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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换座

作者:柳前前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穿过西面巨大的玻璃窗,将靠窗的后排区域炙烤得一片白亮。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狂乱地舞蹈,高一(3)班的教室仿佛被浸泡在一池熔金里。


    陈野就坐在这片“熔金”的正中央——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下午强烈的西晒阳光正好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毫无遮拦地泼洒在他的课桌和书本上。讲台上,顾全正神采飞扬地讲解着牛顿第二定律的应用,粉笔在黑板上敲击出笃笃的声响。然而,陈野的注意力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拉扯着,艰难地在知识和现实的酷热中挣扎。


    阳光太毒了。它霸道地铺满他的整个桌面,摊开的物理课本白得刺眼,纸页反射的光线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他眼睛生疼,视野里泛着模糊的光晕。他努力眯起眼,试图看清黑板上顾老师刚画出的受力分析图,可那些线条在强光的干扰下,扭曲、晃动,模糊成一片。汗水顺着他剃得极短的鬓角滑落,滴在课本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


    一股熟悉的、被环境挤压的无力感悄然爬上心头。这感觉并不陌生,就像在闷热的工地上扛包,或者在油烟呛人的后厨洗碗,身体被某种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着,消耗着。


    讲台上的声音似乎变得遥远。陈野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午还算工整的字迹,在下午这刺眼的强光下,因为眼睛的酸涩和不断调整姿势的烦躁,已经变得歪歪扭扭,有些地方甚至糊成了一团。


    下课铃终于响起,顾全意犹未尽地宣布下课,教室里瞬间被解放的喧嚣填满,桌椅挪动声、谈笑声、打闹声四起。陈野却像被抽干了力气,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闭了闭被阳光灼得发干发涩的眼睛,再睁开时,目光落在旁边空着的座位上——那是校篮球队李凯的位置。上周训练,那小子一个急停跳投没站稳,摔折了腿,听说至少要修养一两个月。


    一个念头如同被阳光点燃的火星,倏地在他脑中亮起:那个位置靠过道,阳光晒不到。但唯一要考虑的……


    陈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旁边那个“真空地带”。林渡正旁若无人地收拾书本,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秩序感。他刚做完的数学卷子平整地摊开在桌角,上面密密麻麻的推导步骤工整得如同标准答案。这个林渡…陈野暗自评估着。开学快半个月,他对这位林渡的了解仅限于:成绩拔尖,极度自律,沉默寡言得像块冰,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上课从不走神,下课从不闲聊,每天宝相庄严地坐在座位上刷刷地做题,除了上厕所和吃饭几乎从来不离开座位,陈野有时候真的很怀疑他这样下去会不会得痔疮。


    这个人,优点是安静,绝对安静,甚至安静得不像活物;缺点是太冷了,冷得让人不敢靠近,也摸不清脾性。


    在之前的打工经历里,陈野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那些衣着光鲜、眼神倨傲的城里人,通常不耐烦听他这种乡巴佬说话。林渡身上有那种相似的、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但似乎又有些不同——他的冷,更像是对外界干扰的绝对屏蔽,而非针对某人的轻蔑。这种人,看着吓人,但只要不打扰他,或许就能相安无事?


    “值得一试。”陈野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被阳光烤得有些发麻的肩膀,径直走向讲台。顾老师正在整理教案,抬头看见他。


    “顾老师,”陈野开口,脸上习惯性地挂起一点笑容,那笑容并非讨好,而是一点应对权威时的润滑剂,带着点底层生活磨砺出的、见缝插针的韧性,“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他指了指自己那片被阳光完全占领的领地,“下午这西晒实在太厉害了,晃得眼睛疼,黑板上的字都看不清,笔记也记不好。”他语气尽量诚恳,没有诉苦的意味,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顾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教室后排。高个区一共八个座位,中间四个连座,两侧靠墙各两对独立位。陈野原来靠窗,现在李凯的位置空了。


    顾全沉吟了一下。后排空位确实只有林渡旁边那个。但她对这个叫陈野的新生印象有些复杂:成绩单上物理化学很突出,英语惨不忍睹,开学一个月,上课倒是从不睡觉、不讲话,但在物化课之外几乎不主动参与课堂,总在政史地课堂上发呆,被提醒了就偷偷背英语单词,不然就是一副懒洋洋、置身事外的样子,此刻,他主动来提要求,倒是有点出乎意料。而林渡……她目光落在那个脊背挺直、正埋头做题的身影上——那是她见过最省心的学生,仿佛自带结界,对同桌是谁、周围发生什么都漠不关心。不过,陈野虽然安静,但那种有点像小混混的气质,会不会影响到林渡?林渡会不会反感?


    但转念一想,李凯在时,林渡不也毫无反应吗?他似乎拥有一种自动过滤同桌存在的特异功能。而陈野的要求也很合理,阳光刺眼确实影响学习。与其强行安排引发矛盾,不如…顾全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精明的光,一个半开玩笑的主意浮上心头。


    “哦,晒得难受是吧?”顾全语气轻松,甚至带上点调侃,“理解理解。后排空位嘛……”她故意顿了顿,下巴朝林渡的方向抬了抬,“喏,就林渡旁边那个空着。你自己去跟他说说?只要他点头,觉得旁边坐个人没问题,那位置就是你的了。”她把问题轻巧地抛给了当事人。


    陈野顺着老师的目光再次看向林渡。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习题。陈野心里没什么把握,但他别无选择。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迈开步子走向教室后方。


    教室里喧嚣依旧,但后排这片区域仿佛自成一个世界。林渡的世界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思维在复杂公式中高速穿行的无声轨迹。一道阴影,毫无预兆地笼罩了他习题集的一角,光线骤然暗了下来。林渡握着笔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思路被打断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如同精密齿轮卡入异物的烦躁感瞬间涌起。他眉头微蹙,并非针对具体的人,而是针对“干扰源”本身。他需要绝对的秩序来维持思维的清晰和高效,任何计划外的中断都是对这套精密系统的挑战。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那道阴影并不存在。但周身的气压,似乎更低了几分。


    “林渡。”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不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沙哑,语气平静,没有刻意的热络,也没有卑微的请求,而像是一个平等的知会。“跟你商量个事。”陈野单刀直入,省去了所有无意义的寒暄,“李凯那位置空着也是空着,下午西晒晃得我眼晕,黑板都看不清。我搬过来坐你旁边,行不?”他停顿了一秒,补充了一句关键信息,像在陈述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换条件,“我保证,课上课下都安静,不吵你。”


    林渡终于抬起头。日光灯下,他的脸显得格外白皙,轮廓分明,眼神清冷,没什么情绪地看着陈野。他的目光在陈野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似乎连思考的过程都省略了,随即又极其自然地垂下眼帘,视线落回卷子。同时,他的左手以一个流畅而精准的动作,将摊在桌面边缘、占了小半张桌面的几张物理卷子和草稿纸——那是他刚刚做完、准备稍后整理的——迅速而规整地收拢、抚平,然后利落地挪到自己面前,在原本属于李凯的那半边桌面上,清出了一片干净、平整的区域。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无声无息。清出空间,即是默许。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眼神交流,只有这个清晰到不能再清晰的肢体语言:地方腾出来了,你自便。


    陈野挑了挑眉。这反应……意料之中的冷淡,但效率倒是挺高。他不再废话,转身朝顾全眨了眨眼,便走回自己靠窗的座位,弯腰从桌肚里拖出他那鼓鼓囊囊、磨损严重的旧书包。书包带子上,那块深褐色的陈年灰尘随着动作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拎起书包,三两步走回来,一屁股坐在林渡旁边空出来的椅子上。


    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陈野把书包塞进桌肚,动作间带起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旧纸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灰尘的味道。他摊开自己的物理书——书页同样有点卷边,是旧的,但看得出主人很珍惜,用报纸包上了书角。他抬头重新环顾了一下这间宽敞明亮、设施崭新的教室,巨大的玻璃窗映着蓝天白云,再想想此刻,奶奶应该在他们租的那个比老屋阁楼大不了多少、却贵得吓人的城中村单间里,张罗着给他准备晚饭。那屋子阴暗潮湿,白天也要开灯。陈野心里的某个角落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硌了一下,又酸又沉。


    他是整个乡镇中学唯一一个考进这所市重点的。拿到通知书那天,奶奶二话不说,卖了家里所有还在下蛋的老母鸡,硬是陪他挤进了城。这位置,这机会,是他和奶奶用全部家当换来的起点,容不得半点闪失。开学前的那个晚上,奶奶布满皱纹的手,在昏暗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数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进他书包夹层:“野娃子,好好念书,好好吃饭,别不舍得花钱……”那间租来的小屋,比老家的阁楼大不了多少,租金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他是奶奶卖了所有下蛋的鸡,押上全部家当换来的希望。他不能浪费,一分一秒都不能。


    他甩甩头,试图甩开这些沉重的念头,目光落在旁边那个冰雕似的同桌身上。对方已经再次沉浸在题海中,仿佛身边坐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团空气。阳光被前排的同学和墙壁阻挡,只在他桌角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斑,不再刺眼。黑板上的字迹清晰可见。陈野暗自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舒服点,后背微微弓起一个放松的弧度。然后,他拿起笔,翻到老师刚才讲的那一页,开始尝试补全那些在强光下被迫中断、写得歪歪扭扭的笔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林渡偶尔翻动书页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几秒钟后,陈野忽然停下笔。他没有看林渡,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仿佛是对着空气,又像是自言自语,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低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谢了。”


    林渡握着笔的指尖顿了一下,但那短暂的停顿转瞬即逝。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笔尖随即在洁白的草稿纸上,流畅地划下一道清晰的辅助线,仿佛那声“谢了”只是窗外掠过的一缕微风。


    新同桌的时代,就在这无声的“谢了”与无声的笔尖滑动中,悄然拉开了序幕。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空了出来,阳光依旧炽烈,只是不再灼烧陈野的眼睛。而林渡的世界里,多了一道带着旧阁楼灰尘气息的身影,无声地坐在了他秩序井然的版图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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