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开学的新鲜感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第一次月考带来的压力。第一次全校统考的意义总是非凡,没有人想在“考上市重点”的潮水退去后被发现自己在裸泳。走廊里抱着书本前往老师办公室的身影多了起来,课间打闹声被压低嗓门的讨论题目的声音取代,不时传来“函数”、“受力分析”、“时态”的只言片语。
林渡的世界,被压缩得只剩下那张压在玻璃板下的方格计划表和桌沿鲜红的“高考倒计时:988天”。他的生活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仪器,每一分钟都被切割、填充、利用到极致。月考,对他而言不是挑战,而是必须完美执行的指令,是他向母亲证明自己达标的关键节点。
午饭时间,林渡通常避开拥挤喧闹的食堂。他带着一个用锡纸包好的冷三明治,独自走向教学楼僻静的顶楼露台。这里风大,视野开阔,能将楼下攒动的人头和远处城市的轮廓尽收眼底,也鲜有人打扰。他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围栏,快速而机械地咀嚼着食物,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远方,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在执行一项维持身体机能的必要程序。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早上临行前林谨瑜站在玄关阴影里的脸:“第一次月考,是检验你能否适应重点节奏的试金石。前五名,是底线。别让我失望。”“前五名”三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与此同时,在食堂角落,陈野正抓紧这宝贵的碎片时间。他一手拿着一个冷了的馒头,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本单词本,嘴里无声地快速开合,眉头紧锁,眼神死死盯着那些扭曲的字母组合,仿佛在与它们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
“哟!野哥!用功呢?”一个同班男生端着餐盘路过,瞥见陈野的单词本,半是调侃半是惊讶地喊了一嗓子。这声音在相对安静的小角落显得格外突兀。
陈野正沉浸在单词里,猛然被叫到名字,身体瞬间绷紧了一下,像被踩了尾巴。但他抬起头时,脸上已迅速挂上了那副惯常的笑容,带着点夸张的戏谑:“关你屁事!老子不用功,难道还研究菜谱啊?”引得旁边几个吃饭的同学也笑了起来。陈野若无其事地继续翻看单词本,只有在他低头继续啃馒头时,紧抿的嘴角和用力咀嚼的动作,泄露了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烦躁和不甘。
他所在的乡镇中学,英语教学水平极其有限。老师发音带有浓重口音,缺乏有效的听力、口语训练和语言环境营造,而且教学以应试为主,词汇量积累的根基极其薄弱。仅靠中学课本死记硬背,词汇量小且僵化。这导致陈野的英语学习从根子上就是“瘸腿”的,听说能力、单词积累和语法能力几乎都为零。他需要时间,很多很多的时间,来啃英语这块对他来说最硬的骨头。
月考按入学成绩排考场。第一考场在阶梯教室,汇聚了年级前五十的精英,林渡坐在前两排靠窗的位置。当试卷发下,他的动作迅速得如同机器启动,审题、落笔、演算,动作流畅稳定,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均匀而迅疾的沙沙声。他心无旁骛,眼中只有题目和答案,周遭的一切仿佛被自动屏蔽。时间在他这里被精确切割,每一道题的解答都在预设的轨道内完成。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遇到有难度的题目,构建解题框架和思路的时候,林渡眼前会瞬间掠过母亲检查他作业时的场景:她戴着细边眼镜,指尖点在他草稿纸上某个跳过的步骤旁,声音不高:“这里,为什么省略?过程不完整,就是潜在的失分点。高考容不得半点侥幸。”那冰冷的指尖仿佛此刻正点在他的答卷上,让他下笔更添一分审慎,却也压上了一层无形的重负。
第五考场的氛围则明显不同。陈野拿到英语试卷,眉头就拧成了疙瘩。密密麻麻的字母像爬行的蚂蚁,陈野就像一条误入了瓷器店的霸王龙,举步维艰,只能笨拙而悲壮地用笔尖戳刺着题目。阅读理解和完形填空无从下手,语法规则如同天书,听力部分更是灾难,语速快得让他抓狂,最后只能连蒙带猜、连滚带爬地狼狈填满答题卡。
然而,当翻到物理试卷时,他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那些复杂的受力分析、运动轨迹、电路图,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他眼中锐光一闪,甚至流露出一丝近乎狩猎般的专注。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勾勒出几个关键状态的草图,箭头标注受力方向,能量转换清晰明了。解答大题时,他的思路跳跃却直击核心,步骤虽不如林渡那般工整规范,但逻辑内核异常清晰高效。最后一道电磁感应综合题属于高二学到的内容,超纲了,题干也冗长复杂,大部分同学看得头晕眼花,直接放弃,陈野却快速剥离掉次要信息,抓住核心变量——变化的磁通量产生感应电动势,驱动回路电流,电流在磁场中受安培力……他迅速在脑中构建出动态模型,几个关键草图跃然纸上,解题过程虽显潦草,却直指要害。这是一种顾全还没讲过,但在他拆旧电机时领悟到的能量守恒与动量变化联立的思路,他顺着这个思路做出了附加题。监考老师巡视路过他身边,看到周围的学生最后一题的答题卡位置都空空如也,只有陈野写得满满当当,而且不像胡乱写公式以求同情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停留片刻才走开。
考完最后一科物理,压抑了数天的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淹没了走廊。哀嚎声、欢呼声、争论答案的喧闹声此起彼伏。
“最后那道选择题选C吧?肯定是C!”
“完了完了,我摩擦力忘记算进去了!”
“陈野!野哥!物理最后那道大题你选的啥?那个滑块冲上圆弧的,到底能不能到最高点啊?”
几个男生围住了刚走出考场的陈野,七嘴八舌地追问。
陈野被堵在墙角,懒洋洋地靠着冰凉的墙壁,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眼皮都没抬,想了想,报了个答案:“D。”
“D?为啥啊?讲讲思路呗野哥!”旁边有几个人哀嚎了一声,估计是答案和他不一样,有人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
陈野摆摆手,语气敷衍:“回去了再给你们讲,我试卷没带。”他作势要挤出人群,目光却像是不经意地扫过走廊尽头——一个高瘦、笔挺的身影正以明显快于常人的速度,面无表情地穿过喧闹的人群。
是林渡。他像一艘破冰船,强行在沸腾的人海中犁开一条通道,对任何试图搭话或对答案的声音充耳不闻,那紧绷的侧脸线条和微微抿紧的嘴唇,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以及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到极致的焦躁。他脚步不停,径直拐向通往顶楼偏僻男厕的楼梯。
陈野看着他迅速消失在楼梯拐角,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虽然嘴上还在和同学闲谈,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追随着林渡消失的方向。林渡那不同寻常的紧绷和逃离般的速度,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陈野的感知里。在底层环境摸爬滚打练就的本能,让他对任何“异常”都格外敏感。这个总是精密运转、冷得像块冰的同桌,此刻的状态显然不对劲。一丝混杂着好奇和隐约担忧的情绪——虽然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驱使他脚步一转,也朝着那个僻静的厕所走去。
林渡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教学楼一楼最偏僻的男厕。狭小空间瞬间隔绝了走廊的喧嚣,消毒水和陈旧瓷砖的味道混合着轻微的霉味,瞬间将他包裹。他压抑着胸口的起伏,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依旧撞击得耳膜嗡嗡作响。考完最后一科的瞬间,紧绷的弦骤然松弛,但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而是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空虚和恐慌。
林渡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他双手撑在光滑却冰冷的陶瓷台面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好像要捏碎坚硬的釉面。他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新糊的纸,眼下是浓重的、几乎蔓延到颧骨的乌青,嘴唇毫无血色,紧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神里没有一点考完试的轻松,只有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虑。
他满脑子都是那些不确定的答案:物理最后一道大题超纲了,用竞赛方法做出来,步骤是不是跳得太快?数学的证明题,有个关键推导好像没写全……英语阅读理解有道题,选项模棱两可……明明都是他反复权衡后写下的答案,此刻好像都变得模糊。
入学测验的顺利和母亲用红笔圈出的“前五名”,牢牢铐住了他的思维。那鲜红的圈仿佛就在眼前晃动,伴随着母亲冰冷的声音:“别以为进了重点就万事大吉。这里的竞争,比你想象的残酷十倍。松懈一分,名次就会下滑十名。”他记得小学五年级那次期中考试,因为一道应用题理解偏差,从年级第一掉到了第五。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份试卷摊在餐桌上,用红笔在错题旁标注了巨大的问号,整个周末,他被关在房间里,反复做了五十道同类题型,直到深夜。那种被失败感囚禁的窒息感,此刻卷土重来,比冷水更刺骨。这次题目的难度明显高于平时测验,学校的出题老师明显是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周围那些沉默或喧闹的同学,他们的水平深不见底,未知而充满威胁……强烈的失控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最后一题…”他盯着镜中自己毫无血色的脸,无意识地低声喃喃,更像是在质问镜中的幻影,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最后那道题……步骤好像没写全……”镜中的幻影扭曲成了母亲审视的脸,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在无声地质问:“这就是你所谓的万无一失?”他闭上眼,好像这样就能隔绝那些不断翻涌的、可怕的念头。但无济于事。那个最核心的恐惧,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
母亲圈出的“前五”像一道紧箍,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猛地睁开眼,像是要洗掉某种看不见的污点或驱散这灭顶的恐慌,再次俯身,近乎粗暴地掬起一捧又一捧冰冷的自来水,用力拍打在自己的脸颊、额头和紧闭的眼睑上。水流顺着他的下颌、脖颈,浸湿了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皮肤被搓得发红,甚至微微刺痛,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试图用刺骨的寒意冻结脑中翻腾的不确定感。就在这时,厕所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渡的动作瞬间凝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拍打水流的手悬在半空,水滴顺着指尖滑落。他透过湿漉漉的睫毛警觉地看向镜中反射的门口,身体本能地绷紧,试图将刚才泄露的脆弱瞬间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