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第1章 着急回家 巷子里的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一股劣质烟草混着垃圾馊味的浊气沉沉压在喉咙口。 严霖雨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砖墙,脚边是半只踩瘪的易拉罐,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它,发出轻微又刺耳的金属呻吟。 “喂,臭小子!就这么点钱打发臭要饭的?”林庚那破锣嗓子在逼仄的空间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我……我身上只有这么多钱!”地上那团颤抖的影子发出微弱的声音,像只濒死的虫子。 “放你娘的屁!”林庚显然不信,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戾气,“老子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兄弟们,给我好好‘招呼’!” 招呼声落下,拳脚便如雨点般密集地砸了下去,沉闷的□□撞击声噗噗作响,在狭窄的巷道里撞出令人牙酸的回响。 被打的男生死死抱着头,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强行塞进狭小螺壳的寄居蟹,只有身体在每一次重击下无法抑制地抽搐,泄露着承受的痛苦,硬是没吭一声。 严霖雨的视线冷冷扫过那团挨揍的人影,随即又烦躁地移开。胃里像是堵了一块吸饱了水的沉甸甸的海绵,挤压得她只想干呕。 分班考试历史卷最后那道该死的材料分析题,空了大半的答题区域在她脑子里反复闪现,像一块丑陋的疮疤。 紧接着是回家后父母那两张失望又愤怒的脸,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额头上:“选文?严霖雨你脑子进水了?理科才有前途!白瞎了你的物理天赋!” 字字句句,针一样扎着。 她只想快点回家,插上耳机,在游戏世界里把那些碍眼的历史事件和父母扭曲的脸轰个稀巴烂。 她就是图个快,才一头扎进这条平时几乎没人走的破巷子。 结果呢?被这群垃圾堵在这里表演“全武行”。 严霖雨的耐心在飞快流逝。膀胱里那点存了一下午的存货,此刻正随着她逐渐飙升的烦躁指数一起膨胀、下坠,产生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她烦躁地又碾了一下脚底的易拉罐,刺耳的刮擦声像是她忍耐边缘的倒计时。 这顿拳脚没完没了,林庚嘴里还骂骂咧咧,兴致高昂。 等不了了! 严霖雨直起身,书包带子从肩上滑落一截也懒得管。 她往前踏了一步,硬底帆布鞋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在这片混乱的嘈杂里像按下了个突兀的暂停键。 她眉头拧得死紧,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被逼到墙角的冰碴子味儿,直直砸了过去:“喂,你们要打能不能去旁边打?”她抬手指了指巷子深处那片更暗、更脏乱的角落,“挡着我回家的路了。” 林庚的动作顿住了。 他慢悠悠地直起腰,抬脚踹了地上那团人影最后一下,这才转过身,嘴里斜斜叼着的烟头随着他的动作,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地闪烁。 他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几步开外的严霖雨,脸上先是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一种混杂着轻佻和戏谑的表情取代。 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拖长了调子:“哟——稀客啊!”他把烟夹在指间,弹了弹烟灰,动作刻意做得流里流气,“这不是我们年级鼎鼎大名的严大学霸嘛?怎么着,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好学生也爱管这种闲事儿了?”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严霖雨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嘲弄。 地上蜷缩的男生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了一瞬,抱着头的手指微微松动了一下,露出一条缝隙,浑浊而惊惧的目光透过指缝,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替他出声的身影。 空气凝滞了一秒。 “谁管你闲事?”严霖雨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片,干脆利落地劈开林庚那点自以为是的调笑。 她往前又逼了一步,那股子被堵路、被耽误、被各种糟心事挤压到临界点的邪火,混同着膀胱里快要爆炸的胀痛,轰地一下冲到了天灵盖,烧得她理智都快没了。 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凶狠:“让开,我今天不想打架。”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巷子死寂一片,连风都停了。 巷口的光线斜斜切进来,在林庚僵硬的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 他叼着半截烟,烟灰簌簌掉在鞋面上也浑然不觉,脸上那点轻佻的笑彻底冻住,像是被严霖雨那句石破天惊的威胁给糊了一脸水泥。 空气死寂了几秒,只有地上那团人影压抑的抽气声。 林庚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在那张写满“老娘烦透了别惹我”的脸上飞快地扫过。 他猛地深吸一口,烟头瞬间燃下去一截,然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干脆利落地侧身让开一步,甚至抬手朝巷子深处更暗的地方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带着点刻意维持,但有些掩饰不住僵硬的客气。 “请!”声音有点干巴。 严霖雨看都没看地上那团阴影,更没看林庚那张努力维持镇定的脸。她像一阵裹着寒气的风,目不斜视,径直从林庚身边快步掠过,帆布鞋踏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急促又清晰的“嗒、嗒”声,很快消失在巷口的光晕里。 林庚看着空荡荡的巷口,半晌,才狠狠啐掉嘴里快烧到过滤嘴的烟蒂,火星在脏污的地上蹦跶了两下,彻底熄灭。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刚才那点“教育”人的兴致被严霖雨搅得稀碎。他抬脚,泄愤似的踢了地上蜷缩着的人影一下,力道不算太重,但足够表达他的不爽。 “妈的,晦气!走了!”他招呼一声,勾着旁边一个兄弟张岩的肩膀,大步流星地朝巷子另一头走去,背影带着点落荒而逃的仓促。 被勾着的张岩,还有另一个叫陈松的职校生,赶紧跟上。 巷子里只剩下那个挨打的男生在昏暗的光线下艰难地试图爬起来,发出压抑的痛哼。 走出去好一段,快到巷子口的大路,嘈杂的人声车声隐约传来,陈松那颗按捺不住的好奇心才终于憋不住了。 他凑近林庚,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究:“林哥,刚才……我怎么觉着你有点怵那女生啊?”他挠挠头,“看着挺瘦的,就一普通学生妹嘛。” 林庚脚步猛地一顿,回头狠狠剜了陈松一眼,抬手就给了他肩膀一记不轻不重的捶打:“你懂个屁!”他声音压得低,带着点被戳穿的不爽和一种心有余悸的警告,“瘦?普通?严霖雨那家伙,看着是张好学生的脸,动起手来,那是真他妈的不要命!” 一旁的张岩立马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显然对这段“光辉历史”记忆犹新。他抢着接话,语气里带着一种见证过大场面的激动:“松子你不知道!我跟林哥他们一个班的!高一刚开学没多久,高二那个刺头儿阿文,知道吧?就之前老在篮球场耍横那个,一眼就瞧上严霖雨了,追得那叫一个紧!” 陈松配合地点头:“阿文哥我知道,挺横的啊,然后呢?” “然后?”张岩一拍大腿,绘声绘色,“阿文那会儿的前女友,叫莉莉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知道这事儿后,肺都气炸了!直接叫了三个平时玩得好的姐妹,放学就把严霖雨堵女厕所里了,想给她个‘教训’,让她识相点离阿文远点。” 陈松听得入神:“堵厕所?那严霖雨……” “嘿!”张岩眼睛放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混乱的现场,“你猜怎么着?等我们听到动静,有人跑去找老师来的时候,厕所门一推开——嚯!” 他夸张地吸了口气,“那场面!莉莉和那三个女的,全在地上坐着呢!一个捂着脸哭得嗷嗷叫,鼻血糊了半张脸;一个抱着腿,疼得脸都白了,冷汗哗哗的,听说后来检查是小腿骨裂了!还有一个头发被扯得跟鸡窝似的,衣服都撕破了;莉莉最惨,两边脸都肿得老高,嘴角还破了,哭都哭不出声!”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点敬畏:“你再猜严霖雨啥样?她就那么靠在水池边那堵湿漉漉的瓷砖墙上,校服外套敞着,里面的T恤领口被扯歪了点,脸上有几道新鲜的血口子,看着挺吓人,但人站得笔直!手里还拎着半截拖把杆儿,木头茬子都露着!眼神冷得……啧,跟冰刀子似的扫过地上那几个,喘着粗气,但一声没吭!” 张岩模仿着当时严霖雨的语气,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她对着地上那几个,还有闻声赶来看热闹的人,就那么说,‘再有下次,’她指了指那个抱着腿哭嚎的女生,‘就不止断条腿这么简单了。’说完,把手里那半截沾着血的拖把杆‘哐当’一声扔地上,推开挡路的人就走了。老师来了都只看到她的背影!” 巷口的光线明亮起来,车水马龙的声音涌入耳朵。 陈松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腿骨。 林庚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才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依旧有点难看,但眼底深处那份忌惮却实实在在:“现在知道老子为什么让她先走了吧?跟她硬碰硬?老子是横,但老子他妈不想残废!” 他烦躁地又抓了把头发,“那就是个疯子!离她远点准没错!” 他大步走上人行道,汇入放学的人潮,仿佛要把刚才巷子里那股憋屈劲儿和那个凶神恶煞的身影彻底甩在身后。 但严霖雨靠在厕所墙边,拎着断拖把杆、脸上淌血却眼神冰冷的模样,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威胁,却像烙印一样,清晰地刻在了他和张岩,以及此刻听得心有余悸的陈松脑子里。 严霖雨?那不是学霸,那是披着好学生皮的煞星!惹不起,真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着急回家 第2章 不想回老家 严霖雨打开门,甚至来不及弯腰换鞋,书包带子从肩上滑脱,重重砸在玄关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像一颗被点燃后直射目标的炮弹,目标精准无比——厕所。 膀胱的胀痛感在脱离险境,精神稍微松懈的瞬间,如同海啸般以百倍千倍的汹涌姿态反扑回来。 那已经不是胀,是尖锐、是撕裂般的绞痛、是下一秒就要彻底决堤的灭顶之灾。 尤其她刚才狂奔时渗漏的那几滴,此刻成了最可怕的预兆和催化剂。 严霖雨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厕所门前,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和急切,好几次都没能准确拧开门把手。 “操!”她低咒出声,声音都带了哭腔,是急的,也是憋的。 终于,“咔哒”一声,门开了。 她几乎是撞进去的,反手砰地一声把门拍上,也顾不上去锁。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那个白色的马桶是唯一的救赎。 她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扑过去,手指哆嗦着去解牛仔裤的扣子和拉链,平时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此刻因为手指的颤抖和急迫变得异常艰难笨拙。 “快点……快点啊!”严霖雨急得满头大汗,额角的碎发被汗水黏住,嘴唇被她咬得发白。 膀胱的极限压迫让她小腹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终于,束缚解除。 她几乎是摔坐在冰冷的马桶圈上,身体因为极度的放松和汹涌的释放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哗—— 如同开闸泄洪。 积蓄了太久的压力瞬间找到了出口,那声音在寂静的厕所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带着点惊心动魄的意味。 严霖雨近乎虚脱地舒了一口气,身体软软地靠在冰凉的塑料水箱上,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终于一根根松弛下来。 她从厕所里出来,客厅里弥漫着熟悉,令人心安的饭菜香气——是姑姑严菲在炒菜。 油烟机嗡嗡作响,锅铲碰撞的声音清脆利落。 严霖雨的目光迅速扫过略显空荡的客厅和紧闭的父母卧室房门。 她弯腰捡起刚才被她甩在玄关地上的书包,拍了拍上面的浮尘,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声音带着点刻意调整后的平静,问道: “姑姑,我爸妈没在家啊?” 严菲正专注地颠着锅,锅里青翠的菜叶裹着油亮的酱汁翻滚。她头也没回,动作麻利地在菜快出锅时,捏了一小撮盐,手腕轻巧地一抖,均匀地撒入锅中。 “嗯,他们回去了。”姑姑的声音和锅铲声混在一起,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回去了。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严霖雨刚刚平复一点的心湖里。 她知道他们今天肯定会来,为了分班选科的事。但她没想到,他们连一顿晚饭都不愿意等,训斥完,目的达到,就立刻回去了。 一股说不清,混杂着失望、委屈和果然如此的麻木感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有点发涩。 严霖雨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单音节:“嗯。” 她没再问他们说了什么,或者走时是什么表情。不用问也能想象。 她默默转身,拎着书包回到自己房间。房门关上,隔绝了厨房的烟火气。她把书包随意地扔在椅子上,身体也随之重重地陷进椅子里,对着窗外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发了几秒钟的呆。 巷子里的拳脚声、林庚那张错愕的脸、蜷缩在地的人影、还有父母可能留下的冰冷眼神……各种画面碎片在脑子里搅成一团。 不行,不能想,越想越烦。 严霖雨甩甩头,像是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她站起身。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 算了,先吃饭。 推开房门出来,厨房里飘出的香气更浓了。 严菲正把最后一道菜盛进盘子。 严霖雨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开始默默地摆放碗筷。 “洗洗手,准备吃饭了。”严菲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走过来,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日常熨帖的温度。 她把菜放在桌上,抬眼看了看严霖雨。 严菲的目光很平和,没有审视,没有追问,更没有像她哥嫂那样带着强烈目的性的失望。 严霖雨避开姑姑的视线,低低“哦”了一声,转身去洗手。姑姑的目光像温吞的水,只是确认她是否安好,是否准备吃饭。 冰凉的水再次冲刷过手指,也让她纷乱的心绪又往下沉了沉。 家里只有姑姑炒菜的烟火声和碗筷摆放的轻微声响,没有父母留下的质问和争吵后的余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 这份平静像一层薄薄的纸,包裹着她心底翻涌的疲惫、无奈、麻木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孤单。 严霖雨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目光落在眼前冒着热气的饭菜上,却没什么胃口。 姑姑在她对面坐下,没有立刻动筷,只是拿起汤勺,给她碗里舀了一勺汤,声音温和:“吃饭。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 很朴实的话,没有安慰,却带着一种生活的力量。 严霖雨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汤,吹了吹,慢慢喝下去。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她低头看着碗里清澈的汤水,映着自己模糊的倒影。 她需要时间,把父母匆匆离去留下的冷意,一起咽下去。至少,在姑姑面前,她得装作咽下去了。 * 严霖雨安静地收拾好自己的笔袋,把写着各科分数的成绩单对折,塞进书包最里层。 “哇!严霖雨又是年级第一啊,她怎么这么牛!”不远处一个女生的惊叹清晰传来,带着纯粹的羡慕。 “切,成绩好有啥了不起的?”另一个男声立刻响起,语气里是刻意的不屑和些许酸意。 “那你有本事考年级第一啊!”先前的女生立刻呛声。 “我才不考,”男生提高了音量,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成绩过得去就行了,玩的时间都不够呢!” 这些声音像飞溅的油点,落在严霖雨周围,却无法真正触及她。周围的热闹如同一个巨大而喧嚣的玻璃罩子,将她严丝合缝地隔绝在内。 她抬起眼,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那些拖着箱子、背着鼓囊囊背包、像离巢小鸟般迫不及待冲向校门口的身影。 一张张洋溢着归家喜悦的脸在她眼前掠过,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光亮。 她低下头,没什么表情地把那叠厚厚的寒假作业也塞进书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书包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回老家? 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就被她干脆利落地掐灭了。 回去做什么?看父母失望中带着强压怒气的脸?听他们翻来覆去地念叨“选文没前途”、“白瞎了理科天赋”?还是在他们刻意营造的“温馨”氛围里如坐针毡? 她不回去碍眼,他们大概也会松一口气吧?省去了在她面前强颜欢笑、苦口婆心的力气。彼此放过,对谁都好。 心意已定,严霖雨反而松了口气。她背上书包,顺着涌动的人潮,朝着姑姑家走去。 推开姑姑家漆色有些剥落的铁门,屋内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饭菜残留的余香,还有一丝淡淡的樟脑丸味。 客厅里,姑姑严菲正背对着她,蹲在地上,有条不紊地将叠好的衣服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里塞。 行李箱敞开着,像一个张开的嘴,无声地宣告着离别。 听到门响,严菲回过头。看到是严霖雨,她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随后又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严霖雨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最后的确认:“小雨,真不跟我回老家啊?” 严霖雨垂下眼睫,避开了姑姑的目光,视线落在那个被塞得满满的行李箱上。 姑姑的衣服,大多是柔软舒适的棉麻质地,带着她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行李箱旁边,还放着一个小袋子,隐约露出给老家老人买的糕点和药材的一角。 “嗯。”严霖雨应了一声,她走到沙发前,把沉重的书包卸下来,搁在沙发上。 “回去也没什么事,不如待在这里清净,作业也多。”她补充道,语气刻意地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手指却无意识地抠着书包粗糙的背带边缘。 严菲看着她低垂的侧脸,那线条绷得有点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她没再劝。有些沟壑,不是靠言语能填平的。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几乎被窗外传来的车流声淹没。 “行。”严菲走到严霖雨身边,没有像她父母那样试图讲道理或者施加压力。因为她也是过来人,对此能够感同身受,己所不欲,又何必施于人呢? 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替严霖雨理了理额前因为奔跑或烦躁而有些凌乱的碎发,指尖带着薄茧,触感温暖而粗糙,“那你自己在这儿,可得把自己照顾好。按时吃饭,别总吃泡面凑合,天冷了多穿点,晚上锁好门……” 絮絮叨叨的叮嘱,都是些生活里最琐碎的细节,却像细密的针脚,一点一点缝合着严霖雨心里那个因为父母缺席而显得格外空旷冰冷的角落。 第3章 赶集 “知道了,姑姑。”严霖雨依旧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她怕一抬头,眼里那点不争气的湿意会被姑姑看见。 严菲转身,走到她挂外套的简易衣架旁。那上面挂着一件她常穿,洗得有些发白的米色开衫,还有一条长长的,颜色已经不那么鲜艳的暗红色羊绒围巾。 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把那条围巾取了下来,动作带着点珍视的意味。 “给。”严菲走回来,不由分说地把那条围巾塞进严霖雨手里。 围巾触手温软,带着姑姑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樟脑丸气息,是存放了很久的味道。羊绒的质地柔软而厚实,一看就很暖和。 “姑姑……”严霖雨下意识地想推拒,这条围巾她记得,是姑姑很喜欢的一条。 “拿着!”严菲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点长辈的“霸道”,“这边冬天阴冷,屋里暖气又不足,你脖子容易受凉。这条厚实,裹着暖和。” 她顿了顿,看着严霖雨攥紧了围巾的手指,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老家那边,有我看着。你安心在这里待着,想清净就清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多想。” 她抬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了拍严霖雨单薄的肩膀:“记住,老房子永远给你留着灯,什么时候想回了,就回来。” 老房子……留着灯…… 这几个字像带着温度,顺着攥紧的围巾,一直暖到严霖雨冰凉的手指,然后一点点渗进心里。那股强压下去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她用力吸了口气,才勉强压住。 “嗯。”严霖雨只能发出一个单音节,喉咙堵得厉害。她紧紧攥着那条柔软的围巾,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严菲看着她低垂的头,知道这孩子心里不好受。她没再多说,只是最后检查了一下行李箱的拉链,然后提起那个装着糕点药材的小袋子。 “那我走了,赶晚班车。”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严霖雨一眼,“有事,随时打电话,听见没?” “听见了,姑姑路上小心。”严霖雨终于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还算平静的表情。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 屋内瞬间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刚才还残留着姑姑气息和絮叨的空间,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暖意。只有窗外远处模糊的车流声,证明着世界还在运转。 严霖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手里那条暗红色的围巾,还带着姑姑掌心的余温,柔软地垂落着。 她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温软厚实的羊绒里。熟悉的皂角清香混合着樟脑丸的气息将她包裹,气息安全、可靠,却也带着离别的味道。 良久,她才慢慢抬起头。眼眶有点红,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和平静。她走到窗边,楼下,姑姑拖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身影正汇入傍晚归家的人群,很快就在街角拐弯处,消失不见。 严霖雨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暖气片发出单调的嗡鸣。 她慢慢走回书桌前,将那条承载着无尽暖意的围巾,仔细地一圈圈绕在自己的脖子上。厚实柔软的触感瞬间包裹了脖颈,驱散了一丝寒意。 然后,她拉开椅子坐下,翻开了那本最厚的寒假练习册。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成了这寂静空间里唯一又倔强的回响。 灯光下,严霖雨伏案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那条暗红色的围巾,像一个无声的守护,缠绕在她颈间,也缠绕在她心上。 * 周六清晨的空气带着凛冽的寒意,吸一口,鼻腔里都像结了层薄霜。 严霖雨裹紧了姑姑给的那条暗红色羊绒围巾,厚实的羊毛抵着下巴,带来一丝可靠的暖意。 她挤上了那趟开往民生路的早班公交车,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葱蒜味、廉价烟草味和老年人身上特有的,类似药油或陈年衣物气息的味道。 车里塞得满满当当,几乎全是头发花白、拎着各色布袋或小拖车的大爷大妈。 他们精神矍铄,操着本地方言或带着不同口音的普通话,嗓门洪亮地交流着哪家摊子的猪肉新鲜,哪家的青菜便宜又水灵,谁家的豆腐是今早刚做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为生活精打细算,热腾腾的活力。 严霖雨个子高挑,抓着车顶的横杆,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轻微摇晃。她安静地缩在自己的围巾堡垒里,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街景,像一片沉默的叶子,漂浮在喧闹的溪流之上。 公交车在民生路站台停下,车门一开,仿佛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闸门。 大爷大妈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拎着各自的“武器”,灵活又迅速地鱼贯而下,汇入前方那条已然沸腾的街道。 严霖雨被裹挟在人流中,踏上了民生路的地界。瞬间,一股远比超市里强烈百倍的生活气息,带着喧嚣的声浪和浓郁的复合气味,扑面而来,将她彻底淹没。 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头的长街。两侧是临时搭起的简易棚架,顶上盖着五颜六色的防雨布。 摊位一个紧挨着一个,密密麻麻,几乎不留缝隙。 新鲜的蔬菜堆成小山,翠绿的菠菜、水灵灵的萝卜、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饱满的西红柿在寒风中依然透着勃勃生机;活鸡活鸭被关在简陋的笼子里,发出咯咯嘎嘎的叫声;水产区更是热闹,塑料大盆里,鲜活的鱼虾在浑浊的水里扑腾跳跃,水花四溅,腥咸的味道尤为浓烈;肉案上挂着整扇的猪肉、牛肉,泛着新鲜的光泽,摊主手起刀落,发出干脆利落的笃笃声;还有卖各种熟食、炸货、干货、调料、日用小百货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讨价还价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夹杂着笑声和熟稔的招呼。 空气里混合着泥土的清新、蔬菜的清香、鱼虾的腥咸、生肉的微膻、炸油条的焦香、卤味的浓香……各种气味分子在冷空气中激烈碰撞、融合,形成一种独特而强烈,属于人间烟火的味道。 脚下是湿漉漉的地面,混杂着泥水、菜叶、鱼鳞和一些不明污迹。 严霖雨微微吸了一口气,那股混合的,甚至有些刺鼻的味道,却让她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放松了一瞬。 比起超市里那些经过精心挑选、包装、消毒、价格标签一丝不苟的冰冷“精选”,眼前这一切,充满了原始、粗糙、不加修饰的生命力。 这里的蔬菜还带着露水和泥土的印记,这里的鱼虾还在奋力挣扎证明自己的鲜活,这里的讨价还价是货真价实的生活博弈。 她拉下一点围巾,露出鼻子,让那真实又带着点野蛮的气息更清晰地涌入。 她并不急着买什么,只是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慢慢地往前走,目光平静地扫过一个个摊位,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无声地汲取着这份属于芸芸众生,滚烫的生存图景。 走到一个水产摊位前,严霖雨停住了脚步。 一个穿着深蓝色防水围裙的中年妇女正麻利地从大盆里捞出一条还在拼命甩尾挣扎的大鲤鱼,那鱼尾甩出的水珠溅到了旁边人的裤脚上,引来几声笑骂。 老板娘毫不在意,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手上动作快如闪电,鱼被按在案板上,刮鳞、剖腹、去内脏,一气呵成,动作熟练得近乎残忍,却又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 严霖雨静静地看着。 案板上的鱼嘴还在无意识地开合着,鱼鳃翕张,生命的气息正飞速流逝。 老板娘粗糙的手沾满了鱼鳞和血水,却毫不在意地在围裙上抹了一把,然后抓起一把粗盐,麻利地抹进鱼腹,又塞进几片姜和葱段。 最后,装进塑料袋里,利落地把处理好的鱼递给旁边一个等着的大爷。 “小姑娘,买鱼不?刚捞的,新鲜着呢!”老板娘抬头,看到了驻足观望的严霖雨,热情地招呼,声音洪亮。 严霖雨的目光从塑料袋里的鱼移开,落在老板娘被冷风吹得发红,却洋溢着生猛活力的脸上。 她微微摇了摇头,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有些轻:“不了,谢谢。” 老板娘也不在意,咧嘴一笑,露出有点黄的牙齿,转头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严霖雨继续往前走,她在一个卖本地草莓的摊位前蹲下。 竹筐里铺着柔软的干草,一颗颗小巧的草莓躺在上面,红艳艳的,表面覆盖着细小的绒毛,有些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散发出清甜的果香,在混杂的市井气味中格外清新。 她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一颗草莓。冰凉,饱满,带着生命的新鲜触感。卖草莓的老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催促。 “婆婆,这个,”严霖雨挑了一小捧看起来最精神的,放进老奶奶递过来的塑料袋里,“多少钱?” 老奶奶接过袋子,用一杆小小的,磨得发亮的秤称了称,布满皱纹的手利落地拨弄着秤砣:“八块五,给八块吧小姑娘!” 严霖雨从口袋里掏出零钱递过去。 老奶奶接过钱,又顺手从筐里捡了两颗最大最红的草莓塞进她的袋子里:“送你尝尝鲜!” “谢谢。”严霖雨低声道谢,拎着那一小袋带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鲜红草莓,融入了继续向前涌动的人潮。 严霖雨在卖牛肉的摊位前停住。 摊主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围着油亮的皮围裙,手里一把厚重的剁骨刀用得虎虎生风。 案板上摆着新鲜分割好的牛肉,色泽红润,纹理清晰,带着诱人的光泽和淡淡的肉腥气。 “老板,来两斤牛腩。” “好嘞!”中年汉子嗓门洪亮,动作麻利地操起刀,手起刀落,一块肥瘦相间的牛腩被精准地切下,甩上电子秤,“两斤整!姑娘好眼力,这块筋头巴脑炖着最香!86块!” 严霖雨点点头,手已经伸向口袋去掏钱。 就在这时,一道带着点戏谑和自来熟的声音,像颗小石子般突兀地砸进了她耳边的喧嚣里:“哟,李叔!这是我同学,您看给便宜点呗!” 第4章 自来熟 伴随着话音,一道高瘦的身影带着外面的寒气,倏地挤到了摊位前,正好站在严霖雨旁边。 严霖雨只觉得光线一暗,一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影子完全笼罩了她,带来一种无形和少年体温的压迫感。 她下意识地蹙眉,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具冲击力,近乎失真的少年脸庞。 少年肤色是冷调的,近乎透明的白,在冬日清晨灰蒙蒙的光线下,像是上好的骨瓷,又像覆着一层薄霜的雪原。 下颌线条清晰而流畅,勾勒出利落的轮廓。鼻梁异常高挺,眉骨也很立体,整张脸近乎锋利,不属于东方人柔和的骨相。 眉眼深邃,眼窝处投下淡淡的阴影,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扫出小扇子般的弧线,瞳孔的颜色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却仿佛蕴着光。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份糅合了少年青涩与隐约棱角的矛盾感,明明五官精致得如同工笔画细细描摹,带着一种超越性别、近乎妖异的美感,像是混了异域的血脉,却又在眉宇间透出几分尚未完全成型,属于男性的英挺。 帅不足以形容,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摄人心魄的“美”。 这张脸出现在这喧嚣、粗粝、充满泥土和生腥气息的集市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仿佛一幅精心绘制的油画被粗暴地嵌进了市井生活的画框。 但这失神极其短暂,如同流星划过冰冷的夜空,转瞬即逝。几乎是下一秒,严霖雨眼底那点因惊艳而产生的细微波动就被更深、更坚固的冰层覆盖。 她不认识这个人。 李叔显然认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他一见来人,脸上那点面对顾客的客套笑容立刻变得真实热络起来,手里的剁骨刀也放下了,擦了擦手:“哎呀,是小风啊!” 他的目光在严霖雨和小风之间来回扫了一下,立刻笑呵呵地大手一挥:“成!咱小风的面子必须给!姑娘,这肉你给我70块就行!” 一下子便宜了16块。这突如其来的“优惠”并没有让严霖雨感到欣喜,反而让她眉头蹙得更紧。 她讨厌这种不明不白的人情,尤其还是来自一个陌生人的“面子”。她不需要这种施舍。 “不用。”严霖雨的声音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 她避开旁边男生带着笑意的注视,低头迅速地从口袋里数出八十六块钱,直接递向李叔,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 “该多少就多少。” 李叔一愣,举着准备接钱的手僵在半空,有点尴尬地看了看旁边的小风,又看看眼前这个一脸冷硬、油盐不进的小姑娘。 他开店这么久,见过砍价的,见过占便宜的,还没见过主动拒绝便宜,非要给够钱的。 “啧,同学,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男生笑嘻嘻地开口,声音带着磁性的颗粒感,语气轻松,身体还微微朝严霖雨这边倾了倾,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皂角味混合着一点集市沾染的烟火气。 严霖雨没理他,甚至没再看他那张引人注目的脸一眼。她只是固执地把那八十六块钱又往前递了递,目光清冷地看向李叔,无声地催促着。 李叔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接过了钱,麻利地把那块牛腩装进一个厚实的塑料袋里,递给严霖雨:“姑娘,拿好嘞。” 严霖雨接过沉甸甸的肉,拎在手里,转身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哎,等等!”那个叫小风的男生却一步横跨,不算刻意但恰好挡住了她一点去路。 他个子高,身形虽瘦却带着点存在感。 他指了指严霖雨另一只手里拎着的那袋草莓,又指了指她刚买的牛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灿烂得有点欠揍的笑容:“这么多东西,拎着多重啊?要不要帮忙?” 他甚至非常自然地伸出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直接就要去接她手里的塑料袋,动作亲昵得仿佛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严霖雨脚步一顿,终于抬起眼,再次正视这个拥有惊人美貌却行事诡异的家伙。 这一次,她的眼神彻底沉静下来,像结了冰的湖面,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涟漪。 “不用。”严霖雨又吐出两个字,像两块冰凌相撞,清晰、干脆。 说完,她侧身,灵活地从男生旁边绕了过去,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径直汇入了前方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暗红色的围巾在涌动的人潮缝隙里一闪,很快就消失不见。 叫小风的男生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站在原地,看着严霖雨消失的方向。 集市喧嚣的人声车声好像瞬间被抽离,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底的光芒却更加炽亮。 他摸了摸自己线条优美的下巴,低低地自嘲一笑。 * 窗外的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城市的霓虹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严霖雨蜷缩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线将她伏案的影子拉得细长。 桌上摊开的练习册,密密麻麻的字迹像一群黑色的蚂蚁,在她眼前缓慢地爬行、扭曲。 小腹深处传来一阵熟悉且不容忽视的闷痛,像是有个冰冷沉重的铅块在往下坠,又像是无数根细密的针在缓慢地刺扎。 这感觉她太熟悉了,如同每月定时敲响的警钟——她的例假快来了。 严霖雨放下笔,下意识地按在小腹上。她拉开书桌抽屉,翻找着。抽屉里东西不多,几本旧笔记本,几支备用笔,还有一些零散的杂物。 她在里面摸索了一圈,空空如也。 家里的止痛药,吃完了。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猛地一沉。 止疼药,是她每个月那几天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动的唯一保障。没有它?光是想象那即将到来,如同被活生生撕扯开腹腔般的剧痛,冷汗就瞬间从额角沁了出来,后背也泛起一阵寒意。 那种痛,是真的能要她命的,至少能让她生不如死。 不行,必须去买。 严霖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已经开始翻涌的不适感。她站起身,动作因为腹部的紧绷而显得有些僵硬。 她走到门口,穿上厚实的羽绒服,再次裹紧了那条暗红色的羊绒围巾,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冬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裸露的皮肤上生疼。 街道上行人稀少,路灯昏黄的光线在地上拉出长长又孤单的影子。 严霖雨低着头,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脚步有些急促地朝着小区外那条街上的24小时药店走去。每一步,都牵动着小腹越来越清晰的坠痛感。 推开药店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西药和淡淡中草药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明亮的白炽灯光有些刺眼。店里只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店员,正坐在柜台后面低头看着手机。 严霖雨走到柜台前,声音因为寒冷和不适而有些发紧:“麻烦拿一盒布洛芬缓释胶囊。” 她报出自己常用的牌子。 店员抬起头,目光在严霖雨苍白的脸上扫过,看到她微蹙的眉头和按在小腹的手,眼神了然。她转身在药架上找到药,放在柜台上。 “这个?” “嗯。”严霖雨点头,掏出钱包。她刚把钱拿出来—— “她的,我一起付了。”一道带着点慵懒的男声突兀地响起,瞬间打破了药店里的安静,像根针,精准地扎进了严霖雨紧绷的神经末梢。 她闻声侧头望去。 只见今早在集市上那个莫名其妙,顶着张绝美脸蛋的男生,正站在她旁边不远处的柜台旁。 药店明亮的白炽灯光毫无保留地打在他脸上,将他那张极具冲击力的面容照得纤毫毕现。 然而,更刺目的是,他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上,此刻赫然多了几道新鲜的伤痕。 一道细长的口子斜斜划过他左侧光洁的颧骨,血珠正缓缓渗出,在冷白的皮肤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另一道稍短些的擦伤横在眉骨上方,微微红肿着,边缘还沾着点灰土。 伤口不浅,破坏了他那份近乎妖异的美感,平添了几分狼狈和野性,却奇异地混合出一种更加惊心动魄又破碎的美。 男生似乎并不在意脸上的伤,身上依旧只穿着那件略显单薄的黑色连帽卫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灰色T恤。 他手里拿着碘伏、棉签和一包纱布,显然也是来买药的。 男生微微歪着头,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带着惯有的戏谑笑意,直勾勾地看着严霖雨,就像在集市上说要帮她拎东西时一样自然。 他甚至抬手,将手里的药品也放在了柜台上,和严霖雨那盒布洛芬并排。 店员显然也被这突然出现,带着伤的“美少年”惊了一下,目光在他脸上那几道血口子上停留了片刻,才看向他放在柜台上的药,又看看严霖雨。 严霖雨只觉得一股邪火“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小腹的坠痛感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意”和那张碍眼的脸给刺激得加倍汹涌起来。 烦躁、被打扰、生理上的极度不适,以及对这种自来熟“人情”的深恶痛绝,瞬间拧成一股暴躁的洪流,冲垮了她勉强维持的平静。 “不需要!”严霖雨的声音比冬夜的寒风还要冷冽,带着斩钉截铁的拒绝和毫不掩饰的烦躁。 她甚至懒得再看那张带血的脸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她飞快地将自己数好的钱塞到店员手里,动作快得带着一股发泄的意味,然后一把抓起柜台上那盒属于自己的药,紧紧地攥在手心,塑料药盒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她转身就走,羽绒服的下摆因为动作过大而带起一阵风。 这一次,她连半个眼神都没再分给旁边那个脸上带血,笑容依旧灿烂的家伙。 第5章 空荡荡 “哎,同学……”男生似乎还想说什么,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又带着点无奈。 严霖雨充耳不闻,脚步更快,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了药店厚重的玻璃门,一头扎进了凛冽的寒风中。 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肺腑,让她打了个哆嗦,却奇异地压下了一点心头的暴躁和腹部的绞痛。 玻璃门内,男生看着那个迅速消失在夜色里,裹得像只愤怒小企鹅的背影,立即结账拿着东西追了出来。 冬夜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脸上那几道新鲜的血口子被冷风一激,针扎似的疼。但他脚步更快,长腿迈开,几步就在昏暗路灯下追上了那个闷头疾走的身影。 “喂,同学!等一下!”他提高音量,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传开,带着点喘息。 严霖雨脚步猛地顿住,身体瞬间绷紧。 她没想到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居然还追了出来! 一股强烈的烦躁混合着小腹加剧的坠痛,让她猛地转过身,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彻底阴了下来,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追来的少年,声音压着即将爆发的火气:“有意思么?” 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裹在厚重羽绒服里紧绷的轮廓,也照亮了她眼底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不耐烦。 男生被她眼神刺了一下,脚步也停了下来,隔着几步的距离。他脸上那点惯有的嬉笑淡了下去,但眼神依旧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执拗。 他没在意严霖雨恶劣的态度,反而上前一步,动作有些急切地伸出手,手里捏着的,正是她刚才付给药店的那几张钞票。 “钱还你。”男生把钱往她面前递,语气比之前正经了许多,“谢谢你之前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这四个字像天方夜谭,砸得严霖雨一愣。她拧紧眉头,努力在因为生理不适而有些混沌的脑子里搜索,目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张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惊艳的脸。 “你……”严霖雨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眉头皱得更紧,“认错人了吧?” 她根本不想跟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扯上任何关系,尤其是什么“救命之恩”这种听起来就麻烦透顶的东西! “没认错!”男生语气肯定,甚至带着点急切,“几个星期前,清源路附近,那条叫‘富源巷’的胡同里!林庚那伙人堵着我抢钱,是你冲出来把他们赶走了!” 他语速很快,努力还原着那天的场景,试图唤起她的记忆。 几个星期?清源路?小巷?林庚打劫? 记忆的碎片模糊地拼接,一个蜷缩在地的模糊影子在严霖雨脑海里一闪而过。 是他? 完全没印象! 那天她满脑子都是没写完的历史卷子、父母的责骂和快要爆炸的膀胱,地上那个被打劫的是人是鬼她都没看清! 然而,真相的揭露并没有带来任何温情或“英雄救美”的旖旎。 严霖雨脸上那点短暂的错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冰冷的直白。 她看着男生那双满含期待的眼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丝毫温度、近乎嘲弄的弧度:“哦,是你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脸上还在渗血的伤口,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但那不算救命之恩。因为我真没想过去救你。我那天着急回家,纯粹是嫌他们挡路,不想为此绕远。” 她看着男生那张绝美脸上瞬间凝固的表情,漂亮的眼睛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有惊讶、难以置信、一丝被戳破幻想的狼狈…… 她只觉得更加烦躁,“解释清楚了,可以走了吧?” 说完,她看都没再看男生递到面前的钱,仿佛那是烫手的山芋,更不屑于接受这基于“误会”的偿还。 严霖雨干脆利落地转身,裹紧了围巾,迈开步子就要再次融入夜色。 “喂!钱!”男生在她身后喊。 严霖雨充耳不闻,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背影决绝。 男生还保持着递钱的姿势,僵在原地。 昏黄的路灯将他颀长却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手中捏着的钞票被风吹得微微抖动。 他看着那个头也不回,迅速消失在居民楼阴影里的身影,半晌,才有些泄气地放下了手。 指腹无意识地蹭过颧骨上那道最深的伤口,刺痛让他“嘶”了一声,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回笼。 男生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又抬头望向严霖雨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片沉沉的黑暗。 他把钱胡乱塞进口袋,拎着那袋药,转身返回药店。 药店厚重的玻璃门又被大力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 正低头整理药品的中年女店员闻声抬头,看清去而复返的人,眉毛立刻挑得老高。 “哟,小伙子,”她拖长了调子,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和一点揶揄,“这么快就回来啦?看来不行啊!” 男生刚在外面被严霖雨冰刀子似的话捅了个透心凉,脸上伤口被冷风吹得火辣辣地疼,此刻又对上店员大姐这毫不掩饰的调侃,嘴角不由地抽了一下。 但他是什么人?他这张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和盔甲。 只见男生肩膀一耸,脸上瞬间又挂起了那副招牌式的,带着点无辜和可怜的笑容,杀伤力十足。 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口,声音刻意放软了些,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示弱:“姐姐,外面风大,伤口疼得厉害。” 他往前凑近柜台一步,灯光下,带伤的脸冲击力更强,破碎的美感混合着少年气,简直让人心软,“能借您店里的镜子用用吗?我自己处理下,不然回去真没法见人了。” 店员大姐被他这“姐姐”叫得心头一软,再对上这张俊脸,刚才那点看热闹的心思瞬间被怜爱取代。 这谁顶得住啊? 她无奈地摇摇头,一边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巴掌大的折叠圆镜递过去,一边忍不住又朝门口的方向努努嘴,压低声音八卦:“我说小帅哥,刚才那小姑娘……心肠也太硬了点吧?” 她撇撇嘴,一脸的不理解加替他不平,“瞅瞅你这脸伤得!多俊的脸蛋儿啊,破相了可怎么好?还有你好心好意……她倒好,甩脸就走,跟欠了她八百万似的!啧啧,这年头的小姑娘,脾气怎么都这么冲?真是看不懂了!” 她絮絮叨叨,俨然已经把男生划归到了“被辜负的可怜美少年”阵营。 “谢了姐姐!下次买东西还来您这儿!”男生对着镜子最后确认了一下那块贴在眉骨上方的白纱布,虽然滑稽了点,但好歹遮住了最狼狈的部分。 他冲热心又八卦的店员大姐扯出一个招牌式的灿烂笑容,晃了晃手里装药的塑料袋,转身离开了药店。 * 除夕夜的寂静,像一层厚厚的吸音棉絮,沉沉地裹着这间小小的屋子。 窗外的世界是喧嚣的海洋,鞭炮声此起彼伏,炸开一团团短暂而刺目的红光,孩童的尖叫嬉笑声、远处电视里春晚模糊的歌舞声、邻里推杯换盏的喧哗…… 所有的热闹都隔着冰冷的玻璃,被稀释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反而衬得屋内更加死寂。 严霖雨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没什么温度的沙发。 屋里只开了一盏角落里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将她蜷缩的影子投在空荡荡的墙壁上。 桌上摊着做到一半的寒假作业,笔搁在一旁,墨迹早已干涸。 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小说,视线落在密密麻麻的字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胃里空得有些发慌,但她懒得动。冰箱里有姑姑临走前包好的饺子,可她连煮的**都没有。 突然,严霖雨放在腿边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荧白的光在昏暗中格外刺眼,伴随着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嘀”声。 她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没什么情绪地瞥了一眼。 屏幕顶端清晰地显示着发件人:妈。 时间:除夕夜,21:35。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瞬间的紧缩带来一阵细微的闷痛。 随即,早已麻木的冰冷感迅速覆盖上来。 不是新年祝福。她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也不是关心她一个人在外怎么过年,吃没吃饺子,冷不冷。 更不会是问她为什么不回家,那个答案彼此都心知肚明,问出来只会是自取其辱。 严霖雨点开那条信息,大致扫了一眼。 字句很短,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熟悉的指责腔调,字里行间弥漫着浓烈的怨毒和某种高高在上的宣判。 不是问候,是判决书。 不是关心,是投掷过来、裹着糖衣的腐烂石块。 严霖雨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唇线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紧,像一块冷硬的石头。 她眼底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结了冰的荒原。 果然,意料之中。连一丝一毫的意外和涟漪都不会有。 她甚至没有读完最后几个字。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精准地点中那条信息。 一个鲜红的“删除”选项跳了出来。 严霖雨没有犹豫,选择了删除,眼不见心不烦。 荧白的光瞬间熄灭。 那条带着“母亲”名义、承载着除夕夜“问候”的信息,连同它所有的恶毒诅咒,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屏幕上只剩下空荡荡的聊天背景。 窗外的烟花还在盛放,绚烂的光芒偶尔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彩色光斑,映着严霖雨蜷缩成一团,拒绝被照亮、孤零零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