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意在还不是温意的时候,就认识温冬蔺。
这说起来也不过就是半年前的事。
那天的太阳格外热烈,发烫的金光无情地泼洒在南汀公园的各个角落。温意被困在一身厚重的恐龙玩偶服里,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移动的蒸笼。玩偶服内部闷热潮湿,汗水像小溪一样沿着她的脊背、胸口不断流淌,浸透了里面廉价的棉质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狭小的视窗蒙上了一层雾气,模糊了外面喧闹的景象。孩子们的尖叫、家长的呼唤、音响里的欢快曲调,隔着厚厚的头套,只剩下沉闷而扭曲的噪音。
快要融化前温意心想,就这么闭上眼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人总归是要化为一坛尘土,她累死累活的挣扎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但可能是她命不该绝,也可能是今天的主办方格外有人情味,和小朋友们一一握手拍照后,温意得到了短暂休息的指令。
其实温意很讨厌小孩,他们蠢笨又吵闹,高分贝的噪音不断刺激耳膜,更可恨的是,无论他们多么蛮不讲理,都有更加愚蠢的家长溺爱和买单。
可能是温意今天的心情实在太差,往日里习以为常的场景变得格外刺眼。她本想躲到人群背后摘下头套偷偷喘气,却在一个母亲牵着孩子用奇怪的目光看向自己时,头脑发热地扭头就跑。
等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周围已是一片陌生的寂静。长满深绿色苔藓、散发着淡淡水腥气的河流在眼前静静流淌,两岸是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树林。喧嚣被远远隔开,只剩下蝉鸣在闷热的空气中聒噪不休。
温意动作粗鲁地一把扯下恐龙头套,湿透的头发紧贴在发红的额角和脖颈上。她大口喘息着,灼热的空气涌入肺腑。
温意掏出屏幕布满划痕的二手智能手机,划开屏幕,查询起返回活动区的路线。
好在南汀公园并不算大,温意也不是传说中飞毛腿,即使她发疯般的乱跑,距离原地也不过只有几百米的直线距离。
温意将沉重的头套夹在汗湿的胳膊下,挪到河边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下。树荫提供的清凉有限,但聊胜于无。她胡乱地用胳膊擦了擦脸上不停滚落的汗珠,准备过两分钟就往回走。时薪100呢,她脑子再不清醒也知道,这样的活一年到头遇不到几次。
闷热的风吹过,夹杂着地上的碎屑划过潮湿的土壤,温意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扫向河边,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缓缓靠近河岸的高挑身影。
年轻男人将半个身子悬靠在锈迹斑斑的木质栅栏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向泛着暗绿光泽的河面。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带不来一丝温暖,浓重而又化不开的冷意,如同寒冬里冰凉而幽深的雾气,将他整个人笼罩其间。
温意本能地后退一步,脑子里飞快地权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被讹上,她这一穷二白的处境,根本承受不起任何意外。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转身,试图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程的路上温意脑子乱糟糟地,脚下的小径变得越发沉重。公园深处人迹罕至,他会被发现吗?万一没人注意到...
想到那个人浑身散发着的浓重颓意,温意的心蹦得飞快,她安慰自己,就算跳河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这附近又没监控,如果没拦住人当她面跳河了岂不是更加糟心。
走了不到两百米,温意眼前却不断出现[年轻男子于公园边跳河可悲的生命挽歌]类似的新闻。
大脑的轰鸣声越发清晰,温意猛地转身,无可奈何地朝着来时的方向又跑了回去。
那人还在原地,像是凝固了的雕塑,姿势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温意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她重新戴上闷热的恐龙头套,企图复刻在孩子面前的装怪卖萌,降低对方的警惕感。保险起见还打开了手机自带的录音功能,以防未来被倒打一耙。
温意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靠近对方,努力学着少儿节目里的那些主持人,语气柔和地开口:"你好~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温意保证自己已经很尽力地在释放善意了,岸边的男人却毫无反应,甚至连头都没有偏转一下,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幽暗的河面上。
温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听不见?还是……她正犹豫着是再试探一次还是就这么守着,忽然看见他抬起了一只手腕。
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有些晃眼。他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另一只手修长的食指抬了起来,对着空气,一下、一下,极其规律地点动着。
动作像是在,读秒?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温意脑子突然嗡嗡作响,来不及思考,她对准这具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身体直接扑了过去。
“砰!”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力撞得男人猝不及防,两人一起重重摔倒在河岸边干燥的草地上。温意沉重的玩偶服牢牢压住了对方的上半身,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上。
温意尚未察觉到这个姿势有多么的怪异,她绞尽脑汁地想着那些劝人想开点的话,身下却传来轻微的闷哼,紧接着是对方略显无奈的声音:"能麻烦你,从我身上起来吗?”
温意被突然出现的男声惊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往旁边挪动了开来,但身体刚挪开一点,理智又瞬间回笼——万一他趁机跳下去呢?她立刻重重地压了回去。
"你先保证爬起来之后不会做傻事。"温意严肃道。
被制约住的人沉默半响后,发出了一阵奇怪的笑声,隔着厚重的玩偶服,温意都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
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温意简直一头雾水。
好一会儿,笑声才渐渐平息。男人似乎放弃了挣扎,双手慢慢举过头顶,做了一个标准的投降姿势。
“嗯,”他的声音里还残留着一点笑意,但语气却很认真,“我保证。”
拜紧张的情绪所赐,温意压根没心思去观察这个人的相貌,如今稍微冷静下来,才发现对方长得有些...不同寻常。
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皮肤在树荫下显得有些冷白,额前几缕黑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那双眼睛,即使带着丝丝狼狈,仍旧如同沉静的湖泊,深邃幽远。
温意从来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所谓的大帅哥,欣赏美色本应是件高兴的事,但现下场合不对,任他什么情绪都统统变成了惊吓。
确定对方似乎真的没有轻生的意图,温意才费力地挪开沉重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以为你要跳河。”她解释道。
年轻男人也坐起身,拍了拍衬衫上沾的草屑和泥土。他闻言又轻笑了一声,望着她温和地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恐龙小姐,虽然我暂时没有轻生的打算,但还是感谢你的好心。"
温意不信:"那你刚才趴在栏杆边上?"
"只是思考事情入了神,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简洁地解释,目光坦然地迎向她。
温意听完既尴尬又郁闷,早知道不是这个意思,她就不傻不拉叽地跑回来了。
"需要我帮你拿会儿头套吗?"他突然问。
"?"
"你要干嘛?"温意警惕得像是被人踩中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开来。
男人指了指头顶依旧毒辣的太阳,表情无辜:“天气很热,戴久了容易中暑。”
他的语气自然得像两个人是认识许久的友人。
温意闻言又往后退了两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更加不自在了,可能是他的发言过于何不食肉糜。
"我看起来很像拐卖妇女儿童的罪犯吗?"见温意愈发警惕,他有些无奈地自嘲道。
温意觉得他不是,但这个人……行为太古怪了,让人完全琢磨不清。
即使被抗拒,男人似乎也并不在意,语气依旧平和:"别担心,我还没有龌龊到会对刚见面的陌生人起坏心思。"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沾染上许多草屑而显得有些滑稽的小恐龙,"只是因为我而诞生的误会耽误了你那么长时间,甚至害你摔了一跤。所以希望能补偿你些什么。”
温意发现这位帅哥和自己脑回路完全不在一条线上,怎么对话就变成要补偿她了?如果他是真想轻生还能说她是助人为乐,可从头到尾都是个大乌龙。
温意不相信天下会突然掉馅饼,她倒霉了那么些年,早就已经对自己的运气不抱任何指望。
"不用了。"温意闷闷不乐地说,"就当我今天运气不好。"
在对方过于专注和认真的目光注视下,温意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无所适从。她不知道该和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聊点什么,也不想再和这个奇怪又好看得过分的人纠缠下去了。赶在他再次开口前,温意猛地转身,再一次朝着活动区的方向,用尽全力地跑了回去。
这次她一口气冲回了活动区边缘,孩子们刺耳的尖叫声和音响的轰鸣瞬间将她淹没。她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回头望去,那片树林安静的矗立着,没有任何人影追来的迹象。
温意松了口气,心底深处,却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即使再好脾气的主办,也原谅不了许久不见人影的员工。温意挨了顿不痛不痒的训斥,老老实实地又扮了四十分钟吉祥物。
下午四点多的太阳依旧毒辣,空气像凝固的热油,闷得人喘不过气。这次的亲子活动是城内一日游,公园这边结束后,家长和孩子们立马乘大巴赶往下一站。
喧嚣人群散去,只剩下蝉鸣在滚烫的空气中不知疲倦地嘶鸣,更添几分空旷的寂寥。
累得不行的温意取下头套,瘫坐在一张被晒得发烫的长椅上,沉重的恐龙玩偶服被她胡乱地堆在脚边。她仰着头,闭上眼,任由那几乎能将人烤化的日光毫无遮挡地泼洒在脸上、身上,就像一条搁浅在滚烫沙滩上的鱼。
温意很喜欢晒太阳,每当一个人安静地沐浴在日光下,她就会觉得自己身上的霉斑似乎都被去除了。
当然,不包括现在这样的情况,高温去除的大概率不是霉斑,而是她浑身的水分。
七点还要去大排档……时薪六十……学费……这些念头像沉重的铅块在她疲惫不堪的脑海里沉浮。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意识在高温和极度的疲惫中渐渐模糊。她放任自己沉入那片熟悉的、用来逃避现实的幻想迷雾里——幻想中的父母,幻想中的家,幻想中无忧无虑的生活……阳光晒在皮肤上的灼痛感似乎也变成了某种奇异的慰藉,仿佛真能蒸发掉她身上所有的不幸和霉运。
正是昏昏沉沉的时候,一道不徐不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踩在滚烫的地砖上,发出稳定而从容的轻响,由远及近,目标明确地朝她而来。很快阴影隔绝烈日,代替日光投射下关注的视线。
"恐龙小姐,你跑得真的很快。"年轻男人调侃道。
温意的心像是被一颗小石子猝不及防地砸了一下,又闷又涩。她搭在眼皮上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像一只拒绝他人靠近,竖起了尖刺的刺猬。
脚步声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和抗拒。他安静地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
"可以再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吗?” 那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温和的,甚至带着点商量的口吻。
温意猛地放下手,睁开了眼睛。刺目的阳光让她眼前瞬间一花,她眯起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站着的人影。他手里拿着两罐冰镇饮料,罐壁上凝结的水珠正不断滚落,滴在晒得发白的地砖上,瞬间就蒸发成一小片湿痕。
温意死气沉沉地开口:"我能说不可以吗?”
年轻男人微微挑了挑眉,似乎对她如此直白的拒绝感到一丝意外,但很快,那点讶异就被一种近乎完美的包容所取代。他唇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眼神平静地看着她。
“当然。”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地补充道,“你有拒绝的权力。”
对方进退有礼、无懈可击的态度像一块巨石,堵得温意胸口更加发闷。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汗湿黏腻的头发,用充满怀疑的目光上下扫视着他,仿佛想从他身上找出什么阴谋的蛛丝马迹。
“你到底想做什么?” 声音里充满了戒备和不耐。
面对她如此直白的敌意,年轻男人脸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了一些。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容地向前走了一步,将其中一罐冰凉的饮料轻轻放在温意旁边晒得滚烫的长椅扶手上。金属罐底接触滚烫的铁质扶手,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冒起一丝微弱的水汽。
然后,他才站直身体,朝温意再度伸手。
“正式介绍一下吧。”清朗的声音在闷热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悦耳,“我叫阮冬蔺。”
他的目光坦然落在温意布满汗水、泛着不健康红晕的脸上,带有一种温和的耐心。
温意盯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又抬眼看了看他平静无波的眼睛。那眼神太干净,也太坦荡,反而让她心里那点怀疑显得很是可笑和狼狈。
温意极其缓慢地,将自己那只汗津津、沾着灰土和玩偶服内衬绒毛的手,从腰侧抬了起来。她的指尖带着高温下的黏腻感,迟疑地碰了一下对方干燥清爽的掌心,然后迅速收回,像是被烫到一样。
“……徐意。” 她垂下眼帘,轻声说道。
"徐徐图之的徐,差强人意的意。”
哥的话可以听,但不能全信,真假参半的语言艺术。
妹嘴硬心软,有点自卑和拧巴。
温意以前叫徐意,温冬蔺说自己叫阮冬蔺,但是文里还是用温姓统一称呼了,避免看起来太混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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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