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已至,天气新晴,徐州南阳平郡阳平县澄水乡落薇村也开始孕育生机,晨光熹微之际,已有农人在田间劳作,此时再次耕作已踏粪施肥的土地,更利于作物的生长。
这些活计,大多由经验丰富且身强力壮的男女完成,年轻女子或是在家中纺织做饭,或是在河边浣纱捣衣。
寒气尤盛的春溪边,秦蕙心手持木锤,在青石边反复捶打着全家的衣物,一双纤纤素手已变得通红,她早习以为常,只是专心重复着手中的动作。
“蕙心姐姐,你真好看。”一旁与她年纪相仿的邻家女郎阿珠忽然停下手中的木锤,盯着一处溪水感叹道。
秦蕙心这才顺着她的目光,只见水面倒映着的人影眉似春山,眼含秋波,鼻若悬胆,唇如激朱,像四月梨花,白无痕还清胜雪,香烂漫而不逐风散,虽一身粗布麻衣,却难掩倾城绝色。
但只一瞬,秦蕙心就收回眼,继续面无表情地捶打衣物,淡淡道∶“好看有什么用,也不过是孤鸾照镜罢了。”
阿珠没读过书,听不太懂这词语的意思,但也能感受到话中的落寞,想她常遭村中好色之徒言语调笑,得亏家中舅母凶悍才免遭毒手,又想起家人闲聊时曾说她是她那家中痴傻表兄的童养媳,也十分惋惜,转而安慰道∶“蕙心姐姐有如此容貌,又聪慧能干,以后定不会差的,说不定啊村外的贵公子少将军都慕名而来呢!”
秦蕙心莞尔∶“阿珠如此能说会道,很适合去做王府中的主母,保准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珠呵呵羞笑道∶“姐姐又打趣我。”
“什么王府公府,人多事杂,你们这些弱女子如何承受得起?不如来我家做个娇养小妇人,白日只需洗衣做饭织布喂鸡,夜里呢就给我暖暖被窝,多好呀是不是?”
一张布满斑块又尖又长的脸忽从秦蕙心身后探出,村口的王麻子一手扛着锄头一手叼着狗尾巴草眼神暧昧地看着秦蕙心。
阿珠都不知这个老鳏夫是何时靠她们这么近的,刚转身想骂,秦蕙心已用木盆拍碎水中丑陋的倒影,随即荡起满满一盆水不由分说就泼向了身后的王麻子。
王麻子和阿珠俱是一惊。
王麻子瞪大双眼恼羞成怒∶“小泼妇,空长了张好脸皮,果然是没娘教的东西!”
“呸!不要脸的老东西,偷听别人讲话还有理了!”阿珠回骂道。
秦蕙心面色平静不紧不慢道∶“我有没有人教你去问问我的舅父舅母不就知道了?长了张嘴是只会说些混账话吗?”
春寒料峭,王麻子衣裳本就薄,又全被水浸湿,此时冷得直颤,又听秦蕙心搬出她那个夜叉般的舅母,心头也发怵,于是皱着眉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便不跟你们小姑娘计较了。”说着就搓着双手匆匆往屋赶。
阿珠见他哆哆嗦嗦的背影忍不住又啐了几口,而秦蕙心已神色如常继续蹲在溪边捶打衣服了。
“蕙心姐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阿珠两眼都是佩服,她平时也只敢过过嘴瘾,倒不敢真的动手。
“你知道,我舅母平时就这样行事,我自然也耳濡目染了些。”秦蕙心说着,不忘手中的动作。她只想快些把手中的活干完。
“对付这种登徒子就该这样让他尝尝厉害!”阿珠赞同地点点头,说完也忙着去浆洗衣物了。
捶打衣物实在费力,二人也都累得顾不得去说话了。一时间,溪边又只剩下涤洗声。等浆洗完衣物,秦蕙心便抱着沉重的衣物回屋晾晒。她生活八年的家,在村子西边,孤零零立在一棵古槐树下,不过是几间泥砖筑成的稻草房,每遇下雨屋里都是坑坑洼洼的一片,就连榻上也难以安歇。
一个人晾完后,秦蕙心又拌好草料去喂笼子里的鸡鸭,拾起窝中新下的蛋,再将新积的粪便铲起堆在桶中,又拿着扫帚将院子仔细扫了一遍,等做完这些完已快到晌午,她又得去灶房忙活了——舅父舅母外出劳作,她得赶在他们回来前做好饭才不会挨骂,一转身,就对上破烂窗户里一双眼距稍宽的绿豆眼。秦蕙心一阵厌恶,恍若未见,径自走向灶房。
刚生起火,那道矮小粗壮的身影就窜到了眼前,正是他的表兄刘宝才——一个成天嘴角挂着涎水的傻子。
刘宝才正要靠近,秦蕙心赶紧避开至锅前,将昨夜剩下的野菜放入锅中,也不看他,只冷冷道∶“饭还没好,等一会儿再过来。”舅父舅母不在家,她也不必对他挤出笑脸。
刘宝才继续跟进,上下打量着秦蕙心,似很满意地咧嘴痴笑道∶“我不饿,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我是来看你的。”
秦蕙心听这话,心头顿时一紧,手中却依然忙碌着。
刘宝才嘿嘿一笑,擤了擤掉出来的鼻涕,又道∶“母亲告诉我,过几日就让我们拜堂成亲。”
灶房堆着柴火,杂乱狭小,秦蕙心就这样被堵在其间,强忍不适,看向刘宝才,装作一脸不可置信∶“舅母真是这样说的?”
刘宝才拍拍胸脯∶“当然,母亲怎会骗我!”
自八岁那年秦蕙心被送到到舅父一贫如洗的家中,就知道他们肯养着自己绝不是大发善心,而只是为他们这个傻儿子能找到一个侍候的人。
秦蕙心又问∶“那你母亲可订好日子了?”
刘宝才吐着舌头摇了摇头,又兀自笑着要去牵秦蕙心手,嘴里囔囔道∶“我现在就要跟你成亲,我现在就要跟你洞房!”
秦蕙心见那肥腻的手就要碰到她,感紧拿起灶上的勺子用勺柄一把将那手拍开,然后趁他吃痛躲闪绕到门口。
刘宝才紧拧眉头,目中含泪,愤愤道∶“你敢打我,我要去告诉我娘!”说着就要朝门外跑去。
秦蕙心赶紧拦住大门,委屈道∶“我这是为了咱们的亲事好,你可知定下婚约后男女双方是不可肌肤相接的,否则会招黑煞鬼的。”
果然,此话一出,刘宝才立刻停了下来,咬着指头问∶“真的吗?”
“当然。要是忍着不见面最好,这样便可保良缘永驻。”秦蕙心答得果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刘宝才用双手捂住脸,边跑回里屋便道∶“那我一定藏好,等到洞房时才见妹妹。”
秦蕙心见他离去终于松了口气,可是一想到接下来的事就觉心烦意乱。如今世道艰险,南北对峙,战乱四起,虽说身处乱世,能有一处容身之所已是不易,她不敢苛求太多,可她也绝不是任由摆布,自甘堕落之人。何况她生成这样,便更不可能甘心长困于此。
现在只有赌一把了。
她心不在焉地往灶中添着柴火,等锅中升腾起热气时,进入和舅母二人同住的布满尘灰的居室中,取出压在衣物下的一个药囊揣入怀中,又趁热抓起锅中一块蒸饼紧握在手中直到烫出道红痕才把它藏入袖中,再盛了一碗热汤小心翼翼端着,然后至篱笆前四下探看一番,见无人,便匆匆往北边的山林去了。
洛薇村三面环山,所以这些年并未直接受铁蹄侵扰,而北面的山,尤为险峻,山势陡直,形成天然屏障。
秦蕙心前日就是在山脚下的湖边发现的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当时少年昏迷不醒,幸亏她常年干活,可还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挪到一处树林杂草掩映的洞穴,又为他生火将湿透的外衣烘烤一番,昨日再见时,少年已经能断断续续说些话了,他们互相问过名字,少年告诉她他名叫卢谨,再问其他时他就面露苦色一句也不说了,秦蕙心见他伤口颇深一看就很痛也不再多问了,可他衣衫上的暗纹和腰间的金错刀却让秦蕙心断定此人非富即贵。
她轻车熟路来到藏匿他的那个山洞,刚一靠近洞口,一股血腥味和着烧过的木灰味就扑面而来。而洞中的少年感受到光线的变化时,也警惕地睁开了眼。
洞中还残留着一些燃烧后的温度,几根木棍搭成的烘烤过衣服的架子空在一旁,而那个少年坐在稻草堆上紧靠石壁,外面搭着一件墨蓝色外袍,肩膀裸露处还可见浸血的白布——正是那日她撕下自己的裙边为他系上的。
秦蕙心四下一寻,并未再见到那让她记忆犹深的错金刀鞘,暗道他定是不想显露所以故意藏起来了,心中愈发肯定这个少年非比寻常。随后二人目光相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或许是他本就生得白皙,零散的长发随意搭在胸前,高挺的鼻梁将洞口投来的光线阻隔,一张宛如谪仙的脸就半隐于黑暗中了,真有种除却一身芳尘,不染人间风月之感了。
少年忍痛挤出个笑来,秦蕙心忙俯身跪坐一旁稻草堆,关切不已道∶“你的伤好些了吗?”一边说又边将袖中的蒸饼和汤碗都递上前∶“我本想更早些时候给你拿吃的来的,可惜舅父舅母管教甚严,我只能等他们外出劳作才能偷些过来,你快趁热吃吧。”
少年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如风过松林∶“幸得姑娘倾心照料,我已好了许多。”说着就去接那汤饼,两人指尖不经意相碰,秦蕙心一颤,随即皱眉冷吸了口气。
“怎么了?”少年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借着昏暗的光线,可见光洁的皮肤微微泛红,当下也明白了∶“是被这饼烫伤了?”
秦蕙心收回手也不回答,只道∶“郎君不用担心,这汤饼凉了就不好吃了。”
少年垂首看着手中的饼,感激道∶“姑娘的心意,在下没齿难忘。”
“等等——”少年刚要咬饼,秦蕙心又忽然掏出怀中的药囊,取出一枚黑色药丸∶“先就着热汤将这药服下吧。”
少年看看那药丸,又看看秦蕙心,不为所动。
“郎君有所不知,我八岁前一直住在下邳,父亲是那儿有名的道医,后被流民所杀,母亲便带着我来此处投靠舅父,可没多久母亲也染上重病撒手人寰了……”秦蕙心说完眸中已聚起清亮的泪花,她状似无意地抹去,然后笑着举起手中的药丸∶“这药丸便是父亲留下的,服用后对伤口恢复极有好处。”
“秦姑娘,既是你父亲留下的遗物,在下更不可接受了,我这伤已无大碍,还请姑娘收回。”
见他不领情,秦蕙心也不生气,只将那双妩媚多情的眼不解地看向他∶“郎君不会担心我这药有毒吧?”
“绝无此意,”少年立即解释,“只是这药太过珍贵,我受之有愧。”
“这药本就是用来治病救人的,父亲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会欣慰的,况且,”秦蕙心掂了掂手中的药囊,“这里面还剩许多,那日你昏迷时我已喂你服过,果见好转,今日若再服一粒就可痊愈了。”说完将药递至少年唇边鼓励地看着他,分明不容拒绝。
“那谢过姑娘了,我自己来吧。”少年往后仰了些,终于接过药丸。
秦蕙心见他服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这药确是父亲留下的,不过却不是治病用的,而是噬阴蛊。父亲曾告诉她服用之人会每月发病一次,若不及时解毒很快便会七窍流血而亡。她见这少年谦和有礼,身份不凡,想让他因着自己的恩情带她离开这里,可终究不敢将身心全部寄托,不得不出此下策。事成之后,她自会奉上解药;而如若这个少年往后欲对她不轨,也就别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