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嫁给男人所谋求的生路注定是靠不住的，被绝望所击中的那个瞬间，晴水仿佛即将溺死的人，只能替青芽死死抓住着草绳一样的浮木。
然而她到底还是熬过了那个瞬间。
或许水星能护住她一时，让青芽忍辱苟活，可等她渐渐长大，老去——晴水不敢再想。
“你是岛主的女儿，就算死，你也要死在大海上。”
用尽手上最后一点可笑的权力，趁着众人在冲喜时的松懈，晴水将昏过去的青芽送上了一艘装满物资的小船。
然后把绑在长棍上充当枪头的贝壳刀解下，和自己一起屈膝弯腰，塞进嫁衣。
此刻风浪皆寂，那把贝壳刀正抵在水伯的头颅之上，悬之欲落。
“……”
晴水没有说话，也没有把刀捅进水伯的头颅里狠狠搅动。
她沉默收回刀，踩断水伯的腿，压着他和自己一起跪下，静静等待着奚玉开口。
在击溃玉带大人的瞬间，奚玉便将磅礴的信仰悉数笑纳进镇国璧中，现下明明之中似有所感——仿佛，自己可以再一次召唤了。
她看着岛上纷纷下跪的居民，沉吟片刻，而后翩然落地。
“神——”
非常落后的海岛，对于神眷者、神国国君和神明的认知界限都很模糊。
奚玉自觉和玉带那种窃取无主信仰的行为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她的合作对象更为合法一些，自己也用不着吃人。
所以说，不经过镇国璧这种正规手续招来的哪知道谁什么东西啊。
以物易物，自己还救了他们一岛的人命，其实有些亏了。
所以，她断然不可能做这个无名海岛的神。
晴水作为和她交涉最久，曾经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倾泻不满的那个人，清楚地知道奚玉不是神明。
神眷者——是这个称呼吧？
在奚玉一言不发地消失，将惶恐众人丢在原地后，晴水擦了擦脸上风雨，让重新把自己当作少岛主尊敬服从的众人把水伯一众捆起来关好。
接着踩过碎裂到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石像，去找青芽。
而另一边，服下神泪珠百病全消的岛主撑着坐起身，望着眼前风姿绰约的黑衣女子：“尊驾是？”
一旁守候的浪花捂着被风中裹挟沙砾碎石刮伤的脸，在奚玉开口前就将近日发生的事情全都说来。
等听到青芽冲喜，晴水替之时，岛主脸上喜忧参半：“这孩子——”
短短几天，成长得太多了。
岛主作为伪造神谕的主脑，自然清楚能够显露真容站在自己面前的奚玉，不会是神踪缥缈的神明。
于是也以“神眷者”来对待。
“不知大人追随的是哪位神明？”
打探恩人以图回报是一回事，迫切地想要借神眷者东风给自己的族人某个出路，也是顺势而为。
奚玉微微皱眉。
不是因为她的功利心，倒是恰恰相反；她只是不太喜欢神明这个说法。
见她面有不悦之色，岛主也没有追问，转而惭愧地小民贫无物可以回报此等大恩。
奚玉本可以一走了之。
当然，现在如果她愿意，大可以把海岛后续产生的信仰都存进镇国璧——反正他们早都接受不进入神国了，配自家诗仙合适得很。
可惜奚玉本人自始至终都不愿意接手海岛。
她向来是不得陇便望蜀的人，人生信条只有六个字：我想要，我得到。
你别管从想要到得到之间是什么，只要合乎她灵活但不是特别低的底线，天下事无不可为。
刚穿越就敢搏一搏滴血召唤神明，刚踏足无主海岛就敢思考能不能划拉到自己兜里。
奚玉自来如此敢想。
只是她不想要这个海岛而已。
第一印象很重要，奚玉不看好它的先天地理位置，也不喜欢它的政权混乱，以及——
她差点被晴水踹死啊。
多晦气。
可能在将来，她果然身居高位，会微微一笑接纳投诚表示自己的宽阔胸怀。
但是现在的奚玉多此一举来见岛主，只是出于好奇心：“最初的那一代捏造神明的岛主，想做什么？”
岛主不意她竟然询问这个，闭了闭眼：“她不想嫁人。”
嗯？
奚玉微微挑眉。
往前数几代，包括水伯倍加推崇觉得德才兼备只是老来糊涂立下一位女继承人的前任岛主，都是女子。
海风腥咸，记载典籍多易腐烂，就连如今的岛主讲述起那段故事，也只是口耳相传。
最开始，只是因为一个不想嫁人而冒充双胞胎弟弟成为岛主的女人。
可能是出于心虚还是其他，为了稳固政权，她在危难之中立下石像。
石像尚且光裸，却已成功地用神明的名义为自己的身份镀金。
到后来一代代传给女子，只是一小撮人世代传承的秘密罢了。
很动人的故事，奚玉想。
最动人的就是可能那位最初岛主的目的本来就不单纯，倘若只有男子才能当岛主，那她绝不辜负天赐的双胞胎兄弟。
谁知道呢。
都是百年前的事了。
没人会浪费时间精力在石头上雕刻一个早死的女人的名字，所以岛主只知道，后来的她叫做潮声。
听完后，奚玉拿了个小颗的神泪珠给浪花，就当是顺手遥敬那位不知名者的野心。
故事听完了，奚玉也该走了。
岛主自然上道，好生招待一日后安排了最华丽的船出海，并且把继承人和亲生女儿都送到她面前：“她们虽然力弱，却也都愿终身侍奉来还恩。”
奚玉沉默了一下，反思是不是自己的售后工作做得太好了。
一个才十二三岁，一个和自己不太对付。
要是当真收下来留在身边侍奉……
到底是谁在报恩啊。
比起得知真相后如释重负的青芽，晴水要坦然地多：从她再次见到凌空而立的奚玉时就知道海岛留不住她，她也不会留下自己。
脸上顶着深红的巴掌印，晴水坦荡地跪下。
岛主在昨夜已然教育过她了。
晴水从襁褓里就被模糊性别和一众有继承可能的女孩子混在一起。
等到被选中做继承者，其余一无所知的女孩子都能正常行动，唯独她继续做中性打扮。
于是从小都觉得自己是背负世代秘密的伟大小孩。
孩子总是这样的，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觉得自己孤独到帅气，觉得自己理所应当是世界中心。
故事上不都是个这么写的吗。
可是一直庇护着她的岛主却在侥幸渡过这次危难后，第一次责骂了她。
除了因为镇国璧在手而能隐约将信仰具象的奚玉本人，其余岛民都将她当作比善良到割肉喂鹰的仙女。
岛主说：
不止是奚玉，晴水，这条路是我们自己要走的，哪怕双脚溃烂，没有任何人欠我们，理所应当地要为我们铺路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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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对方和我们同样的是女子，被训诫务必温良无私。
我们既然不愿，她也不必如此。
巴掌印是晴水自己打的。
她下了十成的力气，还觉不够，结结实实磕头到流血才止住。
是啊，岛主和自己不就是因为不想做世人口下那样的女子，才在狂风暴雨中走了百年吗。
奚玉也挑眉，暗想这孩子真长进了，还知道主动停下不把自己架在上面被迫原谅，浑然忘了自己这具身体也才十八九岁，和晴水相差不多。
——当然奚玉确信，自己是肯定会假惺惺地表示诶呀来都来了还是孩子大行刑日什么的。
没错，昨晚她刚刚受邀去观赏水伯等人的下场，败者被放逐深海，说不清是心软愚蠢还是虚伪残忍。
可笑的是水星那厮还以岛主女婿自居：“青芽嫁给我我保她不死！我和青芽成亲我也不能死！”
危机解除，青芽自然顺从本心地不再勉强自己和讨厌的人接触，躲到晴水的身后去了。
于是晴水很愉快地动了手。
时间拨回到现在，晴水头磕完了也不起身，说：“我自小和岛主出海，是最熟知海性的那个，请让我送你一程。”
熟知海性，奚玉闻言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人。
其实也不算人——玉带。
被龙门压制后的玉带变成了个类似海蛇与白绸缎的某种结合物，柔软飘逸，泠泠仿佛若有光，很是漂亮。
比她随手买来的银白色束发绳要好看得多，但是显而易见，它是神弃之地常见的邪物。
不过奚玉现在有些抗拒“神弃之地”这四个字了。
储存在神像中的那些信仰足以让李白短暂地展露出部分该有的威能，但还有很大的一部分，被凝聚成了足以再次召唤神明的能量。
再看到这次召唤出来的“神”时，奚玉才恍然白日为什么自己会不喜欢神明这个称呼。
神啊。
所谓上达天听，不过是指望天上有执掌雨露雷霆的神，耳聪目明，可以平天下所有不平事。
而今果真有神居于九天上，挑挑拣拣，庇护一方。
与其说是追随的神明，倒不如说，是并肩同去的英灵。
人生天地间，当与天地争。
诸神皆弃，我不弃，所谓神弃之地，正是沧桑人间。
人间啊……
晴水最先感觉到了海风中的变化，几重浪潮如怒。
其中隐有肃杀气。
她下意识想要起身将青芽带走，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保护弱小，却在目光触及奚玉干燥鞋尖时生生忍住。
“那是——”
岛主目光登时凝住，看着半空之中鲜红如血的神纹一阵口干舌燥。
难道神明竟偏爱神眷者至此吗？
其余众人见到这样的景象一时还有些不知所以，只是纷纷盲目地软了膝盖跪下：“神明显灵！神明显灵了！”
离得最近的青芽和晴水一个好奇且恭敬地最先跪下，一个是根本没站起来。
许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这次应约而来的那位没有如诗仙李白那样声势浩大地登场，只是静静地在奚玉眼前浮现。
而奚玉沉吟良久，自叹何德何能啊。
那道神纹也不催促，在比浪潮更沸腾的人潮声里，沉稳从容地等待着能够唤醒自己的颂神偈。
无视岛主震惊心酸的目光奚玉在原地站定，轻轻抬手，隔空描摹着那个熟知的姓名。
她念：“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