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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小石头Scarlett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时维大靖,景和二十七年,盛夏。


    京城的暑气,粘稠厚重,如同王朝表面浮华之下涌动的不安。朱雀大街两侧,朱门绣户,车马粼粼,权贵们沉溺于宴饮笙歌,仿佛千里之外的烽烟与边关将士的寒骨,不过是茶余饭后无关痛痒的谈资。


    然而,在这片虚假的繁荣之下,涌动着另一股暗流——关于那位曾令敌国闻风丧胆的女将军。


    商慈,赤凰将军,大靖开国以来唯一一位封将的女子,曾以三千“凤骑”破北狄十万大军于雁门关外,又于江南水泽之地,率“水翎营”肃清为患数十年的海盗,一手“破军枪”使得出神入化,枪出如龙,势如破竹,是大靖军魂般的存在。


    然而,功高震主,自古皆然。


    三月前,北狄再犯,狼烟又起。赤凰将军商慈自请挂帅,军报八百里加急递至御前。满朝文武皆以为,唯有赤凰可定北疆。


    然而,回复她的并非虎符帅印,而是一道措辞温和却冰冷刺骨的圣旨:“卿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朕心甚慰。然女将久掌兵戈,终非长久之计,且卿身心俱疲,宜回京休养,以慰朕躬。”


    明升暗降。


    当商慈率领凤骑主力风尘仆仆抵达京城近郊,尚未卸甲洗尘,第二道旨意便如影随形,狠狠砸下:“……着即卸甲,交还赤凰印信、虎符,兵权由兵部暂行统摄。念卿功勋卓著,特赐京郊‘静思园’休养,无诏不得外出,以安圣心。”


    削权,圈禁。


    静思园,前朝失势太妃的终老之所,亭台楼阁,花木扶疏,景致清幽雅致,却难掩其本质——一座华丽而森严的囚笼。


    高墙巍峨,隔绝了外界风云,也锁住了昔日沙场点兵的豪情。园外,御林军精锐化装为寻常仆役、小贩,目光如鹰隼,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此刻,静思园空旷的正院青石广场上,唯有蝉鸣聒噪,与一道破风之声相互应和。


    红衣如焰,乌发高束。商慈手中一杆丈二银枪,通体泛着冷冽寒光。她身形高挑挺拔,即便褪去了沉重甲胄,只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赤色劲装,那千军万马中淬炼出的气势也未曾削减半分。


    银枪在她手中好像有了生命,时而如灵蛇出洞,刁钻狠辣;时而如蛟龙闹海,磅礴大气。一套“破军枪”的基础招式被她使得行云流水,每一个枪花的落点,每一次枪身的震颤,都蕴含着千锤百炼的力道与精准。


    “喝!”一声低喝,枪尖猛地顿住,直指三丈外一株碗口粗的老槐树,枪尖距离树皮不过寸许,却硬生生定住,连一片叶子都未震落。唯有枪身尚在微微嗡鸣,诉说着方才那一招的余威。


    商慈收枪而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线条分明的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上,霎时洇开一小片湿痕。她微微喘息着,眼神扫过空旷的庭院。


    “小姐,歇会儿吧,这天儿太热了。”一个穿着青色轻便武服、梳着利落马尾的少女端着水盆和汗巾快步走来,正是她的贴身侍女兼凤骑旧部百夫长,青禾。


    青禾眼中满是心疼和愤懑:“那些狗东西,整天跟苍蝇似的围着园子转,真当我们小姐好欺负不成!要是在军营里,我早……”


    “青禾。”商慈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声音平静中又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既来之,则安之。入了这园子,便要守这园子的规矩。多说无益。”


    她的语调是温柔的,是商氏百年书香门第浸染出的涵养,即便是在军中下达最严厉的军令,也极少疾言厉色。


    况且,她生得眉目温婉,声线轻柔,初见时总让人觉得不过是寻常闺阁女子。不知多少敌人因她柔弱的表象掉以轻心,直到吃了大亏,才惊觉这位看似温和的女子,手段竟比男子更利落三分。


    只有追随她多年的部下知晓,那双沉静的眼眸里藏着的冷厉以及处事方式。


    青禾不甘地抿紧了唇,最终还是低低应了声:“是,小姐。”她明白,小姐心中的憋屈和愤怒只会比她更甚。


    那身武艺,那身战功,如今却只能困在这一方天地里,连练枪都要被人监视着。


    商慈走到廊下的阴凉处,接过青禾递来的凉茶,浅啜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身体的燥热,却无法浇熄心头的焦灼。


    她抬首,目光越过静思园高高的围墙,望向那片被切割得方方正正、湛蓝却无比狭小的天空。


    北狄未灭,南疆尚有隐患,朝中奸佞当道,而她,商慈,和她一手带出来的凤骑,还有那传承了百年的“破军枪”……


    想到“破军枪”,商慈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破军枪法,商氏先祖于乱世烽火中所创,一共九式,招招狠绝,式式搏命,蕴含的不仅是精妙绝伦的杀人技,更是一整套以战养战、以弱胜强的练兵治军之法,是商家武学的核心,更是大靖武库中不可多得的瑰宝。


    她是商家这一代唯一的嫡系传人,也是百年来将破军枪威名推至巅峰之人。


    可如今,她被困在此地,商家旁支早已没落,族中子弟或从文,或早已远离武学,真正能得破军枪真传的,唯有她一人。若她就此沉寂,或遭遇不测,这传承了百年的破军枪,岂不是要就此失传?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时常啃噬着她的心。比起被软禁的屈辱,她更怕的是祖宗的心血、独门的非遗在她手中断绝。


    “小姐,”青禾见她眉宇间郁色深重,小心翼翼试探,“要不……我们设法联系一下相爷?或者,在京中旧部里……”


    商慈轻轻摇了摇头:“哥哥如今在朝中亦是步履维艰,我若再给他添乱,只会让那些人更得意。”这位哥哥,是商慈初登将位时,与他因同样的刚直脾性一见如故,因此结为异姓兄妹。


    为人刚正不阿,却也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以当今皇后兄长,国舅爷为首的一派。她的兵权被削,背后少不了这些人的推波助澜。


    “那……”青禾眉尖微蹙,“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看着那些贼子在朝中作威作福,看着小姐你……”


    “不算了。”商慈打断她,“我商慈的枪,不是用来束之高阁的。只要我还活着,这破军枪的传承,就不能断。”


    可是,谁?谁能继承?


    凤骑女兵个个都是好样的,悍勇忠诚,但她们大多是根据破军枪的精髓另行编纂的枪法训练,且总说这枪法太过刻板,一招一式都透着令人窒息的束缚——可这世上哪有不经千锤百炼就能登峰造极的武学。


    而放眼大靖军伍,男将如云,但且不说她一个“失势女流”的身份是否会被真心敬重,单是这“男尊女卑”的世道,又有几个真正有分量、有天赋的将领,能放下身段和成见,向一个被圈禁的女人学习独门武学?那无异于天方夜谭。


    ……


    就在主仆二人相对无言,只有蝉鸣愈发刺耳之时,静思园那扇沉重的、终日紧闭的朱漆大门方向,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并非御林军换岗时整齐划一的甲胄碰撞声,也不是送菜杂役的粗鄙吆喝。那是一种清朗、从容,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声音,穿透了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


    “劳烦通禀一声,就说宗室子弟段桁,久慕赤凰将军威名,特来拜会。”


    声音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门内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听闻将军在此静养,小侄特备了些消暑的冰镇瓜果和新到的蒙顶甘露,还望将军莫嫌简陋,赏脸一见?”


    商慈和青禾同时看向大门方向。段桁?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一丝涟漪,但旋即被更深的陌生感覆盖。


    青禾压低声音:“小姐,是国舅那边派来试探的?还是宫里……”


    商慈垂眸,那点微弱的涟漪也迅速平息,再次抬眼时已恢复冷硬神色,她抬手示意青禾噤声。


    她缓步走向正对大门方向的廊下,凝然伫立,方才练枪的汗水已被廊下微风吹干,只余下迫人的英气。商慈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站着。


    门外,那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商慈将军?可是小侄冒昧叨扰了?将军放心,小侄此来,别无他意,纯粹是仰慕将军风采,想……嗯,想向将军请教一二。”他顿了顿,看上去在斟酌用词,然后吐出了一个让商慈瞳孔微缩的词——“破军枪。”


    “破军枪”三字一出,空气刹那间凝固了。


    青禾倒吸一口凉气,手已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商慈眉峰不自觉压下,瞳孔微缩,死死盯着大门,连呼吸都变得极轻极缓。


    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宗室子弟,不仅知道她被困于此,还精准地戳中了她此刻最深的忧虑和最大的秘密。他是无心之言,还是……意有所指?


    “吱呀——”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守门的御林军显然得到了某种默许或者指令,缓缓拉开了静思园紧闭的大门。


    炽烈的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入,在刺眼的光晕中,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轮廓分明。


    来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云锦常服,料子极好,却无过多繁复纹饰,只在衣领袖口处绣着低调的银丝竹叶纹,显得清爽又贵气。


    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鼻梁高挺,面容俊朗,一双桃花眼天生带笑,此刻正微微弯着呢。


    他身量很高,比商慈还高出半头有余,肩宽腰窄,站姿看似随意,却如松如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舒展与力量感。


    正是段桁。


    他手中并未如他所说提着瓜果茶礼,显然那只是敲门砖。他视线越过开门的御林军,精准地落在那抹赤红身影上,四目相对。


    商慈的眸光冷淡,皮笑肉不笑地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段桁,脸上那抹笑意丝毫未变,那双带笑的桃花眼,仿佛有过一秒极其细微的、近乎叹息的波澜,快得难以捕捉。


    段桁向前自然地踏了一步,走进了静思园的门槛,姿态闲适得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商慈将军,”段桁开口了,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宗室子弟的矜贵与礼貌,他甚至还稍稍欠了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平辈礼,“段桁冒昧来访,将军果然……风采更胜传闻。”他刻意加重了“更胜”二字,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他坦然地望向商慈,那毫不掩饰的欣赏,纯粹而炽热,仿佛只是单纯地赞美一件绝世珍宝,不掺杂丝毫狎昵或轻视。


    但商慈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却绷得更紧了。她轻点下颌,对他的客套一时失语,不过脸上的表情未松动半分,就这么笔直地立在那里,随着衣角被穿堂风掀起几寸。


    她在等,等这个不速之客,主动揭开他的底牌。


    段桁就像毫不在意她的淡漠,他信步向前,步履从容,“方才在门外,便听得将军枪风呼啸,如龙吟虎啸,令人心驰神往。”


    他停在庭院中央,距离商慈尚有数丈之遥,姿态恭敬却并不卑微,笑容真诚得近乎无邪。


    “不瞒将军,小侄自幼便痴迷武学,只可惜天资驽钝,又无名师指点,蹉跎至今,仍是花拳绣腿,贻笑大方。今日厚颜登门,便是斗胆,想拜入将军门下,习那举世无双的破军枪法!”


    “拜师”二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岑寂的庭院中激起清晰的回响。


    青禾差点惊呼出声,看向段桁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失心疯的狂徒。一个养尊处优、据说连马都骑不好的宗室子弟,竟敢张口就要学赤凰将军的独门绝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商慈的眸光终于动了动,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实质般落在段桁那张俊朗带笑的脸上。她的声调平缓,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话语中的分量,却重逾千斤:


    “段公子。”她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破军枪法,非商氏嫡传,不授外人。且此枪法刚猛酷烈,习之需大毅力、大恒心,更要历经生死搏杀之磨砺,非养尊处优者所能承受。公子金枝玉叶,何必自讨苦吃?”她的拒绝,直接、干脆,不留半点余地。


    段桁那抹笑意僵了一下,那双漂亮的眼眸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被刺中了什么,又像是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但这变化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唇角的弧度扬得更高,露出一个带着点赖皮意味的笑颜,就像商慈的拒绝只是某种有趣的考验。


    “将军此言差矣!”他上前一步,动作自然流畅,没有面对威压时的畏缩,反而安然若素,言笑晏晏,“金枝玉叶是投胎给的,非我所愿。至于吃苦……”他摊了摊手,神情坦荡,“将军怎知小侄吃不得苦?或许小侄天赋异禀,是块被埋没的璞玉呢?”他眨了眨眼,带着几分促狭,“将军不试试,怎知我段桁,扛不住这破军枪的分量?或许……比您想象的还要能扛一些呢?”


    他话语轻快,甚至带着点玩笑的口吻。商慈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试?她哪有闲情逸致陪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宗室子弟“试试”?


    想是这么想的,但她被段桁一口一个破军枪惹烦。回应段桁的,是商慈手腕骤然一翻!


    “嗡——!”


    那杆立于她身侧的丈二银枪,宛如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枪身立即弹起,落入商慈掌中!没有任何花哨的前兆,枪尖划破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如毒龙出洞,直刺段桁面门!


    这一枪,快!准!狠!


    她要让这个不知所谓的宗室子弟,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破军枪的分量”,什么叫生死一线的恐惧!她要让他知难而退,彻底绝了这荒唐的念头!


    赤红的枪缨在空气中拉出一道残影,枪尖眨眼间已至面前!


    青禾惊呼捂嘴。御林军们在外围绷紧了神经,却无人敢上前阻拦。所有人都认为,下一瞬,这位俊朗的段公子,要么狼狈倒地,要么就要血溅当场!


    然而,面对这电光火石、足以洞穿金石的一枪,段桁脸上的笑态……竟然分毫未变!他甚至还带着一丝了然的从容。


    他甚至没有后退!


    就在那枪尖即将刺中他眉心皮肤的那一秒,他的身体以一个极其微小、精妙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如同风中柔柳般,轻轻一晃!


    “嗤!”


    枪尖擦着他鬓角飞扬的几缕发丝掠过,凛冽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那致命的一击,竟被他以毫厘之差,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她这一枪虽意在震慑,未尽全力,但速度与角度绝非寻常人能躲开,更遑论如此举重若轻!这个段桁……


    一击落空,商慈枪势不收,手腕一抖,枪身如同活过来的巨蟒,借势横扫,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扫向段桁腰腹!这一下若是扫实,足以将人拦腰打断!


    段桁着实又被吓了一跳,但身体却像一片被狂风吹起的落叶,足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柔韧的姿态向后飘飞,动作行云流水。


    那沉重如山的枪杆,几乎是贴着他的衣襟扫过,强劲的罡风将他月白的衣袍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衣料下流畅而隐含爆发力的肌肉线条。


    他飘然落在数步之外,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看着商慈,毫不掩饰的兴奋与……赞赏?


    “将军好枪法!果然名不虚传!”他大声赞叹,如同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不是自己,“不过,这拜师礼,未免也太热情了些吧?跟儿时……我儿时性子一样。”


    商慈收枪而立,银枪斜指地面,枪尖微微颤动,发出低鸣。她盯着段桁,目光如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审视着这个看似纨绔的宗室子弟。


    刚才那两下闪避,绝非巧合!那瞬间爆发出的速度、对身体精妙绝伦的控制力、以及对危险近乎本能的预判……此人,深藏不露!


    “你,会武?”明明是疑问的句式,却像在陈述某个既定事实,她的尾音落得干脆利落。


    段桁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表露几分无辜:“将军说笑了。小侄这点三脚猫的把式,在您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顶多……算是为了在京城这地方少挨些揍,胡乱练过几下强身健体的庄稼把式?”


    他避重就轻,将自己的身手轻描淡写地归为“庄稼把式”,但那轻松闪避破军枪锋芒的事实,却如同无声的宣告,重重敲在商慈心头。


    这个段桁,绝不是表面上那个游手好闲的宗室子弟!他来静思园,要学破军枪,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目的?


    阳光炽烈,将庭院分割成明暗两半。商慈站在廊下的阴影里,锐目如锥;段桁站在庭院的阳光中,莞尔一笑。两人隔着数步距离,无声对峙。


    一个是被困的凤凰,心忧传承,桀骜不屈。


    一个是神秘的宗室,笑容可掬,深不可测。


    静思园这方小小的囚笼,因为段桁的闯入,骤然掀起了莫测的风云。蝉鸣声嘶力竭,恰似在为这场无声的交锋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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