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遮去月光,渊都街道了无人迹,静得出奇。
急促沉闷的脚步由远及近,铁甲摩擦发出的“铮铮”声响,打破沉寂。
火把烈焰跳动,照亮朱红大门,“镇国帅府”牌匾门上高悬,免不了被烤得滚烫。
是年,隆兴十年,长荣北境突遭北江大举进犯。
对阵北江从无败绩的策漠军,奉旨出征。不久,北江大胜,策漠军溃不成军。
“搜!”卫衡低沉一吼,神色冷峻,似是无情铁面。
官兵破门而入,府内脚步杂乱,人影恍惚,仆妇被推搡倒地,嘶哑呜咽。
叶端搀扶着母亲苏氏站在阶前,看着眼前错乱的一切,她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苏氏端庄如常,只是今日,面容尽显憔悴。
“此乃镇国帅府,门前先帝御赐牌匾高悬,祠堂叶家累代护国英灵香火未断,岂容……尔等在此放肆!咳咳……”苏氏怒吼着,扶着叶端的手微微颤抖。
卫衡看她一眼:“苏夫人,我等也是受了旨意。”
“旨意?奉谁的旨意?是陛下的,还是……太后的?”
卫衡鼻腔轻哼:“策漠军败北,五万将士不足百人归,苏夫人不是不知。”
他语调生硬:“太后已下旨结案,兵败之由,乃主帅叶壹未料敌之过失。叶壹折损兵将,伤我士气,危国疆土,欺君罔上,当斩首示众,以慰民心。此时,叶壹已在押解回京的路上了。”
苏氏闻言,周身一颤,叶端连忙将其揽进怀里。
“殿下,父帅还未回京受审,此时结案,恐怕为时尚早。”叶端声音颤抖。
她昨日得边关传信,策漠军败得蹊跷,此时匆忙结案,其中必有隐情。
卫衡背身过去,并不理她。
叶端接着道:“叶家世代护国,满门忠烈,战死沙场者,达百余人。家兄叶堂,以命守疆,尸骨未寒。父帅戍边二十余载,制北江敌军百战百胜,令我长荣边境安稳。如今殿下一句结案,便要抹去叶家百年功绩吗?尔等不怕寒了英烈忠勇之心?”
卫衡面色更沉一分,握着佩剑的指尖,被攥得没了血色。
他转身过来,眸光似冰枪雪刀,划过叶端面颊:“你们母女张口不离叶家累代功绩,难道不知,朝廷数十年也给足了叶家体面?今日本王在此重申,叶壹一朝失足,致我朝国力大损,纵是叶家百年功名也救不了他!”
卫衡说完,深吸一口气,仰一仰面:“太后体恤苏夫人丧子之痛,又恶疾缠身,特允夫人在府将养。”他不急不缓,向官兵吩咐道,“查封帅府,任何人不得进出。其余一干人等,统统带去大牢,听候发落。库中物件,细细搜查后,充归国库。”
叶端被带了镣铐,她瞥一眼廊下的那袭黑色大氅,卫衡眸色深不见底,似欲将府中一切吞噬。
她心中一阵慌乱:“殿下可许臣女一愿?”
卫衡闻言,喉头低沉抛出一字:“讲!”
“叶家祖训:久别归家者,即将远行者,需到祠堂拜三拜,以尽孝道。此去狱中,不知何时归家,殿下大义,可否许我前去拜别?”
卫衡摆一摆手,便有两人押着叶端往祠堂方向走去。
叶端转身之际,卫衡忽闻一阵极淡雅的药草香,他眸子微微收紧:“站住!”
卫衡缓缓走近,盯着叶端,从其身后绕至面前:“叶姑娘孝心可敬,本王与你一同前去。”他挥一挥手,便让叶端身旁的两人退下。
沿廊走至祠堂,距离并不远。叶端却走了许久。
她落步小心,因她知晓,每块青砖,皆是叶家英烈舍命护国所得。
她祠堂前驻足,回想着父兄出征在即,与她母女在此作别。
父帅傲骨铮铮,承诺母亲两月凯旋,伴其回阙州为外祖祝寿。
兄长笑意阳光,嘱托叶端温习功课,等他回来,再教其剑法……
祠堂烛光扑朔,叶端恭敬跪地,认真拜了三拜。
卫衡守在门外,望着梁上牌匾镌刻的“忠勇仁义”四个大字,此时被映得忽明忽暗。
他垂首轻叹,目光又落在叶端跪地的背影上。他端详许久,缓步进祠堂,走近叶端。叶端发间散出的清雅药草气息,令他神情恍惚。
‘难不成,会是她?’卫衡神情凝重,似乎想从叶端脸上寻到答案。
叶端缓缓睁眼,只见黑色锦靴停在眼前,接着便是下巴一凉,冰冷剑鞘微微用力,便将她下巴轻松挑起。
她缓缓抬眸,眼泪恰到好处滑落脸颊。她望着他高高在上冷漠的神情,垂眉含泪,面颊微红,娇美之状让人心生怜意。
卫衡居高临下审视着叶端,却在她泪珠滑落的那刻,握着佩剑的手一紧,抽回探出的剑鞘。
“叶姑娘可有话要说?”他语调如冰。
叶端鼻翼翕动,轻声道:“臣女……臣女恳求殿下,救救叶家。父帅……忠君爱国,求殿下,看在父帅往日苦功的份上,饶他一命吧……”她慢慢说着,右手缓缓探入左侧衣袖。
“叶姑娘言重了,”卫衡缓缓蹲下身,“这一切都是太后……”
话未说完,叶端已抽出袖中匕首,抵在他颈下。锋利刀尖,透过他皮肉,散着凉意。
卫衡嘴角隐隐露出不明笑意。
叶端一改委屈的面容,神色变得犀利:“殿下是想说,这一切都是受了太后的旨意,与你无关?殿下敢做却不敢当,真是让人耻笑。京中谁人不知,太后命你主审此案,殿下结案后,呈报太后,你竟在此狡辩。”
卫衡眉头舒展:“正是,此案是本王示意结案的。叶姑娘将我引入祠堂,不会单是为了听本王承认吧?”
“自然。臣女有一事想请教殿下。策漠军追击敌军,势不可挡,怎会忽而败下阵来?殿下既已结案,想必已经查清缘由?”
卫衡不答,只是笑着:“果真为了此事。那你可知,本王来此是为何?”
见他状作轻佻,叶端眸中厉色更甚,握着匕首的指尖不自觉用力,刃下便有鲜血渗出。
卫衡笑意未尽退去,眸光收紧,飞快握上叶端手腕,轻轻用力,便将她反手扣住。
叶端手中匕首“当啷”落地,手腕被卫衡攥得生疼。她欲推开卫衡,却被扣得更紧。
“叶姑娘温婉贤淑,舞刀弄枪这些粗活,你是做不得的?”
卫衡说着,伸手从叶端袖中,再取出三枚银针。
“素闻叶姑娘师从我朝名医陶烜,医术高明。怎么本王见你,却将这救人的东西用来伤人?”
他松开扣着叶端的手,从怀中取出另三枚银针,示于叶端眼前。
“这是昨夜,叶姑娘落在藏书阁的。”他轻托起叶端的手,将银针放在她掌心。
原是昨日,叶端得边关传信:“策漠军将士追击敌军,至山间时突生异常:天色大变,黑烟弥漫,所到之处,将士手脚抽搐,倒地不起,动弹不得,口舌僵硬,说不得话。
待战毕,黑烟消退,有人潜入山间,观察将士死状:四肢僵直,面色青紫,神情骇人,似窒息而亡。”
叶端请教师父陶烜,陶烜判断此状与毒物有关:“老夫在宫中曾见过一本异志古籍,或可解答。”
她便马不停蹄,从阙州赶回渊都,直奔藏书阁。
不料,与同样得信,到藏书阁查阅古籍战报的卫衡,不期而遇。
卫衡抽剑捉拿夜闯藏书阁的黑衣人,叶端接他几招,眼见落了下风,左手取袖中银针,洒向卫衡。
趁卫衡翻身躲避,叶端跳窗而出,飞身上了屋檐,隐于泼墨夜色中。
叶端日日行医,她虽刻意换了黑色行装,发间却还是散出淡雅药草香,卫衡仔细嗅着,心中已对黑衣人身份,有了初步判断。
“难怪搜尽京城医馆,也未见异常。传言叶姑娘身子娇弱,被送往阙州外祖家调养。看来这阙州山水养人,病人也能养得功法了得。”
卫衡说着,烛光摇曳。他的影子映在窗上,气势恢宏。
他不紧不慢,继续说着:“叶家处境堪忧,叶姑娘有心夜闯藏书阁,可是为了救叶家?”
“正是。”叶端回答坚定。
“哦?”卫衡微微侧目,“想必是叶姑娘听说了什么?负责押送策漠军的金吾卫,皆是太后心腹,难不成……其中有叶姑娘的眼睛?”
卫衡有此问,是因金吾卫奉旨出京押送败军回京,策漠军士兵的口供都掌握在他们手中。卫衡得信,是因提前安排人手,将口供带回。叶端又是如何得知?
叶端揉着酸痛的手腕:“殿下多虑了,臣女哪有那等本事?不过是边关游医所见,寄书信向陶公请教,策漠军将士死状异常,臣女由此得知。陶公断此与毒物有关。”
“女医会?”
叶端点一点头:“殿下知道女医会?”
卫衡稍稍松一口气:“曾在烈州时,便有所耳闻。传言她们,尽是些贫苦人家的女儿,自幼被弃野外,所幸有人收养,传习医术,及笄后便周游江湖,无偿诊病。边关战事不断,军民死伤时有发生。她们多往边关去,救治伤民。本王闻此,多有敬佩。想不到陶公竟与女医会有关。”
叶端面色一沉:“殿下明知策漠军战败,或有隐情,却不等真相查明,便匆匆定父帅死罪。”
她呼吸渐渐急促:“太后信任殿下,委以重任,百姓信任殿下,对判决深信不疑,殿下却辜负所托,可见殿下这忠义之心是假的。”
窗外晚风呼啸,从门窗缝中挤进祠堂,烛光明灭不定,好似开口欲言。
卫衡盯着叶端胀红的眸子,握着佩剑的手,攥了又攥,他微微垂眸,张张口,欲言又止。
半晌,他才道:“忠义之心不假,想定罪叶壹之心更是真的。”
“为何?父帅曾舍命将你救下……”
“他哪是为了救我?他不过是想效仿周誉,养个傀儡罢了!”卫衡眸光凌厉,将叶端气势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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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 叶端卫衡击掌为誓,卫衡暗调叶端查找真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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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策漠兵败存疑,叶端回京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