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的耳垂在发烫。
她跪坐在县试考棚的草席上,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右耳垂那点凝固的火漆。三日前用银针穿刺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眼前生死攸关的局面,这点疼痛简直微不足道。
"下一个,金陵顾氏顾昭!"
礼房书吏的唱名声像鞭子般抽在她脊背上。陆昭深吸一口气,闻见考棚里陈年的汗臭与新鲜墨汁混杂的气息。在她前方,三名考生正被衙役扒开衣领检查喉结——其中一人因耳后粉黛未净,直接被拖出去打了二十板子。
"顾公子?"书吏眯眼打量她过于单薄的身板,"牙牌呢?"
陆昭从怀中取出温热的玉牌。当书吏手指碰到牌面凹槽时,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这块连夜仿制的牙牌,此刻正贴着她胸口皮肤吸取体温。若机关因温度不足而失效...
"咔嗒。"
玉牌内层金线在光照下泛起涟漪,浮现出顾氏家徽。书吏撇撇嘴,将牙牌扔回她手中:"去验身房。"
验身房的帘幕比想象中厚重。陆昭刚踏入,就被扑面而来的艾草烟呛得咳嗽。昏暗中有苍老的声音道:"脱。"
她僵在原地。五步外的榆木屏风上,清晰映出三个验官佝偻的身影。最右侧那人手里拿着什么细长的物件,在烛光下闪着冷光。
"顾公子是贵人,老朽亲自伺候。"中间的身影突然站起来,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陆昭的指甲陷入掌心。现在逃跑还来得及,但兄长尸体手中那半张染血考卷上的字迹,永远刻在她眼底——"青云塔下有鬼"。
"学生近日染恙..."她故意让袖中银锭落在地上。
老验官的笑声像夜枭般刺耳。当那双树皮般的手伸向她衣带时,窗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祭酒大人巡场!所有验官即刻出迎!"
陆昭趁机将银锭踢到老验官脚边。老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最终弯腰捡起银两,草草在她肩头拍了两下:"进去吧。"
她系衣带的手在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这些蛆虫怎配把持天下士子的前途?
考棚内已坐满青衣学子。陆昭找到自己的"宙"字十七号舍,发现隔壁十八号舍的考生正用笔杆轻叩隔板。那是约定好的暗号——顾家安插的同谋。
"第一场《论语》义三篇。"监考官开始分发素纸,"限日落前交卷。"
陆昭展开考题时,听见十八号舍传来三长两短的咳嗽声。她不动声色地将左手伸向砚台——这是要求传递小抄的暗号。
一块蜂蜡包裹的纸团滑入她掌心。正当她要收回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钳住她手腕。
那手冷得像尸体。
"顾公子。"声音带着古怪的韵律,像是有人在深渊里学舌,"久闻金陵顾氏左手书法冠绝江南。"
陆昭的血液瞬间冻结。她缓缓抬头,看见一张被阴影分割的脸——剑眉下那双本该风流的桃花眼,此刻正翻涌着她熟悉的杀意。战场的尸山血海里,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睛。
"学生惯用右手。"她试图抽回手腕,却被拽到近乎骨折的角度。
对方俯身时,她闻到铁锈混着雪松的气息。这个距离能看清他眼底的血丝正以可怕的速度蔓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生根发芽。
"小骗子。"他指尖抚过她耳垂的火漆,那里正渗出细小的血珠,"陆家女儿装男人...都这么不用心么?"
陆昭的瞳孔骤然收缩。三年来她混迹军营都未被识破,这人如何一眼看穿?
更漏声恰在此刻响起。
她眼睁睁看着那双眼里的暴戾如潮水退去,变回清澈温润的模样。对方松开她的手腕,困惑地眨着眼,仿佛刚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陆...贤弟?"他的称呼让她心头一跳,"你的耳朵...怎么在流血?"
陆昭这才发现自己的耳垂已被掐破。火漆剥落处,一点朱砂痣明晃晃地昭示着女儿身份。
"被砚台棱角刮到了。"她迅速用袖口按住伤口,注意到对方腰间牙牌上的名字——"燕京顾氏顾砚清"。
顾砚清。那个传说中十三岁便以《河图论》惊动阁老的少年天才。可方才那个掐她手腕的人,分明是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顾兄方才说...陆家女儿?"她试探道。
对方露出茫然神色:"我说过吗?"他低头整理袖口时,陆昭分明看见他左手腕内侧有一道新鲜抓痕——正是她指甲留下的形状。
远处传来监考官的呵斥声。顾砚清匆匆回到自己的"洪"字号舍,背影挺拔如青竹。但陆昭知道,那袭月白襕衫下藏着怎样危险的秘密。
她展开被冷汗浸湿的纸团,上面是顾家提供的范文。但当她要誊抄时,突然僵住了——所有字迹都是反的。
这不是给她的答案。
这是镜中倒影。
陆昭猛地转头看向十八号舍。那个本该接应她的"同谋",正对着铜镜整理发冠。镜面反射的考卷上,赫然是她手中文章的镜像版。
原来真正的陷阱在这里。若她照抄反字,答卷会变成彻头彻尾的舞弊证据。
汗水顺着脊背滑下。她终于明白兄长尸体旁那滩血字的意义——"顾氏有双生子"。
远处钟声响起,陆昭咬牙舔去耳垂的血珠,在素纸上落下第一笔。既然顾家要玩镜花水月的把戏,她就用兄长的兵法陪他们玩到底。
《论语》有云:以直报怨。而将军府的女儿,向来喜欢更直接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