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雪折高枝》 第1章 喂药 仲春已至,天气新晴,徐州南阳平郡阳平县澄水乡落薇村也开始孕育生机,晨光熹微之际,已有农人在田间劳作,此时再次耕作已踏粪施肥的土地,更利于作物的生长。 这些活计,大多由经验丰富且身强力壮的男女完成,年轻女子或是在家中纺织做饭,或是在河边浣纱捣衣。 寒气尤盛的春溪边,秦蕙心手持木锤,在青石边反复捶打着全家的衣物,一双纤纤素手已变得通红,她早习以为常,只是专心重复着手中的动作。 “蕙心姐姐,你真好看。”一旁与她年纪相仿的邻家女郎阿珠忽然停下手中的木锤,盯着一处溪水感叹道。 秦蕙心这才顺着她的目光,只见水面倒映着的人影眉似春山,眼含秋波,鼻若悬胆,唇如激朱,像四月梨花,白无痕还清胜雪,香烂漫而不逐风散,虽一身粗布麻衣,却难掩倾城绝色。 但只一瞬,秦蕙心就收回眼,继续面无表情地捶打衣物,淡淡道∶“好看有什么用,也不过是孤鸾照镜罢了。” 阿珠没读过书,听不太懂这词语的意思,但也能感受到话中的落寞,想她常遭村中好色之徒言语调笑,得亏家中舅母凶悍才免遭毒手,又想起家人闲聊时曾说她是她那家中痴傻表兄的童养媳,也十分惋惜,转而安慰道∶“蕙心姐姐有如此容貌,又聪慧能干,以后定不会差的,说不定啊村外的贵公子少将军都慕名而来呢!” 秦蕙心莞尔∶“阿珠如此能说会道,很适合去做王府中的主母,保准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珠呵呵羞笑道∶“姐姐又打趣我。” “什么王府公府,人多事杂,你们这些弱女子如何承受得起?不如来我家做个娇养小妇人,白日只需洗衣做饭织布喂鸡,夜里呢就给我暖暖被窝,多好呀是不是?” 一张布满斑块又尖又长的脸忽从秦蕙心身后探出,村口的王麻子一手扛着锄头一手叼着狗尾巴草眼神暧昧地看着秦蕙心。 阿珠都不知这个老鳏夫是何时靠她们这么近的,刚转身想骂,秦蕙心已用木盆拍碎水中丑陋的倒影,随即荡起满满一盆水不由分说就泼向了身后的王麻子。 王麻子和阿珠俱是一惊。 王麻子瞪大双眼恼羞成怒∶“小泼妇,空长了张好脸皮,果然是没娘教的东西!” “呸!不要脸的老东西,偷听别人讲话还有理了!”阿珠回骂道。 秦蕙心面色平静不紧不慢道∶“我有没有人教你去问问我的舅父舅母不就知道了?长了张嘴是只会说些混账话吗?” 春寒料峭,王麻子衣裳本就薄,又全被水浸湿,此时冷得直颤,又听秦蕙心搬出她那个夜叉般的舅母,心头也发怵,于是皱着眉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便不跟你们小姑娘计较了。”说着就搓着双手匆匆往屋赶。 阿珠见他哆哆嗦嗦的背影忍不住又啐了几口,而秦蕙心已神色如常继续蹲在溪边捶打衣服了。 “蕙心姐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阿珠两眼都是佩服,她平时也只敢过过嘴瘾,倒不敢真的动手。 “你知道,我舅母平时就这样行事,我自然也耳濡目染了些。”秦蕙心说着,不忘手中的动作。她只想快些把手中的活干完。 “对付这种登徒子就该这样让他尝尝厉害!”阿珠赞同地点点头,说完也忙着去浆洗衣物了。 捶打衣物实在费力,二人也都累得顾不得去说话了。一时间,溪边又只剩下涤洗声。等浆洗完衣物,秦蕙心便抱着沉重的衣物回屋晾晒。她生活八年的家,在村子西边,孤零零立在一棵古槐树下,不过是几间泥砖筑成的稻草房,每遇下雨屋里都是坑坑洼洼的一片,就连榻上也难以安歇。 一个人晾完后,秦蕙心又拌好草料去喂笼子里的鸡鸭,拾起窝中新下的蛋,再将新积的粪便铲起堆在桶中,又拿着扫帚将院子仔细扫了一遍,等做完这些完已快到晌午,她又得去灶房忙活了——舅父舅母外出劳作,她得赶在他们回来前做好饭才不会挨骂,一转身,就对上破烂窗户里一双眼距稍宽的绿豆眼。秦蕙心一阵厌恶,恍若未见,径自走向灶房。 刚生起火,那道矮小粗壮的身影就窜到了眼前,正是他的表兄刘宝才——一个成天嘴角挂着涎水的傻子。 刘宝才正要靠近,秦蕙心赶紧避开至锅前,将昨夜剩下的野菜放入锅中,也不看他,只冷冷道∶“饭还没好,等一会儿再过来。”舅父舅母不在家,她也不必对他挤出笑脸。 刘宝才继续跟进,上下打量着秦蕙心,似很满意地咧嘴痴笑道∶“我不饿,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我是来看你的。” 秦蕙心听这话,心头顿时一紧,手中却依然忙碌着。 刘宝才嘿嘿一笑,擤了擤掉出来的鼻涕,又道∶“母亲告诉我,过几日就让我们拜堂成亲。” 灶房堆着柴火,杂乱狭小,秦蕙心就这样被堵在其间,强忍不适,看向刘宝才,装作一脸不可置信∶“舅母真是这样说的?” 刘宝才拍拍胸脯∶“当然,母亲怎会骗我!” 自八岁那年秦蕙心被送到到舅父一贫如洗的家中,就知道他们肯养着自己绝不是大发善心,而只是为他们这个傻儿子能找到一个侍候的人。 秦蕙心又问∶“那你母亲可订好日子了?” 刘宝才吐着舌头摇了摇头,又兀自笑着要去牵秦蕙心手,嘴里囔囔道∶“我现在就要跟你成亲,我现在就要跟你洞房!” 秦蕙心见那肥腻的手就要碰到她,感紧拿起灶上的勺子用勺柄一把将那手拍开,然后趁他吃痛躲闪绕到门口。 刘宝才紧拧眉头,目中含泪,愤愤道∶“你敢打我,我要去告诉我娘!”说着就要朝门外跑去。 秦蕙心赶紧拦住大门,委屈道∶“我这是为了咱们的亲事好,你可知定下婚约后男女双方是不可肌肤相接的,否则会招黑煞鬼的。” 果然,此话一出,刘宝才立刻停了下来,咬着指头问∶“真的吗?” “当然。要是忍着不见面最好,这样便可保良缘永驻。”秦蕙心答得果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刘宝才用双手捂住脸,边跑回里屋便道∶“那我一定藏好,等到洞房时才见妹妹。” 秦蕙心见他离去终于松了口气,可是一想到接下来的事就觉心烦意乱。如今世道艰险,南北对峙,战乱四起,虽说身处乱世,能有一处容身之所已是不易,她不敢苛求太多,可她也绝不是任由摆布,自甘堕落之人。何况她生成这样,便更不可能甘心长困于此。 现在只有赌一把了。 她心不在焉地往灶中添着柴火,等锅中升腾起热气时,进入和舅母二人同住的布满尘灰的居室中,取出压在衣物下的一个药囊揣入怀中,又趁热抓起锅中一块蒸饼紧握在手中直到烫出道红痕才把它藏入袖中,再盛了一碗热汤小心翼翼端着,然后至篱笆前四下探看一番,见无人,便匆匆往北边的山林去了。 洛薇村三面环山,所以这些年并未直接受铁蹄侵扰,而北面的山,尤为险峻,山势陡直,形成天然屏障。 秦蕙心前日就是在山脚下的湖边发现的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当时少年昏迷不醒,幸亏她常年干活,可还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挪到一处树林杂草掩映的洞穴,又为他生火将湿透的外衣烘烤一番,昨日再见时,少年已经能断断续续说些话了,他们互相问过名字,少年告诉她他名叫卢谨,再问其他时他就面露苦色一句也不说了,秦蕙心见他伤口颇深一看就很痛也不再多问了,可他衣衫上的暗纹和腰间的金错刀却让秦蕙心断定此人非富即贵。 她轻车熟路来到藏匿他的那个山洞,刚一靠近洞口,一股血腥味和着烧过的木灰味就扑面而来。而洞中的少年感受到光线的变化时,也警惕地睁开了眼。 洞中还残留着一些燃烧后的温度,几根木棍搭成的烘烤过衣服的架子空在一旁,而那个少年坐在稻草堆上紧靠石壁,外面搭着一件墨蓝色外袍,肩膀裸露处还可见浸血的白布——正是那日她撕下自己的裙边为他系上的。 秦蕙心四下一寻,并未再见到那让她记忆犹深的错金刀鞘,暗道他定是不想显露所以故意藏起来了,心中愈发肯定这个少年非比寻常。随后二人目光相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或许是他本就生得白皙,零散的长发随意搭在胸前,高挺的鼻梁将洞口投来的光线阻隔,一张宛如谪仙的脸就半隐于黑暗中了,真有种除却一身芳尘,不染人间风月之感了。 少年忍痛挤出个笑来,秦蕙心忙俯身跪坐一旁稻草堆,关切不已道∶“你的伤好些了吗?”一边说又边将袖中的蒸饼和汤碗都递上前∶“我本想更早些时候给你拿吃的来的,可惜舅父舅母管教甚严,我只能等他们外出劳作才能偷些过来,你快趁热吃吧。” 少年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如风过松林∶“幸得姑娘倾心照料,我已好了许多。”说着就去接那汤饼,两人指尖不经意相碰,秦蕙心一颤,随即皱眉冷吸了口气。 “怎么了?”少年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借着昏暗的光线,可见光洁的皮肤微微泛红,当下也明白了∶“是被这饼烫伤了?” 秦蕙心收回手也不回答,只道∶“郎君不用担心,这汤饼凉了就不好吃了。” 少年垂首看着手中的饼,感激道∶“姑娘的心意,在下没齿难忘。” “等等——”少年刚要咬饼,秦蕙心又忽然掏出怀中的药囊,取出一枚黑色药丸∶“先就着热汤将这药服下吧。” 少年看看那药丸,又看看秦蕙心,不为所动。 “郎君有所不知,我八岁前一直住在下邳,父亲是那儿有名的道医,后被流民所杀,母亲便带着我来此处投靠舅父,可没多久母亲也染上重病撒手人寰了……”秦蕙心说完眸中已聚起清亮的泪花,她状似无意地抹去,然后笑着举起手中的药丸∶“这药丸便是父亲留下的,服用后对伤口恢复极有好处。” “秦姑娘,既是你父亲留下的遗物,在下更不可接受了,我这伤已无大碍,还请姑娘收回。” 见他不领情,秦蕙心也不生气,只将那双妩媚多情的眼不解地看向他∶“郎君不会担心我这药有毒吧?” “绝无此意,”少年立即解释,“只是这药太过珍贵,我受之有愧。” “这药本就是用来治病救人的,父亲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会欣慰的,况且,”秦蕙心掂了掂手中的药囊,“这里面还剩许多,那日你昏迷时我已喂你服过,果见好转,今日若再服一粒就可痊愈了。”说完将药递至少年唇边鼓励地看着他,分明不容拒绝。 “那谢过姑娘了,我自己来吧。”少年往后仰了些,终于接过药丸。 秦蕙心见他服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这药确是父亲留下的,不过却不是治病用的,而是噬阴蛊。父亲曾告诉她服用之人会每月发病一次,若不及时解毒很快便会七窍流血而亡。她见这少年谦和有礼,身份不凡,想让他因着自己的恩情带她离开这里,可终究不敢将身心全部寄托,不得不出此下策。事成之后,她自会奉上解药;而如若这个少年往后欲对她不轨,也就别怪她了。 第2章 孪生 见此行目的已达到一半,秦蕙心又微蹙蛾眉,叹了口气∶“郎君,过几日我恐怕再也无法来此处照料你了,还请郎君早做打算。” “有姑娘这几日的照料某已知足,若有难处,姑娘自去便是,只恐在下无以为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秦蕙心摇了摇头,两行清泪就滴落在少年手中,“郎君的伤我仍是放心不下,还想尽心照料的,只是舅父舅母逼得紧,着急着让我嫁给家中那痴傻的表哥,知我定是不甘,或许过几日便要将我关在家中强行成婚。”说完终于哭出声来,随后又抽噎着补充一句∶“郎君若是想报先前的救命之恩,可否为我指一条生路?” 少年略微沉思,问∶“姑娘可还有其他亲人可以投靠?” 秦蕙心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先父在世时,与彭城同为道医的淳于家交好,两家曾指腹为婚,将我许与淳于氏长子为妇。去岁寒食时节,淳于家还托人来舅父家中问名,却被舅母搪塞打发去了。我不想辜负父亲当年的许诺,愿往彭城履行婚事,可我一无车马,二无钱财,三无引路之人,如何能逃?”说完便泪眼汪汪看着眼前少年。 少年一顿,忽然笑了∶“正巧,在下就是彭城人,不如等我伤再养好些,就带你去?” 秦蕙心有些惊异,没想到如此巧合,此时按下心中欣喜,眨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眼问∶“真的吗?” 少年又是一笑∶“就怕姑娘信不过在下。” 秦蕙心生怕错失良机,连忙道∶“郎君是我见过除了爹爹外最有礼谦和之人了,如今全仰仗郎君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这是在下应该做的。” 听他言语如父亲曾讲过的如切如磋的君子,秦蕙心对喂他蛊毒一事忽生出些愧疚,她低眉理了下额前垂下的碎发以掩饰眸中情绪,道∶“等我先回家打听一下婚期,再与郎君商议具体时间,郎君先在此安心养伤。” “好。”少年目光清亮,嘴角仍然挂着浅浅笑意。 秦蕙心见大功告成,挂着泪的脸回之一笑,目光又落在少年伤口,关切不已地问∶“对了郎君,你这箭伤伤得如此之深,不知是何缘故至此?” 少年不语,秦蕙心以为她又什么也问不出了,没想到沉默片刻后,少年又开口∶“我本随族中兄长外出贩卖布匹,不想路遇流寇抢夺财物,我被放箭击伤,跌落山崖,幸亏遇到姑娘,才捡回一条命。” 这年头世道不平,遇到流寇太常见了,只是布商真可用如此华贵的布料和刀鞘吗?秦蕙心有些疑惑,但他若不愿说实话她再逼问也无用,便叹了口气,十分同情道∶“郎君莫要伤怀,郎君身中箭伤又从如此高的山崖跌下还能大难不死,必有大福在后。” “借姑娘吉言。”少年极淡地笑了笑。 见触到了他的伤心事,秦蕙心也不想再接着聊下去了,“哎呀”一声,似忽然想起什么般慌张道∶“我得走了,若晚了舅父舅母又要责罚。”说完就要起身,少年道了句“姑娘慢走”后,她便只留下个翩跹背影了。 等那背影从洞口甫一消失,陆绍瑾的眸光就立刻冷了下来——这个女人,长得实在太像当今大魏太后韩玉婵之女,皇帝亲封的长乐公主,他刚过门的长嫂容惜柔了。至于为何会有如此肖像的两人,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魏宫视双生子为不祥,她或许便是被当年还是昭仪的韩玉婵遗弃的一个。 太后韩玉婵,乃南朝降将原宛城太守现大魏颍川太守韩续之女,妖容玉貌,瑰姿秀群,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一入宫便封为充华,后诞下长乐公主,又封为昭仪,此后虽恩宠不绝却未再诞下子嗣,后先帝立下郭氏子为太子,按子贵母死的旧制处死郭氏,册封韩昭仪为皇后,不久先帝驾崩,不过七岁的天子即位,韩玉婵便以太后的名义独揽大权,培植党羽,大力提拔南朝降臣,推崇南朝衣冠礼乐,打压本朝士族。如此三年,皇帝有意夺权,与叔父文昌王商议废掉太后,不料事情败露,韩玉婵竟毒杀了小皇帝,并假传圣旨诏文昌王及一甘拥护者入宫,令早已埋伏好的禁军就地斩杀,随后另立十三岁的康王容斌为帝,又立自己的侄女韩莹儿为后。 这样狠辣的女人生下的长乐公主容惜柔,或是宫中教养有方,除了有同样艳丽的容貌外,竟无半点像她的母亲,端的是举止娴雅,音容皆柔,又加之身弱喜静,平日里只爱读书抄经,养花弄琴,可这个叫秦蕙心的女人,自小长于乡野,缺乏教养,难保不会和她母亲一样精明算计,陆绍瑾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不得不对她保持警惕,他答应带她去彭城,不过是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长乐公主的孪生姊妹,以后可大有用处。可是……他看向他手中还冒着热气的汤饼,想到那白嫩嫩手臂上的红印,还有掌心仍残留着温度的泪水以及唇齿间残留药丸的苦涩,忽然自嘲地笑了——他几时如此多疑了?看那女子,不过是个贫家女,又怎会和深宫中的女人一样尔虞我诈?若没有她,他恐怕早死了,她愿救他,说明心存良善,他为何要将自己的救命恩人想得如此不堪?何况,她还同自己一样,从小就没爹娘疼爱。 陆绍瑾的父亲陆敖乃青州刺史加拜征南将军,而他的母亲,只是个南朝俘虏,是父亲在攻打宛城时掳来的女子,在他还没满月就暴毙而亡,府中人人都对她讳莫如深,因着她的身份,陆绍瑾从小就在府中受尽白眼,而父亲陆敖也对他十分冷淡,在他刚会走时,就将他送到了边镇饮血吃沙,只有节庆时才准许回府。这些年刀尖舔血,他早习以为常,去年平武川之乱中他终于展露头角,陆敖终于给他封了个都督徐州军事,让他到彭城军镇跟随大哥陆绍璋历练,二人也不负众望,在与南齐在南徐州一战中大获全胜,不料前些日子庆功宴上,他醉酒后去射一只黑熊,却在悬崖边遭到暗算,他被几个黑衣人追击,胸口中箭,无奈只能跳下山崖。 陆绍瑾就着热汤咬了口饼,一口下肚,只觉浑身血脉都活络过来了,只是伤口还随着细微动作被牵扯得隐隐作痛,这箭伤极深,幸亏偏了几分,否则他定当场毙命。 这场谋杀的幕后主使,除了大哥陆绍璋不作第二人想。他母亲出身显赫,乃是晋州刺史,镇北将军贺兰延明的胞妹,堂堂征南将军府的嫡妻主母贺兰宛英,府中四子三女,长子陆绍璋、次子陆绍琮和幼女陆云玑皆出于她,如今新帝即位不到半年,朝局越发混乱,诸王蠢蠢欲动,而其中,又以其兄贺兰延明势力最大。陆绍瑾知道,陆绍璋从小就瞧不起他,这次他被父亲派来彭城接管他军务,他早就心怀不满,如今论功行赏,他又与他比肩而立,那人心中积怨可想而知。陆绍瑾早知会有骨肉相残之一出,却未料他竟如此沉不住气,在这紧要关头就急着要取自己性命。 若上天眷顾,他的义从收到消息或许会找到这儿,但若天要亡他,陆绍璋的亲兵可能会先行到此。 正想着,忽听洞外一阵窸窣,陆绍瑾猛然握紧身下盖住的刀鞘,就见洞口处闪进一个影子,一条猎犬狂摇着尾巴飞奔进来,兴奋异常,其后跟进来一圆脸敦厚黝黑的壮汉,一见陆绍瑾就拱手下跪道∶“属下来迟,还请四公子责罚!” 此人正是陆绍瑾的义从,随他在边镇一同长大的石忠。 陆绍瑾眉目舒展,他从北方边镇过来时,特意让几个亲兵潜伏城外,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果然派上用场。他摆了摆手示意石忠起来,石忠却因陆绍瑾靠坐在洞壁,自己依然半跪于地,陆绍瑾不再勉强,问∶“军营可有何动静?” “属下在城外接到消息说四公子狩猎不归,现在军中都在传四公子是命丧黑熊口下了。大公子已派遣营兵去寻,可蹊跷的是,派去其他方向的都是些普通营兵,唯独派往山崖下的是他的亲兵,属下疑心有鬼,趁他们返还后便立马带细犬寻至此处。现下已备好快马,以迎四公子。”石忠语气急促,一口气说完,抬眼才见陆绍瑾面色不好,又忙问∶“四公子,你的伤……” “不要紧。”陆绍瑾随口打断,话锋一转又道∶“南徐州一战,我不过刚在军中立了些威信,大哥就按耐不住了,若我以后占了他的中护军,哼……”陆绍瑾说到此不屑地笑了笑。如今越发肯定是陆绍璋要害他了,既然他不顾大局率先出手,他也只能以牙还牙了,他倒要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四公子眼下是何打算?” “彭城是回不去了,但我在此地遇到一个人,可以为之一用,我要将她带回青州平南将军府,你们先在暗处等候,等晚些时候人来了,我再带她一起走。” 石忠心头疑惑,但早已养成绝不多嘴的习惯。 陆绍瑾继续道∶“找到我这件事先不要声张,让城中大军留在原地莫要轻举妄动,我倒要看看陆绍璋还能搞出什么动静。” “是!”石忠抱手道,“属下带人在附近山林把守,四公子安心养伤。” 陆绍瑾闭目点了下头,摆手示意他离开,石忠就拽着还依依不舍的细犬出洞了。 第3章 教训 秦蕙心回家时,舅父舅母正在篱笆边用葫芦瓢里的水冲洗手上的泥,一见秦蕙心舅母吴氏就勉强挤出个笑来∶“去哪儿了呀?” 这笑让秦蕙心觉得不怀好意,幸好她早做准备,于是举起一把回来时在路边挖的野菜,也弯了弯嘴角∶“舅母,我做好饭就出来找了些菜,中午要吃吗?” 吴氏依然微笑着点了点头∶“进来摆桌吧。” 秦蕙心走进灶房,将袖中的碗放在竹篮中,随后麻利地将饭菜添好放在桌上,舅父舅母都已早早落座。 舅母端起碗偏头唤了声∶“宝才,出来吃饭了。”声音是说不出的柔和。 舅父刘丰这才看了看还在盛饭的秦蕙心,小声说了句∶“蕙心,你也快来吃饭吧。”说完又看了眼一旁的吴氏,见她面色平和这才刨了口饭。 刘宝才出来时依然用手捂着脸,险些把墙撞倒了,吴氏顿时爱怜不已∶“才儿,快把手放下,小心伤到了。” “我不。”刘宝才倔强道,一手捂着眼一手摸着筷子。 正巧秦蕙心端着碗过来,吴氏便睨了眼她,清了清嗓子道∶“刚才才儿跟我说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直说吧,我和你舅父想你和才儿亲上加亲,为你们选个良辰吉日把亲事办了。” 刘宝才听见“亲事”两个字,难掩欣喜,舔了舔唇露出满口黄牙重复道∶“我要成亲嘿嘿,我要成亲嘿嘿……” 刘丰在一旁只顾着吃饭,秦蕙心也垂首不语。 “你在我们家住了八年了,这些年吃的穿的用的都我和你舅父出,你嫁进来就当抵了嫁妆,也了了你父母的夙愿,我与你舅父都会视你如亲女,你看如何?” 秦蕙心心中冷笑,在这家里这么多年,吃不饱穿不暖,干不完的活不说,一不合适还要挨打,何况母亲将她送来时给足了钱财,但如今也只得面上顺从道∶“一切都听舅父舅母安排。” 刘丰听这话一愣,艰难开口道∶“蕙心,其实……”还没说完,吴氏的眼风就扫了过来,刘丰便不再言语。 吴氏笑着给秦蕙心夹了筷子菜∶“看来这些年舅父舅母没有白疼你,你呀也不要觉得委屈,你这样的样貌,生在这样的世道,出去只会遇到山匪流氓,待在家中才能平平稳稳。” 秦蕙心点了点头。 吴氏又道∶“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我与你舅父前些天已经挑好日子了,婚礼就定在五日后,到时候也请村里人来热闹热闹呢。” 五日后?如此仓促,秦蕙心倒是没想到,只攥紧了桌下的手,麻木地点了点头。 这下吴氏终于放心了,刚才回来见秦蕙心不在家,她还以为她是听宝才说了成亲的事后偷偷跑了,现在看她并未反抗心中十分满意,又看刘宝才仍蒙着眼睛吃饭,心中又恨起秦蕙心骗他一个无知少年,以后嫁进来少不得吹耳旁风,转头压着火对秦蕙心道∶“你呀也不要诓他了,以后嫁进来我还要教你些规矩。” 秦蕙心抿唇道∶“舅母教训的是。”于是抬头对对面的刘宝才好声道∶“宝才表哥,把手放下吃饭吧。” 刘宝才一边嚼着满嘴的饭菜一边道∶“我怕招黑煞鬼。” “胡说八道!”吴氏听着不吉利的话终于忍不住拍桌道。秦蕙心连忙道∶“表哥的心意上苍已经知道了,所以不用再遵此旧俗。” “那就听表妹的。”刘宝才终于被说动放下蒙眼的手,但依然不敢看秦蕙心。 吴氏见自己的宝贝儿子对秦蕙心言听计从,脸色更难看了,刘丰却不敢发一言,唯恐被家里的母老虎骂。这顿饭不知是何时吃完的,只觉如坐针毡。等大家都放下碗筷后,照例是秦蕙心收拾洗碗,刘丰和吴氏歇息片刻便又扛着锄头上山干活了,临走时让秦蕙心将那几件衣服补好再将剩下的蚕丝也剥完,而刘宝才吃饱后则倒在榻上呼呼大睡。 穿针引线,煮蚕剥丝,直忙得手酸腰痛,满头大汗,秦蕙心却一刻也不敢停,终于赶在天黑前弄完,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带着蒸饼就往山洞那边跑,她已经想好了,既然五日后成婚,得提前找好车马,那位卢郎君不知有无亲人来接应他,不然得麻烦他先去去镇上雇一个马车了,钱财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大不了将他的金错刀卖了,就不知道他的伤能不能撑到镇上了,再不然,只得让他将钱财交于她亲自去镇上,不过她走后便不会再回来了,那时也真无法照料在山洞的他了…… 这样想着,一路小跑至洞口,秦蕙心已累得气喘吁吁,挽好的发髻也松散了。 “郎君,你饿了吧,给。”一见到那个少年,秦蕙心就将饼递给他。 陆绍瑾见她满头大汗,如被雨洗过的清荷,一靠近便闻阵阵幽香,一时有些出神,片刻后才接过饼道∶“辛苦秦姑娘了。” 秦蕙心顾不得休息,脸上一片凄楚道∶“我急忙赶来是为告诉郎君,我舅父舅母已经定好婚期,要我五日后就与痴傻表哥成婚,这么短的时间郎君可有什么法子替我雇一辆马车吗?蕙心感激不尽。”她说着,眼泪就听话地落下,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生怜惜。 陆绍瑾很想用手拍抚一下眼前的女子,但终究是不妥,只看着她道∶“姑娘莫急,车马之事不用担心,只需备好行李……”话没说完,陆绍瑾忽然捂住了秦蕙心的嘴,低声道∶“有人来了!” 四目相对,秦蕙心一惊,果听洞外响起熟悉的人声∶“秦姑娘,你在里面吗?”是王麻子的声音。 “你看错了没,那小美人儿真往洞中去了?”另一个说话的是村里游手好闲的癞子皮。 秦蕙心来不及惊叹眼前少年敏锐的耳力,只恐这两人发现山洞中的男人,于是伸手握住少年按在自己唇上手,一双妙目似有千言万语,陆绍瑾立刻明白了她的含义,松开了手。 秦蕙心拍了拍衣服走出洞外,此时夕阳西下,薄暮四合,昏暗的天空不时几只乌鸦飞过,树林间不时传来几声可怖的虫鸣。看着洞外一脸□□的王麻子和癞子皮,秦蕙心没好气道∶“你们来干什么?” “哟,秦姑娘,这么晚你来干什么?”王麻子道。 “我来找一些野菜,和你有什么关系?” “哼,找野,野菜,我看该,该不会是来找野,野男人吧!”癞子皮道。 “你再胡说八道,我定要我舅母撕烂你嘴!”秦蕙心恨不得亲自撕烂他的嘴。 “诶——”王麻子拖长语调,拍了拍一旁的癞子皮,贼眉鼠眼地笑道∶“秦姑娘小心气坏了身子,其实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和秦姑娘是一样的,秦姑娘喜欢钻洞,我们也喜欢钻洞,今早你送我一盆清水,今晚我送你一注稠的可好?”说罢便和癞子皮相视一笑。 “就是,便宜你那个傻,傻子表表哥,不如我,我们两个睡。”癞子皮道。 二人说着朝洞口走来,秦蕙心很快明白他们的意图,边往后退,边骂道∶“下流东西,你们是活腻了吗,我舅母定会扒了你们的皮!” “没错,今晚你喊破喉咙也没用!你那表哥可没我们会伺候。”王麻子搓着手,唾沫横飞。 秦蕙心忍下嫌恶,只往山洞退去,伸手往后想去摸那烘烤衣物的木棍,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然后那手用力一拉,她整个人就被陆绍瑾护到了身后,随后听一阵噼啪声,陆绍瑾用脚随意一踢,两根木棒就飞出洞外,接着就听“哎哟”哀嚎声不停。 “妈的,小美人儿力气竟这么大!”王麻子躺在洞外的地上骂骂咧咧,仍不死心从地上爬起,气冲冲来到洞口,瞥见那高大身影,顿又吓得跌坐在地,然后拽起还在地的癞子皮往回退,嘴里还嚷嚷个不停∶“果然养了野男人,哼,我这就回去告诉你舅母!” 秦蕙心一听这话顿时扯了扯陆绍瑾衣角∶“若被舅母知道,我们就完了!”言下之意是想让他斩草除根。 陆绍瑾刚才用力,伤口又绷裂开了,此时痛得满头大汗,再也使不了力了,攥着秦蕙心的手也松开去扶石壁。秦蕙心闻到血腥味,见他神情痛苦,知他定是又伤到了,于是扶着他坐下,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他们回去说了我大不了挨舅母一顿骂,只是郎君你再不可待在此处,若我舅母亲自得见,我就真的说不清了。” 陆绍瑾点了点头∶“放心,我自有打算。”随后拿出怀中的骨笛吹了个声调,在树梢静观多时的石忠立刻会意这是要杀人的意思,于是兴奋地向那王麻子和癞子皮追去。 “这是何意?”秦蕙心见他突然吹笛子,不解道。 “一种巫术,诅咒那两个人暴毙。”陆绍瑾笑着,眼神却冷冽。 秦蕙心不信这些,见他用这法子,一时无话可说,但也盼那二人真的落到湖中淹死。 陆绍瑾本说今晚就带她走,可他伤势加重,自顾不暇,带在身边也无益,不如先行回去请个医者疗伤,于是又道∶“秦姑娘,天色已晚,你先请回,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你且耐心等候就是。” 秦蕙心看他样子,担心他一个人真撑得住吗,但天色确实已晚她不得不回了,只咬牙道∶“那郎君保重。”说完自己就匆匆离去了。 秦蕙心走后不久,石忠便跳了出来抱手道∶“四公子,属下已将那二人解决。” 陆绍瑾冷汗直流,只虚浮无力道∶“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