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班地铁往往人不多,使得本就充足的冷气格外溢出。
上完一天班的胥葵葵仿佛寄生在冰箱的豆芽菜,静悄悄的等待水分流失。
她的通勤时间很长,单程一个半小时,毕竟在魔都这种遍地生金的昂贵地方,便宜便捷独居几乎是不可能三角。
胥葵葵扶着金属杆子发呆,顺便掏出支付宝的小游戏开始瞎玩。比起身体上的疲倦,更大的问题是精神上的迷茫。
忙碌了一天她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回到三十平的家,因为东西太少硬生生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
胥葵葵突然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不生火做饭,要吃东西就去便利店,衣服也只是按季度准备三套来回穿,业余生活就是刷电子工具书和打小游戏。
一个28寸的行李箱就能带走全部家当。
这只是临时居所,根本不像家。
因为没有地方值得她停留。
而唯一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早就不属于自己了。
她突然迫切的想要找到关于“家”的印象,她想起那件从老家带到魔都的东西。
她总是刻意回避,但是一直知道在哪里的东西。
夹在一本破破烂烂的脱胶笔记本里。
她沉默着在行李箱的角落里翻到了那本笔记本,打开第一页就看到了。
看到了那张四人合照。
画面的中央是半白花发笑得温柔慈祥的奶奶。
而她依偎在奶奶身边,露出甜美的笑容。
至于另外两个女人,已经被马克笔涂黑了。
合照的背景是明亮的客厅,客厅里还挂着四人的全家福照片,算是画中画。
胥葵葵用左手摸了摸相片上的自己,用右手掏出手机前置摄像头再看看现在的自己。
照片中的小女孩笑得灿烂,前置摄像头里的女人一脸麻木冷漠。
照片中的小女孩眼睛中满含希望,前置摄像头里的女人仿佛行尸走肉。
不,这不是奶奶希望她长成的样子。
泪水悄悄流了下来,她得拿回房子,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需要一个家。
凌晨两点,她躺在床上,通过了胥菖蒲的微信申请,胥菖蒲发来一个二维码:“联系这个律师,我跟她打过招呼。”
胥葵葵只好申请好友。
没想到对方瞬间通过。
她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胥葵葵。“
对面秒回:”你好,我是曹一嘉。“
”曹律师?“胥葵葵还记得这个名字。
”没错,小葵,又是我,真巧啊。“
确实很巧,曹一嘉是当年帮她们家打赢官司还处理好奶奶遗产的那个律师。
明明只是法院派给她们的公益律师,但是相当负责又专业。
胥葵葵对她很有好感:”当年我们家的事,谢谢你,不过你怎么会负责处理她的遗产?“
她们家的关系,对曹律师来说当然不是秘密,所以只需要用“她”来指代,曹律师就知道是谁。
”当年处理完后事,小艾一直跟我保持联系。两个月前她查出胃癌晚期,就又联络了我。至于菖蒲,她还在办理回国的手续,你这边的话找我就行。“
“……”胥小艾和胥菖蒲真是了解她,面对曹律师,她确实无法继续冷漠,”曹律师,你觉得我应该做她女儿的监护人吗?“
”小葵,从理性的角度来讲,做她的监护人,对你对她都好。“
”……为什么?“胥葵葵略带好奇。
“她爸爸死得突然,还没有留下遗嘱,离婚的前任生的是个儿子,已经成年了。如果你不接受遗嘱做监护人的话,法理上会由成年的兄姐来监护她。”
”……“胥葵葵对着这几行字看了半天,才理清楚其中的关系,“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监护她,就只有同父异母的哥哥监护她?”
”是的,而且她们家资产很多,股份又各种复杂。老实说,胥小艾给你留的那些钱不完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照顾她女儿。一个怀抱巨额宝藏的小女孩,能平安长大吗?“
胥葵葵沉默了。
“那孩子我见过,有点像你的。”
“像十二岁的你。”
“可她现在只有八岁,谁知道有没有你的坚强,能不能撑下去。”
胥葵葵正在输入了几回,又放弃了。
她转头关灯,把手机扔在床边充电。
闭上眼睛后,却还是心绪不宁。
她不想失眠一整夜,于是翻身在黑暗中摸索到手机:“我们需要见一面吗?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随时都有空,我也希望你能见见她,这周六吧,刚好是端午节,你们可以一起过。“
“……知道了。”
……又是一个端午节。
好像她的人生,就离不开这个节日。
潮湿、炎热、令人烦躁的节日。
奶奶说她们三个来到这个家,都在端午,特别有缘分。
所以得用端午节会出现的东西,来缔结亲情。
艾草、菖蒲和蜀葵。
听起来就知道是一家人。
曹一嘉约在浦东一栋私房菜馆。
胥葵葵下了地铁,开着导航走过去,满大街的粽子广告,基本全是大肉粽,或者加一对咸蛋黄,至于胥葵葵喜欢的白粽子,那是连甜咸大战都不知道站哪边。
不过她也很久很久没有吃过粽子了。
因为只要到这个节日,她就会想到那些过去的,令人烦恼的时光。
那些总是跟这个节日过不去的时光。
那一年的端午,奶奶已经吃不下任何食物了。
小艾关了手机,菖蒲直接住校。
只有葵葵,默默的在病床前一口一口吃着碱水白粽。
奶奶连说话都费劲,却非要找护工去医院食堂给葵葵带一点点白糖。
从查出癌症到最后走的那天,一共二百一十五天。
每一天都在地狱。
区别只是地狱十七层还是地狱十八层。
从那以后,胥葵葵其实不再过端午了。
没想到今年端午,她会去见程兰时,胥小艾的女儿。
怎么能那么巧,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端午呢?
命运真是爱捉弄人。
某种程度上,到浦东才能意识到真正来了魔都。
道路干净,整洁,有规划。
行人道,跑步道,自行车道,道道分明。
绿植好看,舒适,且昂贵。
是种花人群最想要偷的那种绿化带。
路边的餐馆可以难吃,但不能难看。
很高调的奢华,连门牌号都是金色的。
胥葵葵抵达地址后,保安确认了邀请短信,才给她拉开了铁门。
进入铁门后是一个小花园,种着名为玫瑰的园艺月季,非常好看的复杂渐变颜色。
还没走到里面的木门就有眼尖的服务人员将门拉开。
“您好,请跟我来。”
一栋也就三层的洋房,服务人员比用餐人员还多。
不对,应该说一路走来就只看见餐桌,没看到任何一个客人。
直到抵达天台,紫藤花墙装饰了一片绿荫,下面支着一张圆桌,圆桌上坐着曹一嘉。
她看起来和十年前没什么变化。
还是过肩微卷的黑发,配淡妆加休闲浅色西装,干练而又精神。
她对着胥葵葵笑了笑,招手道:“小葵,这里。”
胥葵葵将帆布袋挂在椅背上,在曹一嘉对面坐了下来,忍不住问道:“程兰时呢?”
胥葵葵是特地卡在约好的12点的,为了赶这个时间甚至在下面特地站了五分钟。
“她上午要上钢琴课,等会儿保姆会带她来。”曹一嘉盯着胥葵葵看,“你现在有点太瘦了。”
胥葵葵无所谓的笑笑:“你看起来很不错。”
曹一嘉从白色手提包里拿出一枚小小的粽子冰箱贴:“小玩意儿,希望你喜欢。”
胥葵葵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谢谢。”
曹一嘉也跟着笑了笑,“希望能让你开心一点点。”
“我很喜欢。”胥葵葵发自内心的说出这句话。
十年前的时候,她太麻木了,甚至没有对这个最应该感谢的人说上一句真心的谢谢。
“小葵,你看起来,有些孤独。”曹一嘉面对这个小女孩,她总是存着几分怜惜。
胥葵葵无所谓的笑笑:“人活在世上都是孤独的。”
“可人类也是群居动物。”曹一嘉叹了口气。
她正想说些什么,突然眼睛愣了一下。
胥葵葵下意识的回头。
也愣住了。
一个带着无脸男面具身穿着艾莎冰蓝色裙子的小女孩走了进来。
边上亦步亦趋的跟着一个看起来像是保姆的阿姨和一个戴墨镜的保安大哥。
三人组合奇怪到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小女孩拉开曹律师和胥葵葵中间的椅子,坐了下来。
她歪着头看向胥葵葵:“你就是小姨?我见过你的照片。”
胥葵葵愣了一下:“我小时候不怎么拍照。”
她似乎想了下:“不是小时候的,反正我妈给我看过,现在手机里还有。”
“……”胥葵葵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和胥小艾十年未见,胥小艾哪来她的照片?
小女孩掏出手机,选到相册中的一张照片,把手机推到胥葵葵面前。
胥葵葵呆住了,那是她在学校的样子。
应该是一些同学拍的,但那些照片里她都不是主角,只是背景板被其他风景或者人带到了而已。
……难道胥小艾这些年一直在关注自己?
胥葵葵的脸色很难看:“这些照片你妈从哪弄来的?”
小女孩冷静的回复:“不知道,反正她跟我说这个女人是我小姨。”
“好吧,那你就是程兰时了。”胥葵葵看着这个举止怪异的小女孩,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曹律师拍拍手叫服务员过来点单,她打开菜单向两人问道:“有什么忌口?”
胥葵葵无所谓:“我随便。”
程兰时倒是大胆的很:“我能喝酒吗?”
“……当然不能!”曹律师看了一眼边上的保姆,“十八岁以前不要喝酒,你为什么想要喝酒?”
“我看电视剧里都说人有烦恼就要喝酒。”程兰时语出惊人。
胥葵葵笑了,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电视剧里是骗人的,那是卖酒的广告。”
“你怎么知道?”程兰时问道。
胥葵葵摆摆手:“我喝过,没用。”
“好吧。”程兰时像个小大人似的点点头,“那我也随便。”
曹律师叹了口气,默默点了几个菜。
而胥葵葵和程兰时都在互相打量对方。
程兰时忍不住先开口:“你不好奇我的面具吗?”
“有一点。”胥葵葵确实有些好奇,但她并不习惯先开口。
程兰时拍了拍面具:“这是我的武器。”
“武器?做什么用的?”胥葵葵顺着问道。
程兰时非常认真的回答:“我用它来对付你。”
“哦?对付我什么?”胥葵葵愣了一下。
程兰时倒是依旧认真的解释:“我妈说她对不起你,要把我赔给你。但我不喜欢,我讨厌你,所以我用这个对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