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凰》 第1章 第 1 章 时维大靖,景和二十七年,盛夏。 京城的暑气,粘稠厚重,如同王朝表面浮华之下涌动的不安。朱雀大街两侧,朱门绣户,车马粼粼,权贵们沉溺于宴饮笙歌,仿佛千里之外的烽烟与边关将士的寒骨,不过是茶余饭后无关痛痒的谈资。 然而,在这片虚假的繁荣之下,涌动着另一股暗流——关于那位曾令敌国闻风丧胆的女将军。 商慈,赤凰将军,大靖开国以来唯一一位封将的女子,曾以三千“凤骑”破北狄十万大军于雁门关外,又于江南水泽之地,率“水翎营”肃清为患数十年的海盗,一手“破军枪”使得出神入化,枪出如龙,势如破竹,是大靖军魂般的存在。 然而,功高震主,自古皆然。 三月前,北狄再犯,狼烟又起。赤凰将军商慈自请挂帅,军报八百里加急递至御前。满朝文武皆以为,唯有赤凰可定北疆。 然而,回复她的并非虎符帅印,而是一道措辞温和却冰冷刺骨的圣旨:“卿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朕心甚慰。然女将久掌兵戈,终非长久之计,且卿身心俱疲,宜回京休养,以慰朕躬。” 明升暗降。 当商慈率领凤骑主力风尘仆仆抵达京城近郊,尚未卸甲洗尘,第二道旨意便如影随形,狠狠砸下:“……着即卸甲,交还赤凰印信、虎符,兵权由兵部暂行统摄。念卿功勋卓著,特赐京郊‘静思园’休养,无诏不得外出,以安圣心。” 削权,圈禁。 静思园,前朝失势太妃的终老之所,亭台楼阁,花木扶疏,景致清幽雅致,却难掩其本质——一座华丽而森严的囚笼。 高墙巍峨,隔绝了外界风云,也锁住了昔日沙场点兵的豪情。园外,御林军精锐化装为寻常仆役、小贩,目光如鹰隼,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此刻,静思园空旷的正院青石广场上,唯有蝉鸣聒噪,与一道破风之声相互应和。 红衣如焰,乌发高束。商慈手中一杆丈二银枪,通体泛着冷冽寒光。她身形高挑挺拔,即便褪去了沉重甲胄,只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赤色劲装,那千军万马中淬炼出的气势也未曾削减半分。 银枪在她手中好像有了生命,时而如灵蛇出洞,刁钻狠辣;时而如蛟龙闹海,磅礴大气。一套“破军枪”的基础招式被她使得行云流水,每一个枪花的落点,每一次枪身的震颤,都蕴含着千锤百炼的力道与精准。 “喝!”一声低喝,枪尖猛地顿住,直指三丈外一株碗口粗的老槐树,枪尖距离树皮不过寸许,却硬生生定住,连一片叶子都未震落。唯有枪身尚在微微嗡鸣,诉说着方才那一招的余威。 商慈收枪而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线条分明的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上,霎时洇开一小片湿痕。她微微喘息着,眼神扫过空旷的庭院。 “小姐,歇会儿吧,这天儿太热了。”一个穿着青色轻便武服、梳着利落马尾的少女端着水盆和汗巾快步走来,正是她的贴身侍女兼凤骑旧部百夫长,青禾。 青禾眼中满是心疼和愤懑:“那些狗东西,整天跟苍蝇似的围着园子转,真当我们小姐好欺负不成!要是在军营里,我早……” “青禾。”商慈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声音平静中又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既来之,则安之。入了这园子,便要守这园子的规矩。多说无益。” 她的语调是温柔的,是商氏百年书香门第浸染出的涵养,即便是在军中下达最严厉的军令,也极少疾言厉色。 况且,她生得眉目温婉,声线轻柔,初见时总让人觉得不过是寻常闺阁女子。不知多少敌人因她柔弱的表象掉以轻心,直到吃了大亏,才惊觉这位看似温和的女子,手段竟比男子更利落三分。 只有追随她多年的部下知晓,那双沉静的眼眸里藏着的冷厉以及处事方式。 青禾不甘地抿紧了唇,最终还是低低应了声:“是,小姐。”她明白,小姐心中的憋屈和愤怒只会比她更甚。 那身武艺,那身战功,如今却只能困在这一方天地里,连练枪都要被人监视着。 商慈走到廊下的阴凉处,接过青禾递来的凉茶,浅啜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身体的燥热,却无法浇熄心头的焦灼。 她抬首,目光越过静思园高高的围墙,望向那片被切割得方方正正、湛蓝却无比狭小的天空。 北狄未灭,南疆尚有隐患,朝中奸佞当道,而她,商慈,和她一手带出来的凤骑,还有那传承了百年的“破军枪”…… 想到“破军枪”,商慈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破军枪法,商氏先祖于乱世烽火中所创,一共九式,招招狠绝,式式搏命,蕴含的不仅是精妙绝伦的杀人技,更是一整套以战养战、以弱胜强的练兵治军之法,是商家武学的核心,更是大靖武库中不可多得的瑰宝。 她是商家这一代唯一的嫡系传人,也是百年来将破军枪威名推至巅峰之人。 可如今,她被困在此地,商家旁支早已没落,族中子弟或从文,或早已远离武学,真正能得破军枪真传的,唯有她一人。若她就此沉寂,或遭遇不测,这传承了百年的破军枪,岂不是要就此失传?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时常啃噬着她的心。比起被软禁的屈辱,她更怕的是祖宗的心血、独门的非遗在她手中断绝。 “小姐,”青禾见她眉宇间郁色深重,小心翼翼试探,“要不……我们设法联系一下相爷?或者,在京中旧部里……” 商慈轻轻摇了摇头:“哥哥如今在朝中亦是步履维艰,我若再给他添乱,只会让那些人更得意。”这位哥哥,是商慈初登将位时,与他因同样的刚直脾性一见如故,因此结为异姓兄妹。 为人刚正不阿,却也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以当今皇后兄长,国舅爷为首的一派。她的兵权被削,背后少不了这些人的推波助澜。 “那……”青禾眉尖微蹙,“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看着那些贼子在朝中作威作福,看着小姐你……” “不算了。”商慈打断她,“我商慈的枪,不是用来束之高阁的。只要我还活着,这破军枪的传承,就不能断。” 可是,谁?谁能继承? 凤骑女兵个个都是好样的,悍勇忠诚,但她们大多是根据破军枪的精髓另行编纂的枪法训练,且总说这枪法太过刻板,一招一式都透着令人窒息的束缚——可这世上哪有不经千锤百炼就能登峰造极的武学。 而放眼大靖军伍,男将如云,但且不说她一个“失势女流”的身份是否会被真心敬重,单是这“男尊女卑”的世道,又有几个真正有分量、有天赋的将领,能放下身段和成见,向一个被圈禁的女人学习独门武学?那无异于天方夜谭。 …… 就在主仆二人相对无言,只有蝉鸣愈发刺耳之时,静思园那扇沉重的、终日紧闭的朱漆大门方向,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并非御林军换岗时整齐划一的甲胄碰撞声,也不是送菜杂役的粗鄙吆喝。那是一种清朗、从容,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声音,穿透了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 “劳烦通禀一声,就说宗室子弟段桁,久慕赤凰将军威名,特来拜会。” 声音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门内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听闻将军在此静养,小侄特备了些消暑的冰镇瓜果和新到的蒙顶甘露,还望将军莫嫌简陋,赏脸一见?” 商慈和青禾同时看向大门方向。段桁?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一丝涟漪,但旋即被更深的陌生感覆盖。 青禾压低声音:“小姐,是国舅那边派来试探的?还是宫里……” 商慈垂眸,那点微弱的涟漪也迅速平息,再次抬眼时已恢复冷硬神色,她抬手示意青禾噤声。 她缓步走向正对大门方向的廊下,凝然伫立,方才练枪的汗水已被廊下微风吹干,只余下迫人的英气。商慈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站着。 门外,那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商慈将军?可是小侄冒昧叨扰了?将军放心,小侄此来,别无他意,纯粹是仰慕将军风采,想……嗯,想向将军请教一二。”他顿了顿,看上去在斟酌用词,然后吐出了一个让商慈瞳孔微缩的词——“破军枪。” “破军枪”三字一出,空气刹那间凝固了。 青禾倒吸一口凉气,手已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商慈眉峰不自觉压下,瞳孔微缩,死死盯着大门,连呼吸都变得极轻极缓。 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宗室子弟,不仅知道她被困于此,还精准地戳中了她此刻最深的忧虑和最大的秘密。他是无心之言,还是……意有所指? “吱呀——”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守门的御林军显然得到了某种默许或者指令,缓缓拉开了静思园紧闭的大门。 炽烈的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入,在刺眼的光晕中,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轮廓分明。 来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云锦常服,料子极好,却无过多繁复纹饰,只在衣领袖口处绣着低调的银丝竹叶纹,显得清爽又贵气。 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鼻梁高挺,面容俊朗,一双桃花眼天生带笑,此刻正微微弯着呢。 他身量很高,比商慈还高出半头有余,肩宽腰窄,站姿看似随意,却如松如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舒展与力量感。 正是段桁。 他手中并未如他所说提着瓜果茶礼,显然那只是敲门砖。他视线越过开门的御林军,精准地落在那抹赤红身影上,四目相对。 商慈的眸光冷淡,皮笑肉不笑地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段桁,脸上那抹笑意丝毫未变,那双带笑的桃花眼,仿佛有过一秒极其细微的、近乎叹息的波澜,快得难以捕捉。 段桁向前自然地踏了一步,走进了静思园的门槛,姿态闲适得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商慈将军,”段桁开口了,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宗室子弟的矜贵与礼貌,他甚至还稍稍欠了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平辈礼,“段桁冒昧来访,将军果然……风采更胜传闻。”他刻意加重了“更胜”二字,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他坦然地望向商慈,那毫不掩饰的欣赏,纯粹而炽热,仿佛只是单纯地赞美一件绝世珍宝,不掺杂丝毫狎昵或轻视。 但商慈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却绷得更紧了。她轻点下颌,对他的客套一时失语,不过脸上的表情未松动半分,就这么笔直地立在那里,随着衣角被穿堂风掀起几寸。 她在等,等这个不速之客,主动揭开他的底牌。 段桁就像毫不在意她的淡漠,他信步向前,步履从容,“方才在门外,便听得将军枪风呼啸,如龙吟虎啸,令人心驰神往。” 他停在庭院中央,距离商慈尚有数丈之遥,姿态恭敬却并不卑微,笑容真诚得近乎无邪。 “不瞒将军,小侄自幼便痴迷武学,只可惜天资驽钝,又无名师指点,蹉跎至今,仍是花拳绣腿,贻笑大方。今日厚颜登门,便是斗胆,想拜入将军门下,习那举世无双的破军枪法!” “拜师”二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岑寂的庭院中激起清晰的回响。 青禾差点惊呼出声,看向段桁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失心疯的狂徒。一个养尊处优、据说连马都骑不好的宗室子弟,竟敢张口就要学赤凰将军的独门绝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商慈的眸光终于动了动,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实质般落在段桁那张俊朗带笑的脸上。她的声调平缓,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话语中的分量,却重逾千斤: “段公子。”她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破军枪法,非商氏嫡传,不授外人。且此枪法刚猛酷烈,习之需大毅力、大恒心,更要历经生死搏杀之磨砺,非养尊处优者所能承受。公子金枝玉叶,何必自讨苦吃?”她的拒绝,直接、干脆,不留半点余地。 段桁那抹笑意僵了一下,那双漂亮的眼眸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被刺中了什么,又像是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但这变化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唇角的弧度扬得更高,露出一个带着点赖皮意味的笑颜,就像商慈的拒绝只是某种有趣的考验。 “将军此言差矣!”他上前一步,动作自然流畅,没有面对威压时的畏缩,反而安然若素,言笑晏晏,“金枝玉叶是投胎给的,非我所愿。至于吃苦……”他摊了摊手,神情坦荡,“将军怎知小侄吃不得苦?或许小侄天赋异禀,是块被埋没的璞玉呢?”他眨了眨眼,带着几分促狭,“将军不试试,怎知我段桁,扛不住这破军枪的分量?或许……比您想象的还要能扛一些呢?” 他话语轻快,甚至带着点玩笑的口吻。商慈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试?她哪有闲情逸致陪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宗室子弟“试试”? 想是这么想的,但她被段桁一口一个破军枪惹烦。回应段桁的,是商慈手腕骤然一翻! “嗡——!” 那杆立于她身侧的丈二银枪,宛如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枪身立即弹起,落入商慈掌中!没有任何花哨的前兆,枪尖划破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如毒龙出洞,直刺段桁面门! 这一枪,快!准!狠! 她要让这个不知所谓的宗室子弟,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破军枪的分量”,什么叫生死一线的恐惧!她要让他知难而退,彻底绝了这荒唐的念头! 赤红的枪缨在空气中拉出一道残影,枪尖眨眼间已至面前! 青禾惊呼捂嘴。御林军们在外围绷紧了神经,却无人敢上前阻拦。所有人都认为,下一瞬,这位俊朗的段公子,要么狼狈倒地,要么就要血溅当场! 然而,面对这电光火石、足以洞穿金石的一枪,段桁脸上的笑态……竟然分毫未变!他甚至还带着一丝了然的从容。 他甚至没有后退! 就在那枪尖即将刺中他眉心皮肤的那一秒,他的身体以一个极其微小、精妙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如同风中柔柳般,轻轻一晃! “嗤!” 枪尖擦着他鬓角飞扬的几缕发丝掠过,凛冽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那致命的一击,竟被他以毫厘之差,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她这一枪虽意在震慑,未尽全力,但速度与角度绝非寻常人能躲开,更遑论如此举重若轻!这个段桁…… 一击落空,商慈枪势不收,手腕一抖,枪身如同活过来的巨蟒,借势横扫,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扫向段桁腰腹!这一下若是扫实,足以将人拦腰打断! 段桁着实又被吓了一跳,但身体却像一片被狂风吹起的落叶,足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柔韧的姿态向后飘飞,动作行云流水。 那沉重如山的枪杆,几乎是贴着他的衣襟扫过,强劲的罡风将他月白的衣袍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衣料下流畅而隐含爆发力的肌肉线条。 他飘然落在数步之外,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看着商慈,毫不掩饰的兴奋与……赞赏? “将军好枪法!果然名不虚传!”他大声赞叹,如同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不是自己,“不过,这拜师礼,未免也太热情了些吧?跟儿时……我儿时性子一样。” 商慈收枪而立,银枪斜指地面,枪尖微微颤动,发出低鸣。她盯着段桁,目光如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审视着这个看似纨绔的宗室子弟。 刚才那两下闪避,绝非巧合!那瞬间爆发出的速度、对身体精妙绝伦的控制力、以及对危险近乎本能的预判……此人,深藏不露! “你,会武?”明明是疑问的句式,却像在陈述某个既定事实,她的尾音落得干脆利落。 段桁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表露几分无辜:“将军说笑了。小侄这点三脚猫的把式,在您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顶多……算是为了在京城这地方少挨些揍,胡乱练过几下强身健体的庄稼把式?” 他避重就轻,将自己的身手轻描淡写地归为“庄稼把式”,但那轻松闪避破军枪锋芒的事实,却如同无声的宣告,重重敲在商慈心头。 这个段桁,绝不是表面上那个游手好闲的宗室子弟!他来静思园,要学破军枪,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目的? 阳光炽烈,将庭院分割成明暗两半。商慈站在廊下的阴影里,锐目如锥;段桁站在庭院的阳光中,莞尔一笑。两人隔着数步距离,无声对峙。 一个是被困的凤凰,心忧传承,桀骜不屈。 一个是神秘的宗室,笑容可掬,深不可测。 静思园这方小小的囚笼,因为段桁的闯入,骤然掀起了莫测的风云。蝉鸣声嘶力竭,恰似在为这场无声的交锋伴奏。 第2章 第 2 章 静思园的夜,死寂得令人心慌。白日里喧嚣的蝉鸣早已偃旗息鼓,只余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压在心头。 宫墙将市井喧嚣尽数隔绝,连月光都难以穿透这道森严壁垒。唯有巡夜御林军甲胄偶尔的轻微摩擦声,像毒蛇吐信般游弋在寂静中,提醒着商慈——她仍身陷囹圄。 商慈并未安寝。 白日里段桁那看似惊险实则游刃有余的闪避,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一个隐藏如此之深、武功不俗的宗室子弟,主动接近她这个被软禁的“废将”,所求真的是破军枪法?还是另有所图?她从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人心,尤其是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 她独自一人,提着盏昏黄的灯笼,在偌大的静思园中无声巡视。这是她在军中养成的习惯,身为主帅,必须熟悉自己驻地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即便如今成了笼中鸟,这刻入骨血的警觉也不得松懈。 赤衣遁入夜色深处,只有灯笼微弱的光晕勾勒出她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身影。园中的亭台楼阁在中显出模糊而狰狞的轮廓,假山怪石如同蛰伏的巨兽。商慈的脚步很轻,落在地上几乎没有声息。 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夜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卷得灯笼内的烛火剧烈摇曳,光影幢幢,几乎熄灭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握住灯笼提竿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在昏暗中泛出青白色。 无边的昏暗仿佛拥有了实质的重量,沉沉地挤压过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寒意,勾起她心底最深处、连她自己都很少承认的忌惮——她怕黑。 不是怕鬼怪传说,而是怕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本身。那是幼时被仇家掳走,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三天三夜的阴影;是战场上身陷重围,在尸山血海中独自熬过的漫长寒夜。 黑暗意味着未知,意味着孤立无援,意味着失去掌控。这隐秘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是她强大外表下唯一的软肋。 好在烛火顽强地重新稳定下来,商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脆弱是奢侈的,尤其是在这种境地。她挺直脊背,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僵硬从未发生,继续她的巡视,只是步伐更快了些,似乎想尽快摆脱这片令人不适的黯沉区域。 当她行至靠近后花园的抄手游廊时,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闯入了灯笼微弱的光晕里。 段桁。 他并未像白日那样穿着贵气的锦袍,而是一身更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修长。他斜倚在一根廊柱上,姿态闲适,仰头望着被高墙切割成窄条的天空。 月光吝啬地洒下些许清辉,落在他俊朗的侧脸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他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与白日里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判若两人。 听到脚步声,段桁转过头。看到商慈和她手中的灯笼,慵懒与惊喜在唇角晕染,他桃花眼倏然弯起,熟悉的笑意在脸上肆意绽放。 “阿慈将军?”他直起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熟稔,“这么晚了,您也出来赏月?哦不,是赏星?”他指了指头顶那几颗可怜的星辰,笑容里带着点调侃,却并不惹人厌烦。 阿慈?也罢,说也无用,这人自来油盐不进。 商慈停下脚步,灯笼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廊柱和地面上。 她没有回答他无聊的问题,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段公子好雅兴。静思园夜凉露重,公子金尊玉贵,还是早些回房歇息为好,免得着了风寒。” 她的语气依旧是温和有礼的,如同在关心一位客人,但话语中驱离的意味不言而喻。 段桁就像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反而向前走了两步,靠近了些。 昏黄的灯光下,他清晰地看到了商慈眼中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一丝被黝黯惊扰后的余悸,以及她紧握提竿、指节发白的手。 他眼底深处瞬息间划过一丝了然,笑容继而更加明朗,带着点孩子气的分享欲:“阿慈将军说的是。不过这园子里的星星,虽少,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抬手指向夜空中最亮的一颗,“你看那颗天狼星,北狄人视其为战狼凶星。但在我们中原星象里,它主杀伐,却也主……变革。”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商慈,“将军精通兵法,想必也知天时地利人和,星象变化,有时亦能昭示人间气象。比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什么的……” 这番话,似闲谈,又似意有所指。商慈心中警惕更甚。唇齿开合几次又无声闭合,她只是凝着他,睫毛在眼下投出轻颤的影,试图看透他笑容下的真实意图。 她不相信巧合,更不相信一个身负不俗武功、深夜在此“赏星”的宗室子弟,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她巡视的路径上。 段桁自然习惯了她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语气轻松:“说起来,将军白日里那一枪,真是让小侄大开眼界。破军之势,果然名不虚传。小侄回去后,翻来覆去地琢磨,越想越觉得其中精妙无穷,简直……心痒难耐。” 他看向商慈,眼神炽热而坦荡,带着纯粹的、对武学的渴望,“将军,您就当真……一点机会都不给?哪怕让小侄在旁观摩您练枪也好?我保证不吵不闹,就蹲旁边看着!” 他又一次将话题绕回了破军枪,态度诚恳得近乎执拗。 商慈心中冷笑,她正欲再次干脆拒绝,目光却猛地一凝!就在段桁说话时,他看似随意地抬手拢了拢被夜风吹拂的鬓发。 就在那一瞬间,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线,商慈敏锐地捕捉到他玄色劲装袖口内侧,靠近腕部的位置,似乎沾染了一小片极其细微、颜色深于衣料的痕迹——像是……干涸不久的血渍?非常淡,若非商慈目力极佳且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 这血渍……从何而来? 一股寒意顿时窜上商慈的脊背。白日里他闪避枪招时衣袂飘飞,袖口并无异样。这血渍,只能是入夜之后才沾染上的!他在这静思园里做了什么?这深夜的“偶遇”,绝非偶然! 商慈的视线寸步不离段桁,一字一句,语气波澜不惊:“段公子,你的‘诚意’,本将心领。但破军枪,非儿戏,亦非消遣。夜深了,请回。” 这一次,她的逐客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隐隐透出一丝警告。她不再看他,提着灯笼,转身便走,只留下灯笼那一点微弱的光晕在廊下摇晃。 段桁站在原地,直至商慈消失在自己眼中,脸上那灿灿的微笑缓缓收敛。 月光下,他俊朗的面容线条变得有些冷硬,那双总是含笑含情的桃花眼,此刻眼瞳漆黑森冷,再无半分笑意,只剩下沉沉的思虑以及眼底翻涌的复杂心绪。 他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袖口内侧,那里确实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暗色痕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又舒展开,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啧,警惕性还真高……”他低声自语,声音低沉,那股属于宗室贵胄的深沉与隐忍才彻底显露出来。他缓缓仰头,目光在商慈离去的方向停留许久,又扫过稀疏的星子……须臾,才转身隐入另一侧幽暗中。 商慈贴着潮湿的岩壁屏息静候,待远处枯枝断裂的脆响渐渐消逝,才借着夜色遮掩,悄然离开。 —— 翌日清晨,静思园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滞。 商慈正在书房内,翻阅着一本泛黄的、边角磨损严重的《商氏枪谱要略》。这是破军枪法最核心的几本典籍之一,记载着枪法心诀和部分练气法门。 纸张脆弱,墨迹也有些模糊,却承载着商氏先祖的心血。她看得极为专注,指尖小心翼翼地点在书页上,仿佛在触摸一段沉重的历史。 青禾端着早膳进来,她将食盒重重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惊得商慈抬起了头。 “小姐!出事了!”她怒意裹挟着急切破口而出,“昨夜……昨夜西城‘文渊阁’书坊起火了!” 商慈的心猛地一沉:“文渊阁?”那是京城一家不大不小的老书坊,以收藏一些珍本、孤本和冷门典籍闻名。更重要的是……她心弦如断弩骤响! “是!就是那家!”青禾急得眼圈都红了,“火势很大,听说烧毁了大半!我们……我们之前联系过的,帮忙誊抄、保存部分非核心枪谱和商氏一些杂记的那位老掌柜……他,他人没跑出来!” “什么?!”商慈霍然起身,手中的古籍差点滑落,怒意如决堤洪水,眨眼间吞噬全身知觉。 文渊阁的老掌柜,是父亲一位故交,为人低调可靠。 当初她预感不祥,为防万一,曾秘密托人将几本记载破军枪基础招式和部分商氏祖辈练兵心得的手抄本,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家族杂记,送到文渊阁,请老掌柜代为保管和暗中誊抄备份,作为最外围的一道保险。 此事极其隐秘,连青禾也是后来才隐约知晓! 如今,书坊失火,老掌柜葬身火海……这是在针对她?还是针对商家?针对破军枪的传承?! “官府怎么说?”商慈难以控制喉间颤抖,但仍然竭力保持着平稳。 “说是意外!灶房火星子溅到柴堆上了!”青禾小脸憋得通红,“骗鬼呢!那老掌柜做事最是小心谨慎!而且……而且偏偏是文渊阁!偏偏是这时候!” 商慈的心沉到了谷底。意外?她一个字都不信!这分明是斩草除根!不仅要困住她,还要彻底断绝破军枪流出去的任何一丝可能! 那些手抄本虽非核心,但也蕴含破军枪的入门精义,若落在有心人手中加以推演……或者,对方的目的,就是彻底销毁一切与破军枪有关的东西!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愤怒交织着,几乎让她窒息。她在明,敌在暗。 她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连保护一个无关的老人、守住几本无关紧要的手抄本都做不到! “小姐,我们……”青禾注视商慈铁青的脸色,“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他们欺人太甚了!” “冷静!”商慈低喝一声,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她不能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 她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脆弱的《商氏枪谱要略》,大脑飞速运转。 对方的目标很明确,手段狠辣且隐秘。 下一步会是什么?直接对静思园下手?还是……针对她手中仅存的、真正的核心典籍? 就在这时,书房虚掩的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段桁那熟悉的声音: “阿慈将军?可在用早膳?小侄刚得了一碟新做的荷花酥,清香甜糯,最是消暑开胃,特送来给将军尝尝鲜?” 商慈和青禾同时看向门口。 青禾腮边肌肉绷紧,声音冷得发颤:“这个登徒子!什么时候了还来添乱!”她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把人赶走。 商慈却抬手制止了她。她看着门口,眼神变幻不定。段桁……他此刻出现,又是巧合吗……?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收敛了脸上的怒容,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礼节性的疏离:“段公子有心了。青禾,请段公子进来。” 青禾虽不解,但还是依言开了门。 段桁端着个精致的白瓷碟子走了进来,碟子里几块造型雅致、透着粉嫩色泽的荷花酥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商慈将军早!青禾姑娘早!”他打着招呼,目光自然扫过商慈略显发抖的手和桌上那本显眼的古籍,眼神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将碟子放在桌上,“尝尝?据说这荷花酥是宫里头传出来的方子,外面可不容易吃到。” “多谢段公子美意。”商慈颔首作答,并未去动那点心,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段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段桁表情不变:“托将军的福,一夜无梦。就是这园子夜里忒静了些,连声蛐蛐叫都听不到,有点不习惯……想找人说话都找不到。” 他话锋一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问道,“对了,将军可听说了?昨夜西城好像走了水,烧了家书坊?啧,真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啊。” 他语气轻松,就像在闲聊一件微不足道的市井新闻。 文渊阁失火的消息,他这么快就知道了? 她不动声色,端起桌上的凉茶抿了一口:“略有耳闻。水火无情,确实可惜。” “谁说不是呢。”段桁叹了口气,一副惋惜的样子,“听说烧了不少孤本珍籍,真是读书人的损失。 哦,对了,”他像是才记起什么,从袖中极其自然地掏出一个叠得小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纸条,轻轻放在桌上那碟荷花酥旁边,动作随意得像是不经意间掉落的,“刚才进来时,在回廊拐角捡到这么个小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看着像是……纸头?”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目光清正,不藏半分闪躲,配上他那张阳光无害的笑脸,简直天衣无缝,好似真的只是捡了个无关紧要的小垃圾。 商慈的瞬时锁定了那个小小的纸团,青禾也疑惑地看过去。 她伸出两指,极其小心地将那纸团捻起,缓缓展开。纸条极小,上面只有一行蝇头小楷,墨迹很新: “典籍房,未时三刻,丙字架。” 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透着一股急促。没有落款。 典籍房!那是静思园内存放她所有重要物品的地方,包括她带来的、真正的破军枪核心典籍原本!丙字架,正是存放那些典籍的位置! 她猛地抬头看向段桁,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而段桁照旧是一脸无辜又带着点好奇的模样,眨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阿慈将军?这上面写的什么?是小厮们乱画的涂鸦吗?” 他的表情无懈可击。但商慈知道,这纸条绝不可能是“捡到”的! 它出现的时间、地点、传递的方式都太过刻意!这段桁,到底是何用意。 无数的疑问瞬间冲入商慈的脑海。眼前这个笑意清浅从容 ,眉眼间皆是亲和的宗室子弟,身上笼罩的迷雾越来越浓。 她迅速将纸条攥入手心,掌心深深掐进掌心,唯有嘴角还绷着僵硬的弧度,甚至对段桁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意:“不过是些无聊的戏言罢了。有劳段公子费心。” 段桁看着她将那纸条收起,眼底深处拂过一丝满意的微光。他笑态依然:“将军客气了。那小侄就不打扰将军用膳了。”他施施然行了一礼,转身便走,步伐轻松,仿佛真的只是来送了一碟点心。 书房内,只剩下商慈和青禾。 “小姐,那纸条……”青禾迫不及待地凑过来,小声低语。 商慈摊开手心,那张小小的纸条已被她掌心的汗水微微浸湿。她盯着上面那行字,寒意从眼底迸发,恍若能将纸张冻结成霜。 “青禾,”她的声音果决,带着不容分说的命令,“立刻去典籍房!暗中查探丙字架附近可有异常!未时三刻之前,我要知道那里的一草一木!” 无论这是陷阱还是援手,她都必须亲自确认!破军枪的核心典籍,绝不容有失! 青禾神色一凛,立刻抱拳:“是!” 她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商慈独自留在书房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她缓缓坐下,视线落在段桁送来的那碟精致的荷花酥上,眼神复杂难明。 未时二刻,静思园典籍房。 典籍房位于静思园东北角,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门窗厚重,平日里由青禾带着两名可靠的凤骑旧部轮流看守。 商慈提前了一刻钟抵达。她没有惊动任何人,青禾早已潜伏在暗处。见到商慈,立刻无声地打了个手势——丙字架附近一切正常,暂时无异动。 商慈垂眸致意,让青禾继续警戒。自己则亲自隐在典籍房外一丛茂密的修竹之后,一寸寸扫过门窗和四周的阴影。时间一点点流逝,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未时三刻,正点! 就在这一瞬间! 典籍房二楼紧闭的北窗,窗纸无声无息地破开一个极其微小的孔洞!紧接着,一支细如牛毛、通体乌黑、尾部带着一小撮暗红色绒羽的吹箭,如同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地疾射而入!目标,直指二楼丙字架的方向! “有刺客!”青禾的厉喝声几乎与那吹箭破空之声同时响起! 然而,比青禾的声音更快的,是一道破空而来的锐响! “咻——!” 一枚边缘被打磨得极其锋利的铜钱,带着刺耳的尖啸,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从侧面撞击在那支乌黑的吹箭之上!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铜钱蕴含的力道极大,硬生生将那支阴毒的吹箭撞得偏离了方向,“夺”地一声钉在了丙字架旁边的柱子上,箭尾兀自颤抖!而铜钱则嵌入了柱子更深的位置。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商慈没有冲向二楼,而是直扑吹箭射出的方向——典籍房北窗外那片假山之后! 她动作快如鬼魅,墨色身影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残影。当她掠至假山后时,只看到一个穿着园丁服饰的矮小身影正仓惶地向后墙方向逃窜,动作敏捷异常! “哪里走!”商慈一声清叱,手腕一翻,一枚随身携带的飞蝗石已扣在指间!然而,就在她即将出手的刹那—— “商慈!小心调虎离山!” 段桁的声音蓦地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急迫,清冽的声线里甚至泛起一丝颤意。 商慈心头猛地一凛!几乎是本能地,她强行收住追击的身形,硬生生止步,同时猛地回头看向典籍房! 只见典籍房一楼的通风口处,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桐油气味正弥漫开来!紧接着,一点火星被人从通风口丢了进去! “轰!” 火焰瞬间腾起!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架和书籍,浓烟滚滚而出! 一楼!他们真正的目标是一楼的通风口!二楼吹箭只是佯攻,吸引注意!若非段桁那一声提醒…… 商慈眼中忽地燃起滔天怒火和杀意!她再顾不得逃走的刺客,身形如电,直扑典籍房一楼大门! 破军枪的核心典籍在二楼丙字架暂时安全,但一楼也存放着她多年收集的兵书战策、舆图笔记,甚至一些凤骑阵亡将士的遗物!绝不能毁于一旦! “青禾!救火!”商慈一记断喝震得满园栖鸟惊飞。 她一脚踹开沉重的木门,浓烟和热浪扑面而来!她毫不犹豫,撕下一片衣襟捂住口鼻,毅然冲入了火海之中! 而此刻,段桁正站在不远处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月白色的衣袍在热风中微微拂动。 他看着商慈义无反顾冲入火海的背影,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中,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凝重,有赞赏,还有全然未觉的……担忧。 他缓缓抬起刚才掷出铜钱的右手,指尖因为灌注了极强的内力而微微发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望向那浓烟滚滚的典籍房,薄唇紧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阿慈将军,”他低声自语,声音低沉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看来,有人是真的……不想让你睡个好觉了。” “嗯——”又是一声长叹,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不易察觉的委屈,“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呢?” 第3章 第 3 章 典籍房一楼的火焰最终被扑灭,代价是浓烟熏黑了墙壁,烧毁了小半排木架和上面存放的一些普通兵书、舆图,以及几箱不甚紧要的杂物。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水汽和桐油混合的古怪气味,一片狼藉。青禾和另外两名凤骑旧部正指挥着几个战战兢兢的粗使仆役清理现场,泼水降温,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凝重与愤怒。 商慈站在被烧得焦黑的木架前,指尖拂过一本被水浸透、边缘卷曲泛黄的兵书,那是她早年研读《孙子兵法》时做的批注。 她衣服下摆沾满了灰烬和水渍,脸颊上也蹭了几道黑痕,尽显狼狈。 核心典籍在二楼安然无恙,一楼最重要的几箱凤骑阵亡将士名录和部分遗物因存放位置靠里,也幸免于难。 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这场蓄谋的火灾,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在这座看似宁静的囚笼里,敌人随时可以将黑手伸进来,置她于死地,毁掉她珍视的一切! 那个吹箭的刺客和纵火的帮凶早已趁着混乱逃之夭夭,御林军象征性地搜查了一番,毫无所获,最终也只能以“意外失火”草草结案。这敷衍的态度,更印证了商慈心中的猜测——幕后之人,手眼通天。 “小姐,”青禾走过来,声音沙哑,带着疲惫和后怕,“火基本灭了,重要的东西都清点过了,损失……还能承受。您先去梳洗一下吧?” 商慈浅摇头颅,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最终定格在那根嵌入柱子的乌黑吹箭和旁边那枚边缘锋利的铜钱上。铜钱深深嵌入木中,只留下一个光滑的圆孔,昭示着掷出它时蕴含的恐怖力道和精准控制。 段桁。 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精准拦截致命吹箭,又在最关键时刻出声提醒她“调虎离山”的段桁。 她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因为这次援手而消散,反而像藤蔓一样缠绕得更紧。他为何要救她?为何要保护这些典籍?他到底知道多少?他的目的是什么? “段公子呢?”商慈开口,声音因吸入烟尘而有些低哑。 “他……”青禾神色复杂,“火扑灭后,他就站在外面银杏树下看了一会儿,然后……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商慈沉默片刻,转身走出弥漫着焦糊味的典籍房。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刺得她眼睛微眯。她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那株高大的银杏树下,空无一人。只有树影婆娑,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他走了。来得突兀,走得无声。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 商慈收回目光,对青禾道:“去备水,我要沐浴。”她需要洗去这一身的烟尘和疲惫,更需要冷静下来,重新梳理这乱麻般的局面。 浴房内,水汽氤氲。商慈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闭上眼,试图驱散火灾的浓烟让她联想到了幼时地窖的窒息感。水流包裹着身体,带来一丝难得的舒缓。 然而,段桁那张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眼底晦涩的脸,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他的出手,精准、及时、有效。那份果决和掌控力,绝非一个只懂“庄稼把式”的纨绔所能拥有。 他隐藏的实力,深不可测。他传递纸条的方式,更是滴水不漏,心思缜密得可怕。 商慈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试图浇灭纷乱的思绪。无论如何,段桁今日之举,客观上确实帮了她一个大忙,甚至可以说,是救了破军枪的核心典籍和她部分重要的记忆。这份情,她不能不认。 但这也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无形丝线缠绕的被动感。她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不喜欢。她习惯了掌控局面,习惯了直来直往的厮杀,而不是在这迷雾重重的京城,与一个心思莫测的宗室子弟进行一场不知底牌的博弈。 沐浴更衣后,商慈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常服,乌发松松挽起,洗去了烟尘与杀伐之气,显露出几分清冷疏离的书卷气,与她平日的凛冽形成另一种独特的魅力。 她回到书房,案上那碟精致的荷花酥依旧静静地放在那里,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与典籍房的焦糊味形成了讽刺的对比。 她拿起一块荷花酥,指尖传来微凉细腻的触感。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咬了一口。清甜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带着荷叶的淡雅香气,确实能抚慰紧绷的神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带着笑意的清朗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寂静:“阿慈将军?梳洗好了?小侄不请自来,讨杯茶水解解渴,顺便……看看将军这‘火场英姿’后的风采,可还安好?” 商慈拿着荷花酥的手稍有一顿。他果然又来了。 她慢慢地将口中那点清甜咽下,仿佛在品味,又仿佛在思考。片刻后,她才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润平静:“段公子请进。” 门被推开,段桁依旧是那副月白锦袍、神态自若的架势,犹如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危机从未发生。 他缓步踱入,在商慈身上扫过,看到她换上的常服和略显清减的侧脸,眼中笑意更深,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将军这一身,倒是别有一番风致。褪去杀伐之气后,倒教人想起江南烟雨中执伞而立的画中人,只是这眉眼间的英气,到底藏不住。” “段公子谬赞。”商慈放下手中的荷花酥,示意他坐下,亲自提起小炉上温着的紫砂壶,为他斟了一杯清茶,动作从容,“今日之事,多谢段公子援手。”她开门见山,语气郑重。 段桁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商慈的手指,一触即分,带着温热的茶意。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多了几分认真:“将军言重了。路见不平,随手为之罢了。何况……” 他顿了顿,直视商慈,“小侄是真仰慕将军的破军枪,可不想看到那些凝聚了将军和商氏先祖心血的典籍,毁在宵小之辈手里。”他的理由依旧冠冕堂皇,但眼神却坦荡得让人难以质疑。 “路见不平?”商慈端起自己的茶杯,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语气听不出喜怒,“段公子这份‘随手为之’,倒是精准得令人叹为观止。那枚铜钱,力道、时机、准头,绝非‘庄稼把式’所能及。” 段桁面容化作一抹无奈的苦笑,甚至带上了点委屈:“阿慈将军,您这可真是冤枉小侄了。” 他放下茶杯,摊了摊手,“人在危急关头,总会爆发出点意想不到的潜力嘛。您那一□□过来的时候,小侄不也是‘潜力爆发’才躲开的?这次也是一样,看到那玩意儿冲着将军的宝贝典籍去了,一着急,手就不听使唤地甩出去了……您总不能因为这个,就断定小侄深藏不露、图谋不轨吧?” 他眨着眼,语气半真半假,将一切都归结为“情急之下的爆发”,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依旧是那副插科打诨的模样。 商慈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心中可笑。 情急爆发?骗鬼呢!那枚铜钱上蕴含的内劲之精纯,手法之老辣,没有十年以上的苦功绝无可能! 但她没有继续戳穿。既然对方选择继续伪装,她也乐得暂时维持这表面的平静。撕破脸皮,对她目前毫无益处。 “段公子说笑了。”商慈淡淡回应,揭过这个话题,“只是公子这份‘潜力’,着实惊人。不知公子今日前来,除了讨茶,可还有其他指教?”她将话题引开,同时也在试探他接下来的意图。 段桁似乎松了口气,重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容恢复灿烂:“指教不敢当。小侄是真心来关心将军的。看将军无恙,小侄就放心了。”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专注地看着商慈,带着一种执着和期待,“不过……既然将军也觉得小侄今日‘潜力’尚可,那……之前拜师学艺之事,将军可否……再考虑一二?” 他又绕回了原点!仿佛刚才的生死危机只是拜师路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 破军枪的传承吗? “若朝中有变,可寻段渊相助。他虽顽劣,心性却纯良,你莫要强争,多予教导。他天资聪颖,你们定能彼此成就……护你周全。”商慈脑中突然浮现父亲临终前的嘱咐。 段渊……段氏宗室……段桁……?这两人有什么关系?她不清楚,反而思考这类问题会头痛欲裂,就像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似的。 “段公子于宗室之中,同辈之内,可还有……年纪相仿,性情跳脱些的兄弟?尤其……是名中带‘渊’字的?”她刻意在“性情跳脱”和“渊”字上加重了语气,这是父亲对段渊最鲜明的描述! “兄弟?”段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笑容显得格外勉强,“将军说笑了。小侄在家中行三,上面两位兄长……一位端方持重,一位醉心风月,与我这般‘不学无术’的,实在谈不上‘性情跳脱’。” 他避开了“年纪相仿”这个点,更对“跳脱”一词轻描淡写地带过。 “至于名中带‘渊’……”段桁的声音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仿佛在回忆什么极其遥远又痛苦的事情。他深吸一口气,再看向商慈时,眼神深处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复杂光芒,声音低沉而艰涩: “将军……莫要再问了。这个名字……这个人……早已是‘故人’了。” 他刻意加重了“故人”二字,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沉重,“承平十三年冬……一场‘恶疾’……早已……病故了。”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病故”二字,眼底深处翻涌着刻骨的恨意和悲凉。 “病故了”?段渊……死了?父亲临终嘱托的那个少年,那个她潜意识里觉得或许能在危难时倚靠的人……死了?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命运愚弄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她。同时,段桁那瞬间的剧烈反应、眼中翻涌的痛苦、以及那刻意强调的“病故”二字,都像尖锐的刺,让她本能地感到——他在说谎! 他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肯定:“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药石罔效。那时……我还小,只记得府里一片素缟,哀声不绝。” 他将“恶疾”二字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 她无法再问下去。再问,只会逼得他编织更多的谎言,或者彻底撕破那层脆弱的、维持着表面平静的伪装。这并非她所愿。 “故人已逝,多想无益!”她说。 “破军枪非戏耍之物。”商慈指尖轻叩枪谱封面,忽然抬眸直视段桁,“你可知商氏祖训?” 段桁正襟危坐,袖中手指却微微蜷缩:“愿闻其详。” “欲学枪,先立心。”她突然将枪谱重重合上,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走,“今日起,你每日卯时来练《破军枪基础十二式》。三月后若能接我七招,再谈后续。” 段桁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忽然轻笑:“将军这规矩,倒让我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红嘴相思鸟。明明会唱整支《折柳曲》,偏要人每天喂三颗白瓜子,喂足九九八十一天才肯开嗓。” 商慈蹙眉,“我不懂养鸟。”她从兵器架取下两柄未开刃的练习枪,“第一式,''定军山''。” 段桁接过长枪时,指尖若有似无擦过她腕间旧疤,“听说漠北有种雪狼,专咬人右手腕。” 商慈猛地抽回手,枪杆“啪”地打在他手背上。这人怎么连她十年前受的伤都知道? “专注。”她强压下心头异样,枪尖点地画圆,“双足分开三寸,不是两寸半。”说着用枪杆拍正他脚踝,却在触及他腰间玉佩时一怔——那残缺的玉蝉纹样,莫名眼熟。 段桁忽地转头,呼吸近在咫尺:“将军可知?玉蝉折翼,也能飞过忘川。” “胡言乱语!”商慈疾退两步,握枪的手青筋暴起,枪尖直指他咽喉,“再废话就滚出去。” 她已然被这巨大的信息量轰的气急败坏!就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这段桁到底什么意思?他到底知道多少?为什么要这样暗示自己?为什么不能直接明了?她确信自己不曾见过他啊……想到这儿,又稍稍一愣,是没见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