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足够让一条涓涓细流冲刷出深壑,也足够让两颗在智识巅峰隔海相望的灵魂,在碰撞与纠缠中,将冰冷的符号熬煮成滚烫的情毒。
一封封盖着欧陆或英伦邮戳的信件,穿越波涛汹涌的英吉利海峡,穿梭于皇家学会的庄严门廊与巴黎沙龙的浮华光影之间。
洁白的信纸上,不再是客套的寒暄或浮浅的探讨。
它们被密密麻麻的符号所占据:牛顿特有的点状流数记号(?,?),简洁有力,如同他本人;莱布尼茨优雅的微分符号(dx, dy),流畅如歌,带着他独特的韵律。
积分号(∫)在他们笔下蜿蜒伸展,像一条条隐秘的丝线,缠绕着彼此的逻辑疆域。
每一次的落笔,都是一场无声的搏杀,一次精妙的挑逗。
‘尊敬的莱布尼茨先生,’牛顿的笔迹瘦硬如铁,力透纸背,‘您对切线问题的处理(dx/dy),看似华丽,实则绕了不必要的远路。请参看我随信附上的流数法(?/?),其本质的简洁与力量,足以洞穿任何曲线的伪装。真理,往往以最朴素的形态显现。’
信笺末尾,一个孤零零的积分符号(∫)被画得格外粗重,像一道未解的锁,又像一个沉默的邀请。
几周后,来自汉诺威的回信翩然而至。莱布尼茨的字迹飘逸洒脱,如行云流水:‘卓越的牛顿阁下,您对流数的执着令人钦佩,如同您对黑袍的偏爱。然,符号之美,在于其普适与清晰(dx, dy)。您那独特的点(?),固然是您思想的印记,却也如您本人一般……难以亲近。真理之光需要透镜(∫)来聚焦,而非蛮力击碎。’
在信的空白处,他随手勾勒了一个精巧的笛卡尔坐标系,一条优美的曲线穿过原点,在牛顿流数点附近,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爱心轮廓。
这些信件,是战场,也是花园;是相互倾轧的宣言,也是隐秘缠绵的情书。
它们被小心收藏在各自的桃花心木匣最深处,压在泛黄的《原理》初稿或《单子论》提纲之下,与那些真正决定性的手稿为伍。
而每一次在欧陆或伦敦召开的学术会议,则成了他们交锋的公开舞台。
伦敦,皇家学会宏伟的拱顶大厅。
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璀璨却冰冷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籍、雪茄烟丝和上过蜡的橡木地板混合的凝重气味。
牛顿端坐在长桌首席,深陷的眼窝在灯光下投出更深的阴影,薄唇抿成一条刻板的直线。
他如同磐石,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冰冷的疏离。
“……综上所述,”一位来自荷兰的数学家正对着悬挂的图表侃侃而谈,试图调和两种微积分符号的差异,“莱布尼茨先生的微分符号体系(dx/dy),在表达多重积分时,其优雅性确实……”
“优雅?”一个冰冷的声音像淬火的铁条,骤然插入,打断了发言。
牛顿甚至没有抬眼,只是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面前厚重的橡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回响。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先生,”牛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一切窃窃私语,“数学追求的是本质的真理,而非……沙龙里的装饰。流数法的力量与普适性,已由《原理》本身所证明。任何偏离其核心的繁复表述,不过是……思维的惰性。”他刻意避开了“莱布尼茨”这个名字,但那冰冷的锋芒,精准地刺向大厅另一端。
莱布尼茨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蓝色天鹅绒外套,衬得他银灰色的卷发愈发醒目。
午后的阳光穿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他正姿态闲适地摆弄着手里一个精巧的黄铜计算器,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牛顿那番尖锐的评论只是掠过耳边的微风。
然而,当牛顿提到“思维的惰性”时,他摆弄计算器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他并未立即反驳,只是优雅地放下计算器,端起手边的白瓷茶杯,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姿态完美得无懈可击。
会议冗长而沉闷。
公式、图表、无休止的争论在华丽穹顶下碰撞、消散。
终于,在黄昏将尽的时刻,人群开始松动,学者们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向厚重的雕花橡木大门涌去。
牛顿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僵硬。
他没有与任何人寒暄,径直走向大厅侧面一条光线晦暗的辅助走廊。
这条走廊狭窄、幽深,连接着主厅和学会的古老档案馆,平时少有人至。
墙壁上镶嵌的古老壁灯只发出微弱昏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旧羊皮纸特有的、略带霉味的气息。
他高大的身影在走廊入口的阴影里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确认方向,又像是在等待什么。深色的长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几秒钟后,另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脚步轻盈,像一只踏着暮色而来的猫。
是莱布尼茨。
他没有走向大门,而是同样拐入了这条寂静的走廊。
两人在走廊中段最深的阴影里相遇。头顶唯一一盏壁灯的微弱光芒,勉强勾勒出他们模糊的轮廓,如同两尊沉默对峙的古老雕像。
没有言语。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只有远处大厅传来的模糊人声和各自压抑的呼吸。
忽然,莱布尼茨动了。他向前一步,瞬间拉近了那点可怜的距离。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一手猛地攥住牛顿黑袍的前襟,力量之大,几乎将对方按在冰凉粗糙的石壁上。另一只手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托住了牛顿线条冷硬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
“思维的……惰性?”莱布尼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灼热的气息,喷在牛顿的唇边,那优雅的德语口音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怒火和一种更危险的东西,“艾萨克·牛顿……”他的拇指近乎粗暴地碾过牛顿紧抿的薄唇,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中燃烧,“你这傲慢、顽固、冰冷的……英格兰磐石!”
话音未落,他猛地吻了上去!
这不是温情的触碰,而是攻城略地的撕咬。
带着十年间所有信纸上符号交锋的硝烟,带着会议厅里针锋相对的冰冷锋芒,带着被压抑的、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占有欲与毁灭欲。
莱布尼茨的吻凶狠而绝望,像要撬开牛顿这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吸吮出里面深藏的所有秘密、所有热度,哪怕同归于尽。
牛顿的身体在最初的瞬间僵硬如铁,仿佛真的化作了冰冷的岩石。
但仅仅一瞬,那岩石内部压抑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猛地反客为主,一手粗暴地扣住莱布尼茨的后脑,将他银灰色的卷发紧紧攥在掌心,另一只手臂如同铁箍般死死勒住对方的腰背,将他更深地、更狠地按向自己。
他近乎凶狠地回吻,带着一种要将对方拆吃入腹的蛮力,像是要用自己的冰冷去冻结对方的火焰,又像是要用这近乎暴力的接触来确认某种……存在。
昏暗的走廊里,只剩下粗重紊乱的喘息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石壁的冰冷与彼此身体的滚烫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远处,皇家学会大厅的喧嚣被厚厚的石墙隔绝,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只有这狭窄的阴影之地,成了他们唯一真实而疯狂的战场。
纠缠的唇舌间,弥漫着血腥味——不知是谁的唇被咬破,铁锈般的腥甜在齿间蔓延,如同他们之间无法调和的爱恨,浓烈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