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二十岁的时候,涅邻已经长成一个大汉,身高九尺,力量惊人,能挽弓三百斤,能一箭射穿几层铠甲。三伯说要给涅邻娶媳妇,涅邻和赛伊儿闲聊:“娶媳妇,饶乐氏的女孩子是最好的,这样就能和可汗家攀上亲戚。其次,伊苏氏的女孩子也很好。吉答从前是大贺氏统治,那时候伊苏氏就和大贺氏世代联姻,后来吉答由饶乐氏统治,伊苏氏就与饶乐氏世代联姻,因此伊苏氏一直都很煊赫。再其次,拔里氏的女孩子也是好的,拔里氏和饶乐氏可汗也是姻亲。娶到这三家的女孩子都是对我有利的。不过想娶饶乐氏我恐怕没机会,倒是可以让母亲帮我联络伊苏氏,或者让祖母帮我联络拔里氏。”
最后三伯给涅邻娶的媳妇,是韦纥人舒鲁氏,也就是撒葛姑妈和月碗姑父的女儿,涅邻的姑表妹,今年十四岁。涅邻从三伯那里回来后,有些闷闷不乐,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妻族不够煊赫也无所谓,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让妻族因为我而煊赫。”
赛伊儿知道,涅邻要想青云直上,就需要一桩婚事相助,如今他豪言壮语,也只是在掩饰心中介怀。涅邻是这一代最出挑的,三伯却给哥哥娶一个出身平庸的嫂子,是怕哥哥将来势力压过他一头。
嫂子迎回来了,她的名字叫阿伊,那是韦纥语的“月亮”。
阿伊送给赛伊儿一块石黛,附带一根短石棒,阿伊说:“用短棒从石黛上擦下些粉末,可以描眉。”
赛伊儿回赠阿伊一枚玉柄银锥,收在银鞘里,还有一件银臂鞲,赛伊儿说:“吉答人春天会带着鹘鹰去狩猎天鹅,臂鞲用来驾鹘。捕捉到天鹅后,用银锥把天鹅刺死,再把天鹅脑髓挖出来喂给鹘鹰吃。”
赛伊儿送给涅邻的新婚礼物是黑药膏,用米囊花的果实汁液风干制成,填在小银盒里,可以止痛、助眠,是赛伊儿花重金从南国商人手里购得。赛伊儿对涅邻说:“只用一点点就行了。药膏有毒,不能多用,会毒死人的。这一盒能放倒三十个壮汉。”
赛伊儿二十五岁的时候,雅达干老死了,赛伊儿主持了她的葬礼,一切细节遵照她的遗愿。赛伊儿给雅达干擦干净身体,穿上请神时的衣裙。赛伊儿又带人在山林子深处找两棵相邻的粗壮白桦,在离地面一丈处将树干砍断,在两个断树干之间横搭一排木棍,木排上安放雅达干的遗体,任由它风化为白骨,不再拾殓。雅达干的神鼓、鼓槌挂在左近随葬。
雅达干来自山林,最终也还给山林。
兄妹俩二十七岁的时候,阿伊诞下头生子突欲。三伯释鲁置侍卫亲兵挞马军,委任涅邻为挞马狘沙里。涅邻一上任,就带兵收拾了作乱的奚族和矢韦,从此在军中一呼百应,颇有威望。他又接连攻克越兀、乌古、比沙狘等部,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与此同时,世里氏正发生着激烈的内讧。三伯释鲁不仅是吉答汗国的大埃懃,也兼任迭烈部埃懃。现在三伯又为自己增加“于越”的官职,总知汗**政事,太过于忙碌,因此三伯有意让出迭烈部埃懃的位置。
从前祖父匀德实担任迭烈部埃懃的时候,同族的痕德为了夺权,杀害祖父,祖母被迫带着四个孩子流浪到相邻的突吕不部。堂叔蒲古只诱杀痕德,为祖父报仇,此举得到众人赞扬,这次族人纷纷推举蒲古只为下一任迭烈部埃懃。只等着燔柴告祭后,蒲古只就可以正式走马上任。
仪式当天,蒲古只异母弟辖底骑着白马而来,抢先点燃柴堆,在蒲古只之前完成告祭,然后宣告:辖底已经自立为迭烈部埃懃。族人觉得,辖底的告祭能顺利完成,大概也是天意,而且辖底得到有三伯释鲁的支持。就这样,大家认下辖底这位新埃懃。蒲古只愤愤不平,却无可奈何。三伯释鲁的长男滑葛与庶母通奸,蒲古只得知后大加挑唆,最终滑葛与奚人台哂合谋,杀害释鲁。辖底深感惶恐,害怕受到殃及,携其子迭里特、朔刮,向东逃遁到勿吉国。
迭烈部一下子群龙无首。这时,挞马狘沙里涅邻站出来,主张为三伯释鲁报仇。几番追查,蒲古只罪行暴露,涅邻判处堂叔蒲古只与奚人台哂死刑,财产充公,家眷贬为部族奴隶,以震慑其他有异心的人。涅邻派人从勿吉国迎回逃难的辖底、迭里特、朔刮父子三人,并加以安抚。因为缺乏证据,滑葛逃过刑罚。
挞马狘沙里涅邻为三伯报了仇,在政务和军事上也颇具才能,大家属意涅邻统领整个迭烈部。涅邻认为还是应该由辖底接着担任埃懃,辖底推辞了。就这样涅邻成为迭烈部的新埃懃,这一年,涅邻二十九岁。根据世选制,同族赫底里接替释鲁,继任为汗国于越。
涅邻继任迭烈部埃懃,需要举行燔柴仪式,以告祭神明,请求庇佑和赐福。
金颅雅达干灼烧羊肩骨占卜,燔柴仪式定在秋冬之交。整个迭烈部男人们都卖力地为涅邻建造仪式所用的柴堆。从山林子里砍下一株株榆树,带着树皮码放成楞垛,木材风干起码要半年。燔柴场地在山上,正中用石头垒出一个一丈见方的台子,清理干净周围的杂草枯叶,铺上一层碎石细沙。以石台为基座,把风干好的榆木竖着堆砌成三层高的实心木坛。在木坛东北方向,设一毡庐。
日子快到了,迭烈部的亲眷部众纷纷驾驶车帐而来。这种车用骆驼拉着,车上载着小毡帐,夜里可以睡在车上。到了燔柴那天夜里,木坛前的空地上站满了人。金颅雅达干敲响神鼓,唱起歌:
天上的白云,来来往往。雄伟的木叶山,高耸入云。
浑黄的世里河,川流不息。世里氏的子孙,繁衍生息。
大家都跟着雅达干的旋律,唱诵了好几遍才停歇。接下来就是“捉埃懃”的仪式。提前从迭烈部挑选出九个人,体型均与涅邻相近,九人和涅邻穿上一样的衣服靴子,用布蒙面。十个人装扮好之后,站在一起,世里氏的亲眷围着十人,在夜色里努力辨认哪一位是涅邻。最后涅邻的从兄弟曷鲁眼尖,从十个一模一样的人里捉住一个。
曷鲁:你是迭烈部埃懃。
那人:我不是迭烈部埃懃。
曷鲁:你就是迭烈部埃懃。
那人:我不是迭烈部埃懃。
曷鲁:我很确定,你就是迭烈部埃懃。
那人说:好吧,我就是迭烈部埃懃。
那人掀掉蒙面,果然是涅邻。曷鲁因为捉中了涅邻,得到十头羊、十头牛的彩头。
金颅雅达干奉上一件新袍子,涅邻穿上袍子,登上木坛。坛下,金颅雅达干细数涅邻的事迹,从“太阳坠入母亲怀中”的胎梦,说到他做挞马狘沙里的战绩,再到为三伯报仇,每说一条,众人都齐声喝彩。最后众人跪拜,涅邻成为众望所归的新埃懃。东边天已经蒙蒙亮,涅邻领着众人拜日。礼拜毕,涅邻从木坛上走下来,金颅雅达干点燃了木坛。
榆木坛上,很快就升起火光。
在金颅雅达干的唱赞中,涅邻在毡庐内礼拜先祖,礼拜母亲岩木堇。
天光大亮,众人杀牛宰羊,飨宴作乐,好不快活。木坛燃烧产生的火光和浓烟,隔着很远都能看到,可汗饶乐部和其他七部各自派人奉送礼物,以示祝贺。
喝得半醉的涅邻对赛伊儿说:“我的好妹妹,我终于成为迭烈部埃懃。但是我也需要你帮帮我。”
赛伊儿:哥哥不用客气,直接说吧。
埃懃:你也快三十岁了,别人三十岁都能当祖母了,你还没有结婚,哥哥很为你担心。我这里有个很不错的人选,他的名字是缅思。他是你撒葛姑妈嫁到拔里氏生的第二个男孩,是你姑表兄,和你年岁相当。
金颅:我记得我们和缅思表哥的关系也不是很亲近呀。
埃懃:唉,撒葛姑妈嫁给韦纥人之后,她留在拔里氏的两男一女和我们世里氏渐渐少了联络。我最近才知道,撒葛的女儿安隐已经嫁回世里氏,丈夫是我的从兄,斜涅赤的亲哥哥。缅思应该是看重他三舅释鲁当了于越,又看到我做了埃懃,才想起他和我们还有些血缘呢。缅思想要增进和我们的联络,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我们世里氏娶一个姑娘。他刚刚和我一提这事儿,我就立马想到你了。以前不亲近没关系,你嫁过去以后,我和缅思自然就亲近起来了嘛!拔里氏也可以为我所用。
金颅:我记得缅思表哥是有妻子的。
埃懃:这好解决,男人一夫多妻也很正常。那个女人家道中落,又没有诞下男孩,早已失去缅思的欢心。而你的哥哥可是迭烈部埃懃,你还年轻,肯定能生个男孩。有我撑腰,只有你亲生的男孩才能继承缅思的官衔和财产。所以你嫁到缅思家,那个女人地位不可能在你之上。或者,你要实在容不下那个女人,我就让缅思犯个不大不小的错误,等到要判缅思死刑的时候,让那个女人替夫受死就好。反正那个女人已经没用了,她的死能让你得一个好丈夫,也死得值当。
金颅雅达干不语,只是一味向迭烈部埃懃敬酒。
埃懃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在那里胡乱地说:“妹妹,我金子一样珍贵的妹妹,我月亮一样纯洁的妹妹,我羊羔一样柔弱的妹妹,我真舍不得你啊,我真不想把你嫁出去呐。”
金颅雅达干找到阿伊:“埃懃喝醉了,请夫人带她去毡庐休息吧。”
阿伊:要是妹妹不喜欢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哥哥缅思,也可以考虑考虑我的亲弟弟阿古只。阿古只今年二十一岁,还没有说亲,他性子活泼,擅长射箭,将来肯定会大有作为。我嫁给你的哥哥,我们舒鲁氏带着其他韦纥人归入迭烈部。要是你嫁给阿古只,那就是亲上加亲,我们舒鲁氏和你们世里氏的联系就更加紧密了,我觉得这很划算。
金颅:埃懃和夫人先去休息吧。
阿伊扶着赛伊儿离去了,金颅雅达干看着木坛熊熊烈焰,那刺眼的亮光,扑面而来的热浪,令金颅雅达干入迷。
金颅雅达干喃喃自语:“他不愧是迭烈部埃懃。”
女丹的声息忽然出现在金颅雅达干的耳朵里:“你在看什么?”
金颅:我在看那个木坛。
女丹:你在想什么?
金颅:我在想,站在那顶上,看地面的一切,是什么感觉?
木坛还未熄灭,宴饮还没结束,金颅雅达干已经病倒。她声称是主持燔柴仪式,太过劳累。哥哥涅邻来看望过,嫂子阿伊也来看望过,金颅雅达干额头滚烫,脸颊通红,活像一块热炭,不似作假。看来一时之间,金颅雅达干不能和埃懃及夫人讨论婚事了。
木坛熄灭了,烧黑的石台也冷下来了,金颅雅达干被人搀扶到车帐里躺着。骆驼颈项上的铜铃铛丁丁响,粗辐长辕的大车轱辘吱吱转,一众人跨过冰封的世里河,向南去往冬季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