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消散了,日光照下来,院落愈来愈亮,忙碌声也愈来愈大。沈之微趴在院子中的亭下,她在这里睡了一夜。
光照到了她的脸,睫毛在她的眼窝处留下了美丽的倒影,她睁开了眼,看着院子中的仆人来回忙碌,一个下人走过来,对她说:“小姐,姑爷他今天一早出门了,说为你买些东西回来。”
“知道了,你下去吧。”她无力地摆摆手,丝毫不想理会这些事。
“小姐,有客人来了。”又一为丫鬟来报。
“谁?”
“不知,您去看看吧。”
她披了件外服,感觉头晕目眩的,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勉强走到门外,到了门外,她才被注入了些生命。
“你来了。”她注视着他,眼中没有抱怨,只有惊喜。
“对不起,昨日我没能来向你道喜,今日算不算晚?”
“不晚不晚,你什么时候来都不会晚。”
“你成亲了,不高兴吗?”
“没有,我很高兴。”
她笑着面向他,笑得很灿烂,像两年前一样。
他从腰间解下一把刀,送给她:“我不知你喜欢什么,也不知该送你什么,想了许久,觉得还是要送你一把刀,毕竟它能在你危险的时候护着你。”
“多谢,我很喜欢。”她的指腹轻轻抚摸着那把到,像拿到一块简直连城的宝贝一样。
“我希望你永远不会用到它。”
她笑着,又问:“你还要走吗?”
“是。”
“什么时候?”
“今日。”
“那……一路平安。”
二人相视而笑,她让他进家里吃饭,他婉拒了,说要启程了,她像两年前一样,没有留他,只在门口望着他渐渐消失在拐角。而他,也是躲在拐角处,远远望着她,直到她进了院中。
夜晚,沈府失了一场大火,上面来了人,封条贴在了沈府的大门上。他们说,爹包庇叛贼,当原地斩首。
她和娘苦苦哀求着官兵,但始终改不了结局。
血溅了她们一身,她的娘亲怀中抱着爹,撞向了官兵的刀口。
有声为哭,失声为泣。她在火海中,早已泪流满面,却同哑巴一般,喊不出痛苦。
站在门外的,是一张奸邪到狰狞的脸。
顾忘愁,他怎会露出这种表情?
是他?是他!是他害了沈家?!
他缓缓走过来,掐住她的脖子:“怎么,家破人亡的滋味不好受吧。”
她脸涨的通红,困惑、悔恨、恼怒齐刷刷地瞪向他。
他说:“我叫忘愁,忘愁忘仇,自我家破人亡的那日,愁苦一直伴随着我,我怎会忘?我的仇人,我更忘不了!”
她不解地看着他,觉得他疯了。
他发疯般地笑:“还记得你爹怎么当上知府的吗?还记得你爹当初告的那个县丞吗?那是我爹,他本是你爹的副手,是你爹的好弟兄啊!帮了你爹那么多,而你爹为了荣华富贵,把我爹卖了!”
“你爹敛财伤民,是他该有的下场!”她沙哑地说。
“是,我爹是贪了些小钱,可你爹呢,一个伪君子,为了权力把自己的多年兄弟都卖了,还包庇逆贼,你说,他该不该死?”
“我爹没有!你不许这样说我爹!”
“萧客舟是反贼啊!两年前,你爹救下了一个反贼啊!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不敢再想,拼出最后一丝力气,从腰间抽出那把佩刀,径直插入他的左胸。
他吃痛,抓住他脖颈的手瞬间松开了。
他看着自己胸前的那把刀,扎的不深,胸骨没有戳破,这才将刀给拔了出来。
“多谢啊,还送了把刀。”他的脸上带着野兽般的笑,如同黑夜中的恶鬼。
他举起刀,正欲朝她刺下。
她流着泪,缓缓闭上了眼。
可是她没有感到疼痛,而是一股温热溅在脸上,她睁开眼,见顾忘愁已趴倒在地,血正从他的胸口流出,缓缓扩散到她的脚边。
她拾起那把刀,眼睛失了神,仿佛四周都是黑暗的。
她感受到,有人把她抱走了,这种感觉很熟悉,两年前厨房失火的那一次她就曾感受过。
醒过来时,她躺在一张床上,屋内陈设很明显地看出我,这是一家客栈。她还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起身,一把把他搂住,她的心现在很乱,像一只失了方向的鸟。
她没有力气了,她觉得那是一场梦,好真实的梦,真实到她不敢开口去问他,良久,她才颤颤巍巍地问:“那是一场梦对吧。”
他怔住,垂下眼眸,没有回应。
她开始大声恸哭起来,哭了许久,直到没了眼泪。
他紧紧抱住她,咬紧牙关,心中发誓: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天边挂起一轮明月,光洒了进来,像从天上飞下来的一位仙子,轻轻安抚着两个沦落天涯的人。
一直到破晓时分,她再次有了些情绪,红肿的眼睛看向他,淡淡地问了句:“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递给她一封信笺,说:“先别打开这封信笺,跟我来一个地方,你会知道答案。”
“我能相信你吗?”
“我会伤害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唯独不会伤害你。”
“为何?”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思忖片刻,才说:“你救过我,我不会杀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带她来到了一片竹林,竹林深处,立有一间小屋,屋外被篱笆围住,形成了一个不大的院落。这样的居所不知是多少文人隐士的心中所求。
“这里是?”她疑惑地看着他。
“你若不嫌弃,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这封信笺什么时候打开,你也没告诉我你的身份?还有,你会留在这里吗?”
“信笺里面写的是我的心愿,我听庙里的大师说,将心愿写进信笺里,交给命中一位至关重要的人,三天之后将信笺打开,愿望就会实现,你救过我的命,自然是我命中重要的人,交给你,我是最放心的。”
“我第一次听你讲那么多话,所以,你还要离开吗?”
“三日之后,我会回来。”
“我等你。”
“你的身份呢呢?你……是逆党吗?”
“三日后,你会知道,我回来后,会任你处置。”说罢,他拿起剑,冲她一笑:“我走了,你进屋吧,屋里的东西很齐全,很干净,还有……你喜欢的荷花。”
他走了,没有回头,步伐却很沉重,在他转身之际,她明明看到,他脸上附上了一滴泪。
第二日,有一车夫送给了傅宰相一封信。傅宰相是是最受百姓爱戴的宰相,是最忠实于皇帝的人。皇帝曾说,他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信上说:民女沈之微告端王豢养死士,谋逆造反,死士萧客舟现居京师东坊风雨客栈中,望捉拿归案。
后来,皇帝下令搜查端王府,果不其然,搜剿了许多重兵器,王朝规定,私藏重兵器乃是死罪。他们也抓到了那名死士,将他捉拿,关押在地牢中,他面临的将是一场严苛的问审。
冰冷黑暗的地牢中,幽幽灯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他被钉在一面冰凉的墙上,酷吏正握着一条沾了盐水的荆棘,狠狠地朝着一人抽去,一鞭又一鞭,他白色的囚衣已经变成了红色。
能做酷吏的人,几乎都是几近疯狂的人,即便罪犯如实招来,他们也绝不会姑息,罪犯就像他们手里的玩物,直到他们的鞭子甩断,他们才会收手。
一个夜晚,一个一身黑服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一身红衣,满头白发的……苟延残喘之人。
黎明时分,红衣少年把自己的所有底细都告诉了酷吏,他没有熬到破晓时分,死在了阴暗潮湿的地牢中。
第三日……没有第三日……
按规定,他应该是在第三日上刑场,然后被当众斩首的,这明明是一件惨不忍睹的事,可依旧有那么多人会过来凑热闹,与其那样,死在地牢中,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在思绪尚存的最后一刻,他脑海中依旧想的是那个女孩的名字——沈之微。
她一夜没睡,透过窗户望着竹林地中的一片天地,直到天亮。她脑海中想着他那句“三日之后,我会回来”,所以她不时地会往外面看看。
她想起了那封信笺,今日可以打开了,她很好奇,他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她满怀期待地拆开,信上写着:之微,很抱歉,我可能又不能如约而来了,你不要等我,过好自己的生活。我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仇家势大,而我势单力薄,无奈之下,我投靠了端王,成为他的死士,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又怎能给你幸福呢。我本以为顾忘愁会待你好,可我错了,我没能守护好你,还连累了你的家人,如今,我只能尽全力给你好的生活,这个竹屋是我爹娘留下的,交给你,我也放心。
信的最后还跟了一句:我的心愿是,我的心仪之人能走出困境,能永远平安。
信看完了,她跑出竹屋,瘫坐在地,没有眼泪,没有哀嚎,她的眼泪早就在沈府被灭的那日流干了。
不久后,有许多人都搬到了竹林地中,这些人大多都来自京师,他们说前不久,宫里头抓到了一名死士,那死士把底细全都说了,可依旧难逃一死,之后就有人造反了,一路杀到京师,城民惶恐,都四散逃命去了。
她正在屋里头做竹笺,声音传至她耳里,竹笺落了一地,一滴泪滴在了桌上……
她抬手把肩上的落叶轻轻拍掉,让女孩进屋里拿来一个刻有荷花的弓。这是她后来去了残破的沈府,无意间发现的。
屋瓦破碎,可它还完好无损地躺在其中。她拾起,擦掉上面的灰尘,带回了竹屋。
女孩正欲把弓递到她的手中,谁知手一滑,弓跌落在地,摔成了两部分,弓上的那支荷花被摔落了。
这明明是一把弯弓,谁能料到还是一个容器,荷花为盖,弓体为身。
沈之微把弓拾起,那荷花盖的下面刻着一行小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