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暖阁内烛火摇曳,云翳似乎瞧到了那青年眉间的一抹朱砂浅痕,那红一闪而过。他捉不到。
“楼主这卦,甚合我心。”云翳紧紧锁住那人眉间,不蹙不拢,也再寻不出什么变化。
云翳还想问些什么,楼主先启了唇:“侯爷所求,卦象已显。”他展袖随意一拂,三枚铜钱已被收回袖中,动作行云流水,案上几滴残血随即消失无踪。
“卦金两清。踏槐,送客。”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不容置喙。
云翳却稳坐如山,纹丝未动。而后他身体微微前倾,撞了一袭暖香。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这卦当真作数?”
云翳有些疑惑,若是寻常人,如此深邃的眉眼多少都会带些凛利,偏偏面前这双眼却始终静若寒潭,探不出涟漪。
葭灰衣袍在烛火的映照下泛出一影红,他盯着云翳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在卦。”
云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换命斋厚重的紫檀门后,暖阁里那股冰冷锐利、远自寒关的血腥气并未因他的离去而消散,反而让人周身寒意更甚。
“楼主?”侍童踏槐立在屏风旁道:“您可还好?”
那青年并未回头,他的目光落在方才云翳坐过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摩挲着那三枚温热的铜钱。
踏槐上前一步,将令牌恭敬呈上:“侯爷离楼后,摄政王府的暗桩动了,往‘撷春院’去了,应是召集人手。”
“撷春院?” 他接过令牌,冰冷的触感刺入掌心。“李决果然坐不住了。今日金殿一闹,三钱楼又得此卦,他岂容夜长梦多?”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缝隙。朱雀街的夜色沉如浓墨,三钱楼飞檐下的青铜铃铛在夜风中纹丝不动,寂静得令人心悸 :“浮云翳日,好一把淬毒的悬顶剑。”
他将令牌抛还给踏槐:“去吧。”
话音未落,有人上了换命斋。那人面容瘦削,体态有些佝偻,与寻常老家仆打扮别无二致。
“知衍。”
“瞿叔!”老仆步履有些蹒跚,青年赶忙上前去扶。
“夜深风大,你这身抵不住,换身更抵寒的吧。”
京知衍点头,唤踏槐取来一件石涅长裘。
“偿恨雪仇固然重要,但此身若折,纵有万般谋算,终是镜花水月。”
“我明白。”
瞿叔低叹一声,给京知衍换上长裘,为他拢紧了领口,未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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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关侯府深处,云翳盯着案上展开的冕都舆图,指尖从晋阳仓的位置一路划过,最终停在“三钱楼”的标记上。
“侯爷。”近卫荼七送来消息:“冯谦府邸抄没的密账碎片,其中一条:‘启康五年,冬,晋阳仓粟米三万石,转运…凉州?’后半截被污损。但属下查到,同一时段,凉州并无任何官方粮草接收记录,反倒是临近的‘长贵驿’有大笔不明车马出入记录,方向…向南!”
“长贵驿?向南?”冯谦贪墨的军粮若果真被运往南方,其意恐非赈灾,是存心嫁祸还是暗地养兵?无论哪种得一探究竟。
“摄政王府有何异动?”
“摄政王的死士调动频繁,应是蓄势行动。”
云翳未应,只继续盯着冕都舆图,目光沉沉。
荼七道:“时辰已晚,您该歇息了。”
云翳却猛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啪轻响,脸上浮起几分浪荡公子的惫懒笑容:“急什么?荼七,你可知冕都何处的夜色最**?”
看着自家那张俊脸骤然转换的神情,便知自家主子又要作妖。“属下不知。”
“便是那销金窟、绮罗丛——撷、春、院。”云翳朗声一笑:“久不归乡,美人美酒,岂能辜负?你不用跟着了!”,他将大氅随手一卸,内里夹袍仍是玄色,酒未下肚人先醉,竟当真带了几分醺意似的摇晃着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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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春院临着东市,那里不像三钱楼日落闭门,越入夜,越热闹。
雕梁画栋,朱漆绘楼,各色彩绡红笼高悬,各方丝竹管弦靡靡。混杂着调笑温语、杯盏喧哗。满目撷春之景,名不虚传。
京知衍并未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后巷,寻了相对僻静的侧墙。他脱下狐裘,露出暗紫窄袖劲装,身形轻巧地借力墙角凸起的砖石,悄无声息地翻上了二楼一处无人的露台。露台连着一条窄廊,通向楼内。
他收敛气息,在烟影相错的回廊里穿行。目光地扫过一间间旖旎的雅室,寻找着可疑的踪迹。这里的客人或是非富即贵,或是江湖豪客,觥筹交错间,难辨真假。
他行至转角处名为“缀珠轩”的雅室附近,里面突然爆发出豪放响亮的笑声和杯盘碰撞声,紧接着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撞出了门。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那人一身华贵的玄色锦袍,领口微敞,一手拎着个几乎见底的骨玉酒壶,一手搭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肩上,眼神迷离,脸颊上泛着酒醉的红晕。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美人儿……再来……再陪本侯喝……喝三坛……哈哈……”
那女子被他高大的身躯压得很是吃力,笑劝道:“哎哟我的侯爷,您这海量,奴家可受不住啦!不如……不如让奴家扶您去歇息歇息?”她媚眼如丝,眸中似有春水化开的丝线,缠绵绵绕上云翳的衣襟。
“歇……歇什么歇!”他手臂一挥,将那女子推得一个趔趄,“本侯还没喝够!去……再拿酒来!”他踉跄着向前几步,恰巧堵在京知衍面前。
浓重的酒气和脂粉香混杂着,直冲京知衍的鼻端,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侧身欲绕过他。
云翳脚步虚浮,摇晃间长臂一伸,竟直接揽住了京知衍的肩膀,将京知衍猛地带向自己。
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瞬间喷在京知衍的耳廓和颈侧,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咦?”云翳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京知衍的侧脸,迷蒙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带着几分轻佻的审视,“好俊俏的小公子……面生得很……怎么也一个人……来这撷春院逍遥?不如陪本侯喝一杯?”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空酒壶不由分说地往京知衍手里塞,身体的重心更是肆无忌惮地压了过来。那串冰冷的佛珠硌在京知衍的锁骨处。
京知衍指尖已捏住袖中一枚铜钱薄刃,声音却依旧清冷无波:“侯爷认错人了。在下无意打扰侯爷雅兴,请放手。”
“放手?”云翳低低地笑出声,笑声里带着一丝危险的沙哑,他反将头更低地埋在京知衍颈窝,嘴唇几乎贴着他冰凉的耳垂,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低语:“三钱楼主……深夜潜入这烟花之地……莫非……也是来寻乐子的?还是说……这撷春馆里……藏着比三钱楼更值钱的卦?”
“侯爷说笑了。”京知衍不动声色地运力,试图挣脱他的钳制。
此时,一道细微却极其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了满堂绮靡,直指云翳的后心!
就在云翳“醉意朦胧”搂住京知衍,看似毫无防备的瞬间,京知衍捏着铜钱薄刃的手指猛然一弹!
“叮!”
一声轻鸣!那枚灌注了内劲的铜钱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流光,精准无比地撞在了离云翳后心不足三寸的暗弩箭簇之上!
锋芒相抗间火星迸溅!
弩箭被撞得深深扎进了云翳身侧的木柱上,兀自震颤不已。
方才还莺莺燕燕、歌舞升平的撷春馆,瞬间哭喊交织,客人们惊慌失措地逃窜,场面混乱至极。
云翳眼中醉意霎时消散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愕然。
他未曾料到京知衍会出手救他,更没想到这看上去不过弱冠的如玉人儿竟有这般功夫。
然而,刺客显然不止一人。
“唰——!”
又是数道弩箭从不同的阴暗角落射出!有的射向云翳,有的竟直接射向混乱中奔逃的无辜客人,显然是为了制造更大的混乱。
“当心!”京知衍急喝一声,袖中铜钱再次飞射而出,精准地拦截下射向云翳的一支弩箭。与此同时,他身形如风,一把扯过旁边一个吓傻的侍女,让她险险避开一箭。
混乱中,云翳已握剑在手,那把伴随他出生入死的宽身长剑通体玄青,名为“破尘劳”。
暗弩神出鬼没,京知衍与云翳背靠而立,云翳挥剑抵挡,忽闻耳边一声低喝:“巽位,横梁!”一枚铜钱已射向一根雕花横梁暗处。
“呃!”一声闷哼传来,一个黑衣人捂着肩膀跌落下来,手中的弩机摔落在地。
“离位,帘后!”
云翳长剑脱手飞出,如同一条暴怒的黑龙,咆哮着穿透了那扇美人帘!帘后传来一声尖厉的惨叫未止,破尘劳已归入云翳掌中。
“咻——!”
一道比之前所有箭矢都要细微、阴毒的黑影,从天花板上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处疾射而下,径自射向京知衍的后顶!
京知衍只觉一股冰冷的劲风倏忽逼来!他不及回头,一道玄色的身影将他猛力撞开。京知衍整个人都失去平衡,向前跌去!
“嗤!”
利器入肉格外刺耳。
京知衍踉跄着站稳,猛地回头,只见云翳右臂以剑撑地,抢在他原先的位置,一支通体乌黑的短小箭矢,正深深地钉在他的左肩胛骨下方!
京知衍指间寒芒再闪,向上方击去,第一枚铜钱挟着刺耳尖啸袭黑影的腕骨,转瞬炸开惨叫;第二枚正入其耳门,黑影身形剧震,眦目溅血,他抽搐着伸向鬓边的手尚未触及铜钱,双瞳已彻底涣散,僵直栽进自己溅开的血泊里。
京知衍快步上前,伸手欲扶住身形微晃的云翳:“你……”
“别碰!”云翳低吼一声,眼神犀利地盯着那支乌黑的弩箭,“箭上有毒!”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调息定神,但左肩胛处传来的剧痛和迅速蔓延开来的麻痹感让他眼前混沌。
他齿关紧咬,喉间轧过一串压抑的闷声:“一击不成,必有后手!走!”
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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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