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第二场《春秋》开考前,陆昭在考棚外摘下了另一只木兰耳坠。
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奶浆,打湿了她耳垂上重新凝结的火漆。昨夜青云塔中的遭遇仍如噩梦般在眼前闪回——顾沉舟最后咬破她耳垂取血时说的那句话:"明日考场见,小骗子。"
"金陵顾氏顾昭!"
唱名声惊得陆昭一颤。今日验身的不是昨日那个老吏,而是一位身着绛纱袍的中年文士。那人腰间悬着的金鱼袋显示他至少是五品以上官员,可这样的身份怎会来县试验身?
"牙牌。"文士伸出手,指甲修剪得过分整齐,像十把雪亮的小刀。
陆昭递上玉牌时,注意到对方袖口露出的手腕内侧有一块刺青——八卦图中的兑位与巽位被朱砂填满,与兄长算筹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周大人亲自验身?"巡考官小跑过来,额头沁着汗珠。
陆昭心头一跳。大雍朝姓周的高官只有一个——国子监祭酒周玄溟,主管天下科举。传说此人嗜好人皮书法,书房里挂着用落第学子皮肤誊写的《论语》。
"听闻今科有江南才子,本官特来见识。"周祭酒的声音像蛇信般滑过陆昭耳畔,"顾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他故意将"顾"字咬得极重。陆昭强忍耳垂突发的刺痛,假装整理衣领遮住伤口:"谢大人关心,学生温书至子时。"
"哦?"周祭酒突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她耳垂,"温的什么书?《孙子兵法》?"
陆昭的血液瞬间冻结。这是**裸的威胁——青铜墨盒里的《孙子兵法》残卷是她最大的秘密,连顾沉舟都不知道她随身带着。
"学生只读圣贤书。"她后退半步,袖中软剑已滑至掌心。
周祭酒低笑起来,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卷轴。陆昭一眼认出那是人皮所制——卷首两个烫金小字《论语》正与她兄长收藏的那卷材质相同。
"今日考题出自《春秋》僖公二十八年。"他意味深长地抚摸着人皮卷轴,"''城濮之战,晋侯梦与楚子搏''...顾公子可知此梦何解?"
没等陆昭回答,考棚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月白襕衫的顾砚清踏雾而来,左腕缠着白纱,隐约透出血色。
"周世叔。"他行礼时姿态如修竹沐风,与昨夜那个嗜血的顾沉舟判若两人,"家父托小侄问您,《河图》第三卷可曾找到?"
周祭酒的表情瞬间阴沉。陆昭注意到他握人皮卷轴的手指关节发白,而顾砚清——或者说披着顾砚清皮囊的那个人——嘴角噙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
"进场。"周祭酒突然转身喝道,"辰时开考!"
陆昭走向"宙"字十七号舍时,发现十八号舍已经换了考生。那是个满脸痘疮的少年,正神经质地啃着指甲,桌上摆着一面崭新的铜镜。
"顾公子。"少年突然拽住她衣袖,"有人让我转交这个。"
他塞来的纸团还带着体温。陆昭展开一看,是七个血字:
【午时三刻看铜镜】
字迹狂放不羁,与青云塔墙上的血诏如出一辙。陆昭下意识摸向耳垂,那里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抬头寻找顾砚清的身影,发现他被安排在监考台旁的"天"字号舍——这是给最有希望夺魁的考生特设的位置。
"肃静!"
周祭酒亲自击鼓开考。当考题发到手中时,陆昭瞳孔骤缩——不是预想的《春秋》义,而是一道策问:
【论魂魄与国运之关系】
这根本不是县试该有的题目。陆昭环顾四周,其他考生似乎都收到了正常考题,唯有她和顾砚清的考卷与众不同。
"宙十七号。"衙役在她案头放下一盏青灯,"周大人特许的。"
灯油散发出古怪的甜香,闻着像陈年血痂混着檀香。陆昭屏住呼吸,从发髻中取出银簪暗藏的解毒丸含在舌下。这是兄长教她的战场保命术——香气越甜,毒性越烈。
铜壶滴漏显示刚到巳时,考棚内突然响起一声惨叫。十八号舍的痘疮少年栽倒在地,双手抓挠着自己的脸,指缝间渗出黑色脓血。更可怕的是,他带倒的铜镜映出了不可思议的画面——镜中的"顾砚清"正缓缓站起,而现实中的顾砚清仍端坐书写。
"有刺客!"巡考官刚喊出声就噎住了——他的喉咙上插着一支蘸墨的毛笔。
混乱如瘟疫般蔓延。考生们尖叫着推挤,却惊恐地发现考棚大门早已锁死。陆昭的软剑出鞘,划开扑向她的疯癫考生,鲜血溅在考卷上,竟被纸张吸收后浮现出新的字迹:
【陆姑娘,看镜子】
陆昭猛地转头。十八号舍倒地的铜镜现在正对着她,镜中映出的不是混乱的考场,而是青云塔内的景象——顾沉舟黑衣染血,手持一柄形制古怪的长剑,剑尖挑着一只木兰耳坠。
与她腰间暗袋里那只一模一样。
"砰!"
天字号舍的案几突然炸裂。顾砚清——不,现在应该叫顾沉舟——踏着木屑走来,右眼瞳孔扩散到整个眼眶,左眼却亮得如同鬼火。他的左手提着一颗头颅,正是那个递纸条的痘疮少年。
"第七个。"顾沉舟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回响,像是两个人在同时说话,"还差最后一个。"
陆昭的耳垂痛得像被烙铁灼烧。她突然明白了铜镜中那只耳坠的含义——三年前兄长尸体手中攥着的,正是半只木兰耳坠。
"顾沉舟!"她挥剑斩开扑来的疯考生,"你对我兄长做了什么?"
顾沉舟歪了歪头,这个孩子气的动作与他手中的头颅形成恐怖反差:"你该问周玄溟..."他突然将头颅抛向监考台,"祭酒大人不是最爱收藏聪明人的脑袋吗?"
头颅在半空中被一柄折扇击碎。周祭酒不知何时已站在监考台上,人皮卷轴展开成诡异的长度,上面用金粉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陆昭在其中看到了兄长的名字"陆昀",后面跟着小字"天狩九年秋"。
"顾公子说笑了。"周祭酒轻抚卷轴,"本官只收自愿献颅者。"
顾沉舟大笑起来,笑声中混着金属摩擦般的杂音。他每踏出一步,就有一名考生七窍流血倒地。陆昭惊骇地发现,每个死者手中都紧握着一只木兰耳坠——和她腰间那只成对。
"午时三刻未到,顾将军就等不及了?"周祭酒突然从袖中抽出一面铜镜,对准了顾沉舟。
镜光照射的瞬间,顾沉舟发出非人的嚎叫。他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千万条细小的黑蛇要破体而出。陆昭的耳垂突然迸裂,一滴血珠飞溅到镜面上。
"果然。"周祭酒贪婪地舔去镜面上的血珠,"陆家血印名不虚传。"
顾沉舟的暴走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撕开襕衫,露出心口处诡异的纹路——那是用朱砂与金粉刺的符咒,形状如同两条纠缠的龙。陆昭的青铜墨盒突然发烫,盒中的算筹自动拼合成一个残缺的八卦图。
"兑为泽,巽为风..."陆昭终于明白了兄长留下的线索,"这是魂魄转移的阵法!"
她冲向顾沉舟,软剑直指他心口的符咒。周祭酒厉喝一声,人皮卷轴如活物般卷向她的脖颈。千钧一发之际,考棚顶部的瓦片突然炸裂,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是昨夜那个假扮顾忠的青年。
"陆姑娘快走!"他掷出三枚透骨钉击偏人皮卷轴,"少爷要醒了!"
顾沉舟——或者说占据顾沉舟身体的某种存在——突然僵住。他的右眼瞳孔开始收缩,左眼的血丝渐渐褪去。陆昭趁机将软剑刺向他心口,却在最后一刻偏转剑锋,只挑破了符咒中心的结节点。
"为什么..."顾沉舟的声音突然变回顾砚清的温润,又迅速切换成沙哑的战场腔调,"...不杀我?"
陆昭扯下他半片染血的衣袖裹住耳垂伤口:"你欠我两条命了,顾将军。"
铜壶滴漏终于指向午时三刻。所有镜子在同一时间爆裂,飞溅的碎片中,陆昭看到无数个顾沉舟与顾砚清的影像在交织变幻。最后定格的画面让她毛骨悚然——镜中的"顾砚清"手持滴血的《春秋》考卷,而卷上赫然是她兄长的笔迹:
【青云塔下,文武双鼎】
周祭酒的狂笑与顾沉舟的怒吼混在一起。陆昭在混乱中摸到一块镜片,锋利边缘刻着小小的字——是她兄长的手笔:
【阿昭,别相信任何镜中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