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远家住在老城区,楼房斑驳破旧,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石。听说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了。
早上赖了几分钟,眼看要迟到,她急忙下楼,转过楼梯拐角,下面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光看背影,就认出了是住在她家正楼上那户人家的儿子。
经常聚在楼脚老槐树下唠家常的婆婆都叫他喜喜。
喜喜和他爸大概是三年前搬来的。那时陶远正读初中,为了上学方便,一直住在奶奶家,和喜喜几乎没什么交集,也只有寒暑假回到这边,两人才偶尔会在路上碰见。
他穿着一件褪色的薄衬衫,弓着背,衣服在背上印出脊椎的形状,瘦得吓人。
今天是周一,学校上课。
陶远从他旁边经过时,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堵,闷闷的,说不出的滋味。
到了楼下,又走出好长一段路,她忍不住回头张望,不见他下来。
他今天又不去上学吗?
整个上午,那个形销骨立的背影总会见缝插针地浮现在她脑海里,一股莫名的感觉像蛛丝般缠绕。
中午回家吃饭,陶远到家时间比以往早了一点,饭菜还没做好。
陶爸从厨房出来,两手稳稳捧着刚洗完的大西瓜,水珠还在不断往下滴落。
陶爸切下一块放到陶远手上:“给楼上喜喜家送过去。”
陶远拿着瓜去楼上敲门,等了几分钟,门才开了条缝。
透过门缝,陶远看到了喜喜的模样。
他的个子很高,头发很久没剪过,又长又乱,遮住了眼睛,脸上几乎没什么肉,面色也不大好。但看得出唇型很漂亮。
“我住楼下,叫陶远,我们一个学校的,今天早上还在楼道碰到过你,记得吗?”
他沉默地看着她,不作声。
“这瓜是我爸刚买的,肯定很甜,给你尝尝。”
还没等陶远把瓜递过去,“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回到家,把瓜往餐桌上一放,爸妈投来疑惑的眼神,陶远回答:“他没要。”
陶爸正要动筷子:“没要就算了,快吃饭,你妈做了爆炒鱿鱼须,你最爱吃的。”
陶远扒拉着饭,心里依然不好受:“爸,妈,你们今天见到喜喜了吗?他真的好瘦。”
两夫妻互相看了一眼。陶妈叹了口气:“孩子长身体,也没人好好管。”
陶爸冷笑一声:“管?没打死就算不错了。”
陶妈踢了他一脚。
听到“打死”两个字,陶远心里一紧:“他爸好像不在家。”
“在家我们哪敢让你上去?”陶妈压低声音。
“他爸为什么要打人啊?”陶远追问。
陶爸灌了口冰啤酒:“有的人动手还需要理由?打人对他们来说,说不定就跟喝酒一样痛快。”
“所以喜喜他爸也是这种人吗?”
“谁知道呢?也可能脑子有病。”
陶妈又踢了他一脚:“当着孩子说什么呢!”
“我觉得爸说的对。”陶远说。
陶妈拿爷俩没辙,过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拿碗盛饭菜:“那孩子估计还没吃饭,我给他送点。”
没多久,又原封不动地端着碗回来,摇摇头。
陶爸早有预料:“我估计孩子自尊心强,这么送就是施舍,真想帮他,陶远,你可以先和他交个朋友,卸下他的心理防备,等熟络了再找机会。”
陶远觉得这办法不错,可起初总碰不到人,加上高一琐事多,这事渐渐被抛在脑后。后来偶遇几次,他却远远躲开,陶远再怎么乐于助人,也不愿自讨没趣,面对父母询问,只说没遇上。
陶远在三中上学,离家六公里路,上下学基本坐公交车。学校学风松散,藏污纳垢,抽烟打架屡见不鲜,只要不出大事,老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这样的环境里,陶远这样的学生堪称异类,不仅稳居年级前列,在唱歌方面也极具天赋,迎新晚会上一曲成名,还有人把她的表演随手录下上传到视频平台,点赞量逼近百万。
第二次月考结束,陶远以年级第二的名次再次证明实力,陶妈也高兴,答应周日让她和朋友去逛街。
逛街,陶远是这么说的。只不过地点在市图书馆,同样去的还有年级第一,蒋旭。
这次考试,蒋旭超她足足有三十分,上一次超了十五分。她不甘心,偷偷向蒋旭的同学旁敲侧击,越问越心凉。人家不仅成绩拔尖,打球打游戏可是样样没落。反观自己一有时间就埋头苦学,却始终差人一截。
得知蒋旭周日下午总去图书馆学习,陶远借口逛街,实则“偷师学艺”。
走向地铁站时,前面巷口一个单薄的背影突然闪过。
陶远握紧手里的奶茶,想也没想,脚步不自觉跟上。
巷尾坐着个人,低垂的脑袋把整张脸藏进阴影。
“喜喜?”陶远轻声试探。
少年慢半拍才抬起头。
陶远倒吸一口凉气,被他脸上的血迹吓得不轻,三两步冲了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想拨开他额前碎发,却被他偏头躲开。
“怎么弄的?怎么流血了?”
任她怎么问,他都不回答。
考虑到他的家庭情况,陶远心里一沉,猜测八成跟他爸有关。
“在这等我。”把奶茶往地上一放,“帮我保管一下,我马上就来。”跑到巷子口又折回来,不放心地叮嘱,像个唠叨的小家长,“千万别走啊,我很快的。”
等她气喘吁吁地提着装满药品的塑料袋回来,看到少年还安静地坐在原地时,才松了口气。
她语气带着哄劝:“我帮你看看哪里出血了好吗?我动作轻一点。”
他依然没什么反应,只是这次陶远的手伸过来撩开他的头发时,他没有拒绝。
指尖碰到他的皮肤,伤口不深,但血渗得凶。
“还好还好,就额头上一道口子。”陶远从塑料袋里掏出刚买的纱布,“得按住伤口,可能有一点疼,你忍忍,很快就好。”
陶远一手抬高他的脸,动作轻柔又小心,一手按住出血口。
蹲得腿发麻,陶远干脆跪坐在地上。“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弄的?”她忍不住问,见他不回答,又赶紧补了句,“不想说也没关系。”
“多亏我爸教过急救,你就当给我练手了。”
血很快止住,陶远用生理盐水浸湿纱布,擦去他脸上的血渍,棉签蘸碘伏在伤口周围打圈,最后贴上创口贴。
两人靠得太近,她额头细腻的汗珠清晰可见,呼吸拂过面颊,他的睫毛随之一颤。
收拾完东西,陶远走到一旁用盐水冲洗双手。
少年的视线落在陶远的裙子上,上面蹭满了灰。
他的喉结动了动,始终没有说话。
“这些你拿回去。”陶远把塑料袋塞进他手里,说话慢慢的,声音软软糯糯,“创口贴今天晚上再换一次,以后每天换,伤口不能沾水,洗脸的时候注意着点。”
她似乎很会照顾人。
“我得走了,还有事呢。”她瞥了眼他微微弯曲的膝盖,“你的腿没什么事吧?”
他摇了摇头,眼睛湿漉漉的,像只安静的小鹿。
陶远有些惊讶,又有点开心,这算是这么久以来喜喜第一次给她的正面反应。
“那下次见。”说完,她挥挥手,转身出了巷子。
看着陶远离开的背影,他摩挲着塑料袋提手。
直到旁边有人路过,投来好奇的目光,他才终于站起身,缓步走向巷子深处。
“黄胜斌?”他拦住前方戴着鸭舌帽的男生。
对方警惕地打量着他:“你谁啊?”
他没有回答,掏出手机看了眼照片,确认后,毫不犹豫地一拳挥了过去。一下,两下,他的动作干脆利落,那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瘫倒在地上抱头求饶:“别打别打!我错了!”
“手拿开。”少年蹲下去,掏出手机给他拍照,语气随意地好像在和老朋友聊天,“挡着脸怎么知道是你啊,来,笑一个。”
见地上的人不动,他干脆掰开那人的手。
看着相册新添的相片,他终于笑了,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温度:“有够丑的。”
他突然想到陶远,近在咫尺的脸,泛着柔润的粉。
往回走的路上,他给备注为“A”的人发去照片,很快那边发来转帐,收了钱,把手机揣回口袋。
塑料袋随着步伐摩擦着他的皮肤。
他的眼神忽然就这么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