩笑说自己和妈妈冷战不会超过一天，再大的矛盾都会在饭桌上化解。
当时的她无法体会，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和妈妈一起吃过饭了。
没想到同学的话会在今日应验。
只不过赶在饭上桌前。
原本黎予礼是在翻箱倒柜消磨时间，看一些小时候留下来的、承载回忆的物件，抬眼一瞧才发现墙上的挂钟指针连成一条直愣愣的竖线。
像极了她在黎宴琛生日那天切蛋糕失败的分割线。
让她猛地想起来黎宴琛的掌心被手机屏幕碎片划破，如果他蠢到受了伤还亲自下厨的话，大热天伤口湿了水、碰了生肉多半会感染发炎。
黎予礼知道黎宴琛不傻。
但总会在某些时候执拗得不像话。
比如现在。
她打开房间门，果然听到了从厨房传来的水流声。她从未在家里穿着拖鞋跑出如此快的速度，在黎宴琛满脸错愕的视线下用力关停了水龙头。
“你有没有常识啊？”黎予礼没想到是自己的质问宣告了冷战的结束，“又不涂药又不贴创可贴，还在这里洗菜。”
她知道黎宴琛只在工作日叫家政阿姨上门做饭，却还是一边把人挤到一旁一边嘟囔：“逞什么强啊当自己是米其林大厨吗叫阿姨多来一天又不是付不起工钱……”
黎宴琛怔愣地看着浸入自己伤口的水珠，在水流声再次响起时回过神：“……你，你别，我来吧。”
不过是洗个菜，看他这副阻拦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黎予礼要撸起袖子上刀山下火海。
她不耐烦地用手肘怼开黎宴琛：“你是觉得我洗不干净吗？”
其实家里有果蔬清洗机，但家政阿姨用不惯，黎宴琛把它收纳进了橱柜顶端。平时他只在周末亲自下厨，拿来拿去太麻烦，不如亲自动手。
可他哪里舍得黎予礼这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去洗菜叶子。
“我叫个外送吧，之前小姨带我们去的那家？”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是的。
黎家人几乎不点外卖。
所有送上门的餐品皆订购自私房菜馆。
黎予礼看着水池里一篮子菜，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是觉得我会给你下毒吗？”
她这话一出，黎宴琛瞳孔明显扩张。
他完全没想到黎予礼会打这样的主意：“你，你要做饭？”
“不行吗？”她拿起菜篮子沥水的动作略有生疏，“不就是开个火把生的变成熟的，你要是不敢吃……”
“我吃。”黎宴琛几乎是抢答。
黎予礼抬头睨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他离开厨房。
他仍一脸不放心：“需要我帮忙吗？”
“你再废话就别吃啦。”她拧着眉警告。
不过在黎宴琛眼里却毫无威慑力，甚至有些撒娇意味。
没办法，他在任何时候都拗不过她。
在任何时候都会听她的话。
转身离开厨房后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越过空荡荡的客厅，越过并不温馨的餐区。
他看到她忙碌的背影慢慢变得游刃有余，做饭对她来说大概不是什么难事，哪怕她从来没沾过油烟、拿过锅铲。
然而黎予礼早在黎宴琛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后悔的神情，她在乱溅的热油中感慨自己过去十九年过得真滋润，每天都有人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给她吃。
再难完成她也手忙脚乱地做好了两菜一汤，就是看上去色香味三不沾。
“……要不你还是叫个外送吧？”她看着黎宴琛面露期待地走到餐桌边坐下，面对她的杰作也未表明失落。
她忽然觉得这人演技挺好的。
不然怎么扮演她哥哥近二十年。
“不用，”他端端正正坐下，仿佛是以最高的用餐礼仪对待这顿饭，“我已经饿了。”
“……”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过于违和，黎予礼险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说是第一次下厨，不看教程没有菜谱，全凭她自由发挥，但吃起来还可以，马马虎虎吧。
可黎予礼的口味早被黎宴琛养得十分挑剔，连自己亲手做的都吃不下。
见她撂了筷子，黎宴琛咽下嘴里的饭，问：“你吃饱了？”
显然没有，她面前的菜压根没怎么动过。
反观靠近黎宴琛的那半边，都快夹空盘了。
“嗯，”黎予礼有些尴尬，“你还吃得下？”
他端着碗点点头，第一次毫不客气地把盘子都拉到自己面前，头也不抬：“冰箱冷冻里有新买的雪糕，你休息一会儿再吃，别凉了胃。”
“！”黎予礼眼睛一下子亮了。
迅速站起身跑去厨房打开冰箱柜门，拉开抽屉时氲出的白雾好像让她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的夏天。
那个她撒撒娇就能让哥哥给她买一抽屉桃子味冰淇淋的夏天。
“刚吃饱饭，歇一会儿再吃。”黎宴琛的唠叨声再度传来。
她难得心情好：“知道啦。”
关上了冰箱门。
回忆也被冷冻。
黎予礼竟在荒谬地想，也许这样被黎宴琛“关”在家里算不上坏事，这天气她本来就不愿出门，自己又不是什么依赖智能手机的人。
电话卡也不过是“物归原主”。
就是苦了她那位没安全感的男朋友，莫名其妙被她撇在了炎热的夏日里。
再说吧。
等黎宴琛有空带她去重新办一个手机号。
可她看出来他并不忙碌，能居家办公不说，还经常用他那双疤痕未愈的手帮她削桃子。
时间像从他手里缓缓坠落的果皮一样。
连续，不断。
黎予礼在高考分数发布那日理直气壮地问黎宴琛要回了电话卡，理由是登录查分需要手机号收短信验证码。
输入最后一个数字时，她忽然打了退堂鼓，把手机递给黎宴琛。
“你帮我看。”
她的手机是黎宴琛那天答应给她新买的，最新型号，运行流畅，内存够大。
拆包装时她没忍住在心里感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早把和他置的气抛到九霄云外。
黎宴琛看似平静地接过手机，另一只手拿着杯子，水面明显晃动。
他比黎予礼还要紧张。
她坐在沙发上，他站在沙发背后。
“怎么样？”她仰着头问。
他短暂的沉默在此时成了她的助燃剂，她急得跪坐起身：“你说呀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的！”
黎宴琛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移至她眼底，杂糅了不少复杂的情绪。
或是欣慰，或是欢喜。
总之，他微微勾唇：“你可以看一看你想读逾桐大学的哪个专业了。”
闻言，黎予礼双手捂住嘴，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良久才松开手，声音很轻：“我能上逾桐大学？”
黎宴琛点点头。
往年录取分数线只是参考，他如此笃定，意味着黎予礼的分数远超预期。
她迫不及待地握住黎宴琛的手腕，就着他的手把屏幕掰向自己。
做梦也想不到，复读一年的自己能取得这样的成绩。
“啊啊啊啊啊——！”
她激动得忍不住尖叫。
这样的喜悦具有高度传染性，她下意识通过拥抱这一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隔着沙发的椅背，她抬手攀上了黎宴琛的肩膀。
被好消息冲昏了头脑，她甚至没有发现自己这一行为有何不妥。
有何不对。
“我做到了，”她的脑袋抵着黎宴琛的耳朵，口中喃喃，“我真的做到了。”
仿佛她还是他的妹妹，可以依赖他的怀抱。
“我没有辜负我自己……”
大抵是内啡肽分泌过旺，而黎宴琛的怀抱又太过温暖。
她险些要忘了他们之间并无干系。
直到黎宴琛沉沉“嗯”了一声。
嗓音在她耳畔，震得她心颤。
她才意识到自己越了界，意识到自己抱着的人是多么的僵硬。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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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尴尬地抽回手，跌坐回沙发上，“我，高兴过头了……”
嘴角收不住笑，她抿了抿唇，抬眼观察黎宴琛的反应。
可他好像没什么反应。
除了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将她牢牢抱紧。
“那，”黎予礼难以消化尴尬，转移话题，“选专业的事情你能帮我一起看看吗？”
黎宴琛淡淡点头。
“那，”她见状，又只能没话找话，“要告诉小姨吧？打电话会不会不够正式……？”
她心说自己可真为黎家人考虑。
学来了毫无用处的客气。
“你想去小姨家？”
“……”
她不明白黎宴琛是怎么解读出这个猜测的。
不过黎蓝瑛之前在微信上问过她，什么时候有空来和小姨吃餐饭。放假大半月了，也该去拜访一下。
“去吧。”她眨巴眨巴眼睛。
黎宴琛又点头：“晚点儿收拾一下，我送你去。”
这话什么意思？
又扔她去小姨家住？
“你不去吗？”黎予礼问。
“……我以为你是想去小姨那儿住几天。”
到底从哪个字误会她的？
黎予礼扁了扁嘴，故意呛他：“是啊，再和你待在一个屋檐下我就要长蘑菇了。”
感觉黎宴琛一天到晚头顶阴云。
家里也变得又潮又湿。
他听到她的抱怨，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反倒有些意料之中的淡然。
也好，他也该习惯了。
习惯不当她的哥哥。
*
黎蓝瑛听说黎予礼要来，赶忙让阿姨做了一桌子好菜，生怕饿着孩子。
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黎蓝瑛挽着她左看看右看看。
“予礼啊，你还是吃太少了，你看看你看看，这腿呀比小姨胳膊还细。”
“小姨你开玩笑呢吧？你明明就比我瘦！”
黎蓝瑛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就往医院跑，小姨父愣是研究了几个月的食谱，才把她这个身子骨养得稍微结实一些。
去年小姨刚出院的那段时间，黎予礼总是压抑自己拥抱的情绪表达，担心自己太用力会把小姨的骨头弄折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决定要和黎宴琛把戏演下去。
至少在黎蓝瑛面前，他们还得是兄妹。
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在得知真相之时将黎蓝瑛一同列入欺骗她的“犯人”中。
姑且演下去吧。
等她再长大些，就能名正言顺地离开了。
“对了予礼，有没有想好毕业旅行去哪玩呀？”黎蓝瑛一下一下轻拍她手背。
她耸肩笑答：“没想过呢，感觉哪里都很热。”
“小姨带你出国玩。”
“真的假的？”
黎予礼不是质疑黎蓝瑛画饼，而是觉得她这身体哪儿也不好去。
“当然是真的，我都让你小姨父计划好了，你只管跟着就行！”
“只带我一个吗？”
“你想叫上你哥？”黎蓝瑛误会了。
她摇头如拨浪鼓，把小姨逗笑。
“哈哈哈好啦，不带他不带他，我们今晚收拾一下资料什么的，你不用操心。”小姨站起身，让她自己跟自己玩一会儿。
黎予礼时常听不懂大人说话，还以为黎蓝瑛所指的材料是其他事情所需的。
她并未放在心上。
大半年不在小姨家睡觉，她竟久违地有些认床。
三更半夜跑下楼接了杯水，她借着从落地窗洒入客厅的月光，隐约看见茶几的抽屉好像没关好。
她记得睡觉前，小姨和小姨父在客厅交谈许久，一看到她下楼就眼疾手快把茶几上的东西塞进抽屉里。
她隐隐起了疑心。
好奇驱使她走了过去，拉开抽屉。
一沓厚厚的纸质材料，没什么特别。
她正打算关上抽屉起身回房，眼尖瞧见纸张之下有一本红皮证书。
封面上烫金的“不动产权”四个字令她不自觉心跳加速。
她打开房产证的动作仿佛与成年生日那天看户口本时重叠。
权利人一栏的名字陌生得可怕——
——黎业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