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霖雨打开门,甚至来不及弯腰换鞋,书包带子从肩上滑脱,重重砸在玄关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像一颗被点燃后直射目标的炮弹,目标精准无比——厕所。
膀胱的胀痛感在脱离险境,精神稍微松懈的瞬间,如同海啸般以百倍千倍的汹涌姿态反扑回来。
那已经不是胀,是尖锐、是撕裂般的绞痛、是下一秒就要彻底决堤的灭顶之灾。
尤其她刚才狂奔时渗漏的那几滴,此刻成了最可怕的预兆和催化剂。
严霖雨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厕所门前,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和急切,好几次都没能准确拧开门把手。
“操!”她低咒出声,声音都带了哭腔,是急的,也是憋的。
终于,“咔哒”一声,门开了。
她几乎是撞进去的,反手砰地一声把门拍上,也顾不上去锁。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那个白色的马桶是唯一的救赎。
她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扑过去,手指哆嗦着去解牛仔裤的扣子和拉链,平时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此刻因为手指的颤抖和急迫变得异常艰难笨拙。
“快点……快点啊!”严霖雨急得满头大汗,额角的碎发被汗水黏住,嘴唇被她咬得发白。
膀胱的极限压迫让她小腹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终于,束缚解除。
她几乎是摔坐在冰冷的马桶圈上,身体因为极度的放松和汹涌的释放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哗——
如同开闸泄洪。
积蓄了太久的压力瞬间找到了出口,那声音在寂静的厕所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带着点惊心动魄的意味。
严霖雨近乎虚脱地舒了一口气,身体软软地靠在冰凉的塑料水箱上,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终于一根根松弛下来。
她从厕所里出来,客厅里弥漫着熟悉,令人心安的饭菜香气——是姑姑严菲在炒菜。
油烟机嗡嗡作响,锅铲碰撞的声音清脆利落。
严霖雨的目光迅速扫过略显空荡的客厅和紧闭的父母卧室房门。
她弯腰捡起刚才被她甩在玄关地上的书包,拍了拍上面的浮尘,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声音带着点刻意调整后的平静,问道:
“姑姑,我爸妈没在家啊?”
严菲正专注地颠着锅,锅里青翠的菜叶裹着油亮的酱汁翻滚。她头也没回,动作麻利地在菜快出锅时,捏了一小撮盐,手腕轻巧地一抖,均匀地撒入锅中。
“嗯,他们回去了。”姑姑的声音和锅铲声混在一起,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回去了。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严霖雨刚刚平复一点的心湖里。
她知道他们今天肯定会来,为了分班选科的事。但她没想到,他们连一顿晚饭都不愿意等,训斥完,目的达到,就立刻回去了。
一股说不清,混杂着失望、委屈和果然如此的麻木感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有点发涩。
严霖雨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单音节:“嗯。”
她没再问他们说了什么,或者走时是什么表情。不用问也能想象。
她默默转身,拎着书包回到自己房间。房门关上,隔绝了厨房的烟火气。她把书包随意地扔在椅子上,身体也随之重重地陷进椅子里,对着窗外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发了几秒钟的呆。
巷子里的拳脚声、林庚那张错愕的脸、蜷缩在地的人影、还有父母可能留下的冰冷眼神……各种画面碎片在脑子里搅成一团。
不行,不能想,越想越烦。
严霖雨甩甩头,像是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她站起身。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
算了,先吃饭。
推开房门出来,厨房里飘出的香气更浓了。
严菲正把最后一道菜盛进盘子。
严霖雨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开始默默地摆放碗筷。
“洗洗手,准备吃饭了。”严菲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走过来,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日常熨帖的温度。
她把菜放在桌上,抬眼看了看严霖雨。
严菲的目光很平和,没有审视,没有追问,更没有像她哥嫂那样带着强烈目的性的失望。
严霖雨避开姑姑的视线,低低“哦”了一声,转身去洗手。姑姑的目光像温吞的水,只是确认她是否安好,是否准备吃饭。
冰凉的水再次冲刷过手指,也让她纷乱的心绪又往下沉了沉。
家里只有姑姑炒菜的烟火声和碗筷摆放的轻微声响,没有父母留下的质问和争吵后的余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
这份平静像一层薄薄的纸,包裹着她心底翻涌的疲惫、无奈、麻木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孤单。
严霖雨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目光落在眼前冒着热气的饭菜上,却没什么胃口。
姑姑在她对面坐下,没有立刻动筷,只是拿起汤勺,给她碗里舀了一勺汤,声音温和:“吃饭。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
很朴实的话,没有安慰,却带着一种生活的力量。
严霖雨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汤,吹了吹,慢慢喝下去。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她低头看着碗里清澈的汤水,映着自己模糊的倒影。
她需要时间,把父母匆匆离去留下的冷意,一起咽下去。至少,在姑姑面前,她得装作咽下去了。
*
严霖雨安静地收拾好自己的笔袋,把写着各科分数的成绩单对折,塞进书包最里层。
“哇!严霖雨又是年级第一啊,她怎么这么牛!”不远处一个女生的惊叹清晰传来,带着纯粹的羡慕。
“切,成绩好有啥了不起的?”另一个男声立刻响起,语气里是刻意的不屑和些许酸意。
“那你有本事考年级第一啊!”先前的女生立刻呛声。
“我才不考,”男生提高了音量,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成绩过得去就行了,玩的时间都不够呢!”
这些声音像飞溅的油点,落在严霖雨周围,却无法真正触及她。周围的热闹如同一个巨大而喧嚣的玻璃罩子,将她严丝合缝地隔绝在内。
她抬起眼,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那些拖着箱子、背着鼓囊囊背包、像离巢小鸟般迫不及待冲向校门口的身影。
一张张洋溢着归家喜悦的脸在她眼前掠过,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光亮。
她低下头,没什么表情地把那叠厚厚的寒假作业也塞进书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书包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回老家?
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就被她干脆利落地掐灭了。
回去做什么?看父母失望中带着强压怒气的脸?听他们翻来覆去地念叨“选文没前途”、“白瞎了理科天赋”?还是在他们刻意营造的“温馨”氛围里如坐针毡?
她不回去碍眼,他们大概也会松一口气吧?省去了在她面前强颜欢笑、苦口婆心的力气。彼此放过,对谁都好。
心意已定,严霖雨反而松了口气。她背上书包,顺着涌动的人潮,朝着姑姑家走去。
推开姑姑家漆色有些剥落的铁门,屋内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饭菜残留的余香,还有一丝淡淡的樟脑丸味。
客厅里,姑姑严菲正背对着她,蹲在地上,有条不紊地将叠好的衣服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里塞。
行李箱敞开着,像一个张开的嘴,无声地宣告着离别。
听到门响,严菲回过头。看到是严霖雨,她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随后又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严霖雨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最后的确认:“小雨,真不跟我回老家啊?”
严霖雨垂下眼睫,避开了姑姑的目光,视线落在那个被塞得满满的行李箱上。
姑姑的衣服,大多是柔软舒适的棉麻质地,带着她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行李箱旁边,还放着一个小袋子,隐约露出给老家老人买的糕点和药材的一角。
“嗯。”严霖雨应了一声,她走到沙发前,把沉重的书包卸下来,搁在沙发上。
“回去也没什么事,不如待在这里清净,作业也多。”她补充道,语气刻意地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手指却无意识地抠着书包粗糙的背带边缘。
严菲看着她低垂的侧脸,那线条绷得有点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她没再劝。有些沟壑,不是靠言语能填平的。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几乎被窗外传来的车流声淹没。
“行。”严菲走到严霖雨身边,没有像她父母那样试图讲道理或者施加压力。因为她也是过来人,对此能够感同身受,己所不欲,又何必施于人呢?
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替严霖雨理了理额前因为奔跑或烦躁而有些凌乱的碎发,指尖带着薄茧,触感温暖而粗糙,“那你自己在这儿,可得把自己照顾好。按时吃饭,别总吃泡面凑合,天冷了多穿点,晚上锁好门……”
絮絮叨叨的叮嘱,都是些生活里最琐碎的细节,却像细密的针脚,一点一点缝合着严霖雨心里那个因为父母缺席而显得格外空旷冰冷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