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微给你讲一个故事》 第1章 之微她情窦初开 “先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为何意?”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怀中抱着一本破旧的书,一脸天真并且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沈之微的眸子闪动了一下,即便十多年过去了,“客舟”二字依旧撩拨着她的心弦。现今她已过而立之年,但十多年前她遇到的那个人,还有那些刻骨铭心的事,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她就似那柳枝,而他就似那客舟,她无数次地想留住他,可他无数次地要离开。 那些回忆是痛苦的,可又参杂了难以忘记的美好。 此时正逢夏季,天刚露出鱼肚白,群山睡意尚未消尽,所以还算不上太热。 沈之微穿一件薄薄的淡粉色长袍,长发高高挽起,端坐在门前,手中抱着一摞精致的竹简,她的左手背上的皮肉凹凸不平,呈银白之色,那是火焰留下的画痕。 坐在她面前的,几乎是一群总角之年的孩子,稍大一点的,也不及弱冠之年。 她被那女孩的一句话拉进了回忆里,院落中,孩童们看着先生静默不语,他们从未见过先生这般状态,便开始小声谈论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的,院落中说话声开始愈来愈大。 可她的世界变得静寂无比,仿佛这个世界仅有她一人一样。 一片叶子被风吹落,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女孩轻轻拍落了肩膀上的树叶,一脸颓丧。爹娘好不容易有得空闲带她来明月湖游玩一趟,她被湖中的一条胖锦鲤吸引,追着它跑了许久,竟把爹娘远远甩在后头了。 她爹本是一县县令,为人清廉爱民,因查出县丞贪图大量钱财,将其告发并施罪于他,由此升迁为知府。 他们刚搬迁至此处,明月湖也是第一次来。 明月湖不大,沿着一侧湖边往水中央,长满了半湖的荷花,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鲜艳,正应了“映日荷花别样红”那句诗。 她坚持要来明月湖的原因之一就是这里的荷花开得很美,荷花底下,还有许多胖锦鲤于水中游耍。 这里四面环山,算得上是个游山玩水的好地方,但因地处偏僻,很少有人常来此地。 她第一次来这儿,本是觉得新奇的,可后来跟爹娘走散了,顿时觉得这明月湖凄静超过了它的美了。 她瑟瑟缩缩地往回走,不时地还要猛地回头看一眼,把自己吓得一身冷汗。 忽听草丛中传来一阵“沙沙”声,似乎是一只大型动物从山坡上滚落。这下她可不敢回头了,步伐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快了,直到跑了起来。 湖里的一只胖鲤鱼跃出水面,与此同时,她重心不稳,双脚离地,径直往前跌下,鱼儿再次进了水,溅出一朵不大的水花,她也趴在了地面上。 哦,不是地面,是一个人身上。 她坐起,揉了揉酸痛的胳膊,这一跤虽然有人给她当了肉垫,可是余惊还是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待她看清一切时,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穿着一身黑的人身上。 她瞪大了双眼,耳边传来蝉的鸣叫。湖中出现了两只锦鲤,似八卦图那般来回环绕。 这人穿得一身黑,腰间佩戴一把黑柄长剑。脸也被那黑帽子遮的严实,若不是白天,她甚至都发现不了他。 她惊得失了声,从他身上弹坐起来。 这人却丝毫未动。 她随手捡了一枝木棍,轻轻戳了他几下。 依旧未动。 她用木棍将他的帽子挑开,忍不住看过去,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最后,干脆走进了看了。 是个相貌清隽的男子,眉毛黑且浓,此刻虽闭着眼,依旧能看出他眉目的不凡。他也很高很瘦,看着有点像一个初入江湖的剑客。 她走进了,才发现了他身上有一道长长的裂口,正有温热的鲜血正从那里不断溢出。她探了探他的鼻息,尚存着一口气,有救。 “之微,你在哪儿呢?之微——” 不远处有人焦急地喊着。 她站起,看见爹娘还有几个仆从正从前方往这里赶。 她朝他们挥舞着双手:“爹娘,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让你追那条胖锦鲤,担心死我了。”沈知府和沈夫人接二连三地说着。 “这不找到我了吗?爹娘,这有一个人,好像快死了,救他吗?”她指着脚下躺着的男人。 沈知府顶着一头的汗珠:“哎呦喂,怎么平白无故地躺着一个人啊,快快快,先带回去,死也不能死在这里啊。” 几个仆人你抬一只手我抬一只脚地将他抬到了马车中,沈微之坐在他的正对面,总假装不经意地看到他。 回到府上,已是未时,沈之微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迟迟没有进去,直到几个仆从把那个受伤的男人抬进屋子,直到她看不到他,她才不舍地进了屋中。 她没有睡觉,站在支摘窗旁,与窗下一盆池的荷花站在一起,不停地往外张望着,担心着。 荷花是她悉心照料的,此刻她们似乎能感知到主人的心情一样,根茎微微弯着,像一个面容粉嫩,身穿绿衣的小女孩微微弯着腰的模样。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大夫从房中走出来,手上拿着张帕子,正在擦拭着手上的血,他对沈知府说,那个人的命捡回来了,再调养几天,便可痊愈。她在房中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这才安心地入睡。 次日,她很早起了床,在院中闲散踱步,又好似在等待着什么时机。 终于,她见一仆从端着一碗药匆匆赶来,她走过去,拦住她,接过药,说:“你先回去吧,我来就行。” 那仆从不明所以,把药递给了她后,悻悻地回去了。 她推门而入,正见那男人躺在床上,脸色微显苍白。 她不过是想来观摩他的容颜,来喂药不过是个幌子。而且她从来没有给别人喂过药,更不知道该怎么让一个昏迷的人喝下这碗药。 思索一番,不就是用勺子直接往嘴里送吗? 勺子里的药都要溢了出来,她掰开他的嘴,就这样径直地往他口中送。 他被呛醒了。 “太好了,你醒了!不亏我一大早上起来就喂你熬药。” 他强撑着一口气那样:“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欲起身,却被她一把按了回去:“你伤还没好,不宜走动,还是躺着吧。” “我……” 她打断他,说:“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啊?” 少女坐在床沿,她正处豆蔻年华,生得清秀仟仟,明眸皓齿,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世间最清澈明净的湖水。 他看着她的眼睛,满怀真诚,让他无法不回答她,于是他说:“我叫萧客舟,已有十八。” “客舟?你是外地人?” “是。” “为何不问我?” “问什么?” “问我叫什么名字,我的年龄。” 他笑了:“敢问姑娘姓名和年龄?” 她如心愿得偿那般开心地笑着:“我叫沈之微,年方十六。” 那天,爹过去问了客舟一些话,她在外面听到了。爹问他是什么人伤得他,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让他如实回答。他回答说是山上的劫匪伤了他,并且抢了他的钱财,他敌不过,只好逃走。还说什么三生有幸,遇到了沈家人。 她很失望,爹是知府,这些事对他来说很重要,可对自己来说,这些都是小事,爹没有问到她想要的点子上,比如说客舟可有婚配之类的…… 沈知府派人去搜寻了明月湖周围的所有山上,整整五天,也没有发现劫匪的踪迹,或许劫匪们得到了小道消息,早就逃之夭夭了。 又过两日,他伤势见好,准备离开沈府了,当天清晨,他听到外面有个仆人大声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在厨房摔倒了!” 他是第一个冲进厨房的。此刻,厨房似战场,被炸药炸过一样,墙上黢黑一片,地上,还有一堆零散的沙子。 她抱腿坐在地上,委屈地挤泪,左手背上血肉糜烂,露出猩红的颜色。泪水划过她的脸颊,在脏乱的脸上留下了白色的划痕,想被小猫抓过一样。 他什么也没说,只跑过去,一把把她从满是沙土的地面上抱起,送回她的房间。 这是他第一次进女子的闺房,房中的支摘窗下有一小盆池的荷花,总共三支,根枝扎在肥沃湿润的土壤中,而她们却出淤泥而不染,层层粉嫩的花瓣犹如女子的罗裙那般美丽。 大夫说她的腿摔断了,起码要修养三个月。 她腿上和左手上缠着绷带,安静地倚在床榻上,眼中还有遗留的的像被打碎了的珍珠。 她的贴身丫鬟吓得半死,怕老爷夫人降罪于他,只好跪在门外请罪。 是沈之微把她叫进来的,她让她别怕,说不怪她。 事已至此,沈知府和沈夫人并没说什么,没有降罪给任何人,只让大夫开最好的药,让女儿快好起来。 其他人都走了,沈之微让萧客舟留了下来。 “你要走了吗?”她问。 他的低着头,“我在这儿已久,该回去了。” “一定要回去吗?” “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的脸上涌上粉嫩的红色:“你不能留下吗?我……喜欢你。” 他赶忙起了身,无意间与她对视让他心慌意乱,他立刻躲开了她的目光。 “沈姑娘配得上更好的,我不值得,姑娘的救命之恩,我日后必报。” “可是我觉得你很好啊。” 房间一片寂静,静默良久,他才道:“我已有心仪之人。” 她怔了片刻,随即假装嗔怒地撇撇嘴,仰起头,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好吧,既有婚约,我不强求,你会箭术吗?” “略通一些。” “你作我半月的师父,教我半月的箭术,半月之后我决不留你,我沈家对你的恩情你也算还了,不必日后再报答。” 从她见他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他定习武,她一直想学一些刀法箭术之类的,刀剑都是锋利的武器,爹碰都不让她碰,唯独箭术是可以学的,可爹还是没让她学。既然他会箭术,以教箭术还此恩情,救命之恩他也不必牢记在心了。 “可你的腿伤……” 她挑了一下眉:“你通箭术,应该知道箭术用的是眼睛和手,而不是腿和脚,你尽管教就行,我学不会不是你的错。” 他一直垂着眸,像是撒了慌的孩童那样,有些心虚,还有些害怕与担忧。他点点头,默许了下来。 她见他这幅样子,觉得甚好欺负,于是打趣般地说:“那么,师父,为何不敢看徒儿呢?天底下怎会有胆子这样小的师父呢?” “我答应教姑娘箭术,师父这一称呼在下承受不起,姑娘叫我客舟就行。” “那总得敢抬头看我吧,不能老低着头呀。” “是。” 他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看向了她,她笑着,静默着看着他的双眼。 他的眼睛是他脸部的点睛之笔,她没见过如此好看的双眸,想无价的宝石,可这块宝石好像受过许多摧残,里面隐藏着痛苦的不可告人的故事。 “你喜欢的那个姑娘一定很优秀吧。”她没有怨恨与嫉妒,而是夹杂着许多遗憾的称赞。 她说这句话的声音很小,没有让他听见。 第2章 之微她情深意重 日子很快就走到了第十五天这一步,他要辞别了,临走前,他送了她一把弯弓,这是他花了十五个夜晚做出来的,上面刻有一整只含苞待放的荷花,根茎有些奇特,暗藏玄机似的。她试着拉了一把,这根弦有力却又柔和,丝毫不像其他弦一样,稍不注意就能划伤手指,或在手上留下一道久久难消的红痕。 她收下了,她去衣铺给他挑了一件黑衣,他临走前穿上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带走。 一身穿黑服,扎着高马尾的少年站在门口,站在少女的面前,他很高,她明明只到他的胸前,可他更像一个低到尘埃里的人,像公主的侍卫,时时刻刻等着公主发落。 他除了皮肤是白的,其他一切都是黑的,他长长的发带,他的配剑,还有他的身份…… 她心里早就猜想过,他被劫匪所伤很可能是假的,至于真相,若在刚遇见他时她还想追问,现在,她不想问了。 她嘴角上扬,对他说:“你一定要对你的心仪之人好,毕竟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心仪的人呢?” 他面露愧疚之色,不知如何回应。 她开怀大笑:“你放心吧,我不是缠绵多情的人,你不愿与我在一起,我不强求,没见你之前,你走了后,我还是我。” 仆从牵了一匹黑马来,她接过缰绳,对他说:“你不愿带走什么,但也不能徒步走带你的家乡吧,一匹马,能祝你早日回到家乡。” 他没回应,是她强行把缰绳送他手里,他才应下的。 她让他快上马,说自己要回去吃饭了,别让他耽误时间,他才上了马,跑到了转角处又停下来,最后一次“窥探”那个救他性命的金枝玉叶的女孩。 她依旧站在门前,看到他消失在墙角,她依旧没走,远远往他离去的方向看着,似乎他还没走。 她转身离开了,躲在墙角的他带着无尽的歉意策马而去了。 时间很快到了两年后,她已有十八岁了,可没有谈婚论嫁,这两年来,没有一个男子能像他一样入得了她的眼,的确,人的一生能遇到几个心仪的人呢? 八月十三日的清晨,爹从外面带回一个人,很像他,不只能说穿着打扮很像他,黑衣服黑剑黑发带。 穿着如此相似,可她依然能一眼看出那不是他,尽管是一个背影。 他很恭敬,说自己叫顾忘愁。爹说他昨日遇到了劫匪,是这位少侠救了他,他要把女儿嫁给他。 就因为他救了爹,爹就要把女儿嫁出去吗? 怒气涌上心头,可她又立刻平静下来。她居然应允了。别人都把婚姻看作人生大事,她之前也是的,若是和他缔结连理,那定是一件大事,至于和旁人,都不是什么大事了。 傍晚的晚霞很美,她小酌一杯,独坐院中欣赏。顾忘愁走过来,他一脸的歉意,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 “有什么事直说。”她酌了一杯清酒,眼睛依旧望着天边一抹烟霞。 “沈姑娘,其实知府大人不是我救的,我本来是想骗你的,可我一看到你的眼睛,我不忍心骗你,所以我想了许久,决定还是把真想告诉你。” 她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他说,他赶到的时候劫匪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他只看到草丛中一个身影,去追剩下的几个劫匪去了。当时沈知府昏迷在地,他恰好路过,沈知府以为是他救的自己,说一定要请他到家吃顿饭,他拒绝不过,只能跟来。 所以,他不过是捡漏了而已。 她神色不变,依旧是一副让人看不透的样子:“我知道了。” “你不生气?” “我何必因你而生气。” 他一时语塞,悻悻地回去了。 中秋节那天,顾忘愁说要和她培养感情,邀她一起去观花灯,说自己有个老朋友也要到这里,凑巧与他会一会。 两年很久,让以往人烟缭草的明月湖也开始变得热闹了,湖旁的小山坡没了,变成了一个繁华的街市,可她却觉得比以前还要凄清。 许多男女都手牵着手来到了河边,虔诚地把花灯放进水里,然后双手合十,祈祷这份姻缘回永远美满下去。她没有那样做,只平淡着看着一切,眼中没有期望,没有渴求。 顾忘愁递给她一盏花灯,她接过,走到了一个人少之处,静默地把花灯放进水里,静静地看着它漂向远处。顾忘愁则跟在她的身后。 抬头一瞬,她看到了不远处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正在湖边把一盏花灯送入河中。 白皮肤,高马尾,黑衣服黑剑黑发带,这个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无数回了,这次终于到了她的面前。 是他! 她跑过去,像是在两年前一样,在明月湖边缘奔跑,不过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萧客舟!”她气喘呼呼,满头大汗地站在那个人身后,带着无比期待与激动的心情。 他回头,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看清是他后,眼神变得心安起来,像是圆了某种梦。 她的心情与方才截然不同:“你不是回家乡了吗?怎么又来到了这里?” “我来这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她没追问下去,只说:“你性格一点没变,跟之前一样。” 顾忘愁追了上来,喘着粗气:“沈姑娘,你跑得好快啊。”他的目光移向了萧客舟,又看看沈之微,手指来回指着,嘴巴成了圆形,震惊道:“你俩认识啊?” “莫非你们认识?”沈之微与萧客舟异口同声地答。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说不上话来,最后顾忘愁站出来对沈之微说:“我与客舟在一年前在江湖上认识了,我说的老朋友就是他。”他又面向萧客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和之微认识的,她是我的未婚妻。” “你们二人怎么认识的啊?”顾忘愁又问。 二人像没听见他讲话一样,没人做出回应,他只在原地尴尬挠头。 “你有婚约了?什么时候的事?”他面上带笑,可眼神明明很苦涩。 “两日前,忘愁救我爹一命,我爹把我许配给了他。” 顾忘愁眯眼笑着:“呃……其实也不算我救的吧。” “你心仪的姑娘呢?她没有来?”她问。 他垂眸苦涩地笑了笑:“我心仪的姑娘有心仪的人了。” 她顿时觉得心中像是被撒了一把极苦的药,狠狠地触及到她心上的味蕾,这是一种无比空落的苦,除了遗憾,什么都没有装下的苦。 “好可惜,那那位姑娘过得幸福吗?”她又问。 “我希望她幸福,永生永世。”他道。 “过几天我就要成亲了,你还来吗?” 他强颜欢笑:“我有重事要做,若有时间,我必会喝杯你的喜酒。” 吉日到了,她穿上了世间最好看的衣服,化上最漂亮的妆容,两年前,她是含苞待放的荷花,如今荷花盛开,虽然开得美,却少了根茎一样,随时都可能凋零。 所有来祝贺她的亲朋好友,笑容都在他们脸上,红盖头下的脸上不知何时落了一滴泪珠。 他们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在夫妻对拜的时候,她并没有把腰弯下去,而是狠狠地低下头,“骗”过了在场的所有人。她的盖头被挑开了,她物色了堂外的一切,想要看看他有没有来。 他很高,人群中能一眼就看到的,可惜她没看到他。 夜里,她没有和顾忘愁一同度过洞房花烛夜,她喝醉了,偷偷跑去了外院,在外院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人,依靠在窗棂前。 是他吗? 她跑过去看,可惜院中只有一轮独月挂在上空,窗棂下,空空如也。 院中,一人站在一月下,旁边的树叶在风中落了又落。 院外,一个身穿黑服的人如同一只灵活的黑猫一样,跳到了房顶上,他沿着房顶跑到了一个破庙中去,点了盏油灯,褪下黑服,露出结实白皙的肌肉,只是他的身上有太多疤痕了,大的小的深的浅的都有,像一块被匠人丢弃的,扔在外面历经风吹雨打留下无数残痕的羊脂玉。 这块羊脂玉此时血淋淋的——他的肩膀上有道很严重的伤。 他当然知道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可他在办完事情之后,已是深夜,他怎么能顶着这幅模样去见她呢,只好躲在窗棂般,远远地看一眼她。 他从衣服中摸出了一把精致的刀,小巧玲珑的,刀柄似是用玉石雕刻而成的荷花。这是他刚刚为她打造出来的,本想在今日送她,这下看来得等下次了。 他把刀从刀鞘中拔出,在手臂上划了一刀,鲜血染在刀上,在油灯之下,如同被红色的火焰灼烧那样,生出了灵性。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粗人,因为他不知道她有什么爱好,仅仅知道她喜欢荷花,所以送她的每一件礼物礼物上,都会刻上荷花。 送她一把刀,起码能在她危险的时候起到防身的作用。 他把刀上的血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刀鞘中。 月下与油灯旁,她和他,都是孤独的人。 第3章 之微她… 月光消散了,日光照下来,院落愈来愈亮,忙碌声也愈来愈大。沈之微趴在院子中的亭下,她在这里睡了一夜。 光照到了她的脸,睫毛在她的眼窝处留下了美丽的倒影,她睁开了眼,看着院子中的仆人来回忙碌,一个下人走过来,对她说:“小姐,姑爷他今天一早出门了,说为你买些东西回来。” “知道了,你下去吧。”她无力地摆摆手,丝毫不想理会这些事。 “小姐,有客人来了。”又一为丫鬟来报。 “谁?” “不知,您去看看吧。” 她披了件外服,感觉头晕目眩的,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勉强走到门外,到了门外,她才被注入了些生命。 “你来了。”她注视着他,眼中没有抱怨,只有惊喜。 “对不起,昨日我没能来向你道喜,今日算不算晚?” “不晚不晚,你什么时候来都不会晚。” “你成亲了,不高兴吗?” “没有,我很高兴。” 她笑着面向他,笑得很灿烂,像两年前一样。 他从腰间解下一把刀,送给她:“我不知你喜欢什么,也不知该送你什么,想了许久,觉得还是要送你一把刀,毕竟它能在你危险的时候护着你。” “多谢,我很喜欢。”她的指腹轻轻抚摸着那把到,像拿到一块简直连城的宝贝一样。 “我希望你永远不会用到它。” 她笑着,又问:“你还要走吗?” “是。” “什么时候?” “今日。” “那……一路平安。” 二人相视而笑,她让他进家里吃饭,他婉拒了,说要启程了,她像两年前一样,没有留他,只在门口望着他渐渐消失在拐角。而他,也是躲在拐角处,远远望着她,直到她进了院中。 夜晚,沈府失了一场大火,上面来了人,封条贴在了沈府的大门上。他们说,爹包庇叛贼,当原地斩首。 她和娘苦苦哀求着官兵,但始终改不了结局。 血溅了她们一身,她的娘亲怀中抱着爹,撞向了官兵的刀口。 有声为哭,失声为泣。她在火海中,早已泪流满面,却同哑巴一般,喊不出痛苦。 站在门外的,是一张奸邪到狰狞的脸。 顾忘愁,他怎会露出这种表情? 是他?是他!是他害了沈家?! 他缓缓走过来,掐住她的脖子:“怎么,家破人亡的滋味不好受吧。” 她脸涨的通红,困惑、悔恨、恼怒齐刷刷地瞪向他。 他说:“我叫忘愁,忘愁忘仇,自我家破人亡的那日,愁苦一直伴随着我,我怎会忘?我的仇人,我更忘不了!” 她不解地看着他,觉得他疯了。 他发疯般地笑:“还记得你爹怎么当上知府的吗?还记得你爹当初告的那个县丞吗?那是我爹,他本是你爹的副手,是你爹的好弟兄啊!帮了你爹那么多,而你爹为了荣华富贵,把我爹卖了!” “你爹敛财伤民,是他该有的下场!”她沙哑地说。 “是,我爹是贪了些小钱,可你爹呢,一个伪君子,为了权力把自己的多年兄弟都卖了,还包庇逆贼,你说,他该不该死?” “我爹没有!你不许这样说我爹!” “萧客舟是反贼啊!两年前,你爹救下了一个反贼啊!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不敢再想,拼出最后一丝力气,从腰间抽出那把佩刀,径直插入他的左胸。 他吃痛,抓住他脖颈的手瞬间松开了。 他看着自己胸前的那把刀,扎的不深,胸骨没有戳破,这才将刀给拔了出来。 “多谢啊,还送了把刀。”他的脸上带着野兽般的笑,如同黑夜中的恶鬼。 他举起刀,正欲朝她刺下。 她流着泪,缓缓闭上了眼。 可是她没有感到疼痛,而是一股温热溅在脸上,她睁开眼,见顾忘愁已趴倒在地,血正从他的胸口流出,缓缓扩散到她的脚边。 她拾起那把刀,眼睛失了神,仿佛四周都是黑暗的。 她感受到,有人把她抱走了,这种感觉很熟悉,两年前厨房失火的那一次她就曾感受过。 醒过来时,她躺在一张床上,屋内陈设很明显地看出我,这是一家客栈。她还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起身,一把把他搂住,她的心现在很乱,像一只失了方向的鸟。 她没有力气了,她觉得那是一场梦,好真实的梦,真实到她不敢开口去问他,良久,她才颤颤巍巍地问:“那是一场梦对吧。” 他怔住,垂下眼眸,没有回应。 她开始大声恸哭起来,哭了许久,直到没了眼泪。 他紧紧抱住她,咬紧牙关,心中发誓: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天边挂起一轮明月,光洒了进来,像从天上飞下来的一位仙子,轻轻安抚着两个沦落天涯的人。 一直到破晓时分,她再次有了些情绪,红肿的眼睛看向他,淡淡地问了句:“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递给她一封信笺,说:“先别打开这封信笺,跟我来一个地方,你会知道答案。” “我能相信你吗?” “我会伤害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唯独不会伤害你。” “为何?”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思忖片刻,才说:“你救过我,我不会杀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带她来到了一片竹林,竹林深处,立有一间小屋,屋外被篱笆围住,形成了一个不大的院落。这样的居所不知是多少文人隐士的心中所求。 “这里是?”她疑惑地看着他。 “你若不嫌弃,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这封信笺什么时候打开,你也没告诉我你的身份?还有,你会留在这里吗?” “信笺里面写的是我的心愿,我听庙里的大师说,将心愿写进信笺里,交给命中一位至关重要的人,三天之后将信笺打开,愿望就会实现,你救过我的命,自然是我命中重要的人,交给你,我是最放心的。” “我第一次听你讲那么多话,所以,你还要离开吗?” “三日之后,我会回来。” “我等你。” “你的身份呢呢?你……是逆党吗?” “三日后,你会知道,我回来后,会任你处置。”说罢,他拿起剑,冲她一笑:“我走了,你进屋吧,屋里的东西很齐全,很干净,还有……你喜欢的荷花。” 他走了,没有回头,步伐却很沉重,在他转身之际,她明明看到,他脸上附上了一滴泪。 第二日,有一车夫送给了傅宰相一封信。傅宰相是是最受百姓爱戴的宰相,是最忠实于皇帝的人。皇帝曾说,他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信上说:民女沈之微告端王豢养死士,谋逆造反,死士萧客舟现居京师东坊风雨客栈中,望捉拿归案。 后来,皇帝下令搜查端王府,果不其然,搜剿了许多重兵器,王朝规定,私藏重兵器乃是死罪。他们也抓到了那名死士,将他捉拿,关押在地牢中,他面临的将是一场严苛的问审。 冰冷黑暗的地牢中,幽幽灯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他被钉在一面冰凉的墙上,酷吏正握着一条沾了盐水的荆棘,狠狠地朝着一人抽去,一鞭又一鞭,他白色的囚衣已经变成了红色。 能做酷吏的人,几乎都是几近疯狂的人,即便罪犯如实招来,他们也绝不会姑息,罪犯就像他们手里的玩物,直到他们的鞭子甩断,他们才会收手。 一个夜晚,一个一身黑服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一身红衣,满头白发的……苟延残喘之人。 黎明时分,红衣少年把自己的所有底细都告诉了酷吏,他没有熬到破晓时分,死在了阴暗潮湿的地牢中。 第三日……没有第三日…… 按规定,他应该是在第三日上刑场,然后被当众斩首的,这明明是一件惨不忍睹的事,可依旧有那么多人会过来凑热闹,与其那样,死在地牢中,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在思绪尚存的最后一刻,他脑海中依旧想的是那个女孩的名字——沈之微。 她一夜没睡,透过窗户望着竹林地中的一片天地,直到天亮。她脑海中想着他那句“三日之后,我会回来”,所以她不时地会往外面看看。 她想起了那封信笺,今日可以打开了,她很好奇,他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她满怀期待地拆开,信上写着:之微,很抱歉,我可能又不能如约而来了,你不要等我,过好自己的生活。我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仇家势大,而我势单力薄,无奈之下,我投靠了端王,成为他的死士,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又怎能给你幸福呢。我本以为顾忘愁会待你好,可我错了,我没能守护好你,还连累了你的家人,如今,我只能尽全力给你好的生活,这个竹屋是我爹娘留下的,交给你,我也放心。 信的最后还跟了一句:我的心愿是,我的心仪之人能走出困境,能永远平安。 信看完了,她跑出竹屋,瘫坐在地,没有眼泪,没有哀嚎,她的眼泪早就在沈府被灭的那日流干了。 不久后,有许多人都搬到了竹林地中,这些人大多都来自京师,他们说前不久,宫里头抓到了一名死士,那死士把底细全都说了,可依旧难逃一死,之后就有人造反了,一路杀到京师,城民惶恐,都四散逃命去了。 她正在屋里头做竹笺,声音传至她耳里,竹笺落了一地,一滴泪滴在了桌上…… 她抬手把肩上的落叶轻轻拍掉,让女孩进屋里拿来一个刻有荷花的弓。这是她后来去了残破的沈府,无意间发现的。 屋瓦破碎,可它还完好无损地躺在其中。她拾起,擦掉上面的灰尘,带回了竹屋。 女孩正欲把弓递到她的手中,谁知手一滑,弓跌落在地,摔成了两部分,弓上的那支荷花被摔落了。 这明明是一把弯弓,谁能料到还是一个容器,荷花为盖,弓体为身。 沈之微把弓拾起,那荷花盖的下面刻着一行小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