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追忆道:“那日,刘萧从背后的书箱中,将他那妹妹交付于老衲,为她留得一线生机。”
“老衲只有蜕凡境,只是个云游的老和尚罢了,也只能尽我所能,将那可怜的姑娘,暂且带在身边。”
老僧说着,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禅房的内室。
“唉,可怜刘家一夜之间,化为飞灰……”
伴随着一声长叹,他将一个看起来约莫六七岁,梳着双丫髻,面黄肌瘦的小姑娘,从内室中领了出来。
那小姑娘紧紧抓着老僧的衣角,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与不安,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怯生生地打量着沈星移和凝脂。
“孩子,莫怕。”凝脂走上前,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我们是你苏青玉姐姐的朋友,是璇玑楼的人,特地来接你的。”
听到“苏青玉”和“璇玑楼”这几个字,小姑娘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那双死死压抑着所有情绪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下一刻,那积攒了无数个日夜的恐惧、悲伤与委屈,终于如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
“哇——”
凄厉的哭声,响彻了整个清冷的禅院。
她扑进凝脂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化作泪水,一并流尽。
沈星移看着这一幕,眼眶亦是阵阵发酸。
他对着了明大师,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大师慈悲,大恩不言谢。晚生,告辞了。”
了明大师双手合十,轻念了一声佛号。
“去吧。”
沈星移搀着抱着小姑娘、哭得同样不能自已的凝脂,一步步走出了安昌寺。
山风依旧,只是吹散了血腥,却吹不散那压在心头的沉重。
一行人回到常州城内的客栈。
回到房中,众人方才松下那根紧绷的弦。
芷云和彤雨身上也挂了彩,此刻放松下来,才觉得伤口处传来阵阵刺痛。
沈星移将凝脂安顿在床榻上,又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始终被她护在怀里的小姑娘。
那孩子许是哭得太久,累得狠了,一路上颠簸竟也未醒,只是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睡梦中依旧蹙着小小的眉头,看得人心头发紧。
众人为她盖好被子,便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外间。
谁都没有说话,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滞。
今日之战,凶险万分。
“当务之急,是养好伤。”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内室,声音又放柔了几分。
“那孩子受惊过度,明日再问吧。”
“今夜,都好生歇息。”
柳如烟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那轮残月,脑中反复推演着今日的种种。
另一间房里,芷云正小心地为彤雨的伤口上药。
“嘶……姐姐你轻点!”
彤雨疼得龇牙咧嘴。
芷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手上的力道却是不自觉地放得更轻了。
“现在知道疼了?方才跟人拼命的时候,那股不要命的劲头去哪了?”
彤雨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那不是情况紧急嘛……”
第二日清晨,天光乍亮。
内室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柳如烟与早已醒来的众人对视一眼,凝脂第一个起身,推门走了进去。
床榻上,那小姑娘已经坐了起来。
她抱着被子,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戒备与惶恐,警惕地看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
一夜的休息,并未能抚平她心中的创伤。
那张本该天真烂漫的小脸上,依旧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苍白与戒备。
凝脂心中一软,在她床边坐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春日暖阳。
柳如烟走了过去,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探寻,没有逼问,只有一片温和的平静。
许久,刘箜那紧绷的身体,才似乎放松了一丝。
“哥哥说,苏姐姐人美心善,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仙女姐姐。”
她的大眼睛看向柳如烟,又看了看凝脂和芷云、彤雨,似乎在努力分辨谁更像是哥哥口中的仙女。
“我相信你们。”
她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小声说道。
然后,她从自己贴身的里衣中,极为珍重地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油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封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
信封已经有些泛黄,边角也起了毛边,显然是被日夜摩挲了许久。
她伸出小手,将信递向柳如烟。
柳如烟的心,微微一沉。
接过那封承载着一个家族最后希望的信,那轻飘飘的纸张,在她的指尖,却重逾千斤。
缓缓展开信纸。
“吾阖家被贬常州,名为流放,实为圈禁,日夜遭人监视,插翅难飞。”
是刘谦写的信,短短一句,便道尽了无尽的绝望。
柳如烟的呼吸,微微一滞。
“吾日夜反思,究竟是何处行差踏错,竟招来这灭顶之灾。”
“为官数十载,虽不敢言两袖清风,却也从未结下如此不死不休之血仇。”
“禁书之案,更是子虚乌有,乃是凭空捏造,欲加之罪。”
信纸上,刘谦的笔锋,似乎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思来想去,吾为官一生,兢兢业业,唯一可能触怒滔天权贵之处,只有一事。”
“去年中秋祭祀,按祖制,皇后居主位,皇贵妃次之,其余妃嫔按位分列坐。”
“然,当日二皇子王翳之生母,丽妃,竟在二皇子力争之下,座位被安排在了皇后座下,与皇贵妃平齐。”
一旁的芷云和彤雨,听到此处,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后宫座次,关乎国体礼法,更是皇权颜面。
“当时,太傅与几位老臣皆面露不悦,吾亦觉于理不合,有违祖宗礼法,便与几位御史联名上奏,请陛下纠正。”
信读到这里,众人仿佛已经看到了刘家悲剧的开端。
“陛下采纳了吾等之言,将丽妃之位,挪回了原处。”
“随后,礼部的郑大人,便以家中库房修缮、无处安放为由,托我代为保管一批礼乐典籍。”
“谁能想到,那里面,竟会藏着禁书!”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一桩看似简单的“私藏禁书”案,其背后,竟可能与二皇子有关!
所有人都被这信中的内容,震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
一个怯怯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刘笙抬起头,那双盛满了泪水的大眼睛,依次看过房间里每一个神色凝重的大人。
她的小手,紧紧攥着柳如烟的衣袖,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