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鹅锥》 第1章 第 1 章 韦纥汗国瓦解以后,草原上诸族再起纷争。经过三十年,吉答汗国渐有崛起之势。吉答可汗名饶乐·钦德,尊号“痕德堇汗”。国中要职分别在几大家族内部传袭,可汗出自饶乐氏,大埃懃出自世里氏,宰相出自伊苏氏,谓之世选。大家族间常常联姻,宰相伊苏·剔剌之女岩木堇嫁给大埃懃世里·匀德实第四男撒剌的。岩木堇年少时曾梦见天上盘旋的日月坠入她的怀中,当时伊苏氏的雅达干说,此梦是吉兆,但是含义不明。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摩竭星当空,群羊咩咩声里,岩木堇第一次分娩,诞下一对龙凤胎。世里氏的雅达干胡都堇说,这刚好应验岩木堇那个日月入怀的梦,因此男孩取名涅伊儿,女孩取名赛伊儿。岩木堇很快又妊娠,涅伊儿、赛伊儿养在祖母月里朵膝下。 先出生的涅伊儿聪慧健壮,奶奶害怕他会像爷爷匀德实一般遭人嫉妒、遭人谋害,于是轻易不让他远离营帐。赛伊儿出生时裹着胎膜,从小体弱多病,常常噩梦惊厥。祖母请雅达干为赛伊儿看诊,雅达干说兄妹俩在娘胎里争夺生机,赛伊儿抢不过涅伊儿。 赛伊儿五岁的时候,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因为多病,她总是独自安静地玩羊髀石。一个秋天,新寡的姑妈回家,赛伊儿躲在毡帐外偷听大人们谈话。 姑妈撒葛:你说妈妈身体不好,我才急忙回来的,三个孩子我都撇下了,我回来就看到妈妈健健康康的。 三伯释鲁:叫你回来确实有别的事,我已经为你找好新丈夫,是韦纥人舒鲁氏。 姑妈撒葛:当初妈妈说,她是拔里氏的女儿,她生的女儿自然要给拔里氏做新娘。而你看重拔里氏和可汗饶乐氏世代联姻,煊赫一时,谁也没问过我的意见,就把我嫁给一个拔里氏的病秧子。现在我的丈夫刚死,你又急着让我再次嫁人了? 三伯释鲁:你是世里氏的女儿,多为世里氏着想吧。而且我现在不正在问你意见吗? 姑妈撒葛:所以你就让我嫁给韦纥人?韦纥人不是吉答的俘虏吗?好像是官奴吧?你叫我来,就是要把我嫁给奴隶吗? 三伯释鲁:我选中的妹夫倒也不是那等贱民,他的先祖是当年韦纥汗国派驻吉答的督贡使者。韦纥汗国溃散后,舒鲁氏收拢了韦纥的一些残部,人马不少。把你嫁到舒鲁氏,笼络他们,对我们世里氏有很大好处。 姑妈撒葛:唉,我生的两个男孩迪辇、缅思,还有女孩安隐,都还年幼,可以让我带着他们出嫁吗? 三伯释鲁:三个孩子就留在拔里氏那里,我也会替你常常看望他们的。你就安心嫁到韦纥人那里,好好地为他们生男育女,你生的男孩将会做我们世里氏的部将,女孩将会做我们世里氏的新娘。 姑妈长叹一声,最终答允下来。三伯掀开门帘离去,毡帐里传出姑妈嘤嘤的抽泣。 婚礼在冬天,新姑父月碗带着一群韦纥人远道而来,两家人喝酒吃肉好不快活。酒足饭饱,韦纥人簇拥着他们的新娘离去了,赛伊儿因为饱食而困倦,歇在祖母的地窨子中。 恍恍惚惚的,赛伊儿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走出很远,走到草原的边缘,钻进树林子。树林子很广阔,她又走了很久,到树林子的另一头。脚下陡峭起来,她开始爬一座石头山。她累了,石壁上正好有一个山洞,她一头钻进去想要避避风,休息休息。 眼睛适应山洞的光线后,赛伊儿瞥到山洞角落有什么东西,她大着胆子走过去想要看清楚,结果眼前的景象令她大惊。 那里躺着一个光裸的女人的身体,被拦腰斩断,颈子也断开,头颅滚到旁边。身体截断面红艳艳的,让赛伊儿想到割下来的鲜羊腿。 赛伊儿把头颅扳正,她认出来了,这是她的姑妈撒葛。她哭着大喊着“撒葛撒葛”,石壁嗡嗡作响。 忽然一个神秘声音在山洞里回荡:“你在呼唤谁的名字?” 赛伊儿:我在呼唤我的姑妈撒葛。 声音:撒葛是谁?这里没有撒葛。 赛伊儿:这里躺着的就是撒葛。 声音:这是世里氏的女儿,拔里氏的寡母,舒鲁氏的新妻。 赛伊儿:那这就是撒葛,刚刚她还在盛装出嫁呢,怎么就变成三截躺在山洞里了?你把撒葛还给我! 声音:还?还给你什么?这里哪一块是撒葛的?她的肚腹要为丈夫的家族妊娠,她的双臂要拥抱她的孩子们,她的头脑要忠诚于她的父兄。聪明的孩子你告诉我,哪一块是属于撒葛的? 然后那个声音顿一顿,轻轻问:而且那里躺着的,不也是你自己吗? 赛伊儿闻言,定睛一看,手里的头颅竟然变幻成自己的面孔,她大叫一声把头颅甩开,头颅落在地上就变成一阵烟,地上的**也消失了。 赛伊儿觉得自己的脖子一阵剧痛,她的头一下子触地,歪斜的视野里是自己无头的身体,那身体又忽然从腰腹处断成两截。 现在,她变得和撒葛一样。 赛伊儿吓得大喊大叫,在祖母的地窨子里醒来,祖母和几个侍女围绕着自己,神色紧张。 祖母说,赛伊儿已经睡了三天三夜。刚开始祖母以为赛伊儿喝醉了酒,没当回事,赛伊儿昏睡三天未醒,祖母急忙召来雅达干。雅达干拿出一双筷子,又舀一碗水,用筷子蘸水洒在赛伊儿的脸上,并且祈祷说:“如果有过往的神灵坐在赛伊儿身上,请叫筷子立起来。”筷子果然直立在水碗里。 雅达干用碗里的水擦拭赛伊儿的脸,请求神灵暂时放过这个小女孩,赛伊儿才悠悠转醒。赛伊儿将梦境告知祖母和雅达干,雅达干说赛伊儿已经被神灵选中,将来会成为一个雅达干。赛伊儿醒来后照样吃饭玩闹,一切都好,就像没有大病过一场。 此后赛伊儿成为一名喀木,随着雅达干学习。赛伊儿需要知道关于神灵的一切知识,还要知道怎样做一个雅达干。雅达干日常要为部族中的人马牛羊看病驱邪。在重大节庆日,雅达干需要盛装,跳舞唱歌,请神祈福。雅达干称呼神明的词汇也不同于口语,太阳是昆,月亮是阿伊,天是登里,地是叶尔,山是塔,河是苏,母亲是乌麦。 初春,雅达干带着赛伊儿在羊圈里看一头即将分娩的母羊。雅达干说赛伊儿诞生的时候,这头母羊就在岩木堇帐外,奴仆拧着它的双角,令它咩咩叫,众人认为这能让羊分担产妇的疼痛。岩木堇顺利诞下兄妹俩,众人以为吉利,它也得到恩泽,可以一直活到老死,不会被宰杀。 雅达干:它因为你的诞生而免于被宰杀。它的命运和你息息相关。 赛伊儿:如果我母亲产下死胎,或者难产而死,它会如何? 雅达干:众人会认为不吉利,它会被立刻宰杀。 赛伊儿:可是它又能做些什么呢? 雅达干:它是羊,它吉利与否,它生老病死,都不由它。如今不死,全凭侥幸。 母羊生下一只羊羔,雅达干让赛伊儿抱来养着。赛伊儿给羊羔取名“雪”,睡觉都抱着“雪”不撒手,眼见它一天天长大。第二年秋天的时候,“雪”怀上崽子,来年春天它产下一只死胎,赛伊儿亲手埋葬这团血肉。这年秋天,“雪”没能揣上崽,次年春天,羊主人嫌它没用,把它卖给屠夫。正好雅达干给人看事需要杀羊,刚被剥下的羊皮连着羊的头颅四蹄,供在神前,赛伊儿一眼认出那就是她的“雪”。 雅达干拿回来一对羊髀石和一小块皮子。赛伊儿抛着髀石,感觉它们比她玩过的任何髀石都要沉重。皮子做成一顶帽子,紧箍得赛伊儿脑袋疼。 兄妹俩十岁的时候,父亲撒剌的去世,涅伊儿开始受到三伯释鲁重视,在三伯帐下见习。赛伊儿做了数年的喀木,协助在雅达干左右。雅达干常常对赛伊儿说道:“等我死后,我所领的舍文都会传给你。那时候你就能成为世里氏下一任雅达干。” 兄妹俩十五岁的时候,涅伊儿取了大名涅邻,去三伯释鲁军中效力。北丞相家族,也就是岩木堇的父族,派人来提亲,要求三伯释鲁把赛伊儿嫁到他们伊苏氏。 赛伊儿得知消息,心中郁闷,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结果淋了雨,回来后大病一场。她昏睡过去,在梦中她像五岁那年一样,又一次穿过草原树林,爬上那座石头山,进入那个山洞里,这回山洞里没有别人。 赛伊儿正在思考其中的奥妙,从外边飞进来一群巨鸟,扑向赛伊儿。鸟喙毫不留情地啄击她的身体,利爪把她每一处关节和筋膜都撕开。赛伊儿全力挣扎,剧痛也不能使她昏厥。她的血肉被巨鸟分食,留下一地骨头。巨鸟飞走,赛伊儿还是一直保持着清醒,她看到一个女人走进山洞。 女人拿起赛伊儿头颅,两人四目相对,女人忽然哂笑一声,然后从腰间盘囊掏出一个纯金打造的颅骨,女人把赛伊儿的一对眼珠从原先的眼眶里抠出来,装在金颅骨里,又把旧颅骨砸碎。女人拾起其余的骨骼,重新拼凑成人形。 慢慢地,骨骼上生出血肉,血肉外蒙上皮肤,皮肤上萌出毛发。赛伊儿重新活过来,她新生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想变成姑妈那样,我不想成为男人们结盟时交换的信物。” 女人:金脑壳果然好用。过去的你已经死亡,现在是一个新的你。 赛伊儿:您是五岁时在山洞里对我说话的神灵吗? 女人:是我。 赛伊儿: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女人:你先解决你的事情,不要变成信物。然后告诉你的额格雅达干,你可以领神了,让她帮你张罗领神仪式。如果你的事情解决了,我会亲临你的仪式,告诉你我是谁,给你讲我的故事。 赛伊儿:如果我没能解决呢? 女人:你将死在你领神的仪式中。 赛伊儿:听上去很危险,我也可以勉强做那个信物的。 女人:那你现在就会死,把金头颅还给我。 女人的手指搭在赛伊儿头皮上。赛伊儿感到头痛欲裂,连忙求饶:“我去解决,我一定解决。” 女人松开手,笑着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现在,你该醒了。” 赛伊儿在雅达干的毡帐中苏醒,口干舌燥,头痛欲裂。雅达干给赛伊儿喂水并告诉她,她这次又昏迷了三天三夜,期间三伯派人召见过赛伊儿,应该是来找她讨论婚事。 事不宜迟,赛伊儿立刻去拜见三伯。赛伊儿开门见山:“我自小身体虚弱,三伯你是知道的,幸亏养在雅达干的帐中才勉强活下来。这几天我在梦中得到神示,说我没有生育能力,就算生下来的孩子也会立刻病死。三伯把家里的姑娘嫁出去,生下女孩是要给我们世里氏做新娘,生下男孩要给我们世里氏做女婿。但是三伯把我这样不能生育的嫁出去,就是在跟别人家结怨呢。三伯另选族中适龄女孩嫁过去吧,我也将终生为世里氏祈福。” 三伯释鲁思索一阵,答应不再把赛伊儿嫁到别家。 赛伊儿回来,告诉雅达干:“我刚刚在梦中得到神灵的指示,说我可以领神了,让您这个额格雅达干帮我张罗领神仪式。” 雅达干:“你梦见了什么,一一和我说来。”赛伊儿将梦境据实以告。 第2章 第 2 章 雅达干灼烧羊肩骨占卜,领神仪式定在春夏之交。女人们为赛伊儿制作仪式所用的衣衫,一条条飘带缝在神衣和神裙上。一串响声清脆的铃铛,挂在牛皮腰带上。从南来的南国商人那里买贝壳,缝缀在羊皮坎肩上。从东边的矢韦工匠那里买铜器:铜镜镶嵌在帽沿和羊皮坎肩的前胸后背,三只铜鸟钉在帽顶和羊皮坎肩的两肩。用铜条做神冠的骨架,用红色绒布做衬,从西来的大寔商人那里买琉璃珠,穿成十二串垂在帽沿下。 初春,赛伊儿梦见一头白色驯鹿在树林里出没,粉色鹿耳忽扇。她按照梦的指示,果然在那片树林里捡到一对自然脱落的牝鹿角,这对鹿角也镶嵌在神冠上。新砍下的柳木,刨成片,弯成内外鼓圈,新猎得狍子,生狍子皮脱毛后趁湿绷成鼓面,绑上皮绳铜环做成神鼓。狍子那带毛皮蹄子的腿,做成鼓槌。 领神仪式在世里河北岸举行,河对岸是哈拉金山。 暮春,河滩上搭起一个桦皮帐,称作神帐,门帘东向,里头竖着两株带枝叶砍下的白桦,树梢从桦皮帐顶上的孔钻出,树下放着一排神偶,它们是世里氏的先祖神灵。桦皮帐外,远远地竖起第三株白桦。三株白桦被称作“托若”,神灵会顺着托若降临人间。整张的牛皮裁成连续不断的皮绳,围绕在三株托若的树梢之间,皮绳上系着一条条彩布,邀请过往的神灵坐在绳上歇歇脚。绕着桦皮帐四周打了一圈木桩,拴上红绳子围出一片地方,这是赛伊儿和雅达干跳神的地方。 前来观礼的除了世里氏的亲眷,还有其他氏族的雅达干、喀木。一群雅达干围在一起嘀咕:“世里氏的雅达干还在世,新来的是要领什么舍文呢?莫不是有诈吧?” 第一天清晨,赛伊儿和雅达干去山林,拜访已故雅达干被风葬的遗骸,请求她的保佑。回到河滩上,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了。俩人穿起全套行头,雅达干敲着神鼓,呼唤着“昆阿伊登里叶尔塔苏”,唱起请神歌: 天上的白云来来往往 浑黄的世里河川流不息 我是迭烈部霞濑乡世里氏的胡都堇 在这里祈求众神 四面八方的神灵 请顺着托若下来 四面八方的神灵 请到我们中间来 飞起来吧,飞起来吧 那高耸的木叶山 山上有一棵神树 树上有一个鸟窝 窝里有一颗鸟卵 鸟卵孵化出小鸟 羽翼渐渐地丰满 飞下来了,飞下来了 鼓声中,赛伊儿烧起桑叶束,烟气飘向一只绵羊。立刻有人把绵羊摁倒,让它肚皮朝天,赛伊儿骑在羊肚子上,一手抓住两只前蹄,一手持刀在羊胸前切开一个小口,绵羊毫无挣扎。赛伊儿徒手伸进羊的胸腔,温驯的绵羊其实有一颗搏动不停的心,一下一下轻轻砸在她的手心。赛伊儿挑破绵羊的心脉,滚烫的血液涌流,充满整个胸腔腹腔,绵羊渐渐失去生机。大家合力把羊剥皮,羊皮连着羊头四蹄,摊平在外托若树下。白条羊斩成大块,丢入沸水锅中。 雅达干旋转着,鼓声逐渐急促,她忽然大叫一声,伏倒在地。众人把她搀扶起,她已经入迷,坐在外托若树下,轻敲鼓面,祖先的神灵轮番附身,絮絮叨叨地说着遥远的旧事: 我是吉答的先祖。 今天立起了托若树,我又回到子孙中间,让我说说吉答的故事。 我是佶首,我骑白马,沿着世里河向东去。 红衣仙女骑青牛,沿着镔铁河向东北去。 世里河与镔铁河在木叶山下汇聚成饶乐水。 我和仙女在木叶山下相遇。 结为夫妻生下八个男孩,八男繁衍成八部。 悉万丹,阿大何,伏弗郁,羽陵,日连,匹絜,黎,吐六于。 猎则别部,战则同行。若有征发,八部议合,不得独举。 我的名字叫廼呵,我是一具骷髅,在帐中披着毡子不见人。 每当吉答有大事,族人杀白马灰牛献礼。 我显现人形,处理部族事务。 又回到帐中披上毡子,重新变成骷髅。 有人窥视帐中,我从此溃散消亡。 我的名字叫喎呵,戴野猪头,披野猪皮。 我的妻子偷走我的野猪皮,我从此消失。 我的名字叫昼里昏呵,我养羊二十头。 每天吃掉十九头,留下一头。 第二日天亮的时候,又繁衍成二十头。 吉答之初,草居野次,靡有定所。 屠各亡,韦纥兴,大贺氏重返故地,重整八部。 达稽,纥便,独活,芬问,突便,芮溪,坠斤,伏。 我是迭烈部世里氏的先祖。 今天立起了托若树,我又回到子孙中间,让我说说世里氏的故事。 我的名字叫涅里。我出生于独活部。 大贺氏亡,饶乐氏兴。 我刻木为契,署置百官。我穴地为牢,创制刑狱。 我得封大埃懃,主持析分部族,统御吉答九部兵马。 饶乐,迭烈,伊苏,品,褚特,乌隗,突吕不,捏剌,突举。 我领迭烈部,可汗领饶乐别部,总此九部,各有分地。 迭烈部的草场在霞濑乡世里河畔,我的子孙号为世里氏。 天上的白云,来来往往。雄伟的木叶山,高耸入云。 浑黄的世里河,川流不息。我的子子孙孙,繁衍生息。 鸟巢中的鸟蛋,鸟破壳而出,那瘦弱的雏鸟,羽翼一日日地丰满。 鸟儿一日日长大,何日能飞翔?不要急,不要急。 鼓声再次变得急促,雅达干昏倒在地,赛伊儿喂给她一碗羊奶,雅达干苏醒后,被搀扶到桦皮帐中休息。等到雅达干精神稍微恢复,点点鼓声从桦皮帐传出,大家争先恐后,到帐中献礼祈愿。 正午,众人分食刚刚煮好的羊肉。吃饱喝足后,雅达干坐在神帐门口敲起鼓,赛伊儿也一起敲鼓,旋转不停。衣裙很重,赛伊儿很快就有些脱力,鼓声也稀稀拉拉。雅达干的歌声远远地传来: 未通姓名的那位神灵,迭烈部霞濑乡世里氏的姑娘赛伊儿听从你的指示,已经举行领神仪式,已经立起托若树,请您下来吧!在她裙裾旋转的时候,附在她身上吧!让愚钝的人醒悟,让蒙昧的人清醒吧!在她裙裾旋转的时候,附在她身上吧! 赛伊儿渐渐觉得浑身轻松,衣裙也变得没有重量一样。她感到一阵眩晕,不由得跪伏在地,等她抬起头,发现自己再次置身山洞中,面前站着那个女人,她说:“你做到了,我来了。现在告诉你,我的名字,我的故事。我是珊曼,珊曼是勿吉语,相当于你们的雅达干”那个女人唱起来: 我是谁?太久没人问过我,请听我说,听我说。 我是姐姐,我是母亲,我是姥姥,我是姨妈,听我说,听我说。 我是和你血脉相连的女人,是额格,是真正的先祖,听我说,听我说。 我来自东边的勿吉国,那是几百年前的事,听我说,听我说。 我是人间第一位珊曼,我的名字是女丹,听我说,听我说。 我法力无边,天上地下任何事我都能办到,听我说,听我说。 我的丈夫去世得早,也没有孩子,听我说,听我说。 我给人治病看事,生活也算能糊口,听我说,听我说。 富有的财主找上门,要救他溺亡的小男孩,听我说,听我说。 我从阴间索回小少爷的魂,财主给我一车财宝,听我说,听我说。 驾着车路过公爹门口,他叫住我问我做了什么,听我说,听我说。 公爹问我何不救丈夫,我说丈夫早已腐烂入土,听我说,听我说。 公爹用石头砸我后脑,我一车财宝落入他囊中,听我说,听我说。 公爹把我丢进深井里,连同衣帽铃鼓一件不留,听我说,听我说。 我的身体化成三只鹰,两雌一雄远远地飞在天边。 我的法力化成雨和雾,给后世所有珊曼带来神通。 我的灵魂已经在山野草原中游荡百年。 再也没有什么困住我,但是我仍然觉得孤单。 女丹身边跟着三只动物,一头鹿,一条蛇,还有赛伊儿的小羊羔子“雪”。女丹说:“驯鹿,是一种无论牡牝都会长角的神奇动物。蛇是未成形的龙,聪慧无比。小羊羔子是你一生挚爱,单纯善良。它们和我,会一直陪伴你左右。你戴着我赠送的金头颅,去吧,去吧。现在,你该醒了。”赛伊儿醒来,雅达干正给她喂羊奶。雅达干说:“你入迷后扑倒在地,没有一丝呼吸,在场的人都已目睹。许久后你用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吟唱,你所领的舍文叫作女丹,在场的人都有耳闻。”赛伊儿躺在桦皮帐中休息,雅达干宰杀一只绵羊供奉女丹,羊皮铺在外托若树下。 夜幕降临,雅达干宰杀一只黑羊,供奉孤魂野鬼。煮羊肉的时候,向火中投一把盐,噼啪的爆响可以驱鬼。吃过羊肉羊肝,夜深了,雅达干和赛伊儿在桦皮帐里休息,睡在内托若树下。女丹来到赛伊儿的梦中。 赛伊儿问:“你的公爹为什么要杀你?” 女丹说:“因为在他看来,世间一切都属于且只属于他。他想要什么东西,他就觉得那本就是他应得的,他会用尽一切手段。任何人事物,只要不能为他所用,在他看来也没必要存在了,他毁灭起来就毫不怜惜。他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他从来没有被制止,也没有得到惩罚,所以他不会停手,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切理应如此。” 第二天,雅达干在内托若树下加了一排神偶,这是各种动物;又加了第三排神偶,囊括人的各种职业。接下来两天,时不时有族人来桦皮帐中问事问诊,雅达干和赛伊儿轮流答众人问。空闲的时候,赛伊儿制作神杖,在方木杖上刻三个豁口,象征她舍文中的鹿、蛇、羊。还要雕刻一只女丹的神偶:左右两个发髻,背后拖着长辫子,一身圆领袍,做叉手礼,腰间束带,左挂砥石,右挂盘囊,后腰别着一柄刀,足蹬长靴。 到了第三天,有人牵来一头牛,年轻人纷纷尝试骑牛,都被狂躁的牡牛甩下来。直到涅邻骑上牛背,牛变得温驯,任由他骑着,大家都说涅邻是真英雄。 等大家玩够了,赛伊儿用桑烟净化后,大家七手八脚把牛绊倒,屠夫用刀子划开牛的脖颈,用盆子接着喷涌的鲜血。然后屠夫宰杀这头牛,来供奉氏族中战死的英雄,内脏摆在盘子里放在内托若树下供奉,牛肉分给众人食用,剥下来的牛皮连着牛头四肢,搭在木架子上,放在外托若树下,从远处看,牛好像还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呢。 雅达干用牛血涂抹赛伊儿衣帽上的铜镜,涂抹神杖和女丹神偶。湿牛皮裁成一条连续不断的牛皮条,再把皮条对折数次绞成粗短的绳,雅达干和赛伊儿各执皮绳一端,人们从绳下钻过去,据说可以驱散瘟疫,大家都感到很快活。太阳将要落山,大家收拾东西要回去了,雅达干和赛伊儿夹道相送,很快河边只有二人。雅达干和赛伊儿脱下沉重的行头,把三只羊一头牛的骨头用布包好,在附近的山林子里找了棵树,把骨头仔细地夹在树杈上,算是风葬。雅达干说:“我们所得的一切来自山林,最终也还给山林。” 天黑了,雅达干在桦皮帐外泼洒酒液,赛伊儿把神杖横着绑在两株内托若树间,把女丹神偶立在神杖中间。一切准备好,熄灭了灯火。赛伊儿绕着内托若树转圈,最后停在两株内托若树上,神杖和神偶悬在她头顶,雅达干递过来一只碗牛血,说:“喝吧喝吧,这是奉献给女丹的鲜血,你代她喝了罢。”赛伊儿喝了一大口,是腥甜的,雅达干说:“我是世里氏的雅达干,我的舍文都是氏族的先祖,而你的舍文女丹是自由的神灵,不属于任何氏族。你的路会很长,比我的长得多。” 赛伊儿为自己选定了名号,因为女丹给她一具金头颅,她自称“金颅雅达干”。 第3章 第 3 章 兄妹俩二十岁的时候,涅邻已经长成一个大汉,身高九尺,力量惊人,能挽弓三百斤,能一箭射穿几层铠甲。三伯说要给涅邻娶媳妇,涅邻和赛伊儿闲聊:“娶媳妇,饶乐氏的女孩子是最好的,这样就能和可汗家攀上亲戚。其次,伊苏氏的女孩子也很好。吉答从前是大贺氏统治,那时候伊苏氏就和大贺氏世代联姻,后来吉答由饶乐氏统治,伊苏氏就与饶乐氏世代联姻,因此伊苏氏一直都很煊赫。再其次,拔里氏的女孩子也是好的,拔里氏和饶乐氏可汗也是姻亲。娶到这三家的女孩子都是对我有利的。不过想娶饶乐氏我恐怕没机会,倒是可以让母亲帮我联络伊苏氏,或者让祖母帮我联络拔里氏。” 最后三伯给涅邻娶的媳妇,是韦纥人舒鲁氏,也就是撒葛姑妈和月碗姑父的女儿,涅邻的姑表妹,今年十四岁。涅邻从三伯那里回来后,有些闷闷不乐,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妻族不够煊赫也无所谓,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让妻族因为我而煊赫。” 赛伊儿知道,涅邻要想青云直上,就需要一桩婚事相助,如今他豪言壮语,也只是在掩饰心中介怀。涅邻是这一代最出挑的,三伯却给哥哥娶一个出身平庸的嫂子,是怕哥哥将来势力压过他一头。 嫂子迎回来了,她的名字叫阿伊,那是韦纥语的“月亮”。 阿伊送给赛伊儿一块石黛,附带一根短石棒,阿伊说:“用短棒从石黛上擦下些粉末,可以描眉。” 赛伊儿回赠阿伊一枚玉柄银锥,收在银鞘里,还有一件银臂鞲,赛伊儿说:“吉答人春天会带着鹘鹰去狩猎天鹅,臂鞲用来驾鹘。捕捉到天鹅后,用银锥把天鹅刺死,再把天鹅脑髓挖出来喂给鹘鹰吃。” 赛伊儿送给涅邻的新婚礼物是黑药膏,用米囊花的果实汁液风干制成,填在小银盒里,可以止痛、助眠,是赛伊儿花重金从南国商人手里购得。赛伊儿对涅邻说:“只用一点点就行了。药膏有毒,不能多用,会毒死人的。这一盒能放倒三十个壮汉。” 赛伊儿二十五岁的时候,雅达干老死了,赛伊儿主持了她的葬礼,一切细节遵照她的遗愿。赛伊儿给雅达干擦干净身体,穿上请神时的衣裙。赛伊儿又带人在山林子深处找两棵相邻的粗壮白桦,在离地面一丈处将树干砍断,在两个断树干之间横搭一排木棍,木排上安放雅达干的遗体,任由它风化为白骨,不再拾殓。雅达干的神鼓、鼓槌挂在左近随葬。 雅达干来自山林,最终也还给山林。 兄妹俩二十七岁的时候,阿伊诞下头生子突欲。三伯释鲁置侍卫亲兵挞马军,委任涅邻为挞马狘沙里。涅邻一上任,就带兵收拾了作乱的奚族和矢韦,从此在军中一呼百应,颇有威望。他又接连攻克越兀、乌古、比沙狘等部,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与此同时,世里氏正发生着激烈的内讧。三伯释鲁不仅是吉答汗国的大埃懃,也兼任迭烈部埃懃。现在三伯又为自己增加“于越”的官职,总知汗**政事,太过于忙碌,因此三伯有意让出迭烈部埃懃的位置。 从前祖父匀德实担任迭烈部埃懃的时候,同族的痕德为了夺权,杀害祖父,祖母被迫带着四个孩子流浪到相邻的突吕不部。堂叔蒲古只诱杀痕德,为祖父报仇,此举得到众人赞扬,这次族人纷纷推举蒲古只为下一任迭烈部埃懃。只等着燔柴告祭后,蒲古只就可以正式走马上任。 仪式当天,蒲古只异母弟辖底骑着白马而来,抢先点燃柴堆,在蒲古只之前完成告祭,然后宣告:辖底已经自立为迭烈部埃懃。族人觉得,辖底的告祭能顺利完成,大概也是天意,而且辖底得到有三伯释鲁的支持。就这样,大家认下辖底这位新埃懃。蒲古只愤愤不平,却无可奈何。三伯释鲁的长男滑葛与庶母通奸,蒲古只得知后大加挑唆,最终滑葛与奚人台哂合谋,杀害释鲁。辖底深感惶恐,害怕受到殃及,携其子迭里特、朔刮,向东逃遁到勿吉国。 迭烈部一下子群龙无首。这时,挞马狘沙里涅邻站出来,主张为三伯释鲁报仇。几番追查,蒲古只罪行暴露,涅邻判处堂叔蒲古只与奚人台哂死刑,财产充公,家眷贬为部族奴隶,以震慑其他有异心的人。涅邻派人从勿吉国迎回逃难的辖底、迭里特、朔刮父子三人,并加以安抚。因为缺乏证据,滑葛逃过刑罚。 挞马狘沙里涅邻为三伯报了仇,在政务和军事上也颇具才能,大家属意涅邻统领整个迭烈部。涅邻认为还是应该由辖底接着担任埃懃,辖底推辞了。就这样涅邻成为迭烈部的新埃懃,这一年,涅邻二十九岁。根据世选制,同族赫底里接替释鲁,继任为汗国于越。 涅邻继任迭烈部埃懃,需要举行燔柴仪式,以告祭神明,请求庇佑和赐福。 金颅雅达干灼烧羊肩骨占卜,燔柴仪式定在秋冬之交。整个迭烈部男人们都卖力地为涅邻建造仪式所用的柴堆。从山林子里砍下一株株榆树,带着树皮码放成楞垛,木材风干起码要半年。燔柴场地在山上,正中用石头垒出一个一丈见方的台子,清理干净周围的杂草枯叶,铺上一层碎石细沙。以石台为基座,把风干好的榆木竖着堆砌成三层高的实心木坛。在木坛东北方向,设一毡庐。 日子快到了,迭烈部的亲眷部众纷纷驾驶车帐而来。这种车用骆驼拉着,车上载着小毡帐,夜里可以睡在车上。到了燔柴那天夜里,木坛前的空地上站满了人。金颅雅达干敲响神鼓,唱起歌: 天上的白云,来来往往。雄伟的木叶山,高耸入云。 浑黄的世里河,川流不息。世里氏的子孙,繁衍生息。 大家都跟着雅达干的旋律,唱诵了好几遍才停歇。接下来就是“捉埃懃”的仪式。提前从迭烈部挑选出九个人,体型均与涅邻相近,九人和涅邻穿上一样的衣服靴子,用布蒙面。十个人装扮好之后,站在一起,世里氏的亲眷围着十人,在夜色里努力辨认哪一位是涅邻。最后涅邻的从兄弟曷鲁眼尖,从十个一模一样的人里捉住一个。 曷鲁:你是迭烈部埃懃。 那人:我不是迭烈部埃懃。 曷鲁:你就是迭烈部埃懃。 那人:我不是迭烈部埃懃。 曷鲁:我很确定,你就是迭烈部埃懃。 那人说:好吧,我就是迭烈部埃懃。 那人掀掉蒙面,果然是涅邻。曷鲁因为捉中了涅邻,得到十头羊、十头牛的彩头。 金颅雅达干奉上一件新袍子,涅邻穿上袍子,登上木坛。坛下,金颅雅达干细数涅邻的事迹,从“太阳坠入母亲怀中”的胎梦,说到他做挞马狘沙里的战绩,再到为三伯报仇,每说一条,众人都齐声喝彩。最后众人跪拜,涅邻成为众望所归的新埃懃。东边天已经蒙蒙亮,涅邻领着众人拜日。礼拜毕,涅邻从木坛上走下来,金颅雅达干点燃了木坛。 榆木坛上,很快就升起火光。 在金颅雅达干的唱赞中,涅邻在毡庐内礼拜先祖,礼拜母亲岩木堇。 天光大亮,众人杀牛宰羊,飨宴作乐,好不快活。木坛燃烧产生的火光和浓烟,隔着很远都能看到,可汗饶乐部和其他七部各自派人奉送礼物,以示祝贺。 喝得半醉的涅邻对赛伊儿说:“我的好妹妹,我终于成为迭烈部埃懃。但是我也需要你帮帮我。” 赛伊儿:哥哥不用客气,直接说吧。 埃懃:你也快三十岁了,别人三十岁都能当祖母了,你还没有结婚,哥哥很为你担心。我这里有个很不错的人选,他的名字是缅思。他是你撒葛姑妈嫁到拔里氏生的第二个男孩,是你姑表兄,和你年岁相当。 金颅:我记得我们和缅思表哥的关系也不是很亲近呀。 埃懃:唉,撒葛姑妈嫁给韦纥人之后,她留在拔里氏的两男一女和我们世里氏渐渐少了联络。我最近才知道,撒葛的女儿安隐已经嫁回世里氏,丈夫是我的从兄,斜涅赤的亲哥哥。缅思应该是看重他三舅释鲁当了于越,又看到我做了埃懃,才想起他和我们还有些血缘呢。缅思想要增进和我们的联络,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我们世里氏娶一个姑娘。他刚刚和我一提这事儿,我就立马想到你了。以前不亲近没关系,你嫁过去以后,我和缅思自然就亲近起来了嘛!拔里氏也可以为我所用。 金颅:我记得缅思表哥是有妻子的。 埃懃:这好解决,男人一夫多妻也很正常。那个女人家道中落,又没有诞下男孩,早已失去缅思的欢心。而你的哥哥可是迭烈部埃懃,你还年轻,肯定能生个男孩。有我撑腰,只有你亲生的男孩才能继承缅思的官衔和财产。所以你嫁到缅思家,那个女人地位不可能在你之上。或者,你要实在容不下那个女人,我就让缅思犯个不大不小的错误,等到要判缅思死刑的时候,让那个女人替夫受死就好。反正那个女人已经没用了,她的死能让你得一个好丈夫,也死得值当。 金颅雅达干不语,只是一味向迭烈部埃懃敬酒。 埃懃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在那里胡乱地说:“妹妹,我金子一样珍贵的妹妹,我月亮一样纯洁的妹妹,我羊羔一样柔弱的妹妹,我真舍不得你啊,我真不想把你嫁出去呐。” 金颅雅达干找到阿伊:“埃懃喝醉了,请夫人带她去毡庐休息吧。” 阿伊:要是妹妹不喜欢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哥哥缅思,也可以考虑考虑我的亲弟弟阿古只。阿古只今年二十一岁,还没有说亲,他性子活泼,擅长射箭,将来肯定会大有作为。我嫁给你的哥哥,我们舒鲁氏带着其他韦纥人归入迭烈部。要是你嫁给阿古只,那就是亲上加亲,我们舒鲁氏和你们世里氏的联系就更加紧密了,我觉得这很划算。 金颅:埃懃和夫人先去休息吧。 阿伊扶着赛伊儿离去了,金颅雅达干看着木坛熊熊烈焰,那刺眼的亮光,扑面而来的热浪,令金颅雅达干入迷。 金颅雅达干喃喃自语:“他不愧是迭烈部埃懃。” 女丹的声息忽然出现在金颅雅达干的耳朵里:“你在看什么?” 金颅:我在看那个木坛。 女丹:你在想什么? 金颅:我在想,站在那顶上,看地面的一切,是什么感觉? 木坛还未熄灭,宴饮还没结束,金颅雅达干已经病倒。她声称是主持燔柴仪式,太过劳累。哥哥涅邻来看望过,嫂子阿伊也来看望过,金颅雅达干额头滚烫,脸颊通红,活像一块热炭,不似作假。看来一时之间,金颅雅达干不能和埃懃及夫人讨论婚事了。 木坛熄灭了,烧黑的石台也冷下来了,金颅雅达干被人搀扶到车帐里躺着。骆驼颈项上的铜铃铛丁丁响,粗辐长辕的大车轱辘吱吱转,一众人跨过冰封的世里河,向南去往冬季牧场。 第4章 第 4 章 金颅雅达干断断续续病了好几个月,直到春天才恢复健康。她自称年龄太大,委婉拒绝了哥哥嫂子为她牵的姻缘。然而世里氏从舒鲁氏那里娶走一个姑娘,定然要还给舒鲁氏一个媳妇。两家商定下一桩婚姻:要把涅邻的妹妹余都古嫁给阿伊同父异母的哥哥鲁速,以巩固世里氏、舒鲁氏两个家族之间的情谊。 最终这桩婚姻未成。岩木堇说:“舒鲁氏想要娶新娘,就让舒鲁氏的姑娘自己生下女儿嫁过去。我是伊苏氏的女儿,我生下的女儿,当然要给我们伊苏氏做新娘。赛伊儿不想成婚也就罢了,那就应该把我的小女儿余都古嫁到伊苏氏去。”岩木堇做主,把余都古嫁给伊苏氏的痕都,痕都的母亲出身遥辇氏。阿伊颇有些遗憾,涅邻觉得,能借这桩婚事联络伊苏氏,倒也不错。不过世里氏仍然欠舒鲁氏一个新娘,于是两家约定,涅邻和阿伊若能诞下女儿,就许配给鲁速的儿子。 金颅雅达干病愈后,收了一个学生。 小女孩乙辛隐年方八岁,出生的时候就带着胎膜,从小体弱多病。乙辛隐这一次无故陷入昏迷三天,第三天家人许诺杀一只羊的代价,请求金颅雅达干来看诊。金颅雅达干心有所感,她叫人拿来一个枕头和一枚生鸡蛋。金颅雅达干从羊皮坎肩摘下一枚最大的铜镜平放在枕头上,用生鸡蛋在乙辛隐额头上滚一滚,尖头向下放在铜镜上,并且祈祷说:“如果是过世的胡都堇雅达干坐在乙辛隐身上,请叫鸡蛋立起来。”鸡蛋果然直立在铜镜上。 金颅雅达干用铜镜映照乙辛隐的脸,请求老师的灵魂暂时放过这个小女孩。乙辛隐慢慢醒过来,对金颅雅达干说,她恍惚中见到一个老奶奶。乙辛隐说起老奶奶的长相、衣衫,和胡都堇雅达干分毫不差。金颅雅达干对乙辛隐的家人说:“乙辛隐是被老雅达干选中的,她反复得病,是因为受到老雅达干那些无主的舍文折磨。如果想要乙辛隐痊愈,必须让她继承老雅达干的舍文,成为迭烈部新任的氏族雅达干。” 乙辛隐既然转醒,她的家人按照约定,要杀一只羊。金颅雅达干带着乙辛隐围观大人们杀羊。 金颅:它因为你的苏醒而死亡。 乙辛隐:如果我不能苏醒呢? 金颅:那么死的就会是你。 乙辛隐:那还是让羊去死吧。 羊皮照例供神,羊肉下锅煮。肉熟后,切下一小块肉丢进火里,答谢火神。盛满第一碗肉,端给乙辛隐这个小病人吃,剩下的羊肉众人分食。吃饱喝足,金颅雅达干告诉乙辛隐的家人,要把羊骨头拿去树林里风葬,留下一对羊髀石给乙辛隐玩。金颅雅达干离开的时候,收取羊皮作为酬劳。 之后乙辛隐就跟随着金颅雅达干学习。 迭烈部埃懃涅邻向痕德堇汗谏言,增立“籍没之法”,对于犯上作乱的人,除了主犯要处死,他的财产要充公,他的家眷要没入瓦里,全都沦为官奴,这样可以震慑其他有异心的人。痕德堇汗认为涅邻不仅很有军事才能,还很忠心,于是涅邻世选为大埃懃。 大埃懃涅邻忙碌起来,总是出去打仗。这期间,阿伊诞下次男兀欲,赛伊儿抚养突欲,两个小孩儿占据了两个女人太多注意力。即使如此,赛伊儿和阿伊还是能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大埃懃统御吉答九部兵马四处征伐:西南方的朔州、云州和蔚州,北边的女贞,南国的蓟州。俘获人口牲畜无数,全都编入迭烈部,迭烈部的势力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张。 涅邻三十一岁的时候,痕德堇汗任命涅邻取代赫底里,成为新任于越,总知汗**政事。涅邻回到迭烈部营帐,留下金颅雅达干和阿伊夫人在左右,屏退侍者,又让卫兵在外围警戒,毡庐三十步以内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于越:我终于当上于越了,也走到和三伯一样的高位。 夫人:祝贺夫君。 金颅:恭喜埃懃。 于越:祝贺的话晚些再说也不迟。先祖涅里析分部族的时候,把其他氏族都拆散,分散在七部,把自己的亲眷部众集中在一起,编为迭烈部,凝聚世里氏的力量,难道他只是为了坐稳大埃懃之位吗?当然不止如此。三伯生前自创于越的官职,不仅管着汗国的军务,也管着汗国的政务。我今天也坐上于越的位置,难道就要止步于此吗? 夫人和金颅雅达干不明所以。 于越:我从小就跟随三伯出入各处,听他诸般教诲,知晓一些族中秘事,今天我也和你俩说说。大贺氏末年,饶乐氏的可突于杀死大贺氏可汗,贸然拥立饶乐·屈剌为新可汗,这引起大贺氏和八部的不满。后来,独活部埃懃郁捷杀死可突于和屈剌可汗,我们的先祖涅里又杀死郁捷。那个时候,涅里还是独活部的一员,他杀死本部埃懃后,本想自立为可汗,但是他知道可突于、屈剌、郁捷三人,都死于不能服众,他不愿意步前人后尘。涅里因此拥立饶乐氏的阻午可汗,他则退而求其次,自降为大埃懃,又令后代世选此官职,掌控吉答汗国八部兵权。涅里析分部族的时候,还把大贺氏和饶乐氏合为一部,让他们内斗,以削弱可汗家族的势力。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一百七十年;一代又一代,传到我是第八代。现在迭烈部在我的麾下,先祖的野心在我的心里。如果我只做一个于越,我不会满足。我想做可汗。 夫人和金颅雅达干沉默良久。 金颅:你有多少实力,可以助你登上可汗之位? 于越:我已经调遣一支南人俘虏,去东边修筑龙化州城,城址位于饶乐水北岸,在木叶山之东二百里,州城设牙署彰愍司。我还增设五部,安顿我在战争中俘获的部众,给他们分配牛羊和草场。我自己有一洞铜矿,最近新占领一片盐池,就在蓟西景州的炭山下,我已经派人筑城煮盐,销往吉答各部,获利颇丰。盐池边有旧时城郭,我将所俘南人迁入城中,令他们开垦土地,种植五谷。这五部和龙化州城、炭山城为我私有,可汗的饶乐部和其他七部并不知情,我们迭烈部当中也没有几个知情者。 金颅:你登上汗位以后如何服众? 于越:这正是我将要做的事情。我吉答和南国积怨已久。屠各汗国称霸草原的时候,吉答尚弱,不得不夹在屠各和南国之间左支右绌。那时候南国常常辱我使者取乐,数次举兵穿过摘星岭,渡过饶乐水,袭扰我腹地,甚至砍下我可汗的头颅,高挂在他们的宫殿前,以示羞辱。屠各亡,韦纥兴,我们归附韦纥才得稍得喘息。韦纥亡,吉答兴,我们如今兵强马壮,但是南国的幽州军还像从前那样,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每年秋冬放火焚烧榆关以北的草场,我们大量的驼马牛羊饿死。钦德为了保住这些草场牲畜,向幽州守将奉送大量礼物贿赂。钦德的软弱令诸部大为不满,他早已失去民心。如果我能重创幽州军,锉一锉他们的锐气,吉答民心就会转向我。 金颅:幽州军很强,很难打败他们。 于越: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只要我带兵攻打过去,得到民心就可以了。要是能胜利当然好,直接南下掠夺幽州,大发一笔横财,吉答人得了好处都会感念我。就算在幽州吃了败仗,我部兵强马壮,也可以收兵回营,直捣汗廷,掀翻钦德,自立为汗。 夫人和金颅雅达干表示认可。 于越:吉答汗国刚刚设立籍没之法,如果我的起事失败,会连累你俩成为官奴,像牛马一样任人鞭挞驱使。我向你俩透露我的全部计划,如果你们怕被我连累,可以去钦德那里告密,这样就可以免于连坐。你俩意下如何? 夫人和金颅雅达干立刻跪下,分别牵着于越的左右手,说:“愿意效忠可汗。” 于越:吉答旧俗,八部每三年重聚一堂,推举可汗,本来有能者皆可任之。从咄罗可汗开始,可汗只能从纥便部的大贺氏世选,不过仍然是能者居之。阻午可汗之后,可汗只能从饶乐氏世选,三年一次的推举只是走走过场,在位可汗会一直连任,然后父死子继,推举制早已名存实亡。不过我现在要让这个推举制为我所用,不管用兵马还是用民心,我下次要让他们推举我做可汗。 金颅:今年才举行过推举仪式,下一次就是三年后,时间是不是太紧迫了一些? 于越:是有些紧迫,所以我需要你俩帮助。这里有三件事要交代你们。第一件,我的两个孩子,突欲与兀欲,年幼不能自立,世里氏其他人都不中用,只有我的从兄曷鲁智勇双全,可以一用。我俩都在释鲁帐中受教,从小如同亲兄弟一般,互换裘衣马匹。我还是挞马狘沙里的时候,曷鲁在我麾下做前锋。我做迭烈部埃懃,曷鲁劝降奚族。如果我死了,或者我不在时族中有大事不能决,你们替我转达,我要曷鲁接替我担任迭烈部埃懃。 夫人和金颅雅达干连声答应。 于越:第二件,我会留下挞马军保护族人,但是交给其他人我都不放心,怕他们生出异心,反而来背刺我。我把挞马军交给阿伊,我知道你弓马娴熟,以后你就是他们的沙里,我从弟斜涅赤做你的副手。若我事成,我会成为可汗,阿伊夫人会成为可敦,和我同享尊荣,夫人的家族也会得到厚赏。若有变故,夫人实在力不能支,就把挞马军交还曷鲁。 夫人:我会照顾好我们的两个男孩,我会保护我们的营帐和族人。 于越:第三件,请金颅雅达干帮我问问神灵,我的事情能不能成。 金颅:神灵要说不成,你就不起事了吗? 于越:我还是要起事的,离牙帐旗鼓只有一步之遥,我不会甘心的。 金颅:不要问神灵了,直接去做吧。 于越:神灵要是不许呢? 金颅:我会死。但是,在成为雅达干之前,我先是你的妹妹,而且是比亲妹妹还要亲的双生妹妹。我们一同诞生,我们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你活我活,你死我死。 于越走出毡庐,挞马狘沙里斜涅赤上前询问:“情况如何?” 于越:已经妥当,你让你的手下收刀入鞘吧。都过来拜见阿伊沙里。 夫人和金颅雅达干跟在于越身后,闻听此言惊出一身冷汗。 斜涅赤吹声口哨,一群人跪在帐前,三呼“拜见阿伊沙里”。 第5章 第 5 章 于越又去打仗了。阿伊沙里每日都要披甲上马,去督促挞马军勤练骑射,赛伊儿照顾两个侄子,想到哥嫂都在忙碌,自己一点也帮不上忙,有些沮丧。 阿伊沙里:想不想为你哥的大业出一份力? 金颅雅达干:我自小体弱多病,不能像哥嫂一样带兵打仗。我只是个雅达干,平常给人治治病,节庆的时候歌舞祈福,仅此而已。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呢? 阿伊沙里:我小的时候,有人声称,看见一位骑着青牛的老妇人为我让路,接着老妇人和青牛凭空消失了。然后孩子们之间忽然就流传一句童谣:青牛妪,曾避路。当时韦纥人都不知道其中深意,直到我嫁到世里氏,才知道青牛妪在吉答人中赫赫有名,她是一位天上来的仙女,是吉答人的始祖。玄妙吧?也许我命中注定要做吉答人的可敦呢! 金颅雅达干思索着嫂子的话。 阿伊沙里笑着说:别当真。韦纥人确实不知道青牛妪的典故,可我母亲撒葛又不是韦纥人,她是吉答人,青牛妪的故事她再清楚不过。她知道我迟早会嫁到世里氏,所以编造出一些祥瑞,为我壮声势。现在你也可以为你哥哥弄些祥瑞了。 金颅雅达干:可是,这是正确的事情吗?做人应该诚实。 金颅雅达干最终采用了嫂子的建议,编出一套真假参半的说辞:“世里·涅邻是被神灵眷顾的。他还在娘胎里,母亲就梦见有太阳坠入怀中。涅邻诞生的时候,天边有神光,毡帐中传出阵阵异香。涅邻刚出生就会爬,百日就会走路说话,凡事未卜先知。涅邻有神灵护卫左右,小时候多次遇到危险但是大难不死。涅邻长大后,身高九尺,能开三百斤大弓,他亲自猎取两头熊,剥下四块硕大的熊髀石,当玩具抛着玩。”金颅雅达干把这些话编成顺口溜,让乙辛隐教给吉答的小孩们,让他们到处传唱。 女丹来到赛伊儿的梦里:“为什么要说谎?” 赛伊儿:我觉得这对我有好处。 女丹:有什么好处? 赛伊儿:哥哥风光,我也一同受益。哥哥落魄,我也会受牵连。那么我当然应该帮助哥哥出人头地。 女丹:我到死都只是一个平民,牙帐中的事情我不明白,我也不知道你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于越一边扩建龙化州城,一边巧用计谋。幽州为了牵制吉答和奚族,和一支达怛人结盟。于越攻打这支达怛人,达怛人向幽州求助,幽州立刻派出一支兵马出关增援。于越趁机在武州桃山下伏击幽州军。于越又派人假装成达怛使者,引诱幽州军到开阔处,再次伏杀幽州军。然后于越乘胜追击,大破达怛。 训练挞马军过于劳累,阿伊的第三胎伤娠小产,挞马军还是由斜涅赤暂管。赛伊儿要照顾两个侄子和嫂子,还要时不时向嫂子透露挞马军练兵的情况。 于越广交盟友。他带着吉答七万骑兵来到云州,与河东军埃懃朱邪·鸦儿相见。朱邪·鸦儿乃沙陁人,语言竟与吉答相通,于越和他一见如故,趁着酒意交换衣袍、坐骑,结盟为兄弟。朱邪·鸦儿礼赠万匹丝帛和黄金,于越还礼三千驼马、无数牛羊。朱邪·鸦儿说:“我有一件心事。几年前幽州军在木瓜涧伏击我,我河东军毫无防备,伤亡大半。河东军和幽州军同为一个朝廷效力,我没办法还击幽州军。所以我想问兄弟你,能不能揍幽州军一顿,替我报仇?” 于越拍着胸脯说:“我一定为兄弟报此大仇。” 在朱邪·鸦儿的暗中支持下,于越又两次重创幽州军。凯旋途中,于越又派侧翼攻打霫族,收服奚族、女贞残部。于越四击幽州的消息传回吉答汗廷,举国振奋,民心果然产生偏移。连南国于越朱全忠也遣使奉送礼物示好。 于越班师回朝的时候,受到民众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于越接受了众人的祝贺,然后解下佩刀,只身走入可汗的牙帐。帐中别无他人,痕德堇汗对于越说:“你令我感到害怕。” 于越:不用害怕。下一次推举可汗的时候,别再像以前那样走个过场。你自请让位,让大家推举我吧。 痕德堇汗不肯答应,但是他看到于越的心腹侍卫在帐外逡巡,心知自己大势已去。 于越:你让位,我保你饶乐氏全族姓命,允许你带着亲眷回到饶乐水北岸草场,你的祖兴之地,安心做个富家翁。 钦德跪下,说:“愿意效忠可汗。” 推举可汗的日子一日日迫近,于越心中惴惴不安,他是有实力的,但是民心难测,如果九部不能诚心归服,只怕当上可汗也无人听命。生死荣辱系于一发,不由得人提心吊胆。 于越:如果钦德临时反悔就麻烦了。 金颅:钦德若反悔,就杀了他。 阿伊:杀钦德容易,但是杀了他,八部民心就不在涅邻这里了。 金颅:神有意涅邻。钦德反悔就是有违神意,杀他就是顺应神意。 于越:神意如何在我?汗国上下可知神意? 金颅:我已经问过神灵,很快君基太一就会降下征兆,可令汗国上下归顺。 于越:若果真如你所言,待我成为可汗,你会是吉答汗国至高无上的大雅达干。除了我和阿伊,汗国中没有人能比你更显贵。各部各氏族的燔柴、春秋时祭、出兵祭旗均须邀请你到场,并向你奉送牛羊财宝。 金颅:谢可汗恩典。 金颅雅达干骑马穿过黑沉沉的夜色,来到树林子的边缘。月光中,浓重的雾气从树林深处弥漫出来,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条白蛇从雾中现身。金颅雅达干一眼就认出,那是她所领的蛇神。 白蛇:赛伊儿小姑娘你好呀。 金颅:你怎么来了? 白蛇:我一直就在赛伊儿身边。我可从没听说,君基太一要为涅邻降下什么征兆。 金颅:所以呢? 白蛇:所以赛伊儿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呀? 金颅雅达干不加理会,从腰间的盘囊里掏出一块拳头大的狗头金,投在一处树洞里。 白蛇:金子平白丢在树洞里,很浪费的。我猜,赛伊儿想要的,是一块更大的金子。我说得对不对呢?赛伊儿是想为涅邻制造祥瑞,是吗? 金颅:对。你觉得我错了吗? 白蛇:赛伊儿想要再多,也是没错的。但是不能用这种方法。你会死。 金颅:人都会死,但是面前有一条富贵路,我不能不走。我心意已决,你帮我吗? 白蛇:我不会帮你送死。 金颅:那就再见吧。 金颅雅达干骑马回到迭烈部营帐,天才刚刚擦亮。金子已经安置好,接下来就要找一个好机会让它重见天日。金颅雅达干苦思冥想,也许她应该声称她昨夜做了一个梦。 附近发生了骚乱,金颅雅达干走出自己的毡帐,去看个究竟。 营帐之间有一条巨大白蛇出没,众人不敢轻易打死,只用树杈顶着蛇,令它不能动弹。金颅雅达干认出这就是她舍文中的蛇神,那个不愿意帮她撒谎的智慧神灵,如今还是出现在这里了。 金颅雅达干向人群中的从兄曷鲁点点头,曷鲁立刻会意,大声说:“大蛇没有伤害人畜,必然有灵,也许它只是有话想说。有人懂得蛇语吗?”众人面面相觑时,金颅雅达干从人群中钻出来:“我通蛇语,我的舍文中刚好有蛇神,此事众人皆知。” 白蛇:我还是来了。 金颅:你说你是龙派来的使者。 白蛇:你身弱又没有亲族可以依靠。 金颅:你不需要我们杀羊来款待。 白蛇:你因为做了雅达干才令人敬畏。 金颅:你是来拜见于越涅邻的。 白蛇:你最后的依仗是你的神秘。 金颅:龙神要赐给他一块黄金。 白蛇:你不再神秘的时候就会死亡。 金颅:让他做成金腰带。 白蛇:我应该早点说清楚。 然后白蛇就化成一缕烟,消散了。 赛伊儿久久不语,她已经开始后怕,但是那支箭已经撒放出去了,不射中些猎物,总是不甘心的。曷鲁问赛伊儿,龙使最后一句说了什么?赛伊儿说:“龙使说,龙赐金在一个树洞里,让我带你们去取。” 大家都看向于越,于越先扶着金颅雅达干上马,然后大声说:“那我们所有人都与金颅雅达干同去,一起看看这块龙赐金。”于越一呼百应,阿伊夫人和七岁的突欲也同去,乙辛隐留在营帐照看四岁的兀欲。曷鲁等人按照金颅雅达干的指示,剖开一棵枯树,果然在树洞里找到一块狗头金,围观者都欢呼起来。欢呼声里,曷鲁跪呈龙赐金给于越,说“此乃神意,若合符契。顺应神意,机不可失。” 龙赐金送到巧手的勿吉匠人那里,熔炼,捶揲,錾刻,做成带扣、带銙和?尾。牛皮裁成条,裹上红丝绦做成带鞓,钉上带扣?尾,缀饰带銙,带下系着觽、盘囊、小刀、砥石、刺鹅锥、针筒、火镰火石七样东西,做成一副华丽的?鞢带,涅邻日日佩戴在腰间。 龙赐金的神迹传扬开来,八部都来迭烈部拜见敬贺。 隆冬十二月,八部在可汗的牙帐中重聚,要推举下一任可汗。痕德堇汗自称愿将牙帐旗鼓让给世里·涅邻,各部埃懃也没有异议。 世里·涅邻:我的才能很平庸。 饶乐·钦德:你征伐奚、霫、女贞、达怛,重创蓟州幽州,谏言设立籍没之法。 世里·涅邻:我非饶乐氏族中人。 饶乐·钦德:可汗不一定要是饶乐氏。从前有大贺氏可汗,今后有世里氏可汗。 世里·涅邻:不知道神灵是否允许? 饶乐·钦德:你母亲梦见太阳坠落怀中而有娠。神龙遣使赐你金块。神意在你。 世里·涅邻:好吧,我就是可汗。 钦德长吁一口气说道:“痕德堇汗今日死矣,饶乐·钦德今日生矣。”他牵着涅邻的手一起走到牙帐外,把十二神纛、十二旗、十二鼓一一交给涅邻。围绕着牙帐的宿卫们见状,顺从地将所执骨朵锤一一移交给涅邻带来的挞马军。双方平顺而安静地换防,一句话也没有,一滴血也没流。 金颅雅达干来到夏秋纳钵之北的集会埚,查看燔柴仪式的准备情况。按照惯例,可汗每次燔柴后,八部就立刻开始准备下一次燔柴。所以过往三年里,八部的男人在树林里砍斫榆树,剥皮后堆垛风干;八部的女人把羊毛剪下来,梳理后纺成线织成龙纹毯,打湿后擀成毡片缝成毡帐。如今燔柴在即,以两丈见方的石台为基座,风干的榆树码成三层木坛,这座木坛比涅邻当选迭烈部埃懃时的那座更加高大。木坛上满铺龙纹毛毯,顶部设毡帐。这是举八部男女之力,耗时三年建起的木坛,最后都会付之一炬。榆柴要烧足三天三夜,才衬得上可汗的无上尊荣。 金颅雅达干视察过场地,未免出乱子,提出要取消捉认仪式,又要求在燔柴之前增加复诞仪式,八部雅达干们颇有疑虑:“复诞仪式一般是在可汗本命年举行的,今年可汗三十四岁,应该过两年再举行。”金颅雅达干说:“这是世里氏的第一个可汗,世里氏由此王矣,如此喜事日月同贺,当然值得破例一次。我意已决,勿复多言。” 金颅雅达干削制仙女神偶,用一块红色锦缎给神偶裁缝一身袍袴。这是吉答之祖赤娘娘,传说中是一位骑着青牛下凡的仙女。 第6章 第 6 章 次年春正月,举行复诞仪式。在木坛脚下设桦皮帐,像雅达干的领神仪式一样,立起三株托若树,两株帐内,一株帐外,是为了邀请神灵顺着枝干降临人间。乙辛隐宰杀一只羊,皮毛带着羊头四蹄剥下铺在外托若树下,白条羊身割成几大块挂在外托若树上,刚杀的羊肉还在冒热乎气和血腥气。乙辛隐唱着歌呼唤吉答之祖赤娘娘,请求她降临,再次赐予可汗生命。 群臣在帐外跪成一片,涅邻脱掉袍袴鞋袜,只穿着犊鼻裈走进桦皮帐。赛伊儿已经在帐内,两株托若树之间安放着新制的赤娘娘神偶。涅邻向神偶跪拜七次,这时听得帐外有奴仆使劲拧着母羊的双角,令它吃痛大叫。母羊咩咩声中,兄妹俩携手在帐中绕着内托若树走了七圈。 赛伊儿奉上一身新衣,涅邻穿上新衣。赛伊儿奉上龙赐金腰带,涅邻束上腰带。赛伊儿奉上五彩丝缕,涅邻结好鬓发,赛伊儿奉上一块襁褓,涅邻披上襁褓。乙辛隐看到涅邻穿戴整齐,在帐外高喊:“生了!生了!是个男孩!”涅邻走出帐外,八部众人纷纷奉上彩结表示敬贺。赛伊儿紧随其后走出桦皮帐,高唱道:“世里·涅邻今日生矣!世里·涅邻今日生矣!世里·涅邻今日生矣!” 赛伊儿在车帐中穿戴雅达干的行头,小羊羔子“雪”对赛伊儿说:“刚刚那只羊叫得一点也不像我的母亲。” 赛伊儿:“你一出生就被我抱来养了,你知道你母亲叫声是怎样的?” 小羊羔子“雪”:“我死后一直都看着呢。在我之后,她诞下一羔又一羔,活下来四羝一牂。然后她胞宫脱垂、□□肿胀,频频流产或假孕,再也揣不住羊羔子。她得到恩泽,不会被宰杀,但是生下我们几只羔子已经掏空她的身体,她的一生很快就走到尽头。” 赛伊儿:“她死后化为灵魂,就能看见你了。你们重逢了吗?” 小羊羔子“雪”:“我们重逢了,她没有认出我来。女丹跟我说过,母亲没有名字,所以生前的事情,死后会忘得一干二净。” 赛伊儿和涅邻先后登上木坛,赛伊儿站在坛顶上,看到地面的一切都小小的,人如蝼蚁马如鼠。 赛伊儿和涅邻先后走进毡帐中。赛伊儿捧着金鹰王冠,端端正正地戴在哥哥的头上。金颅雅达干世里·赛伊儿唱赞声中,世里·涅邻先是望日四拜,然后拜天神、地神、木叶山神、世里河神、镔铁河神,又拜赤娘娘与佶首可汗,最后拜先祖世里·涅里。接着金颅雅达干高唱:“世里·涅邻,系出名门。受神之意,八部共举。以建旗鼓,以统吉答。即可汗位,号安巴坚。”安巴坚,弘大众多之意。就这样,世里·涅邻终于成为吉答的安巴坚汗。自涅里以来,世里氏八代人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安巴坚汗世里·涅邻走出毡帐,步下木坛,受八部朝贺。金颅雅达干世里·赛伊儿随后,点燃了木坛。 榆木坛上,很快就升起熊熊火光。 安巴坚汗发布命令:舒鲁·阿伊为可敦,母亲伊苏·岩木堇为皇太后,祖母拔里·月里朵为太皇太后。 安巴坚汗追尊其父世里·撒剌的为宣简可汗,祖父世里·匀德实为简献可汗,曾祖父世里·撒剌的德为庄敬可汗,曾祖母牙里辛为庄敬可敦,高祖父世里·耨里思为昭烈可汗,高祖母卓真为昭烈可敦。追封二伯父世里·岩木古为蜀王,三伯父世里·释鲁为隋王。 安巴坚汗按照血缘亲疏册封宗亲。长子突欲、幼子兀欲为直懃,同父诸弟为侧直懃,蜀王之裔为孟父直懃,隋王之裔为仲父直懃,合称四直懃。四直懃中封王者,其妻、母封为乙林免。昭烈可汗之裔,除却四直懃,皆为乙旃。宗室子弟若有官职,其妻、母封为麽格。可汗亲弟弟世里·剌葛为惕隐,掌管四直懃和乙旃事务。世里·涅里之裔,若不属于四直懃或乙旃,仍属迭烈部。可汗从弟、辖底之子世里·迭里特为迭烈部埃懃。 安巴坚汗析分八部。将拔里氏并入伊苏部成为国舅帐,并且约定:后世可敦皆出自国舅帐。又说起世里河与镔铁河在龙化州城处合流为饶乐水,是饶乐氏祖兴之地,将饶乐氏东迁至饶乐水畔。其余六部自选埃懃,各自仍在从前的草场林场畜牧渔猎,战时各部埃懃必须来可汗牙帐议事。若不经议合,擅开战端,或不从调遣,畏战不前,视为谋逆,八部共讨。九部埃懃之妻、母封为乙林免,九部贵胄之妻、母封为麼格。 安巴坚汗任用百官。可汗从兄世里·曷鲁为于越,总知军国事。可敦同母异父兄拔里·迪辇为大埃懃,统御吉答九部兵马。可汗妹婿、皇太后之侄伊苏·痕都为北宰相,掌管吉答八部事务。皇太后之侄伊苏·欧里思为南宰相,掌管所俘霫、奚、南人、勿吉、女贞、达怛、矢韦诸部。 大家杀牛宰羊,飨宴作乐,好不快活,龙化州城、炭山城各自遣人前来祝贺。等到燔柴的余烬凉透,安巴坚汗命令开拔,浩浩荡荡的车帐队伍不见头尾,从集会窝出发向东北去,去往长春河的春纳钵,要在鱼儿泺钓鱼、猎天鹅。阿伊可敦和孩子们已经能很熟练地猎天鹅,并且乐在其中。春天里,吉答汗国再次征讨达怛,俘获大量人畜。 四月中,可汗牙帐再次开拔,去往犊儿山的夏秋纳钵。安巴坚汗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南国已经内乱。南国于越朱全忠杀死南国可汗,然后自立为汗,又遣使来吉答汗国拜会。南国可汗朱全忠汗派兵攻打幽州,使得幽州军内乱,无暇过榆关北上袭扰吉答,吉答汗国少了一块心腹大患。 夏五月,在世里河北岸、哈拉金山下,乙辛隐要举行领神仪式,赛伊儿担任额格雅达干。 乙辛隐的神鼓、鼓槌是新制的,神衣神裙则新旧参半。从胡都堇衣裙上摘下的铜镜和铜鸟,缝在乙辛隐的衣裙上。点缀过胡都堇腰带的铃铛,在乙辛隐腰间哗哗作响。胡都堇那顶铜骨红绒的旧冠,装上一对新鹿角后戴在乙辛隐头上。 金颅雅达干看着旧玛嘎上的牝鹿角,已经挂满丝缕彩结,都是她从前治愈的病人所奉送。如今她将要升任汗国大雅达干,需要添置新的神冠。勿吉工匠用纯金打造帽骨与下颌托,彩锦缝制衬里,十二串水精珠流苏挂在前帽沿下。按照金颅雅达干的梦境指示,猎人在树林中拾到一对分杈更多的新牝鹿角,也安在金冠上。金颅雅达干令勿吉工匠打造一件金镜,錾刻三足乌鸦,一件银镜,錾刻桂树兔子和仙女。金银镜缝在神衣的两肩,分别象征着太阳和月亮。神衣下沿挂上成串的新铃铛,粒粒大如核桃,铃音清脆洪亮。 清晨雾气还很浓重的时候,金颅雅达干带着乙辛隐钻入山林,寻访已故的胡都堇雅达干被风葬的遗骸,请她保佑乙辛隐的领神仪式顺利完成。回到河滩上,到处都是迭烈部的熟面孔,可汗可敦没有到场,派了于越曷鲁来瞻礼。乙辛隐和金颅雅达干穿起全套行头,领神仪式开始。金颅雅达干敲着神鼓,哼着“昆阿伊登里叶尔塔苏”,唱起请神歌: 迭烈部的姑娘赛伊儿在这里 迭烈部的姑娘乙辛隐在这里 已经举行领神仪式,已经立起托若树。 祖祖辈辈的神灵,请顺着托若上来。 祖祖辈辈的神灵,请到我们中间来。 在她裙裾旋转的时候,附在她身上吧! 让愚钝的人醒悟,让蒙昧的人清醒吧! 在她裙裾旋转的时候,附在她身上吧! 乙辛隐在鼓声中旋转不息,旋即入迷,唱到“上来了,到来了,顺着托若我来了。”吉答的列位先祖逐个附身乙辛隐,诉说各自的轶事。先祖涅里也来附身,他今天特别高兴:“鸟儿破壳而出,羽翼日益丰满。如今已经长大,终于尽情翱翔。” 隋王释鲁也来附身:“我只是一条蛇,我的侄子却是一条龙啊。” 在诸位先祖之后,是迭烈部的初代雅达干附身乙辛隐: 我被挂在树梢间 皮被虫蚁啃噬了 肉被走兽撕咬了 骨被猛禽叼走了 我把天当桦皮帐 我把地当地窨子 一代一代又一代 今天来到第八代 女丹赛伊儿来相助 今天立起托若树 我为子孙铺好路 所有灾病都驱除 一只鹘鹰在天上盘旋,胡都堇附身乙辛隐说道:“我在天上看着呢,我去世之后四年,选中八岁的乙辛隐。赛伊儿用生鸡蛋验证,乙辛隐成为喀木,学习关于神灵的一切,红头巾戴了六年。今天乙辛隐要继承我领的所有舍文,今天乙辛隐成为真正的雅达干,今后乙辛隐为整个迭烈部治病看事。” 鼓声变得急促,乙辛隐雅达干昏倒在地,被搀扶到桦皮帐中休息。稍后,迭烈部众轮流到桦皮帐中献礼祈愿。 第二天正午,金颅雅达干忽然昏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乙辛隐雅达干把耳朵凑上去听,原来是女丹附身金颅雅达干。 我是勿吉大珊曼女丹 我坐在金颅赛伊儿身上 十五年来治疗无数病人 牝鹿角拴满丝缕彩结 今天都来说说公道话 我的孩子金颅赛伊儿 她的本领提高了吗? 她的道路拓宽了吗? 围观众人齐声高呼“提高了!拓宽了!” 她的本领提高了 鹿角的杈增加了 光秃秃的新鹿角 将会重新拴满彩结 时间很长,生命很短 该我散去的时候了 把我的孩子扶起来 把我拽出去吧 乙辛隐扶着金颅雅达干坐起来,喂给她一碗羊奶,金颅雅达干苏醒后,被搀扶到桦皮帐中休息。等到金颅雅达干精神稍微恢复,大家继续到帐中献礼祈愿。 第三日,牡牛牵来了,安巴坚汗与阿伊可敦也来了。他俩来瞻礼,也带来加封的旨意:任命迭烈部金颅雅达干世里·赛伊儿为吉答汗国的大雅达干,驻扎在可汗牙帐近旁,随汗廷四时迁徙。在整个吉答汗国,大雅达干的地位仅次于可汗和可敦,十分尊贵。各部各氏族燔柴、春秋时祭、出兵祭旗均须邀请大雅达干到场,并奉送牛羊财宝。 于越曷鲁奉上可汗给大雅达干的赏赐:一件白绫袍,一条银銙?鞢带,一匹白马,一具银饰鞍勒,一对银号角。阿伊可敦礼赠鎏金银奁盒一只,盒盖上是一条四爪金龙纹,环绕着狮凤牡丹,打开盒盖,内有几件胭脂水粉,和一些首饰:三组马脑璎珞,一副靛石摩竭金耳坠,一对双龙首金手镯,两枚水精靛石蟾蜍金戒指,两枚靛石花形金戒指。安巴坚汗给妹妹的贺礼,是一个五曲菱花鎏金银盒,盒盖上錾饰双狮和缠枝花,打开盒盖,锦缎上躺着一对水精髀石。安巴坚汗又令,取用他私矿产出的铜,铸成髀石形,作为钱币发行,使汗国上下同庆。 牡牛宰杀了,皮绳也钻过了,观礼者先后离开河滩。送走众人后,大雅达干和乙辛隐一起,把供奉神灵剩下的牛羊骨头一一夹在树杈上风葬。大雅达干说:“我记得胡都堇和我说过,我们所得的一切来自天地,最终也还给天地。” 天渐渐黑下来,大雅达干拿出胡都堇的旧盘囊,从里面掏出几只旧神偶,这些神偶代表着乙辛隐从胡都堇那里继承来的一众舍文。胡都堇的魂也成为乙辛隐的舍文之一,乙辛隐为此新刻一尊神偶。大雅达干又把胡都堇的旧神杖递给乙辛隐,神杖上每一个豁口都代表一个动物的魂灵。两人把神偶和神杖一一挂在两株内托若树上。 灯火熄灭后。乙辛隐在桦皮帐内绕行七圈,最后停在两株内托若树间,神杖和神偶悬在她头顶,大雅达干递过来一碗牛血,说:“喝吧喝吧,鲜血奉献给你的舍文,你代它们喝了罢。”乙辛隐喝了一大口,大雅达干说:“你现在是迭烈部世里氏的氏族雅达干了。以后你就要独当一面了,万事都要谨慎。” 夜幕里,乙辛隐和大雅达干驾着车帐前往夏秋纳钵,大雅达干心想:“水精髀石什么意思呢?铜髀石又是什么意思呢?吉答养羊吃羊,髀石是最易得的玩具,哪个孩子手头没有几对髀石呢?对于雅达干来说,髀石更是常用的占卜工具。水精髀石珍贵,但是怕磕碰,不能抛着玩,所以只是昂贵却无用的摆设。铜髀石,用他的私铜铸造发行,他能得到巨大利益,但是一枚髀石钱也没有赐给我,所以好东西不会有我的份,但是名头又安在我身上。” 第7章 第 7 章 十月,可汗牙帐再次开拔,去往冬纳钵白马淀,白马淀位于木叶山东南麓,镔铁河之南岸。传说木叶山顶有一棵巨大的孤树,枝干插入云霄,仙女赤娘娘就是顺着这棵树来到人间,后来巨树枯绝,无迹可寻。大雅达干建议在山顶建吉答始祖庙,庙中为佶首可汗和赤娘娘塑像,置八祖绘像配祀左右。 始祖庙落成,大雅达干举行祭山仪式。准备工作有些繁琐,需要提前杀羊沽酒。仪式场地在始祖庙前,比邻树起两株托若树,这是神门。又立起一株枝叶茂密的“人树”,象征吉答八部人口繁盛。祭山仪式开始,可汗可敦、四直懃、乙旃和八部贵胄纷纷围绕在人树下。安巴坚汗身着金冠白袍金带乌靴,阿伊可敦红帕红袍金带乌靴,大雅达干白帕白袍银带白靴,四直懃鎏金银冠紫衣银带,乙旃银冠紫衣银带毡靴,八部贵胄戴毡冠,黄红色?鞢带,服色与各部的旗帜一致。 祭山所用牺牲是白马青牛,这是传说中吉答始祖的坐骑。大雅达干用桑烟净化过白马青牛后,将它们掏心宰杀,奴仆们七手八脚地把牺牲切割成数块,挂在人树上。大雅达干一边用酒泼洒在人树和牺牲上,一边唱着歌请求神灵降临,保佑吉答:人畜蕃息,无灾无病。大雅达干将诸位神祇的名字一一唱赞,安巴坚汗带领众人对日月天地山川一一致奠,又拜祭赤娘娘、佶首可汗和八祖。大雅达干将几盘茶果饵饼送进始祖庙中供奉,可汗可敦率领四直懃和乙旃,一列人绕着神门双树走了七圈。可汗宗亲之后,八部贵胄也纷纷绕行七圈以祈福。 这个时候,提前准备好的福酒胙肉端上来了,大雅达干让可汗可敦率先饮福受胙,直懃、乙旃和八部贵胄也按照次序饮食。 冰河将要化冻,又是新的一年。长春州鱼儿泺,吉答可汗的毡庐牙帐里,百官朝拜,万国来使。 阿伊可敦诞下第三个孩子,是一个女孩,取名奥古。大雅达干看着襁褓里的侄女,虽然还只是婴儿,但是按照早前的约定,奥古长大后将会嫁到舒鲁氏,做她舅舅鲁速的儿媳妇。 安巴坚汗对阿伊可敦说:“我想建一座坚固宏伟的城池,像幽州那样的,作为吉答的都城。我虽然有龙化州城和炭山城,但是两地都太远了,不便于统御吉答。咱们一年中有一半时间驻扎在犊儿山一带,不如就在犊儿山下筑一座都城。” 犊儿山麓有一地名为苇甸,是天梯、蒙国、别鲁三山所夹的三岔谷地,一条狼河由西北向东南流经苇甸,安巴坚汗意欲定都在苇甸的狼河西岸。他向空中射出一支金簇箭,箭落地之处将会建起宫殿,门户向东而开。 安巴坚汗在位第二、三年,相继征讨乌丸、吐浑,又寻找机会挥师南下。沧州遭幽州、卢龙两军围攻,派人到吉答汗廷乞援。大埃懃拔里·迪辇与可汗异母弟世里·苏共同率领铁骑,在北淖口与沧州军会合后,一举击溃幽州卢龙两军。为了纪念这场胜利,安巴坚汗将北淖口改名为会盟口。除此之外,他役使归顺的南人在国中大兴土木:在苇甸建金簇楼,在镇东海口建长城,在炭山增设互市。 第三年的冬天,又到了三年一度推举可汗的日子,汗廷中并不平静。饶乐氏时期的旧世家,这三年里被冷落旁置,当然心有不甘,想要卷土重来。世里氏的亲眷和新贵,也心生贪念,蠢蠢欲动,企图取而代之。 最后还是于越世里·曷鲁力挽狂澜,他历数这三年涅邻的功绩,最终打动了八部贵胄,仍旧推举涅邻,燔柴告祭后涅邻连任可汗。但是涅邻不喜欢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即使现在保住了牙帐,三年之后又当如何?难道每次都要指望曷鲁那三寸不烂之舌吗? 安巴坚汗对阿伊可敦说:“那几个部族一点也不安分。我是可汗,他们时时刻刻想要把我从牙帐中赶出来。我想任用人才,也无人可用,因为那几大部族的人不听从我的指挥,而是更在乎怎么为自己氏族谋取利益。” 阿伊可敦:大部族逐水草迁徙,按照季节畜牧渔猎,自选埃懃,自给自足自治。如果不是害怕被攻打吞并,他们甚至都不会和其他部族结成联盟,八部因利而合,对可汗也谈不上忠心。他们战时也只是勉强听从可汗调遣,到了和平时期,您的调遣对他们来说只是徒增负担。既然随时待命得益甚薄,那些大部族当然不愿意听命于您。可汗应该从世里氏简拔人才,可汗若是强势,世里氏也可以从中得益,所以您的同族一定与您同心同德。 安巴坚汗:可惜世里氏可用之人不多。我那四个亲弟弟,也就迭剌有些急智,但是他也不擅长缓缓谋事。同父异母的弟弟苏,能打仗,沧州一战有功,但是年纪小,他母亲又是女婢,身份低贱,难以服众。你说对吧? 阿伊可敦:嗯,别打岔,继续说。 安巴坚汗:三伯述澜长男,我的堂兄滑葛,涉嫌谋害亲父,可惜我一直没能找到证据判他死刑。其他堂兄弟要么体弱要么年幼。从兄弟里,曷鲁已经做了于越,官职已经加无可加。迭里特也仅仅是无功无过,难堪大任。 阿伊可敦:可汗那个从弟斜涅赤呢?斜涅赤从十五岁就在可汗手下听命,和可汗也算亲厚。我记得他当过挞马狘沙里,可还中用吗? 安巴坚汗:斜涅赤?他挺不错的,很适合带兵。可惜我没有更多兵马让他统御,汗国兵马平常分散在九部,战时才听调遣。我手里要是有一支自己的心腹兵马,必然让斜涅赤掌旗。 阿伊可敦:铎臻、匣马葛兄弟俩,是可汗的从侄,蒲古只之孙,我记得他俩受祖父牵连,沦为奴隶。可汗还是于越的时候,曾让他俩随侍左右。如今他俩也快成年了,还中用吗? 安巴坚汗:铎臻很聪明,南国于越朱全忠曾经派使者求购木材,铎臻看破他们是在探问吉答虚实,于是以神怪之说打发使者。匣马葛令我忌惮。我与河东朱邪氏结拜时,朱邪·鸦儿对我说过,匣马葛骨相异于常人,不应该把他留在身边。我害怕他俩仍旧对我杀他们祖父的事情怀恨在心,因此不敢重用他俩。 阿伊可敦:可汗还有个同族解里,是前任于越世里·赫底里之子,我记得他从小和可汗同寝同食,他还中用吗? 安巴坚汗:释鲁去世后,赫底里继为于越。赫底里之子解里幼时与我十分亲厚,自从我取代赫底里成为于越,解里对我不似从前亲近,恐怕是对我有怨怼之心。我当上可汗时他父亲已逝,念着和我一起长大的情分,我对他眷遇有加,也没能令他回心转意。虽然解里是我的同族,我不敢委以重任。 阿伊可敦:如果可汗任用出身寒微之人,那么他的一切荣耀都来自可汗,他一定会对您忠心耿耿。这样的人我知道几个,不过我能结识的人有限,都是我的亲戚。 安巴坚汗:你说说看。 阿伊可敦: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姐姐拔里·安隐嫁到你们世里氏,丈夫是斜涅赤的亲兄弟,生下一个孩子叫作老古,从小就被送到我身边长大,我看她性格沉稳,有勇有谋。老古的曾祖果古只是你祖父匀德实的幼弟,果古只早逝,子孙生活艰难。可汗可以给老古施展才华的机会,他肯定视可汗为再生父亲。 阿伊可敦: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拔里·迪辇,您还是大埃懃的时候,他就是您的副将。沧州之战,拔里·迪辇也功不可没。如今他已经是大埃懃,但是可汗用得上他的地方远不止打仗。虽然拔里氏是饶乐氏的旧臣,但是迪辇早年丧父,母亲改嫁,他在拔里氏中受尽冷待。如果可汗重用他,他不会为拔里氏捞好处,只会感念可汗的恩德。 阿伊可敦:我还有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舒鲁·阿古只。他小时候像野马一样放纵不羁,但是长大以后骁勇无比。他擅长射箭,能一箭射穿盔甲盾牌。您还是于越的时候,他就是您的扈从。他还算可用吧?我们舒鲁氏只不过是韦纥残部,在吉答汗国始终是边缘角色,舒鲁氏如今的荣耀全都维系于可汗的眷顾,生死荣辱全都仰仗可汗您。 安巴坚汗:我会考虑。 安巴坚汗找来于越世里·曷鲁和大埃懃拔里·迪辇,命令他们秘密选拔两千个勇士,编为皮室军,作为可汗的心腹卫队。可汗从弟世里·斜涅赤和可敦亲弟舒鲁·阿古只,这两位安巴坚汗最信赖的年轻人,分别担任左右皮室详稳,军中以鸷鸟猛兽为号,有龙、凤、虎、熊、鹰、鹞等分队。 安巴坚汗在位第四年秋天,罢免伊苏·痕都的北宰相之位,令阿伊可敦异母兄、大埃懃拔里·迪辇兼任北宰相。消息传开,皇太后岩木堇找到牙帐,和安巴坚汗争执:“宰相世世代代出自我们伊苏氏,几百年来都是如此。当初你把宰相权力分成两半,弄出南北宰相两个官职,分别让伊苏氏我的两个侄子担任,我以为你是有心提拔你的母族。现在你罢免伊苏·痕都,本应该从伊苏氏选人接替他。怎么能换成你妻族的人呢?原来你早就没安好心,要从母亲身上撕下一块肉去投喂你的妻子。” 安巴坚汗:“迪辇是拔里氏,又不是舒鲁氏,不是我的妻族。拔里氏和伊苏氏同在国舅帐,迪辇又是我的姑表兄,当然是您的亲眷。” 皇太后心想:“什么亲眷?迪辇与我无血脉相连,与我伊苏氏无婚姻维系,哪里算是亲眷?迪辇是你世里氏女儿所出,是拔里氏的儿子,所以迪辇是世里氏和拔里氏的亲眷。”但是皇太后不愿浪费口舌,扭头离开牙帐。 似乎正是从皇太后离开牙帐之后,时局忽然变得艰难了。 冬天里,驻扎在东边马乌山的一支奚部,原本已经归顺,如今却莫名其妙地叛乱了。天寒地冻,平叛的事情并不顺利。到了春正月,发生了日食,众人惶恐不安。大雅达干点燃牛粪,炙烤羊肩骨,骨头久烤不裂,是为大凶之兆。又因为吉答人朝东拜日,日食指示东方不安。大雅达干劝安巴坚汗亲征,平定奚乱。 安巴坚汗亲自率领九部兵马,一路向东去平叛。这一仗吉答大获全胜,还乘胜扩土,向东到海边,向南到檀州、蓟州,向西到松漠。安巴坚汗在滦河边立下石碑,纪念这次伟大的胜利。 第8章 第 8 章 安巴坚汗凯旋,回到夏秋纳钵,九部齐贺。庆功的酒宴连设七天,羊杀了一只又一只,桦皮酒壶满了又空、空了又满。深夜了,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值夜的挞马通报,一个中年女人求见安巴坚汗,说有大事要告发。 安巴坚汗请那女人进来,然后挥退左右,那女人开口:“我是粘木古,我的丈夫是安端,是您最年幼的亲弟弟。在您外出平叛的时候,您的四个同母弟剌葛、迭剌、小匀德实、安端合谋,笼络了一小股流亡奚族,要在明日猎鹿时刺杀您。” 安巴坚汗:你说的事情很重大。如果仅凭你一言就责罚侧直懃,那是轻信。如果盲目信任亲弟弟丝毫不设防,那是昏庸。你说的事情我会去查证。 粘木古站在原地并没有退下的意思。 安巴坚汗:说吧,你想要什么? 粘木古:籍没之法,造反者判死刑,家产尽数充公,家眷没入瓦里。我的愿望是,我和我生的男孩察葛,不受牵连,不做官奴,最好再给我们母子留一些牛羊。 安巴坚汗:若你举告属实,安端必死。我准许你与安端和离,你可以不受牵连。但是察葛和安端血脉相连,无论如何都要连坐。 粘木古:剌葛、迭剌是主谋,他俩想要取代您成为下一任可汗。但是安端从没有联络过奚族。剌葛和迭剌非要把密谋的事情告知安端。我丈夫怕被两个哥哥报复,所以不敢告发,因此遭到两个哥哥裹挟,被迫参与刺杀可汗的阴谋。其实安端之罪,可大可小。 安巴坚汗:我听见了,我会考虑。 粘木古将要离开,安巴坚汗忽然叫住她:“如果刺杀的事情成了,安端也有可能成为新可汗,那时候你就会成为可敦,察葛也会成为直懃,你又何必要告发呢?” 粘木古:即使刺杀的事情成了,恐怕剌葛和迭剌之间还有一争。而其他的家族,譬如饶乐氏、伊苏氏、拔里氏,也一定会浑水摸鱼。几方势力明争暗斗,最终的胜利者,也未必是世里氏。而安端一没有胆气,二没有靠山,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当新可汗。在乱世,如果安端错执辔头,我和察葛下场只会更惨。 安巴坚汗:什么靠山? 粘木古:安端的妻族,也就是我的娘家,只是个小部族,没有能力也没有野心去支持安端这个女婿造反。但是您其他弟弟可不一样。迭剌的妻子出身奚族,奚人本来已经归顺吉答,编为奚部,也有自己的草场牛羊,为什么这次会叛乱呢?所以,我认为诸弟谋逆是受奚族怂恿,奚族想要趁乱瓦解吉答汗国,或者扶持迭剌继任可汗。 安巴坚汗:我听见了。 粘木古: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 安巴坚汗:你很聪明。 安巴坚汗连夜令世里·老古带人去山林里搜索,果然搜出一小队奚人欲图不轨。一番交兵,奚人尽数被俘。老古把领头的五花大绑,提到安巴坚汗面前,在利刃威胁下,那人立刻招供诸弟阴谋。安巴坚汗问他,诸弟可有给他什么信物作为约定,那人说没有。安巴坚汗挥挥手,老古和手下把这队奚人全部杀掉。 没有信物,没有证据,只有人证,就算审问也可以轻易辩驳,诸弟谋反无法坐实。 天亮,四位侧直懃追随安巴坚汗,一起前往黑山猎鹿。这次打猎收获颇丰,安巴坚汗还活捉一只牡鹿,但是看到侧直懃们心事重重的样子,安巴坚汗心中已有判断。老古请四位侧直懃去山顶开阔处卓歇,四位侧直懃想要逃跑,一队皮室军把他们团团包围,四人只好遵从。 山顶开阔处,两杆纛枪直树,鐏尾深深地插在地里,矛头指天,黑色旄牛尾缨在风中飘飞。安巴坚汗坐在枪下,招呼弟弟们过来小坐。 安巴坚汗:立枪为帐,咱们在此卓歇。 迭剌:这里无遮无拦怎么歇息?大哥咱们去山下林荫处吧。 安巴坚汗:三弟到底想要遮拦什么呢? 四位侧直懃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安巴坚汗:昨天有人在这附近,发现了一队奚人。抓来一问,领头的那个人说,他们是来刺杀我的。他还说,是你们四个指使的。 四位侧直懃跪伏在地,冷汗直流。 安巴坚汗:我知道他是在诬害你们,所以我已经把那些奚人都杀了。 四位侧直懃长吁一口气。迭剌说:“大哥愿意相信我们,真是太好了。” 安巴坚汗:我们就把这两杆黑纛当作托若树,我们用鹿作牺牲,让君基太一见证,我们一同起誓。你们愿意吗? 四位侧直懃都表示愿意。安巴坚汗令老古把他刚刚活捉的那头鹿赶过来。剌葛和迭剌各自抓住鹿的左右后蹄。小匀德实和安端各自抓住鹿的左右前蹄。涅邻跨坐在鹿身上,用小刀在鹿胸前切开一个口。五个人都把手伸进鹿的胸腔,牡鹿那一颗搏动不停的心,一下一下砸在五人的手心。涅邻挑破鹿的心脉,滚烫的血液涌流,浸湿了五只手,这一刻他们忽然想起,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五兄弟合力剥下鹿皮,四个弟弟各自割下一条鹿腿,涅邻斩下鹿首。 五兄弟把鹿的身躯四腿分别挂在两杆黑纛上,齐声说:“天上的白云来来往往,雄伟的黑山高耸入云。我们是世里·撒剌的与伊苏·岩木堇所生的五兄弟,血脉相连。君基太一在上,请顺着托若下来,请到我们中间来,见证我们的誓言。从前种种不论,从今以后我们绝不加害彼此。” 五兄弟手挽手一同下山,看上去亲密无间。安巴坚汗回到牙帐后,剌葛降为迭烈部埃懃,粘木古麽格晋封为粘木古乙林免,释鲁长男滑葛接替剌葛成为惕隐。 只有黑山之巅竖着的两杆黑纛,还有枪尖上血淋淋的牡鹿尸块,见证过五兄弟阋墙。 然而鹿死了,是不能复活的。 安巴坚汗在炭山城中建起打铁坊,集中国中铁匠,又掠来技艺精良的纥骨铁匠,尽数迁徙安置到炭山城,让他们冶铁锻兵。 安巴坚汗的结拜兄弟朱邪·鸦儿已于三年前病逝,他儿子朱邪·亚次继为河东军埃懃。朱邪·亚次攻打幽州,幽州派使者韩延徽求援于安巴坚汗。安巴坚汗认为按辈分,自己算是朱邪·亚次的叔父,吉答应该是河东军的同盟,故而不愿援助幽州。安巴坚汗强行将韩延徽扣留下来,把他流放到荒野牧马。阿伊可敦劝安巴坚汗:“这个人有气节,不愿意屈服,你就不要折辱他了吧。”安巴坚汗召见韩延徽,觉得他有些才能,派韩延徽去治理炭山城。 这一年,安巴坚汗接连亲征幽州涿州。 安巴坚汗在位第六年,推举可汗的日子又要到来,安巴坚汗思忖自己三年来所作所为,倒也有些功绩。 阿伊可敦刚诞下第三个男孩奚隐,还在月子中。她告诉安巴坚汗:“说起你的四个弟弟啊,我就心里不安。我学着妹妹那样,燃烧牛粪炙烤羊肩骨,烤了很久骨头也没裂开,是大凶之兆啊。你要当心啊。” 安巴坚汗戏谑道:“羊肩骨特别厚?还是牛粪已经熄火?”但是两人心知肚明,近亲的四直懃,远亲乙旃,还有伊苏氏、拔里氏、饶乐氏,当中不少人一直对牙帐虎视眈眈,难保他们不会随便找点借口把咱俩赶出牙帐。 阿伊可敦献计:“想要名正言顺地杀掉他们,就必须让他们犯错。想要他们犯错,就必须让他们滋长野心。想要让他们滋长野心,就必须授予他们权柄。但是又不能给太大的权柄,免得成为杀害自己的刀柄。” 安巴坚汗大受启发,让剌葛取代曷鲁成为于越,辖底取代拔里·迪辇成为大埃懃。此刻秋高马肥,正适合打仗。安巴坚汗率八部兵马,亲征北边的直不古,而迭烈部兵马随剌葛向东南攻打平州,初冬的时候,两路兵马都大获全胜。剌葛如阿伊可敦预测的那样,暗自滋长了野心,认为自己才能卓绝,不甘心屈居长兄之下。 一想到安巴坚汗也在外征伐,剌葛认为机不可失。派人通报迭剌、小匀德实、安端后,剌葛带领兵马来到北山,提前阻挡在安巴坚汗回汗廷的路上。诸弟还放出话来,要求安巴坚汗召集八部推举新可汗,而且他们四人都要和安巴坚汗一样做候选者,同样享有当选可汗的机会。安巴坚汗收到探子线报,知悉诸弟阻道,意图兵变。只是此刻跟随可汗的八部人困马疲,而剌葛带领的迭烈部强不可制,安巴坚汗自认为未必是剌葛对手。于是安巴坚汗临时更改路线,向南行至十七泺,令九部兵马卓歇于此。安巴坚汗急召随军的大雅达干议事。 安巴坚汗:咱们四个亲弟弟联手,要杀掉我自立为可汗呢。回汗廷必然经过北山,可是剌葛已经埋伏在那里了。天气正在变冷,若是久久拖延在此地,九部兵马疲乏不安,我已令老古控辔,对士卒严加看管,然而仍然有营啸之危。现在汗廷中,只有你阿伊嫂子和曷鲁镇守,我怕几个弟弟为了抢夺神纛旗鼓会加害于她。 大雅达干:你要真担心嫂子,在出征的时候,就不要把她和神纛旗鼓一起留在汗廷。 安巴坚汗:没事,曷鲁也在汗廷,可以抵挡一阵。我找你来是要问问,有什么好对策吗? 大雅达干:你还记得那档子事吗?辖底从他哥蒲古只手里抢走埃懃之位。 安巴坚汗:我记得,辖底抢先点燃柴堆完成告祭,最后大家都认为这是神的旨意,认下辖底这个新任埃懃。 大雅达干:那你也这么干吧。 安巴坚汗:可汗推举不能像小小的部族埃懃那样草率,大家不会稀里糊涂捏着鼻子认下结果。如果不能得到九部的认可,我就会受到所有九部的讨伐,我有几个脑袋够他们砍的? 大雅达干:这也不难。你这次出征,除了剌葛,其他八个埃懃不是都在军中吗?召集他们吧。不是要推举可汗吗?现在就到牙帐中推举吧! 安巴坚汗:那我叫斜涅赤多带些人围在牙帐外,八埃懃不推举我,就别想离开。 大雅达干:正是如此。事不宜迟,推举之后,我立刻为你主持燔柴告祭,你就能名正言顺地连任了。 涅邻连夜召集八埃懃来帐中议事,众人到齐以后,才知道这是推举可汗的会议。八埃懃都赞同涅邻再次连任可汗,涅邻说:“迭烈部的埃懃剌葛去攻打平州,此刻不在帐中。我是他的大哥,我想他肯定也是支持我连任的。”就这样,涅邻再次连任可汗。 涅邻携八埃懃出牙帐,看到大雅达干在空地上站着,身边有一个小柴堆。 大雅达干:既然八部已经共同推举出新可汗,那就来燔柴告祭吧! 有些埃懃:是不是太仓促了?等我们回到汗廷再隆重地燔柴不是更好吗? 大雅达干:我睡梦中听到不知名的神灵告诉我,新的可汗已经选出,就应该立即告祭。若非如此,神灵就会降下灾祸,惩罚我们所有人。现在砍柴也来不及,所以我就连夜拆掉好多辆帐车,攒了一个柴堆,天快亮了,我们快些燔柴吧。 大雅达干点燃小柴堆,微弱的火光映照众人的面庞。涅邻与八部埃懃祭拜众神和先祖。太阳升起来了,众人又向东拜日,再拜天地山川,涅邻再次连任可汗。 第9章 第 9 章 天光大亮,安巴坚汗和九部兵马出发,行至七渡河处,抓住了剌葛派出的探子。探子很机灵,看到情形不对,就谎称自己是剌葛派来谢罪的,因为剌葛没有及时与安巴坚汗会师。安巴坚汗说:“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昨夜八部埃懃推举我再次连任可汗,今晨燔柴告祭之礼已毕。他若还认我这个可汗,就正式派遣使者来祝贺,献上礼品。” 次年春天,安巴坚汗回到汗廷,剌葛来迎接,迭剌、小匀德实、安端跟从。 剌葛:弟弟们恭贺哥哥连任。 安巴坚汗:嗯。这是第二次了。再有一次你们一定会死。 剌葛:臣不明白可汗的意思。 安巴坚汗:随便你们吧,反正我说到做到。 诸弟并没有真正死心,他们商量过后,认为这次安巴坚汗顺利连任,大雅达干和八埃懃的作用至关重要。诸弟决定对大雅达干和八埃懃各个击破,为下一次的起事做准备。八埃懃容易倒戈,谁强势他们就跟从谁。但是大雅达干对安巴坚汗很忠诚,是不容易离间的,聪明的迭剌想到办法。 迭剌派人奉送礼物给大雅达干,是一件髹漆木盒,委角四方形,外包一层捶饰精美的鎏金银片,镶嵌水精、靛石、白玉、马脑各色宝石,玉片上刻划摩竭纹。打开盒盖,内有一面铜镜,也是委角四方形,背面铸有一对鸾凤。 大雅达干合上盒盖,对使者说:“三弟奉送的礼物太贵重,又不说明事由,这礼物我不敢要。” 使者:这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在龙化州城,这样的镜盒只是寻常物,到处可见。 大雅达干:龙化州城富庶当然是好事,我是汗国大雅达干,不宜如此奢靡。 使者:可在龙化州城里,这样的宝物很寻常。城里有一群雅达干,从工匠手里购得各色宝物,南人非常愿意花费高价,从那些雅达干处请得宝物,迎回家中供奉。那些雅达干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大雅达干:龙化州城也有雅达干吗?我未曾听闻。 使者:是的,那是从南国来的雅达干,南语曰僧。安巴坚汗怜悯他们漂泊,于是靡费万金,在龙化州城中建造开教寺与大广寺,作为举办各种仪式的场所,也作为南国雅达干们的居所。 大雅达干:她们定居龙化州城有多久了?举行过领神仪式吗?举行过其他什么仪式吗?我是汗国中至尊的大雅达干,怎么也不见她们派人来邀请我观礼呢? 使者:他们在那里有好多年了。开教寺是与龙化州城同时开始建造的,那个时候安巴坚汗还是迭烈部的埃懃,到现在有十年了。大广寺是为了纪念沧州大捷的功德而建造,到现在也有四年了。 大雅达干:竟然这么久了!哥哥一点也不曾透露过。我知道龙化州安置了很多南人,他们有自己的雅达干也不奇怪。为什么不和我说?也许是龙化州城离我远,哥哥怜惜我体弱,不想让我奔波吧。 使者:大雅达干难道没有听说吗?可汗正筹备在苇甸建天雄寺,安置从幽州来的五十僧人。 大雅达干:今天早上我煮酸奶,怎么也分不开乳清、乳酪,这等大凶之兆,原来是应在你这里了。三弟迭剌派你来离间我和可汗吗? 使者:我所说的都属实,请大雅达干自己去苇甸看看天雄寺。饶乐氏要举行春祭,到时候会邀请大雅达干观礼,您路过龙化州城的时候,可以亲自去看看开教寺与大广寺。 大雅达干:你且退下,镜盒留下。 几日后,饶乐氏果然派人奉送礼物,邀请大雅达干观礼春祭。春祭之后,大雅达干来到龙化州城,看到了开教寺与大广寺,南人出入寺庙,络绎不绝。寺庙屋舍富丽堂皇,不亚于州城牙署彰愍司。大雅达干又赶到苇甸,看到了矗立在高台上的金簇楼,还有台下正在建造的天雄寺,山门向东,看来规模远胜龙化州二寺。 大雅达干找到迭剌,说:“我知道你们四个意图谋逆,我是不会参与你们的。” 迭剌:为什么不呢? 大雅达干:我为什么要谋反呢?可汗是我的孪生哥哥,他做可汗,我才能担任大雅达干。我有地位,也很富有,而这一切都拜可汗所赐。 迭剌:这个大雅达干,你还能做多久?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南人雅达干的房屋多么豪奢,拨款的不正是我们那位好哥哥吗?八部雅达干都要向你奉送礼物,唯独南人的雅达干不向你奉送礼物,你以为这是谁默许的?不也是我们那位好哥哥吗?你虽然富庶,你所有的不过是些牛羊,那些寺庙座座都是金镶玉嵌的,你难道不眼热吗?涅邻专门为前来投靠的南人修筑平卢城,国中南人越来越多,南人的雅达干也会越来越多。我看要不了几年,哥哥就会让南人取代你,成为新的大雅达干。 大雅达干:我已经是大雅达干了,尊贵加无可加,我要是跟你们一道,又有什么额外的好处吗? 迭剌:涅邻哥哥能让你当大雅达干,我这个弟弟也能让你当大雅达干。但是我比涅邻更好,因为我会驱赶南人雅达干,焚烧开教寺、大广寺和天雄寺。而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我的姐姐。 大雅达干: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迭剌:上次二哥没能成事,是因为你为大哥燔柴。 大雅达干:你想让我为谁燔柴吗? 迭剌:早已有人暗中砍榆树搭木坛,是谁我还不能说。 大雅达干:榆木坛建在哪里? 迭剌:在伊苏淀,伊苏氏祖兴之地。 大雅达干心中了然,原来是皇太后岩木堇和她娘家伊苏氏,在暗中帮助四个弟弟起事,还帮他们准备榆木柴。就算把涅邻赶出牙帐,迭剌也不会继任可汗,安端也没戏。皇太后属意的人选应该在剌葛或者小匀德实之中,因为二人的妻子都是伊苏氏。剌葛愚钝,小匀德实懦弱,这俩人无论哪个当可汗,最后都是听伊苏氏摆布。迭剌折腾一番,到头来最多也就是侧直懃,也不知他到底图个啥? 迭剌所图很快就能见分晓。 三月,安巴坚汗驻跸芦水,隐蔽行踪,不带牙帐和神纛旗鼓。没想到侧直懃迭剌还是找到帐前,同党安端带领一千名骑兵,为迭剌壮声势。 安巴坚汗:迭剌,你今天杀了我,也不能当上可汗。你还得让八部推举你,你还得燔柴。 迭剌:我来,是请安巴坚汗加封我为奚王,加封我妻为乙林免,把奚部尽数划给我统御。 安巴坚汗:奚部,是你迭剌的妻族。所以上次黑山谋刺的奚人,也是你安排的吧? 迭剌:是我。 安巴坚汗:你既然有过错,凭什么还觉得我会加封于你? 迭剌:我要告发一件大事。 安巴坚汗:你是不是想说伊苏淀的事? 迭剌:可汗已经知道了!是大雅达干向您告发的吗? 安巴坚汗:你和奚部勾结的事情我一早知道。但是剌葛与奚部又没有纠葛,他之前为何在北山设伏呢?我派人跟踪他,看他与什么人往来,所以我早就知道,他通过他的妻子,通过皇太后,联络伊苏氏,急着要取代我呢。你在黑山谋逆的事我已经宽恕,我本来指望你改过自新,没想到你是个反复小人。你知道兄弟们谋逆不加以制止,放任事情变得更坏,然后你扮好人,妄想通过告发亲兄弟来向我邀功,还带着一千铁骑来胁迫于我!还有安端,你来这里干什么? 安端:三哥叫我来,我就来了。 安巴坚汗:愚蠢!斜涅赤,把迭剌和安端都抓起来!其余逆党,缴械看管。 此刻,余都古带着一队兵马,在犊儿山麓的苇甸,劫掠天雄寺,烧毁金簇楼。舒鲁·阿古只带着一百骑兵与之对战,擒获余都古,她的丈夫伊苏·痕都逃走。 此刻,小匀德实带着一队兵马,在黑山夏纳钵,劫掠汗廷,焚烧辎重,砍杀人员,抢夺孳畜。阿伊可敦带领戍卫纳钵的一小队挞马军顽强抵抗,保住神纛、旗鼓,小匀德实抢走可汗牙帐逃遁。 此刻,剌葛带着八部埃懃,齐聚在伊苏淀边,即将燔柴。这时候有人驰马来报:拔里·迪辇带着皮室军往伊苏淀方向行进。众人闻言,惊惧不已,四散逃遁。 安巴坚汗带大军来到镔铁河畔休整,曷鲁、斜涅赤和老古在左右待命。安巴坚汗将缴获的物资牲畜赐给有功将士,让刑狱官锄德·只里古与涅里判定俘虏的生死刑罚。探子来报,小匀德实、伊苏·痕都已与剌葛会合,余都古、解里、滑葛被俘,押送到安巴坚汗面前。安巴坚汗携迭剌、安端、余都古登上木叶山,山顶已经树起两个光秃秃的木桩当作托若树,木桩上绑着两个从叛死囚。 安巴坚汗:我相信你们都是一时鬼迷心窍,我们一起向这两个罪人射箭,以此驱赶鬼魂,让它们不再蒙蔽你们心灵。 老古一把一把地将盐撒入火中,发出噼啪的爆响。安巴坚汗唱道:“天上的白云来来往往,雄伟的黑山高耸入云。君基太一见证我们的誓言,我们兄弟永不互害。是何方的鬼魂,蒙蔽诸弟的心灵?我是安巴坚汗世里·涅邻,在这里祈求众鬼。四面八方的鬼魂,请顺着托若上来。四面八方的鬼魂,请到罪人身上来。” 唱罢,安巴坚汗挽弓搭箭,向托若射出一箭,钉在死囚身上。迭剌、安端和余都古惊惧不已,只能随安巴坚汗一同射箭。箭射了一轮又一轮,两个死囚哀嚎不断,没多久哀嚎声也平息了。箭雨终于停歇,死囚满身箭镞,活像两只刺猬,老古上前去探,两人已气绝身亡。 舒鲁·阿古只与拔里·迪辇带着轻骑兵继续向北追讨剌葛。八部埃懃已经失信于安巴坚汗,安巴坚汗不敢用他们。安巴坚汗提前联络矢韦、吐浑两部酋长,令他们提前埋伏在剌葛逃亡的路径上。逃到培只河边,剌葛丢弃辎重和牲畜。逃到柴河边,剌葛烧掉车帐和毡庐。逃到鸭里河,剌葛被矢韦与吐浑伏击,丢下抢来的牙帐。逃过札堵河,大雨令河水暴涨,暂时阻挡舒鲁·阿古只与拔里·迪辇追击的脚步。雨停后,拔里·迪辇带着骑兵继续追击。在榆河边,拔里·迪辇终于擒获剌葛、辖底和迭里特,小匀德实和伊苏·痕都自杀未遂,五人均被押送到安巴坚汗帐前。 安巴坚汗怒斥道:“大军迁徙奔波,粮草跟不上,随军的孳畜受累不已,怀孕的母羊纷纷流产死亡,大军兵马饥饿不堪,只能采野菜来果腹,野菜也采完了,就杀马来吃。而你们逃亡,把带不走的粮草丢进河里,就算打捞出来也都已经浸湿发霉,不能食用。你们把带不走的牲畜投入河中溺死,尸体沿河漂流几百里,污染水源,大军喝了河水就生病。这都是你们做下的恶。怎么处理你们几个,我还没想好,等我询问康照再做定夺。” 安巴坚汗下令用青牛白马祭祀君基太一,然后论功行赏,矢韦与吐浑编入皮室军,分别号为大、小鹘队,赏赐驼马牛羊。 六月,安巴坚汗抵达夏秋纳钵,开始清除逆党。安巴坚汗养子涅里思从叛,被绑在柱子上乱箭射杀。在狼河边抓获的雅里、弥里二人,活埋在铜河的南岸。伊苏·迪里古和迷古里·特里从于叛逆,一并诛杀。另外车裂二十九人,他们的女眷赏给有功将士为妻妾。十七名逆党被众人扭送到汗廷,首恶怖胡被判以铁骨朵杖杀,其余人乃受迫胁从,释放回原籍。掠夺财物牲畜者三十余人,全都没为官奴,掠夺来的东西原样归还给主人,无法归还的就赔偿。 这次叛乱牵涉人员甚广,余党有六千人,按照罪行轻重,需要处以不同刑罚,待办的案件实在太多。偏偏这时候刑狱官涅里借着办案的名义,诬陷无辜之人,索要贿赂,弄出了人命。安巴坚汗听闻后,立刻诛杀涅里,现在只剩下锄德·只里古一个刑狱官,又要缉捕又要审判,忙得脚不沾地。 阿伊可敦对安巴坚汗说:“国中有个南人叫作康照,原本是蓟州衙校,他是被俘虏到吉答。可汗让康照管理南人俘户,让他编修律法。既然康照熟知律法,可汗可以让他一起来判罚罪人,锄德·只里古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安巴坚汗应允了。 阿伊可敦又说:“我觉得可汗用人不拘出身,所以我还想向可汗推荐韩知古,他也是蓟州的南人,父亲是蓟州司马。韩知古自幼被我的异母兄鲁速虏来,后来成为我的陪嫁家奴。其实可汗也是认识韩知古的,他儿子匡嗣,可汗还抱过呢。后来可汗任命他为左仆射,沧州大捷之后,还派他在龙化州城大广寺立碑纪功。”安巴坚汗对此人有些印象,于是调韩知古来做文书记录,康照根据罪行轻重判刑,锄德·只里古追捕逃犯,三人配合,一同办理叛党案件。 为了震慑八部埃懃,十一月,安巴坚汗在木叶山始祖庙告祭祖先,十二月,安巴坚汗在莲花泺燔柴,向八部郑重宣告自己连任可汗。大雅达干因病缺席,两次仪式都由乙辛隐雅达干负责主持仪式。 燔柴后,安巴坚汗重新任命曷鲁为于越,兼任迭烈部埃懃,忽烈为惕隐。拔里·迪辇仍为北宰相,舒鲁·阿古只为大埃懃。罢免伊苏·欧里思南宰相职务。 到了次年秋七月,逆党积案已清,大部分罪人已经受罚伏法。还留下一些世里宗室,其罪可诛,康照不敢轻易判罚,移交给安巴坚汗定夺。 锄德·只里古将宗室叛党三百人押到牙帐前,安巴坚汗说:“你们是我同族,本来应该襄助我,没想到你们,生出叛逆之心。你们的罪行已经查清,个个都够得上死刑,但是人命至重,死者无法复生。今天杀羊宰牛,赐宴一日,平常喜欢喝酒吃肉的,喜欢唱歌跳舞的,喜欢射箭摔跤的,今天都尽兴吧。明天,逐一诛杀,当众执行,好教他人不要像你们这般背叛于我。” 次日,辖底投崖摔死,其子迭里特缢杀。前于越赫底里之子解里,绞杀。前于越释鲁长男滑葛,并其子痕只,凌迟。余都古还未受刑,死于急病,她的丈夫伊苏·痕都依律受戮。三百宗室尽数伏诛,三百具尸体都用风葬:剥光衣服,斩下四肢头颅,尸块挂在林树梢,任由它风化为白骨,不许拾殓。秃鹫在天上盘旋不停,腐烂的恶臭随风飘出去很远很远。按照籍没法,三百宗室的家眷受到牵连,没入瓦里,沦为官奴,财物分给此次平叛功臣。 安巴坚汗特意赦免剌葛、迭剌、小匀德实、安端四人死刑,改判为杖刑,小惩大诫。安巴坚汗说:“你们与我是手足,却有杀我之心。我若杀了你们,与你们又有什么区别!在黑山上,在黑纛下,我们曾经盟誓,绝不互害。你们背叛誓言,可我不会。” 诸弟之子尽数赦免,诸弟之妻各有下场。剌葛之妻伊苏·辖剌参与谋逆,证据确凿,被绞死。迭剌那位奚族妻子急病而逝。小匀德实的妻子伊苏·涅里衮自称受胁迫才参与谋反,别无实据,只能判其无罪。安端的妻子,粘木古乙林免,因为之前告发有功,这次叛乱她事先不知情,因此她未受牵连。 安巴坚汗对负责处理叛党案件的锄德·只里古十分满意,令他摄南宰相事;又赐韩知古一吉答名,韩·迪里古鲁。 第10章 第 10 章 该罚的人罚了,该赦的人赦了,该赏的人赏了。安巴坚汗只身回到牙帐,皇太后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皇太后:可汗在外边杀人,杀到人头滚滚。现在刀刃也卷了,终于舍得回来了。 安巴坚汗:什么时候? 皇太后:不知道你在问什么。 安巴坚汗:伊苏淀边,那么多榆木建柴坛,是几年前就开始准备? 皇太后:你是怎么知道他们要在伊苏淀燔柴的? 安巴坚汗:皮室军杀去伊苏淀,是谁走漏风声,让剌葛提前逃遁。 皇太后: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走漏风声? 安巴坚汗:你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什么时候? 皇太后:从你罢免伊苏·痕都北宰相之位的时候。 安巴坚汗:竟然这么早!我的几个好弟弟之前两次企图加害于我,然后我就派人盯着他们,所以才会知道他们将在伊苏淀燔柴。 皇太后:是我派人告诉剌葛,迪辇朝伊苏淀去了,让他快跑。 安巴坚汗:我知道是你。其实我也一直派人盯着你,没想到真让我发现你背叛我。 皇太后:为什么盯着我? 安巴坚汗:盯梢诸弟的人告诉我,你和他们过从甚密,我疑心你也参与其中,所以派人盯你。 皇太后:我是他们的母亲,和他多来往也理所应当。 安巴坚汗:可你也是我的母亲,你对我就很客气,甚至有些疏远。 皇太后:你刚生下来,就被你祖母抱去抚养了。你祖母早年丧夫,带着四个孩子流离失所。她担惊受怕太久了,所以也担心有人会加害于你,把你藏在她的帐中,不许我见你。后来我又接连怀孕好几胎,又忙碌又虚弱,更加没时间去见你。等你父亲病逝,我的肚子终于闲下来,可是你已经十岁,是个大孩子,再也不会和我亲近了。我想要补偿我多年来不能亲自抚育你的缺憾,就把你父亲遗产中的一处铜矿送给你。我不欠你的。 安巴坚汗:父亲的铜矿本就属于我这个长子。而且母亲为什么不关心我的婚事,不帮我求娶伊苏氏的姑娘? 皇太后:你长大后就跟从你三伯释鲁。是你三伯做主,让你娶你姑妈的小女儿,那个舒鲁氏。我看你一直都很喜欢那个韦纥女人,孩子都生了四个,现在有什么不满的呢? 安巴坚汗:阿伊当然很好,但是舒鲁氏势弱,伊苏氏势强。若娶伊苏氏,得到伊苏氏助力,我可能早就当上可汗了。既然伊苏氏和世里氏必定联姻,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皇太后:你已经娶妻。再说,两家联姻,也不是非要落在你头上啊。 安巴坚汗:是啊,这好事落在剌葛的头上了。你为剌葛和小匀德实求娶你娘家的姑娘,把余都古嫁给你娘家的侄子。 皇太后:联姻势在必行,你不行,当然会有其他人顶上。 安巴坚汗:所以你就让剌葛取代我,婚姻是这样,可汗之位你也属意于他。什么好东西你都想给他,为什么?你偏心他,你还让他杀我。我不也是你的孩子吗?为什么你就不能偏心偏心我? 皇太后:别天真了。难道你就是草原上随便一个普通的孩子吗?哪个平民家的孩子会这么狠心,毒杀自己的亲妹妹,囚禁自己的亲弟弟,屠戮自己的弟媳和妹婿呢?说到底,你在用什么身份和我说话?我要用什么身份和你说话?你以为我是谁?你以为你是谁?一个被夺走头生子的可怜母亲?一个被母亲冷落忽视的可怜孩子?你以为你我是以这样的身份对话吗?你是不是太天真了?我是伊苏氏,你是世里氏,你我分别生于吉答两个百年世家,注定当不了普通的母子。我是太后,你是可汗,你我是汗国地位最高的两个人,我们是两个权谋家。这才是你我此刻的身份。 安巴坚汗:你为什么要做一个权谋家?你为什么不能只是我的母亲? 皇太后:你想联姻伊苏氏的缘由,不是出于我孩子的身份,而是出于你权谋家的身份。我如果不是伊苏氏,只是平民,就不可能为你求娶伊苏氏。你要求我出于母亲的身份,关心你,帮你娶媳妇,事事支持你。可是你又不能容忍,我作为母亲关心你的弟弟,操心你弟弟妹妹的婚事。你希望我作为权谋家,能为你提供人脉;又希望我作为母亲,多多偏心于你。 安巴坚汗:如果你两者都能做到,为什么不呢? 皇太后:因为你想要的岩木堇,不单纯是一个权谋家,也不单纯是一个母亲,你想要的,是让我的一切都围绕着你,是我的一切动机指向你。可是涅伊儿,凭什么呢? 安巴坚汗:不可以吗?从前为剌葛你就可以,以后为我不可以吗? 皇太后:为你?为剌葛?好可笑。事到如今,你竟然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剌葛吗? 安巴坚汗:那你是为什么? 皇太后:是为了我,是为了我自己。 安巴坚汗:就算为了你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背叛我呢? 皇太后:你一步步蚕食你母族的权力,用你的妻族来取代母族。我知道你肯定会说,迪辇是拔里氏,不是舒鲁氏。可是,你重用他,分明因为他是阿伊同母异父的哥哥。到今天,阿伊的亲弟舒鲁·阿古只已经是皮室详稳,阿伊同母异父的哥哥舒鲁·鲁速也在你军中效力。甚至,连陪嫁阿伊的南人奴隶,都受你重用,掌管刑狱事。再看我伊苏氏,痕都和欧里斯先后被你罢免,原本属于伊苏氏的宰相之位被你尽数剥夺,痕都、族长迪里古被你杀死,嫁到伊苏氏的余都古也急病去世。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分明吗? 安巴坚汗:所以你是为伊苏氏报复我?如果你忘记你是伊苏氏的女儿,做世里氏的好妻子,做我的好母亲,当我带领世里氏兴盛时,你也同享荣光。这样不好吗? 皇太后: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要权力。你在削弱我,所以我要反击,理应如此。就像你为了保住可汗之位,可以征讨自己的亲弟弟,杀人如麻也绝不心软。如果你以为是为了伊苏氏,我为什么不扶立迪里古做可汗呢?说到我对待伊苏氏,我驱使他们,就像你任用百官一样;我倚重他们,就像你重用同族的曷鲁、斜涅赤、老古一样。你不要再把我当作这家的女儿,那家的妻子,也不要再把我当作你的母亲。你更加不要说给我荣光,你尊我为皇太后,吉答从没有过皇太后,那都是南人的说法。吉答只有可敦,最尊贵的女人被称作可敦,一个汗国永远不会有两个可敦,老的死去才会封新的。你封我作皇太后,封了阿伊可敦,所有吉答人都心知肚明,从一开始你给我的尊荣就是虚的。后来,连那份虚假的尊荣都被你慢慢蛀空,徒有其表。 安巴坚汗:你在嫉妒阿伊吗?嫉妒她才是可敦? 皇太后:你要忘记我是女人。我想要成为可敦,是想成为汗国最尊贵的人,我想要手握权柄。可敦头衔之争,不是我和阿伊的私人恩怨,不是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是血淋淋的政治斗争。 安巴坚汗: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选剌葛和小匀德实?剌葛天生愚钝,小匀德实懦弱。比起他们,我有勇有谋。如果你实在不想选我,也应该是迭剌,他也很聪明。 皇太后:因为我是要为自己谋取权力。你削弱伊苏氏,是要震慑不听从于你的旧世家。你扶持妻族,是要培养忠诚于你的新世家。迭剌确实聪明,我知道他策动奚族谋反,又想在猎鹿时刺杀你。很可惜,他声称他的奚人妻子急病而死,一切都死无对证。太巧了,那个奚族女人到底怎么死的,谁知道呢?我想,迭剌上位后同样会削弱我,培植他妻族奚部。所以我扶立新可汗,绝不会选迭剌,我选愚钝的剌葛,懦弱的小匀德实。我把侄女嫁给他俩,帮其中任何一个谋取可汗之位,他都会感激我,会很听我的话,乖乖地当一个任我摆布的傀儡。 安巴坚汗:也许你才应该当可汗。 皇太后: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是我做不到啊。我有自己的家族吗?我有自己的兵马吗?八部埃懃会推举我吗?汗国上下会听从于我吗?难道不会攻讦我女人之身吗?不会以此为借口,反复发动叛乱吗? 安巴坚汗:伊苏氏不是你的家族吗? 皇太后:世里氏是你的家族,伊苏氏却不是我的家族。世里氏会让你做挞马狘沙里,伊苏氏会让我带兵吗?世里氏会让你做埃懃,伊苏氏会让我,会让任何一个女人做埃懃吗?你可以在汗国担任大埃懃、于越,有任何一个女人担任过大埃懃、于越,或者任何正式官职吗?你以为是我不愿意吗?你以为是我没有能力吗?你这位尊贵的可汗,不是差点被我赶出牙帐了吗?我确实已经失败,我承认是我能力不足,但那绝不是我的错。即使我生在伊苏氏这样的世家,也没有任何人教过我这些事情,我只能多观察多思考,可你不一样。释鲁教你如何处理军政事,授以家族秘闻,你的孪生妹妹赛伊儿只能在胡都堇那里学请神歌。释鲁教你摔跤射箭,你的小妹余都古只能和祖母学习擀毡打乳酪。我嫉妒你,不是作为女人嫉妒,而是作为一个权谋家,嫉妒你。世里氏提供给你的一切,伊苏氏一点都没有给我。 安巴坚汗:皇太后找我什么事? 皇太后:你既然知道我策动叛乱,那什么时候也让我得一场急病去世? 安巴坚汗:不会的,这一次我会放过你。 皇太后:为什么要放过你的政敌呢? 安巴坚汗:杀你很容易,但你若是叛党,我作为你的儿子,是不是就该没入瓦里做官奴了?又有什么脸面去当这个可汗呢?若连我母亲都背叛我,即使我手握军政大权,也失去威信,不能服众。日后八部贵胄会以此为借口,反复叛乱。我不能背叛我的母亲,否则别人会怀疑我是否正统。我的母亲也不能背叛我,否则我的权威会受到损害。杀你,除了泄愤,没有半点好处。所以我不杀你,但是我会流放伊苏氏,好教八部从此不敢背叛于我。 皇太后:你说得很对。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可汗的,那么我也会做好一个皇太后。 安巴坚汗:这一回是为我吗? 皇太后:不,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想活着。 安巴坚汗:你我母子四十一年,还是头一回如此推心置腹。我错过一个出色的盟友,你从政之路也走到尽头,两厢都是遗憾。希望你余生只做一个富家婆,健康长寿,颐养天年。下辈子你我再做一对强强联手的盟友吧。 冬十月,安巴坚汗下令:在苇甸金簇楼原址台基上,修建开皇殿,向东开门。安巴坚汗析分国舅帐,将伊苏氏从中划分出来,组成伊苏部,镇驻西南之境,武州之北的鸳鸯泺。阿伊可敦父族舒鲁氏,阿伊可敦母亲的前夫家族拔里氏,两氏合并为新的国舅帐,以拔里·缅思为埃懃。 第11章 第 11 章 安巴坚汗在位第九年。春正月,乌古部叛乱,安巴坚汗带领世里氏和国舅部的兵马,亲征讨伐。 回到汗廷,牙帐还没扎下,神纛旗鼓还没摆好,就看到八部埃懃各带兵马,齐聚在一起,安巴坚汗知道他们来者不善。 为首者高喊:“十七泺燔柴太仓促,那个柴堆太过于寒酸。莲花泺燔柴的时候,世里·涅邻没有请八部埃懃到场见证。所以我们八部不认可世里·涅邻这次继任可汗。也就是说,我们不认为世里·涅邻是吉答的可汗。” 涅邻:剌葛差点在伊苏淀燔柴那次,你们都在场吧?你们当时推举他了? 为首者:当时我们是在场。但是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既然你已经不是我们的可汗,就交出十二神纛,交出十二旗鼓。我们八部择期重新推举可汗。 涅邻:新可汗还是世里氏吗? 为首者:九年前,你世里氏能取代饶乐氏,成为可汗。今天一定也会有其他部族的英雄,取代你这位世里氏可汗。我看到你在那边对老古嘀嘀咕咕的,你是不是也想像上次那样,派兵把我们包围,强迫我们按照你的意愿行事?我告诉你,那不能够!别说一个老古,今天挞马军、左右皮室军都在场,也没用。你人马太少,行军多日已经很劳累,而我们把八部兵马都带来,已经在这里静候你多日了。我众你寡,你竭我盈,你打不过我们的。快快投降!我们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涅邻:那就不打了。你们既然不认我这个可汗,我还是退位让贤吧。 涅邻召来老古吩咐:“把帐纛旗鼓交给他们吧。”老古虽然疑惑,还是遵命行事。 涅邻对八部埃懃说:“你们放我一条生路,我也应该识趣,远远地离开汗廷。一兵一马我也不会带走,只携几位家眷。我不会回迭烈部,你们不要因为我迁怒于我的族人。推举新可汗的时候,也不要忘记叫上迭烈部参加。” 涅邻携着阿伊、赛伊儿和老古,还有几名奴仆,驾着两辆车帐,牵着几匹驮马,向南去往炭山。曷鲁和斜涅赤追来,想要与涅邻同去,涅邻拒绝了,将自己的四个孩子托付给曷鲁照顾。涅邻密令二人盯着八部动向,有消息向他及时报告。舒鲁·阿古只和拔里·迪辇一道,沿着世里河向西上溯,前往舒鲁氏祖居之地。 一路上走走停停。卓歇的时候,涅邻树起黑缨大纛,老古铺开毡毯子,奴仆卸下驮马背负的褡裢,阿伊、赛伊儿烹煮糜粥,配上乳酪和切碎的肉干,就算一餐。夜里或大雨的时候,砍下十几根树干搭在一起,披上毡布,勉强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小毡帐。赛伊儿忽然感到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两个人跟着祖母,随着整个迭烈部,一年三次转场放牧。那时候她还不是雅达干,涅邻甚至还没当上挞马狘沙里,什么活儿都得兄妹俩亲力亲为,很辛苦。赛伊儿此刻庆幸,这回不用赶着孳畜同路,但是不知道前路如何。 一行人就这样来到炭山城下。涅邻介绍道:“想来你们一路都很担忧,我们没有牛羊,褡裢里那点食物吃完了要怎么生活?其实到了炭山城,一切都好办了。这里迁入大量南人俘户,在城外开荒拓土,种植五谷瓜果。这里还有盐池,夏天晒出的盐,让食物有滋味,冬天捞出的硝,可以鞣制皮革。这里的打铁坊聚集一大群铁匠,这些纥骨人日夜烧火锻打,造出神兵利器。还有互市,有南来北往的行商带来的各色商品货物。”一行人安顿在城中一处屋舍。” 城中的打铁坊和城外的盐池本就属于涅邻,涅邻亲自去看两处的生产,两处都井井有条地经营着。涅邻召见铁令和盐令,随他们查看铁库盐场。涅邻令老古去城外闲逛,探看南人的田地果林,也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涅邻召见农令,查看正仓,仓中堆满粮食,都是从田地上征收到的租税。 赛伊儿和阿伊出入互市,看到的情况有些不妙。互市里有南来北往的南人、吉答、沙陁、勿吉诸族行商,语言不通,坐商见到其中有利可图,于是左欺右瞒,贱买贵卖,或者囤积居奇,牟取暴利。若有行商不愿屈从,坐商就指使他们豢养的家丁,对行商拳打脚踢,多有死伤。 互市中还有一类商贾称作善人,实则以贷钱为业。贫困的农夫、牧人想在互市上买东西却没有钱,就有善人自愿周济,允许贫民赊账,哄骗贫民立下贷钱契约。次年善人按照契约,向贫民索要双倍偿还,贫民难以一次偿清,于是善人屡屡回利为本,使得贫民重债难消。若是贫民当年新收的全部粮食、新生的所有羊羔都不足以还清债务,善人就会强行牵掣其田林、牲畜来抵债。若贫民所有的田林、牲畜都不足以还清债务,就要役身折酬。贫民在善人家劳役数年,终于还清债务后,已经一无所有,他们要么沦为流民强盗,要么卖身到善人家,成为农奴、牧奴。 炭山人苦商贾已久,涅邻决定肃清互市,来树立自己的威信。 涅邻先是从农牧民中招募一批壮士,作为自己的扈从,以老古为扈从长。然后涅邻放出话,自称炭山城主,要掌管炭山的一切事宜。城主召见市令,市令对答:“我是一位南人,前任城主韩延徽任命我担任市令。韩城主在炭山治理有方,他让人整修坍圮的旧城墙,在城中划定市场和居民区,又在城外劝人耕织,还任命盐铁农市尉五位属令。后来韩市令离开炭山城,不知去向,城中无主,尉令出逃,守军溃散,商人开始胡作非为。我虽然有心治理,奈何手下无人可用。现在城主来了,手下颇有壮勇,我愿意献策六条,请城主定夺。”城主听过市令之言,欣然采纳,立刻颁布。 第一条,正仓出贷谷种,春耕前借给贫农,秋收后薄息还仓。第二条,设永惠仓,丰年谷贱,则增价籴米,荒年谷贵,则减价粜米。第三条,向互市坐商征税,根据家訾多少,缴纳税钱到公廨。第四条,制定货物的价格,商贾不得贱买贵卖,不得囤积居奇。第五条,私贷不得回利为本。第六条,薄息官贷,允许贫民从公廨中贷钱。 政令既出,商贾惶惶不安,隐匿家訾,不愿缴税;市令查到所匿家訾,罚双倍赋税。商贾雇游民伪装成贫民,从正仓贷谷,从公廨贷钱,再转手贷给贫民,契约双倍偿还;市令查到后,罚没其家訾,杖打受雇游民。又有商贾大设私仓,放言道:“有了私仓,我们就可以鲸吞谷物,尽得永惠仓所施之惠。荒年谷贵,永惠仓发售廉价谷物,我们尽数买下,转手以高价在互市中出售。丰年谷贱,我们尽数买下互市中所有廉价谷物,再以高价转卖给永惠仓。”市令得知,查封商贾私仓。 商贾们阴谋未成,十分不满,几次刺杀城主,被老古和扈从化解,转而刺杀市令,市令不幸殉职。城主大怒,令扈从烧掉所有私仓,杀掉领头挑事的几位商贾,尸体肢解后挂在市门和市楼,以此震慑众人。 城主再次申明之前颁布的六条法令,并且限制商贾蓄奴、豢养家丁。城主制定刑罚:大罪死刑,中罪没为官奴,小罪罚钱或受杖刑。城主擢升市丞为市令,擢升主簿为市丞,增设市尉,在互市中带刀巡查。从此商贾臣服,不敢造次。 互市肃清后,城主就轻松下来了,每日只需听取盐铁农市四令依次呈报要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用这个换了那个。炭山所产的粮食、盐硝、兵器、果脯运往吉答八部,换取驼马牛羊和皮货,用马匹、皮货在互市换取粗铁、布匹,布匹运往八部再换取牲畜,粗铁再打成兵器。几遍倒手,城主很快就拥有成群的牛羊,俨然一个富家翁。城主和老古抽空就去城外驰马打猎,或者钓鱼。城主买了几个南人女奴,烹饪织补都不用阿伊和赛伊儿亲自动手,姑嫂俩整日无事可做,就去互市看行商带来的天南海北的新奇东西。在炭山,涅邻不是可汗,阿伊不是可敦,赛伊儿也不是大雅达干。在这种平淡欢快的日子里,赛伊儿心中的惶恐慢慢风化了。有那么几个瞬间,赛伊儿觉得,要是哥哥做一辈子的城主,他们几个就这样在炭山住上一辈子,好像也不错,她曾经的背叛也许能真正随风而逝。 但是这种美梦忽然就消失了。 曷鲁派人传来消息:“八部埃懃常常聚首,但始终无法推举出一位令八部信服的新可汗,拖到现在,甚至耽误了大事。幽州现在是朱邪·亚次的地盘,他委任南人周镇远为幽州军埃懃。不久前,周镇远手下一名小将带着家眷和部曲三千人,想要投靠吉答。但是汗廷中群龙无首,八部埃懃谁也不敢接纳他们。这位小将备受冷待,于是离开吉答,重归幽州。周镇远因此事对吉答生怨,扬言迟早要征讨吉答。曷鲁趁机游说八部,涅邻算是朱邪·亚次的叔父,要是涅邻还是可汗,朱邪·亚次一定会看在涅邻的面子上,管束好周镇远。” 涅邻对来人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等会儿你去互市挑些珍宝,回去替我一一送到八部埃懃手上。转告他们,吃了这么多盐巴,岂不知盐也是有主人的吗?盐池之主涅邻设宴,请八部埃懃来我这里。若他们不来,以后我的盐也不给他们吃了。若他们疑心我这里有埋伏,你就提醒他们,炭山没有一兵一卒,只有纸醉金迷,他们可以尽情吃喝玩乐。” 赛伊儿看着哥哥与来人交谈时,不怒自威的样子。她忽然明白,哥哥仍旧是那个可汗,也许一时屈居炭山,总有一天要重回牙帐的。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的那些事总有一天会暴露,自己随时危在旦夕。 等着八部埃懃赴宴的日子里,阿伊问赛伊儿:“妹妹你说,城主怎么还在和八部纠缠?是还想做可汗吗?咱们做这个炭山城主不也挺好吗,又富庶又轻松。既然已经远离汗国纷争,为什么还要回去受苦?” 赛伊儿:肥硕的熊令人畏惧,肥硕的羊令人嘴馋,嫂子认为这是为什么? 阿伊:因为熊有爪子。 赛伊儿:炭山虽然富庶,有盐池有铁坊,有良田有互市,但是没有兵马。没有兵马,就像没有爪子,再富庶,也只是受别人觊觎的肥羊。 阿伊:那城主为什么不在炭山屯兵呢? 赛伊儿:因为信不过。城里的南人是在战乱中流落被俘,现在他们能在城外安分地种地,只是为了有口饭吃,定然无心给城主卖命。若要驱使他们打仗,他们不会听令,一定会弃田逃跑。要是从外边招兵买马,那些人是因为利益而来,谁知道他们是否真正忠心?万一人家心生歹念,杀掉城主,取而代之呢? 阿伊:那城主为什么让八部埃懃来炭山呢?难道不怕八部觊觎这只肥羊吗? 赛伊儿: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寻求吉答的兵马庇护吧。 天地间刮起秋风的时候,八部埃懃纷纷而来,曷鲁、斜涅赤也在其中,城主早就令人在城外搭起毡帐迎候。赛伊儿和阿伊本该与城主一同招待客人,但是城主严词拒绝,还命令所有扈从护送两位女眷回城中宅第,并且牢牢把守住门户。这番阵仗令赛伊儿和阿伊惴惴不安,不知道城主到底有什么打算,姑嫂俩一夜未眠。 第二天正午,院门从外边打开了,姑嫂俩看得分明,曷鲁、斜涅赤和老古鱼贯而入,都是自家人。最后进来的是城主,他大声宣布:“我的好妹妹,我的好妻子,恐怕你俩等不到看盐池冬天捞硝了。安巴坚汗现在就要带你俩重回汗廷。” 受到安巴坚汗的指示,赛伊儿和阿伊被分开,两人各自被一队人马严密地保护起来。一路上,赛伊儿和阿伊都试图打听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四个男人避而不谈,侍卫们也语焉不详。 一行人走了好多天,赛伊儿远远地能看到,十数顶黑色小毡帐环绕一顶巨大的红镶边白毡庐,那就是吉答的牙帐。帐前树立十二杆神纛,黑缨时卷时舒,十二面彩旗招展,猎猎作响。安巴坚汗兴奋地呼喊:“你们的主人回来了。” 挞马军、皮室军、迭烈部和国舅部的兵马列队在左,军容严整,声势甚壮。八部兵马列队在右,看上去人困马乏,有些颓唐。安巴坚汗左右手分别牵着大雅达干赛伊儿和阿伊可敦,把左右的人马一一检阅过。 安巴坚汗对着所有人宣布:八部埃懃背叛我,找尽借口将我驱逐。我已经远远地避居炭山,还不计前嫌地把盐和粮食卖给他们。我邀请他们去做客,他们居然心生贪念,想再次驱逐我,霸占炭山城。这简直是要把我赶尽杀绝,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我有两个最好的帮手。我的妻子出了好主意,我的妹妹慷慨解囊,毒药掺进夜宴的酒水,八部埃懃深陷睡梦,直至魂归黑山都未曾惊醒。现在八部首逆已经伏诛,他们的侍卫只是受迫胁从,已经放归各部。如今我重归牙帐,希望各部心里都放明白些。曷鲁为于越,拔里·迪辇为北宰相,锄德·只里古摄南宰相事,舒鲁·阿古只为大埃懃。 大雅达干看向阿伊可敦,发现可敦也在看向她,大雅达干心中一片疑云,刚想问阿伊可敦到底是怎么回事,受阅兵马山呼起来,瞬间淹没了她俩的声音。 后来大雅达干和阿伊可敦再次被人分开了,始终没有搭上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