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小的监控室里挤满了人,本该是主角的苏禾安却沉默地缩在边缘。“数据泄露”——这四个字像烙印般刻在脑海。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骤然转向她,她才惊觉,自己已被踢出局。
“……涉事人员已被辞退。”
手机屏幕的冷光刺得她眼眶发酸。最后一行字在模糊的视线里不断膨胀,几乎要撑破屏幕。洗手间的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参差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指尖深深陷进掌心。水珠在冰冷的瓷白台面上蜿蜒爬行,留下一道道曲折的痕。一声低低的叹息,为这四年画上了仓促的句点。
四年光阴,竟只装满了一个布袋:几张卷了边的设计图,一只磕掉漆的马克杯,还有那条标签都未拆的灰扑扑围巾——去年生日组员们凑钱买的礼物。办公室寂静如默剧。她转身带起的风掀翻了桌角的日历,深秋的夕阳追着她的影子跌进电梯,却暖不透手机上那条冰冷的到账通知。
“速度真快。”她嗤笑一声,指甲在屏幕上刮出细小的白痕。
出租屋弥漫着沉闷的霉味。推开门,地上的纸张被气流卷起,扑面而来。她已无力探究窗户为何又忘了关,径直摔进床铺。风声呜咽,在窄巷的挤压下仿佛一把钝刀,钻进屋子,掀翻了桌上垒高的书堆。散落在地的文件被风掀开一角——“房产转赠证书”几个冷硬的字,猝然刺入眼帘。那是几天前母亲寄来的快递,被她拆开后随手扔在了书堆上,像一块烫手的烙铁,此刻又被风无情地翻开。
胃的抽搐将她从昏沉中拽醒。“好饿……”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浮起。浮肿的双眼茫然环顾,手摸索着床尾闪烁低电微光的手机。屏幕亮起:第二天下午。掠过满屏的广告和未读的“慰问”,一条本该屏蔽的群消息撞入眼帘:“关于待业青年安置……”“桃园一家人”——一个没有桃树的、名叫桃园的村子。
灰褐的天花板斑痕在视野里晕染,渐渐幻化——树下晃悠的秋千,孩童嬉笑;黏腻的葡萄汁水;灼人的烈日;惊飞的鸡群与猫……记忆的碎片喧嚣又模糊。
手机屏幕幽幽泛着蓝光,购票页面的光标在“出发地”和“目的地”之间闪烁。她的指尖悬停,干涸唇角的细纹被蓝光映得清晰。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回地上,落回那页被风摊开的“房产转赠证书”上。母亲的名字签在末尾,像一枚生锈的图钉,将她最后一点力气也钉死在原地。
“逃避是怯懦者的温床。”她无声地咀嚼着这句话,舌尖尝到铁锈般的涩意。屏幕的蓝光与地上文件的冷白在昏暗房间里无声对峙。
铃声骤然撕裂沉寂。屏幕上跳动着“苏雪”的名字。
“安,”姐姐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穿透电流,“妈寄的东西……收到了吧?老家那边……回来一趟?”
苏禾安的目光钉在“房产转赠证书”那行刺目的标题上,又缓缓移向购票页面幽蓝的光标。喉咙干得发紧,半晌,一个极轻的音节从齿缝挤出:
“……好。”
时隔三年,苏禾安的脚尖再次触上这片浸透往事的土地。
车站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司机拉客的方言吆喝、行李箱碾过地砖的闷响、电子屏机械的播报——交织成一张粗糙的网。她低头避开人潮,视线却撞见一簇蒲公英的种子从眼前掠过。细小的绒毛在浑浊的空气里沉浮,恍若一粒悬而未落的雪。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拢住了那抹飘摇的白。
掌心传来细微的痒意,像童年时外婆用狗尾巴草逗弄她的触感。穿过闸机走到站外,日光陡然刺破云层倾泻而下。她忽然松开手指,看那簇绒毛跌进路旁的花坛。“困在手里……是长不出根的。”风卷走了未尽的话语,一粒种子悄然卡进砖缝的罅隙。
没有走向记忆中的老楼,她径直拨通了苏雪的电话。
“姐,我到了。”
电流那头传来苏雪利落的声音:“出站口等着,别乱跑。十分钟。”
香樟树影婆娑。苏禾安静立着,行李箱的滚轮压着一片飘落的叶。日光穿过枝叶,在她脚边投下细碎的光斑。
不多时,一辆车利落地刹在路边。车窗降下,露出苏雪略显疲惫却明艳的脸。
“上车!”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苏雪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置物盒里摸出瓶水丢给后座的苏禾安。
“怎么瘦脱形了?”她透过后视镜打量妹妹,眉头微蹙,“那破公司吸人精血的?”
苏禾安拧开瓶盖,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没接话。目光落在窗外飞驰而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爸妈呢?”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还住老家属院?”
苏雪轻嗤一声,打方向盘拐进一条林荫道:“早搬了!去年的事。电话里忘了跟你说?……啧,他们也没通知你?”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一丝火气。
苏禾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瓶身上的标签,塑料发出细微的声响。意料之中,却又像被细针扎了一下。
“搬哪了?”
“城东新苑。离我那儿不远。”苏雪瞥了她一眼,“先去我那儿放行李。饿不饿?想吃什么?”
“都行。”苏禾安看着窗外,一栋栋新楼掠过。蒲公英的绒毛仿佛还在眼前飘。
车在苏雪租住的小区楼下停稳。苏雪刚把钥匙塞进苏禾安手里,手机就尖锐地响了起来。
“啧。”她看了眼屏幕,眉心拧紧,“急诊,我得马上回去。你先上去,六楼,602。冰箱里有吃的自己弄点。”
“嗯,快去吧。”苏禾安接过钥匙,看着姐姐的车迅速汇入车流。
她提起行李箱走进单元门。脚步顿住——两部电梯门上都贴着鲜黄的封条:“故障中”。真是墨菲定律,她暗自苦笑。叹了口气,转身走向旁边的楼梯。
刚过转角,视线还沉浸在楼梯间的昏暗里,就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
“小心!”一声低呼。混乱中,她的行李箱失控地撞向对方,沉重的箱角在男生黑色的裤管上蹭出一道刺目的灰痕。
“没事没事!你是……苏禾安?”男生的声音带着点低沉。
苏禾安确信自己不认识这张脸:“你认识我?”
“你姐姐是苏雪吧?她给我看过你的照片。”男生似乎怕她误会,急忙解释,“上次她手机掉了,我捡到的,锁屏壁纸是你的照片。”
“哦,这样。”苏禾安点点头,心里嘀咕,“这么殷勤……莫非是喜欢我姐?”
“你要上楼?我帮你提吧?”他语气热切,不等苏禾安回答,已不由分说地提起行李箱,“正好我也上去歇口气。这老楼没电梯,箱子够沉的。”他掂量了一下,动作带着点常年搬货的利落劲儿。“我叫岑也,住你们隔壁。开了个快递驿站。”
“谢谢你,岑老板。”苏禾安连忙跟上。知道了职业,那点关于“殷勤”的猜测似乎也合理了些——或许只是职业习惯的热情?
六楼转眼即到。苏禾安的手刚摸向钥匙,门却“咔哒”一声从里面开了。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妈?你怎么在这儿?”苏禾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旁边正擦汗的岑也动作一顿,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哎呀,是小也啊!下班啦?快进来快进来!”郭夏函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几乎是本能地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女儿,伸手就把岑也往屋里拉,“瞧瞧这一头汗,爬楼累坏了吧?快换鞋歇着!”她说着,弯腰就从鞋柜里掏摸出一双崭新的拖鞋,嫩黄的底色,标签完好,鞋面上一个刺眼的“秋”字绣得工整,不由分说就往岑也脚边塞。“秋秋的新鞋,标签都没拆呢,你先凑合穿,干净的!”
门在苏禾安面前晃了一下,冷气夹着屋内的暖意扑出来。
两秒后,门又猛地拉开。“站门口当门神啊?也不吱声!”郭夏函的语气带着点嗔怪,一把拽过苏禾安的行李箱,连带把她也拖了进去。苏禾安不适应地挣脱了她的手:“我自己来。”目光扫过岑也脚边那双刺目的“秋”字拖鞋,又飞快移开。她沉默地抽出鞋柜最底层的一次性拖鞋换上。塑料薄膜包裹的廉价触感贴合着脚底,带着一种熟悉的、临时的、随时可弃的冰凉。
“瞧你,还害臊了。”郭夏函似乎全未察觉女儿的抗拒,笑着转身拿起果盘里最大的一个橘子塞给岑也,“快坐啊小也,别客气!吃橘子!”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苏禾安的目光投向闻声从厨房出来的苏围,又问了一遍。
苏围在围裙上蹭了蹭手,笑呵呵地:“这不你姐非闹着搬出来么,怕她一个人吃不好,我们过来包点饺子给她冻冰箱里,饿了煮煮就能吃。”
“就是,家里哪点不好?非要出来租房子受罪。”郭夏函摇着头,试图拉岑也认同,“小也你说是不是?你们年轻人现在想法真是……”
岑也捧着橘子,只笑了笑,没接话,目光在苏禾安和她父母之间不着痕迹地扫过。他很快喝完了一杯水,又象征性地坐了不到五分钟,便识趣地站起身:“叔叔阿姨,你们忙,我先回去了,驿站那边还有点事没弄完。”他语气自然,笑容得体。
“这就走啊?再坐会儿嘛!吃个苹果!”郭夏函热情挽留。
“不了不了,真有事,改天再来叨扰。”岑也婉拒着,换回自己的鞋,又对苏禾安礼貌地点点头,“苏小姐,我先走了。”
门在岑也身后关上,隔绝了楼道的光线。客厅里只剩下苏家三人,刚才那点刻意维持的热闹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只留下一种沉滞的安静。
“不就是因为你们么……”苏禾安心底那片阴翳无声蔓延。她弯腰打开鞋柜,目光再次钉在那双崭新的“秋”字拖鞋上——它像一根刺,扎在属于苏雪的空间里,也扎在她眼里。
郭夏函正收拾着给岑也倒水的杯子,苏围在厨房里哗啦哗啦地洗着碗。
苏禾安静静走到餐桌旁坐下,桌上还摆着没收拾的碗筷和几盘剩菜。她并不饿,只是机械地拿起筷子,戳着碗里一粒冷掉的米饭。
郭夏函擦着手走过来,顺手从一盘凉拌芹菜里夹起一大筷子,自然地放进苏禾安眼前的空碗里。“吃点菜,光吃饭怎么行。”
翠绿的芹菜段突兀地躺在白米饭上。苏禾安盯着碗里那抹刺眼的绿,胃里一阵翻搅。
芹菜。她从小就不吃。他们好像……从来不记得。
瓷勺磕在碗沿,发出轻微的脆响。苏禾安抬起头,目光不再回避,直直看向正在擦桌子的郭夏函。她放下筷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厨房的水流声:
“妈。”
郭夏函动作没停:“嗯?”
“你寄给我的那个快递,”苏禾安从随身的背包里,抽出了那份折痕明显的“房产转赠协议”,放在泛着光的桌面上,指尖按着它,微微用力,“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擦桌子的动作顿住了。厨房的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空气仿佛凝固成一块沉重的冰。苏围关水的声音迟了几秒才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苏禾安的目光钉在母亲脸上,指尖依旧按着那份冰冷的协议,等待着那个她早已知晓、却又想亲耳听见的答案。
电话铃声刺破晨间的寂静时,苏禾安正蜷在沙发一角,身上盖着昨夜随手抓来的薄毯。窗外,阴沉沉的乌云低垂,空气里弥漫着大雨将至的湿闷。
“快来接驾……”苏雪的声音从听筒里挤出来,带着急促的喘息,像一条搁浅的鱼,“你姐姐我……要死了……”
苏禾安眨着惺忪的眼,意识被强行拽回:“你在哪?”
“三、四楼中间,”电话那头传来塑料袋窸窣的声响,苏雪的声音断断续续,“这破电梯……什么时候修好……累死我了……”
通话戛然而止。
苏禾安抓了件外套披上,踩着拖鞋推开门。楼梯间的光线昏暗,带着清晨的凉意和浓重的水汽。刚拐过转角,就看见苏雪大咧咧地坐在台阶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脚边是两大袋塞得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
“你这是……把超市都搬回来了?”苏禾安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塑料袋,里面传来瓶瓶罐罐碰撞的轻响。
苏雪仰起脸,冲她咧开一个疲惫却生动的笑:“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啊,小安。”
楼梯间的声控灯被震亮,昏黄的光线照亮她湿漉漉的睫毛,碎成细小的光点。
两人合力把沉重的袋子提进屋。苏雪累得直接坐到玄关地上,踢掉运动鞋,目光扫过敞开的鞋柜,忽然顿住。
“这谁的鞋?”她皱眉,伸手拎出那双崭新的嫩黄色拖鞋,指尖蹭过鞋面上刺眼的“秋”字刺绣,“你买的?”
苏禾安呼吸一滞,别开眼:“不是你买的?”
“我?”苏雪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什么笑话,顺手把拖鞋塞回柜子最上层,动作带着点不耐烦,“肯定是爸妈拿来的。小秋暑假又不回来,放这儿占地方落灰。”她扯了双一次性拖鞋套上,塑料摩擦声在安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她不是在这里上初中吗?”苏禾安轻声问,弯腰整理散落的食材。
“那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苏雪整个人陷进沙发里,顺手拽过那条皱巴巴的毯子盖在腿上,舒服地叹了口气,“小秋都上高中了,为了去外省上学的事,跟他们吵得屋顶都快掀了。”
苏禾安动作微顿:“他们……还会和苏秋吵架?”
“死活不同意呗,觉得天要塌了。”苏雪舒展着酸痛的胳膊,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不过我和苏冬觉得,出去看看挺好,他们不同意?呵,有用么?”她撇撇嘴,觉得这话题无趣,话锋一转,“姐姐快饿死了!听说你厨艺突飞猛进?赶紧的,小安,露两手给姐瞧瞧!”
苏禾安直起身,瞥了眼地上那两座“食材山”,又看看沙发上瘫成猫饼的姐姐,嘴角抽了抽:“哦~我说怎么买这么多,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给我做饭是你的福气。”苏雪理直气壮地摇晃着一根手指,下巴微扬,一脸“你赚到了”的骄傲表情。
水龙头哗哗作响,苏禾安洗着青菜,水珠溅在腕骨上,凉丝丝的。她忽然顿住,湿漉漉的手指抵住下巴,状似随意地问:“对了,你和隔壁的那个岑也是什么关系?”
“嗯?”
“他是不是喜欢你?”
苏雪刚含进嘴里的柠檬水差点喷出来:“不要坏人清誉啊,小安”
“那他昨天干嘛那么殷勤”她甩了甩青菜上的水,眼神睿智,“一认出来我是你妹妹就抢着搬行李……爸妈好像也挺喜欢他的。”
“昨天爸妈来了?!”苏雪猛地后仰,像是听到什么恐怖故事,嘴角抽搐,“我和他真的不熟!,就是有次手机掉了,他捡到来还给我,结果刚好好被他们碰到了,她搓了搓手臂,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那场面,太可怕了……”
苏禾安想起昨天岑也待在这的短短五分钟,默默点头:“确实……挺吓人的。”
日子在给苏雪送饭、窝沙发画图、混广场舞的间隙里滑过,像粘稠的糖浆。蝉鸣一日响过一日,空气燥热得能拧出水。那张《房产转赠协议》就压在行李箱底层,沉默地散发着寒意,每次开箱拿衣服,指尖触到那硬质的文件夹,苏禾安都像被烫到般飞快缩回手。父母偶尔打来电话,语气小心翼翼,只问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关于协议,关于那个夏日凝固的质问,无人再提。夏天,真是让人心烦意乱。
这天,她提着从市场买的菜回来,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内不同寻常的谈笑声就让她顿住了。推开门,客厅里难得人齐:爸爸苏围板板正正坐着泡茶,妈妈郭夏函低头削着一个坑坑洼洼的苹果,姐姐苏雪站在窗边打电话,连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哥哥苏冬也来了,翘着二郎腿刷手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紧绷的平静。
“回来了?”苏冬抬头冲她招手,顺手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先别忙,坐会儿。”
“小秋电话打不通,估计夏令营正疯玩呢,暑假不回来了。”苏雪挂了电话,语气有点躁,对着郭夏函说,目光却扫过苏禾安,“小安,过来坐。”
郭夏函居然没接苏秋的话茬。苏禾安攥着空了的购物袋带子,塑料提手勒进指节的印痕隐隐作痛。她被苏冬按坐在沙发上,目光掠过那盘削得惨不忍睹的苹果——又一个不寻常的信号。
“出什么事了?”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郭夏函放下水果刀,刀刃磕在玻璃果盘上,“叮”一声脆响,刺破了虚假的宁静。“小安,”她的视线紧紧锁住女儿的脸,甚至透出一丝罕见的紧张,“那份……房产转赠协议,你看了吧?”
空气瞬间板结。
苏禾安没说话,起身走进卧室。不到一分钟,她拿着那份洁白的文件夹出来。“啪”一声轻响,文件落在茶几上,震得那盘苹果微微晃动。
苏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喉结滚动几下,终究没出声。
“老家的房子,”郭夏函的声音绷得像根快断的弦,“桃园村……要搞旅游开发了。我们想着……”她指甲无意识地刮蹭着果盘边缘,发出细碎的噪音,“你……你现在也……不如交给你打理。改成民宿,也算……也算个营生。”
客厅里落针可闻。窗外聒噪的蝉鸣似乎都被这紧绷的空气隔绝在外。
苏禾安静静地看着母亲,又看看父亲,再看看那份刺眼的协议。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熟悉感涌上来,淹没了那个夏日凝固的瞬间。她扯了扯嘴角,声音清晰得没有一丝波澜:
“哦。弄好了,再转给苏秋?”
这句话像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劈开了所有粉饰的太平。
郭夏函的手猛地一落!
“哐当——!”果盘倾斜,坑坑洼洼的苹果滚落一地,在光洁的地板上狼狈地打着转。
苏围的茶杯悬在半空,琥珀色的茶汤里,茶叶缓缓下沉,沉入一片死寂。
苏禾安看着父母凝固的表情,一种扭曲的快意从胃里翻涌上来,瞬间又被冰冷的现实浇灭——那个三年前被“托付”苏秋的夏夜,此刻与眼前“托付”老宅的画面诡异地重叠。
“小秋她……”苏雪猛地站起身,指甲掐进掌心,声音发紧,“她根本不知道这事!”
“她不需要知道。”苏禾安的声音冷得像冰。
苏冬突然嗤笑一声,打破了死寂。他弯腰,利落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协议文件,看也没看父母一眼,直接拍在苏禾安面前的茶几上,盖住了滚落的苹果。
“行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这房子,白纸黑字是爷爷奶奶指名留给小安的。跟你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父母,“没什么关系。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省省。”
他直起身,一手一个拽起还在发懵的苏围和郭夏函的胳膊:“走了。”动作干脆,带着不容抗拒的推力。经过苏雪身边时,他极快地递了个安抚的眼神。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门外郭夏函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我们不是……我们……”。那声音被厚重的防盗门瞬间吞噬。
客厅里只剩下姐妹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果肉摔烂的甜腻气味和冰冷的死寂。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世界安静得可怕。
苏雪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开始默默收拾地上的狼藉。苏禾安的目光落在面前那份协议上,指尖冰冷。
“姐,”她忽然开口,声音干涩,“苏秋……为什么不回来?”
苏雪捡苹果的手一顿,微微抬起头,声音不自觉放轻:“她说……报了补习班。”
一阵更长的沉默。只有纸巾擦拭地板的窸窣声。
苏禾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协议坚硬的边缘。
“她给我发过一条短信,”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被寂静吞没,“说……‘对不起’。”
苏雪擦拭的动作彻底停住,猛地抬起头。
苏禾安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她有什么错?为什么要道歉?”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雪记忆的闸门——去年冬天,雪地里那个拖着行李箱、倔强不肯回头的苏秋的背影,与此刻沙发上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苏禾安,在某一刻,惊人地重合了。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三天后。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苏雪站在门口,看着苏禾安将那个陪伴她多年的行李箱稳稳地立起。箱子里,除了简单的衣物,最底层,压着那份洁白的《房产转赠协议》。
没有告别,没有回头。苏禾安拉着箱子,单薄的身影决然地融入灰蒙蒙的晨雾,很快消失不见。
楼下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轻轻落在空荡荡的楼道口。
她抬头看了一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