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的最后一盏灯熄灭时,沈秋霜的指尖还停留在模型锈蚀的纹路间。金属的凉意在皮肤下渗开,像某种慢性的镇痛剂。
整整三个小时的讲解,媒体镜头的追光,赞助商递来的香槟杯沿都带着虚伪的暖意,她始终维持着下颌微扬的角度,连眼角的细纹都仿佛被冻在标准的职业微笑里。
助理小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沈老师,车到了。”
她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高跟鞋碾过地砖的声响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空心的鼓面上。推开门的瞬间,雨势突然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幕墙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羊绒开衫的领口,指尖触到衣料下自己微凉的锁骨——原来身体早已在无声地抗议这场持续的紧绷。
黑色轿车泊在雨帘深处,车灯晕开两团模糊的暖黄。她走向车子时,眼角余光不可避免地掠过门廊下那个身影。
苏长夏正低头抖落帆布包上的水珠,发梢的水滴坠在锁骨凹陷处,像几粒破碎的珍珠。沈秋霜的脚步顿了半秒,雨丝趁机扑上脸颊,带来冰凉的麻痒感。
“沈小姐,需要现在出发吗?”司机探身问道。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皮革座椅的温度熨帖着后背,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车子启动时,她从后视镜里看见苏长夏抬起了头,那双被雨水洗过的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像两枚浸在水里的玻璃珠。
沈秋霜迅速移开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皮包的金属搭扣,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雨刷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将车窗上的水痕划成歪扭的弧线。她想起刚才在展厅,这个女孩站在人群边缘,眼神里的光亮像未经打磨的钻石,带着莽撞的灼热。
那种注视不同于媒体的审视或同行的算计,干净得近乎冒犯,让她习惯性绷紧的神经有了片刻的失序。
为什么要递出那张纸巾?这个问题在雨幕里反复回响。或许是那截露在袖口外的苍白小臂,让她想起女儿小时候在幼儿园淋雨后,缩在她怀里发抖的样子;或许是女孩睫毛上挂着的雨珠,像极了年轻时自己画错图时,掉在草稿纸上的眼泪。
不,更可能是某种更深层的、被她刻意忽略的东西——当那束毫无保留的目光投来时,她沉寂多年的心脏,竟像老钟摆一样,轻微地晃了一下。
车子驶过立交桥,桥下的积水反射着霓虹,将她的侧脸染成斑驳的彩色。她闭上眼,试图用疲惫压制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作为沈秋霜,她早已学会在现实的荆棘里行走时,把柔软的部分层层包裹。年龄、阅历、失败的婚姻,都是她铠甲上的锈迹,提醒着她不该对任何温暖产生贪念。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时,空荡的客厅像一帧默片。她踢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上,脚趾蜷缩着汲取一丝微末的暖意。厨房里的煮咖啡机发出“咕嘟”声,深褐色的液体注入玻璃杯,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眼下的青影。
她靠在料理台边,目光落在客厅墙上的抽象画——冷色调的色块像被刀切开的伤口,挂在那里很多年,早已和她的呼吸一样自然。
手机在包里震动,屏幕上跳动着“沈月宝贝”的名字。她盯着那个名字,直到震动停止,屏幕重新暗下去。
上周视频通话时,女儿看着她新做的项目模型,语气平淡地说:“妈,你好像越来越像你的建筑了,棱角太多,温度太少。”那时她正用美工刀削着模型边缘,闻言指尖一滑,割出一道细浅的血痕。
雨还在下,敲打着落地窗,发出沙沙的声响。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湿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雨的气息。
远处的城市灯火在雨幕中晕成模糊的光斑,像谁随手打翻的调色盘。她不经意间想起苏长夏志愿者马甲上沾的颜料痕迹,是未经调和的、放肆的明黄色,像夏日正午的阳光,烫得人睁不开眼。
她早已过了会被“光”吸引的年纪。那些年轻时关于理想与爱情的绮梦,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图纸修改和甲方谈判中磨成了粉末。
可当苏长夏仰起脸,用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看她时,她竟在那片光亮里,看到了自己二十岁时的影子——那个敢在毕业设计里画下空中花园,敢用整个夏天等待一个电话的傻姑娘。
指尖的咖啡杯渐渐变凉。她走到书房,打开台灯。图纸在桌面铺开,铅笔线勾勒出冰冷的建筑轮廓。她拿起橡皮,下意识地擦拭着图纸边缘,却在空白处擦出一道浅浅的凹痕,像某种无声的叹息。
落地钟敲了十一下。窗外的雨势渐小,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声。
沈秋霜盯着图纸上的承重结构线,忽然想起苏长夏在雨幕里抱臂而立的样子,单薄的肩膀在风里微微晃动,像一株被暴雨折弯却未折断的植物。
她伸手关掉台灯,书房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窗外远处的灯火,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那株向日葵,不该长在她这片早已落满秋霜的园地里。这个认知像一枚冷静的图钉,将所有不合时宜的涟漪钉在原地。
她转身走向卧室,脚步在黑暗中依旧精准,仿佛走了千百遍。只是经过客厅时,她鬼使神差地停在玄关处,捡起早上出门时落在鞋柜上的深蓝色丝巾——那是苏长夏递纸巾时,从她手包里滑落的一角。
丝巾的触感柔滑冰凉,像雨夜里某道一闪而过的目光。她将丝巾攥在掌心,指尖微微收紧,直到那点冰凉渗入皮肤,才慢慢松开手,任它掉回鞋柜上,像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卧室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沈秋霜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雨停后的寂静,和自己胸腔里那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被强行压下去的叹息。有些东西,就该像这场雨一样,来得急,去得也该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