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边缘的蟠螭纹在烛光下像活过来一般,缠绕上陆昭的视线。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指节发白地捏着那页反字答案。十八号舍的考生仍在慢条斯理地梳头,铜镜角度微妙地倾斜着,确保她能看到镜中倒影的每一个字。
"午时三刻交第一篇!"监考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陆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考棚角落的铜壶滴漏显示,留给她的时间不足两个时辰。她轻轻叩击隔板,模仿之前听到的节奏——三长两短。
十八号舍的梳头声停了。片刻后,一块新的蜂蜡纸团从隔板下方滚来。
这次纸上只有四个字:【照抄可活】。
墨迹在劣质纸张上晕开,像四只嘲弄的眼睛。陆昭用舌尖顶住上颚,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三年前西境军粮被劫,她随兄长查案时见过类似的手段——叛军故意留下错误的行军图,引他们入峡谷伏击。
"顾砚清。"她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转头看向"洪"字号舍。
月白襕衫的少年正专注地舔笔润墨,袖口随着书写动作轻轻摆动,像晴空下舒展的鹤翼。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声翩翩公子,与方才那个掐她手腕的阴鸷之人判若两魂。
陆昭的耳垂突然刺痛起来。凝结的火漆下,那粒朱砂痣灼热得像是要烧穿皮肉。她鬼使神差地摸向腰间暗袋——那里藏着兄长的青铜墨盒。
"啪嗒。"
墨盒开启的轻响引得附近考生侧目。陆昭假装整理毫笔,实则用袖口遮挡着查看盒内。原本应该存放墨锭的凹槽里,躺着一枚泛黄的象牙算筹,上面刻着极小的字迹:
【癸卯年南闱,反者道之动】
这是兄长的笔迹。陆昭心脏狂跳起来,癸卯年正是三年前那场夺走兄长性命的科考。而"反者道之动"出自《道德经》,此刻与眼前的镜像文字形成诡异的呼应。
考棚忽然暗了下来。不知何时飘来的乌云遮蔽了天光,监考官们忙着点燃檐下的灯笼。陆昭趁机将算筹翻到背面,在晃动的光影中辨认出更细微的刻痕——那是一个残缺的八卦图,兑位与巽位被朱砂重点标出。
"兑为泽,巽为风..."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突然僵住。
铜镜中的倒影正在发生变化。
十八号舍的考生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镜面现在清晰地映出她背后的砖墙,那上面布满历年考生刻写的打油诗和公式。但在烛火摇曳间,陆昭看到有新的字迹正在浮现——不是刻上去的,而是像渗血般从砖缝里漫出来。
【子时三刻青云塔 带墨盒来】
字迹狂草如刀剑相击,与顾砚清工整的馆阁体截然不同。最骇人的是,这些字迹在镜中是正的,意味着实际刻在墙上的是反文。
"咳!"
一声闷咳从"洪"字号舍传来。陆昭转头时,正对上顾砚清惨白的脸。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左手死死按住胸口,右手却稳如磐石地继续书写。更诡异的是,他的眼睛——右眼瞳孔扩散得几乎看不见虹膜,左眼却亮得吓人。
陆昭的耳垂再次灼痛起来。她低头看向算筹,发现兑位与巽位的朱砂不知何时化开了,在象牙表面蜿蜒出两道血痕般的细线。
"兑为泽,泽为水,水在西方..."她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将算筹按在考卷上。
借着朱砂的痕迹,她开始用兄长教的"水影法"誊写文章——正面看是工整的制艺文,倾斜特定角度却能读出兵法阵图。这是陆家将门秘传的通信手段,当年西境告急时,兄长就是用此法穿过敌军封锁送出了布防图。
笔锋游走间,陆昭感觉到一道视线烙在她背上。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顾砚清在看她。或者说,是那个藏在顾砚清身体里的、知道她女儿身的人在看她。
"宙十七号!"监考官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你袖里藏的什么?"
陆昭镇定地抬起手臂,露出半截青玉笔管:"家传的狼毫,大人要查验么?"
监考官狐疑地打量她,突然伸手要抓她案上的算筹。就在此刻,洪字号舍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顾砚清连人带椅栽倒在地,四肢抽搐如离水的鱼。
"顾公子!"整个考棚瞬间乱作一团。
陆昭趁机将算筹滑入墨盒。当她再抬头时,发现十八号舍的铜镜被人调转了方向,现在正对着昏迷的顾砚清。镜面映出的画面让她毛骨悚然——本该不省人事的顾砚清,在镜中竟是睁着眼的,而且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所有考生原地坐好!"巡按御史的厉喝声压下骚动,"大夫马上到。"
趁着混乱,陆昭完成了她的文章。最后一笔落下时,一滴汗从她下巴坠落在"道"字上,墨迹晕开成小小的黑洞,仿佛要吞噬什么。
"午时三刻到!收卷!"
衙役们开始挨个考棚收取答卷。当收到十八号舍时,那人突然高喊:"大人!这有作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去。只见衙役从十八号舍考生袖中抖出一叠蝇头小抄,正是陆昭收到的反字答案的正面版本。那考生面如死灰,跪地大喊:"是顾家让我——"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的供词。陆昭认出打人的正是先前验身的老吏,此刻他浑浊的眼珠里闪着毒蛇般的光:"污蔑世家,罪加三等!"
考生被拖出去时,路过陆昭的考棚。他突然挣脱钳制,扑到陆昭案前嘶吼:"他们给了你反字对不对?下一个就是你!顾氏双子——呜!"
话未说完,他的嘴就被破布塞住。陆昭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手指却在案下将青铜墨盒按出了汗。她终于确定了一件事:这场科举,从一开始就是针对她的杀局。
"洪字号舍的答卷呢?"收卷衙役困惑地站在顾砚清空荡荡的座位前。
"顾公子急病送医了。"巡按御史皱眉,"按例,缺考一场即除名。"
陆昭垂下眼睑。她知道顾砚清没病——至少不是寻常的病。当衙役收走她的答卷时,她故意让袖口沾上墨渍,趁机瞥了一眼答卷上的名字。
不是顾砚清。
而是顾沉舟。
暮色四合时,陆昭最后一个离开考棚。她的耳垂已经停止疼痛,但火漆剥落处结的血痂提醒着她危险尚未解除。按照考场规矩,考生需在酉时前回到寄宿的学舍,但她拐进了一条僻静小巷。
青铜墨盒在她掌心发烫。算筹上的朱砂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浮现出来的新字迹:
【子时青云塔 不见不散】
落款是一枚带血的指印。
陆昭摩挲着墨盒夹层里兄长的遗物——半张染血考卷。现在她终于明白背面那行模糊小字的意义了。当时她以为是"顾氏有双生子",现在才看清完整内容:
【顾氏有双生魂】
巷子尽头传来更夫的梆子声。陆昭深吸一口气,向着与学舍相反的方向走去。如果顾沉舟以为她会乖乖等到子时,那他就太不了解将军府的女儿了。
暮色中,她摸到了绑在大腿内侧的软剑。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兄长的话:"最好的防守,永远是先刺出那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