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第一缕硝烟

作者:竹涣雪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伦敦的雨,是艾萨克·牛顿世界里一种恒定的背景噪音。


    它从铅灰色的天空里剥落,敲打着林肯郡伍尔索普庄园这间古老书房的窗棂,固执,冰冷,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黏腻感,一如那些在脑中盘旋不去、却又迟迟无法彻底捕捉的微光。


    烛火在厚重的玻璃灯罩里艰难地跳跃,将他伏案的侧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堆满纸张、棱镜和散落铜制仪器的橡木书桌上。


    羽毛笔的尖端刮过粗砺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次停顿都显得无比艰难。


    就在这时,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切入了这片由雨声和笔尖摩擦构成的混沌——笃,笃,笃。


    清晰,稳定,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节奏感,叩响了书房厚重的橡木门。


    牛顿的笔尖狠狠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汁在纸面上迅速洇开。


    他猛地抬起头。这个时候?这种天气?谁会如此无礼地闯入?


    门轴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被缓慢地推开。


    门外走廊壁灯昏黄的光线流淌进来,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那人肩头披着一件深色旅行斗篷,沾着细密的水珠,折射着微弱的光。


    他摘下宽檐帽,露出一头即使在黯淡光线下也显得异常光泽的银灰色卷发,几缕湿发随意地贴在饱满光洁的额角。


    雨水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陌生的、微带辛辣的异国香水味,瞬间压倒了书房里原有的沉闷气味。


    烛光摇曳,照亮了来客的脸庞。


    线条流畅而富有力量,鼻梁挺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在阴影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灰蓝,此刻正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纸背,直接钉在牛顿正试图掩藏的手稿上。


    “艾萨克·牛顿先生?”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莱茵河畔特有的优雅口音,每一个音节都像被精心打磨过,“请原谅深夜的冒昧。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您关于光学的论文……令人着迷。”他微微颔首,目光却像精准的探针,早已越过牛顿僵硬的肩膀,落在那片被墨点污染的手稿上。


    牛顿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


    莱布尼茨!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他心中最深的警惕。


    一个在欧陆声名鹊起、才华横溢的家伙,一个……潜在的威胁。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臂,宽大的黑色袖袍“哗”地一声扫过桌面,将那张写满演算的纸紧紧盖住,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防御性。


    “莱布尼茨先生,”牛顿的声音干涩紧绷,“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他并未起身,依旧坐在高背椅的阴影里,像一头盘踞在自己领地上的猛兽,烛光只照亮他紧抿的薄唇和紧绷的下颌线。


    莱布尼茨仿佛没有察觉到这浓重的敌意,或者说,他选择了无视。


    他向前走了几步,脚步轻盈,斗篷下摆带起细微的气流。他停在书桌边缘,目光在牛顿覆盖着手稿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那点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洞悉的玩味。


    “贵干?”他轻声重复,灰蓝色的眼眸转向牛顿,里面跳动着烛火细碎的光点,“或许……只是被一个有趣的谜题吸引而来。一个关于运动、变化,以及……无限分割的谜题。”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轻轻搔刮过神经末梢。


    他修长的手指,指节分明,带着学者特有的清瘦,极其自然地抬起,目标并非牛顿,而是桌上另一张散落的草稿——那上面正凌乱地涂写着一些关于曲线切线的符号和牛顿特有的点状流数记号。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及纸面的刹那,一只冰冷、骨节突出、力量惊人的手如同铁钳般骤然伸出,死死扣住了莱布尼茨的手腕!


    牛顿霍然站起,高背椅被他的动作带得向后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锐响。


    他高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瞬间将莱布尼茨完全笼罩。


    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黑暗,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冰冷的怒火,死死盯住被他钳制的访客。


    “别碰它!”牛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裹着冰碴的风暴,每一个字都带着切齿的寒意,“尤其是一个……觊觎他人成果的抄袭者!你——没资格!”


    “抄袭者?”莱布尼茨手腕上的力道重得惊人,几乎能捏碎骨头,但他脸上的笑容并未消失,反而像是被这个词点燃了某种奇异的兴致。


    他非但没有挣扎后退,反而就着牛顿钳制的力道,微微向前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危险的距离。


    牛顿身上那股混合着金属、纸张和一种冷冽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与他带来的潮湿雨意和香水味激烈地冲撞、交融。


    那点灰蓝瞳孔里的光,锐利得像刚淬过火的匕首尖,毫不退缩地迎上牛顿眼中燃烧的冰焰。


    “多么……严厉的指控,牛顿先生。”莱布尼茨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戏谑的喑哑,“仅仅因为,我恰巧也对‘变化’本身,怀有同样的……痴迷?”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牛顿身后书架上堆叠如山的笔记,“就像您痴迷于光?痴迷于将神的法则……拆解成凡人的算式?”


    “痴迷?”牛顿从齿缝里挤出这个词,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一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秩序!是真理!不是你这种……”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一个足够有分量的词来宣泄胸中翻腾的怒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欧陆沙龙里的轻浮把戏!”


    “轻浮把戏?”莱布尼茨低笑出声,胸腔传来细微的震动。


    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忽然抬起,并非攻击,而是极其迅捷精准地探向牛顿胸前那件朴素黑袍的领口。


    牛顿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想格挡,可莱布尼茨的手指已经灵巧地勾住了他领口最上方那颗磨得发亮的黄铜纽扣。


    “那让我们看看……”莱布尼茨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带着一种蛊惑的磁性,“在您这身象征着秩序和苦修的黑袍之下……”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冰冷的金属纽扣在指腹下转动,“跳动着的,是否也只是一台……冰冷计算的机器?”


    “咔哒”一声轻响。


    在牛顿因这突如其来的、近乎亵渎的触碰而全身僵硬的瞬间,莱布尼茨猛地发力,手腕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一旋一挣!


    牛顿只觉得一股巧劲袭来,扣紧的五指竟被生生震开!


    莱布尼茨像一尾滑溜的银鱼,倏然后退半步,重新拉开距离。


    他轻轻揉着被捏出红痕的手腕,那灰蓝眼眸中的笑意终于沉淀下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探究和一丝冰冷的挑战。


    “看来,”莱布尼茨整了整自己微乱的斗篷领口,姿态重新变得优雅疏离,“今晚并非讨论谜题的好时机。”


    他微微颔首,目光最后扫过牛顿依旧覆盖着手稿的手臂,以及对方因愤怒和方才那短暂接触而略显急促起伏的胸膛。


    “不过,艾萨克·牛顿,”他清晰地叫出全名,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关于变化,关于无限……我相信,我们的对话,才刚刚开始。”


    他不再多言,转身,深色的斗篷在门框处划出一个利落的弧线,身影迅速融入走廊昏暗的光影里。


    脚步声在雨声的掩护下远去,最终消失。


    书房里死寂一片。


    只剩下牛顿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永无止境的、冰冷的雨声。


    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刚刚钳制过对方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腕肌肤的温度和那坚韧骨骼的触感。


    一种陌生的、滚烫而混乱的东西,混杂着被冒犯的暴怒和一种更深层的不安,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撕裂那层名为“秩序”的冰冷外壳。


    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桌上!


    “砰!”


    烛火剧烈地跳动,墨水瓶倾倒,浓黑的墨汁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吞噬了那张被墨点污染的手稿,也淹没了下面无数日夜演算的心血。


    黑色的液体在桌面上肆意流淌,像一条条蜿蜒丑陋的毒蛇,映着牛顿眼中失控的、熊熊燃烧的火焰。


    ………………


    马车在林肯郡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剧烈地颠簸,每一次摇晃都像钝器敲打着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的肋骨,也震得他手腕上那道清晰的、泛着青紫的指痕隐隐作痛。


    他靠在冰冷的、蒙着深色绒布的车厢内壁,闭着眼,试图将脑海中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驱逐出去。


    艾萨克·牛顿。


    这个名字此刻像一枚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深处。


    那个男人……那根本不像一个学者,更像一头被侵入了领地的、暴戾的野兽。


    莱布尼茨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淤痕,指腹下的皮肤传来清晰的痛感。


    牛顿的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物理性压制,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源自本能的强悍。


    “抄袭者!”那冰冷刺骨、带着切齿恨意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莱布尼茨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奇异的弧度,带着一丝痛楚,更多的却是冰冷的兴奋和一种棋逢对手的狂热。


    抄袭?多么可笑又多么……精准的指控!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骄傲与试探。


    他循着蛛丝马迹而来,被那些在欧陆流传的、关于牛顿在数学上惊人洞见的模糊传闻所吸引。


    那封关于光学的论文只是一个敲门砖,一个让他得以名正言顺踏入那座阴郁庄园的借口。


    他真正渴望的,是那个被牛顿死死护在手稿下的谜题——关于运动、变化、无限分割的核心。


    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成功在于,他确凿无疑地触碰到了那核心的冰山一角。


    牛顿那过激的反应、那死死覆盖手稿的动作、眼中瞬间爆发的惊怒与……恐惧?那是对自身领域被侵入最本能的反应。


    那惊鸿一瞥的符号,那凌乱却充满力量的草稿线条,都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莱布尼茨的思维迷雾。


    是的,就是它!那个困扰他许久的关于“变化率”的本质问题,牛顿手中握着一把截然不同却可能同样锋利的钥匙。


    失败在于……他低估了这把钥匙主人的危险性。


    那不是一个可以用优雅的辩论和沙龙里的机锋去应对的对手。


    牛顿是一座由纯粹的意志力和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构筑的堡垒,冰冷、坚硬、拒绝任何形式的靠近与解读。


    他那身朴素的黑袍,如同他的灵魂铠甲。


    而自己……莱布尼茨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点的、剪裁精良的深色外套,自嘲地笑了笑。


    在牛顿眼中,自己大概就是那“欧陆沙龙里的轻浮把戏”的化身吧?


    然而,正是这种极致的反差,这种冰与火的猛烈冲撞,在莱布尼茨胸腔里点燃了一簇前所未有的、危险的火苗。牛顿的暴怒,那强横的肢体接触,非但没有吓退他,反而像投入干柴的烈焰,激起了他灵魂深处同样强硬的征服欲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探究渴望。


    他想撕开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


    他想看看,在那象征着秩序与苦修的黑袍之下,在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睛深处,在那颗只向“神的法则”敞开的大脑里,是否也跳动着……凡人的火焰?是否也存在着能被扰动、被点燃、甚至被……占有的东西?


    所以,他解开了那颗纽扣。一个近乎轻佻、却又带着致命试探的亵渎之举。


    指尖触碰冰冷黄铜的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牛顿身体的僵硬,那磐石般的外壳下传来的、一丝微不可察的震颤。


    那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停顿,对莱布尼茨而言,却比牛顿的怒吼更具冲击力。


    他成功了,用巧劲挣脱了钳制。但离开时,他带走的不仅仅是手腕的疼痛和心中的谜题,更带走了牛顿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因被冒犯和被触碰而产生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混乱与……动摇。


    “我们的对话,才刚刚开始。”


    马车碾过一个深坑,剧烈的颠簸让莱布尼茨猛地睁开眼。


    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惊人,没有丝毫疲惫,只有被彻底点燃的、熊熊燃烧的斗志和一种棋逢对手的狂喜。


    他摊开左手,掌心向上,仿佛还能感受到牛顿黑袍粗糙的纹理和其下蕴含的惊人力量。


    他缓缓地、一根一根地屈起手指,最终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正如他在书房里挣脱钳制时一样。


    手腕上的淤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艾萨克·牛顿……”莱布尼茨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又如同战士在战前默念对手的名字,带着一种混合着痛楚、兴奋与势在必得的决心,“你守好你的堡垒,藏好你的钥匙。我会找到我的路……用我的方式,打开它。”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歇,敲打着车顶,如同密集的战鼓。


    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驶向未知的驿站,也驶向一场注定席卷两人余生、以智慧为刃、以灵魂为注的漫长战争。


    而这场战争的第一缕硝烟,已经在伍尔索普庄园那间充满羊皮纸和金属腥气的书房里,被一个解开的纽扣和一道淤青的指痕,彻底点燃。


    莱布尼茨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上眼,唇边那抹奇异的、带着痛楚与兴奋的弧度,久久未曾散去。


    雨夜的冰冷渗透进来,却无法熄灭他胸腔里那簇被牛顿亲手点燃的、危险而滚烫的火种。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