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械》 第1章 第 1 章 矮小的监控室里挤满了人,本该是主角的苏禾安却沉默地缩在边缘。“数据泄露”——这四个字像烙印般刻在脑海。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骤然转向她,她才惊觉,自己已被踢出局。 “……涉事人员已被辞退。” 手机屏幕的冷光刺得她眼眶发酸。最后一行字在模糊的视线里不断膨胀,几乎要撑破屏幕。洗手间的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参差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指尖深深陷进掌心。水珠在冰冷的瓷白台面上蜿蜒爬行,留下一道道曲折的痕。一声低低的叹息,为这四年画上了仓促的句点。 四年光阴,竟只装满了一个布袋:几张卷了边的设计图,一只磕掉漆的马克杯,还有那条标签都未拆的灰扑扑围巾——去年生日组员们凑钱买的礼物。办公室寂静如默剧。她转身带起的风掀翻了桌角的日历,深秋的夕阳追着她的影子跌进电梯,却暖不透手机上那条冰冷的到账通知。 “速度真快。”她嗤笑一声,指甲在屏幕上刮出细小的白痕。 出租屋弥漫着沉闷的霉味。推开门,地上的纸张被气流卷起,扑面而来。她已无力探究窗户为何又忘了关,径直摔进床铺。风声呜咽,在窄巷的挤压下仿佛一把钝刀,钻进屋子,掀翻了桌上垒高的书堆。散落在地的文件被风掀开一角——“房产转赠证书”几个冷硬的字,猝然刺入眼帘。那是几天前母亲寄来的快递,被她拆开后随手扔在了书堆上,像一块烫手的烙铁,此刻又被风无情地翻开。 胃的抽搐将她从昏沉中拽醒。“好饿……”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浮起。浮肿的双眼茫然环顾,手摸索着床尾闪烁低电微光的手机。屏幕亮起:第二天下午。掠过满屏的广告和未读的“慰问”,一条本该屏蔽的群消息撞入眼帘:“关于待业青年安置……”“桃园一家人”——一个没有桃树的、名叫桃园的村子。 灰褐的天花板斑痕在视野里晕染,渐渐幻化——树下晃悠的秋千,孩童嬉笑;黏腻的葡萄汁水;灼人的烈日;惊飞的鸡群与猫……记忆的碎片喧嚣又模糊。 手机屏幕幽幽泛着蓝光,购票页面的光标在“出发地”和“目的地”之间闪烁。她的指尖悬停,干涸唇角的细纹被蓝光映得清晰。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回地上,落回那页被风摊开的“房产转赠证书”上。母亲的名字签在末尾,像一枚生锈的图钉,将她最后一点力气也钉死在原地。 “逃避是怯懦者的温床。”她无声地咀嚼着这句话,舌尖尝到铁锈般的涩意。屏幕的蓝光与地上文件的冷白在昏暗房间里无声对峙。 铃声骤然撕裂沉寂。屏幕上跳动着“苏雪”的名字。 “安,”姐姐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穿透电流,“妈寄的东西……收到了吧?老家那边……回来一趟?” 苏禾安的目光钉在“房产转赠证书”那行刺目的标题上,又缓缓移向购票页面幽蓝的光标。喉咙干得发紧,半晌,一个极轻的音节从齿缝挤出: “……好。” 时隔三年,苏禾安的脚尖再次触上这片浸透往事的土地。 车站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司机拉客的方言吆喝、行李箱碾过地砖的闷响、电子屏机械的播报——交织成一张粗糙的网。她低头避开人潮,视线却撞见一簇蒲公英的种子从眼前掠过。细小的绒毛在浑浊的空气里沉浮,恍若一粒悬而未落的雪。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拢住了那抹飘摇的白。 掌心传来细微的痒意,像童年时外婆用狗尾巴草逗弄她的触感。穿过闸机走到站外,日光陡然刺破云层倾泻而下。她忽然松开手指,看那簇绒毛跌进路旁的花坛。“困在手里……是长不出根的。”风卷走了未尽的话语,一粒种子悄然卡进砖缝的罅隙。 没有走向记忆中的老楼,她径直拨通了苏雪的电话。 “姐,我到了。” 电流那头传来苏雪利落的声音:“出站口等着,别乱跑。十分钟。” 香樟树影婆娑。苏禾安静立着,行李箱的滚轮压着一片飘落的叶。日光穿过枝叶,在她脚边投下细碎的光斑。 不多时,一辆车利落地刹在路边。车窗降下,露出苏雪略显疲惫却明艳的脸。 “上车!” 车内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苏雪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置物盒里摸出瓶水丢给后座的苏禾安。 “怎么瘦脱形了?”她透过后视镜打量妹妹,眉头微蹙,“那破公司吸人精血的?” 苏禾安拧开瓶盖,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没接话。目光落在窗外飞驰而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爸妈呢?”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还住老家属院?” 苏雪轻嗤一声,打方向盘拐进一条林荫道:“早搬了!去年的事。电话里忘了跟你说?……啧,他们也没通知你?”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一丝火气。 苏禾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瓶身上的标签,塑料发出细微的声响。意料之中,却又像被细针扎了一下。 “搬哪了?” “城东新苑。离我那儿不远。”苏雪瞥了她一眼,“先去我那儿放行李。饿不饿?想吃什么?” “都行。”苏禾安看着窗外,一栋栋新楼掠过。蒲公英的绒毛仿佛还在眼前飘。 车在苏雪租住的小区楼下停稳。苏雪刚把钥匙塞进苏禾安手里,手机就尖锐地响了起来。 “啧。”她看了眼屏幕,眉心拧紧,“急诊,我得马上回去。你先上去,六楼,602。冰箱里有吃的自己弄点。” “嗯,快去吧。”苏禾安接过钥匙,看着姐姐的车迅速汇入车流。 她提起行李箱走进单元门。脚步顿住——两部电梯门上都贴着鲜黄的封条:“故障中”。真是墨菲定律,她暗自苦笑。叹了口气,转身走向旁边的楼梯。 刚过转角,视线还沉浸在楼梯间的昏暗里,就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 “小心!”一声低呼。混乱中,她的行李箱失控地撞向对方,沉重的箱角在男生黑色的裤管上蹭出一道刺目的灰痕。 “没事没事!你是……苏禾安?”男生的声音带着点低沉。 苏禾安确信自己不认识这张脸:“你认识我?” “你姐姐是苏雪吧?她给我看过你的照片。”男生似乎怕她误会,急忙解释,“上次她手机掉了,我捡到的,锁屏壁纸是你的照片。” “哦,这样。”苏禾安点点头,心里嘀咕,“这么殷勤……莫非是喜欢我姐?” “你要上楼?我帮你提吧?”他语气热切,不等苏禾安回答,已不由分说地提起行李箱,“正好我也上去歇口气。这老楼没电梯,箱子够沉的。”他掂量了一下,动作带着点常年搬货的利落劲儿。“我叫岑也,住你们隔壁。开了个快递驿站。” “谢谢你,岑老板。”苏禾安连忙跟上。知道了职业,那点关于“殷勤”的猜测似乎也合理了些——或许只是职业习惯的热情? 六楼转眼即到。苏禾安的手刚摸向钥匙,门却“咔哒”一声从里面开了。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妈?你怎么在这儿?”苏禾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旁边正擦汗的岑也动作一顿,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哎呀,是小也啊!下班啦?快进来快进来!”郭夏函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几乎是本能地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女儿,伸手就把岑也往屋里拉,“瞧瞧这一头汗,爬楼累坏了吧?快换鞋歇着!”她说着,弯腰就从鞋柜里掏摸出一双崭新的拖鞋,嫩黄的底色,标签完好,鞋面上一个刺眼的“秋”字绣得工整,不由分说就往岑也脚边塞。“秋秋的新鞋,标签都没拆呢,你先凑合穿,干净的!” 门在苏禾安面前晃了一下,冷气夹着屋内的暖意扑出来。 两秒后,门又猛地拉开。“站门口当门神啊?也不吱声!”郭夏函的语气带着点嗔怪,一把拽过苏禾安的行李箱,连带把她也拖了进去。苏禾安不适应地挣脱了她的手:“我自己来。”目光扫过岑也脚边那双刺目的“秋”字拖鞋,又飞快移开。她沉默地抽出鞋柜最底层的一次性拖鞋换上。塑料薄膜包裹的廉价触感贴合着脚底,带着一种熟悉的、临时的、随时可弃的冰凉。 “瞧你,还害臊了。”郭夏函似乎全未察觉女儿的抗拒,笑着转身拿起果盘里最大的一个橘子塞给岑也,“快坐啊小也,别客气!吃橘子!”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苏禾安的目光投向闻声从厨房出来的苏围,又问了一遍。 苏围在围裙上蹭了蹭手,笑呵呵地:“这不你姐非闹着搬出来么,怕她一个人吃不好,我们过来包点饺子给她冻冰箱里,饿了煮煮就能吃。” “就是,家里哪点不好?非要出来租房子受罪。”郭夏函摇着头,试图拉岑也认同,“小也你说是不是?你们年轻人现在想法真是……” 岑也捧着橘子,只笑了笑,没接话,目光在苏禾安和她父母之间不着痕迹地扫过。他很快喝完了一杯水,又象征性地坐了不到五分钟,便识趣地站起身:“叔叔阿姨,你们忙,我先回去了,驿站那边还有点事没弄完。”他语气自然,笑容得体。 “这就走啊?再坐会儿嘛!吃个苹果!”郭夏函热情挽留。 “不了不了,真有事,改天再来叨扰。”岑也婉拒着,换回自己的鞋,又对苏禾安礼貌地点点头,“苏小姐,我先走了。” 门在岑也身后关上,隔绝了楼道的光线。客厅里只剩下苏家三人,刚才那点刻意维持的热闹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只留下一种沉滞的安静。 “不就是因为你们么……”苏禾安心底那片阴翳无声蔓延。她弯腰打开鞋柜,目光再次钉在那双崭新的“秋”字拖鞋上——它像一根刺,扎在属于苏雪的空间里,也扎在她眼里。 郭夏函正收拾着给岑也倒水的杯子,苏围在厨房里哗啦哗啦地洗着碗。 苏禾安静静走到餐桌旁坐下,桌上还摆着没收拾的碗筷和几盘剩菜。她并不饿,只是机械地拿起筷子,戳着碗里一粒冷掉的米饭。 郭夏函擦着手走过来,顺手从一盘凉拌芹菜里夹起一大筷子,自然地放进苏禾安眼前的空碗里。“吃点菜,光吃饭怎么行。” 翠绿的芹菜段突兀地躺在白米饭上。苏禾安盯着碗里那抹刺眼的绿,胃里一阵翻搅。 芹菜。她从小就不吃。他们好像……从来不记得。 瓷勺磕在碗沿,发出轻微的脆响。苏禾安抬起头,目光不再回避,直直看向正在擦桌子的郭夏函。她放下筷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厨房的水流声: “妈。” 郭夏函动作没停:“嗯?” “你寄给我的那个快递,”苏禾安从随身的背包里,抽出了那份折痕明显的“房产转赠协议”,放在泛着光的桌面上,指尖按着它,微微用力,“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擦桌子的动作顿住了。厨房的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空气仿佛凝固成一块沉重的冰。苏围关水的声音迟了几秒才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苏禾安的目光钉在母亲脸上,指尖依旧按着那份冰冷的协议,等待着那个她早已知晓、却又想亲耳听见的答案。 电话铃声刺破晨间的寂静时,苏禾安正蜷在沙发一角,身上盖着昨夜随手抓来的薄毯。窗外,阴沉沉的乌云低垂,空气里弥漫着大雨将至的湿闷。 “快来接驾……”苏雪的声音从听筒里挤出来,带着急促的喘息,像一条搁浅的鱼,“你姐姐我……要死了……” 苏禾安眨着惺忪的眼,意识被强行拽回:“你在哪?” “三、四楼中间,”电话那头传来塑料袋窸窣的声响,苏雪的声音断断续续,“这破电梯……什么时候修好……累死我了……” 通话戛然而止。 苏禾安抓了件外套披上,踩着拖鞋推开门。楼梯间的光线昏暗,带着清晨的凉意和浓重的水汽。刚拐过转角,就看见苏雪大咧咧地坐在台阶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脚边是两大袋塞得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 “你这是……把超市都搬回来了?”苏禾安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塑料袋,里面传来瓶瓶罐罐碰撞的轻响。 苏雪仰起脸,冲她咧开一个疲惫却生动的笑:“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啊,小安。” 楼梯间的声控灯被震亮,昏黄的光线照亮她湿漉漉的睫毛,碎成细小的光点。 两人合力把沉重的袋子提进屋。苏雪累得直接坐到玄关地上,踢掉运动鞋,目光扫过敞开的鞋柜,忽然顿住。 “这谁的鞋?”她皱眉,伸手拎出那双崭新的嫩黄色拖鞋,指尖蹭过鞋面上刺眼的“秋”字刺绣,“你买的?” 苏禾安呼吸一滞,别开眼:“不是你买的?” “我?”苏雪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什么笑话,顺手把拖鞋塞回柜子最上层,动作带着点不耐烦,“肯定是爸妈拿来的。小秋暑假又不回来,放这儿占地方落灰。”她扯了双一次性拖鞋套上,塑料摩擦声在安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她不是在这里上初中吗?”苏禾安轻声问,弯腰整理散落的食材。 “那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苏雪整个人陷进沙发里,顺手拽过那条皱巴巴的毯子盖在腿上,舒服地叹了口气,“小秋都上高中了,为了去外省上学的事,跟他们吵得屋顶都快掀了。” 苏禾安动作微顿:“他们……还会和苏秋吵架?” “死活不同意呗,觉得天要塌了。”苏雪舒展着酸痛的胳膊,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不过我和苏冬觉得,出去看看挺好,他们不同意?呵,有用么?”她撇撇嘴,觉得这话题无趣,话锋一转,“姐姐快饿死了!听说你厨艺突飞猛进?赶紧的,小安,露两手给姐瞧瞧!” 苏禾安直起身,瞥了眼地上那两座“食材山”,又看看沙发上瘫成猫饼的姐姐,嘴角抽了抽:“哦~我说怎么买这么多,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给我做饭是你的福气。”苏雪理直气壮地摇晃着一根手指,下巴微扬,一脸“你赚到了”的骄傲表情。 水龙头哗哗作响,苏禾安洗着青菜,水珠溅在腕骨上,凉丝丝的。她忽然顿住,湿漉漉的手指抵住下巴,状似随意地问:“对了,你和隔壁的那个岑也是什么关系?” “嗯?” “他是不是喜欢你?” 苏雪刚含进嘴里的柠檬水差点喷出来:“不要坏人清誉啊,小安” “那他昨天干嘛那么殷勤”她甩了甩青菜上的水,眼神睿智,“一认出来我是你妹妹就抢着搬行李……爸妈好像也挺喜欢他的。” “昨天爸妈来了?!”苏雪猛地后仰,像是听到什么恐怖故事,嘴角抽搐,“我和他真的不熟!,就是有次手机掉了,他捡到来还给我,结果刚好好被他们碰到了,她搓了搓手臂,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那场面,太可怕了……” 苏禾安想起昨天岑也待在这的短短五分钟,默默点头:“确实……挺吓人的。” 日子在给苏雪送饭、窝沙发画图、混广场舞的间隙里滑过,像粘稠的糖浆。蝉鸣一日响过一日,空气燥热得能拧出水。那张《房产转赠协议》就压在行李箱底层,沉默地散发着寒意,每次开箱拿衣服,指尖触到那硬质的文件夹,苏禾安都像被烫到般飞快缩回手。父母偶尔打来电话,语气小心翼翼,只问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关于协议,关于那个夏日凝固的质问,无人再提。夏天,真是让人心烦意乱。 这天,她提着从市场买的菜回来,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内不同寻常的谈笑声就让她顿住了。推开门,客厅里难得人齐:爸爸苏围板板正正坐着泡茶,妈妈郭夏函低头削着一个坑坑洼洼的苹果,姐姐苏雪站在窗边打电话,连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哥哥苏冬也来了,翘着二郎腿刷手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紧绷的平静。 “回来了?”苏冬抬头冲她招手,顺手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先别忙,坐会儿。” “小秋电话打不通,估计夏令营正疯玩呢,暑假不回来了。”苏雪挂了电话,语气有点躁,对着郭夏函说,目光却扫过苏禾安,“小安,过来坐。” 郭夏函居然没接苏秋的话茬。苏禾安攥着空了的购物袋带子,塑料提手勒进指节的印痕隐隐作痛。她被苏冬按坐在沙发上,目光掠过那盘削得惨不忍睹的苹果——又一个不寻常的信号。 “出什么事了?”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郭夏函放下水果刀,刀刃磕在玻璃果盘上,“叮”一声脆响,刺破了虚假的宁静。“小安,”她的视线紧紧锁住女儿的脸,甚至透出一丝罕见的紧张,“那份……房产转赠协议,你看了吧?” 空气瞬间板结。 苏禾安没说话,起身走进卧室。不到一分钟,她拿着那份洁白的文件夹出来。“啪”一声轻响,文件落在茶几上,震得那盘苹果微微晃动。 苏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喉结滚动几下,终究没出声。 “老家的房子,”郭夏函的声音绷得像根快断的弦,“桃园村……要搞旅游开发了。我们想着……”她指甲无意识地刮蹭着果盘边缘,发出细碎的噪音,“你……你现在也……不如交给你打理。改成民宿,也算……也算个营生。” 客厅里落针可闻。窗外聒噪的蝉鸣似乎都被这紧绷的空气隔绝在外。 苏禾安静静地看着母亲,又看看父亲,再看看那份刺眼的协议。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熟悉感涌上来,淹没了那个夏日凝固的瞬间。她扯了扯嘴角,声音清晰得没有一丝波澜: “哦。弄好了,再转给苏秋?” 这句话像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劈开了所有粉饰的太平。 郭夏函的手猛地一落! “哐当——!”果盘倾斜,坑坑洼洼的苹果滚落一地,在光洁的地板上狼狈地打着转。 苏围的茶杯悬在半空,琥珀色的茶汤里,茶叶缓缓下沉,沉入一片死寂。 苏禾安看着父母凝固的表情,一种扭曲的快意从胃里翻涌上来,瞬间又被冰冷的现实浇灭——那个三年前被“托付”苏秋的夏夜,此刻与眼前“托付”老宅的画面诡异地重叠。 “小秋她……”苏雪猛地站起身,指甲掐进掌心,声音发紧,“她根本不知道这事!” “她不需要知道。”苏禾安的声音冷得像冰。 苏冬突然嗤笑一声,打破了死寂。他弯腰,利落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协议文件,看也没看父母一眼,直接拍在苏禾安面前的茶几上,盖住了滚落的苹果。 “行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这房子,白纸黑字是爷爷奶奶指名留给小安的。跟你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父母,“没什么关系。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省省。” 他直起身,一手一个拽起还在发懵的苏围和郭夏函的胳膊:“走了。”动作干脆,带着不容抗拒的推力。经过苏雪身边时,他极快地递了个安抚的眼神。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门外郭夏函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我们不是……我们……”。那声音被厚重的防盗门瞬间吞噬。 客厅里只剩下姐妹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果肉摔烂的甜腻气味和冰冷的死寂。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世界安静得可怕。 苏雪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开始默默收拾地上的狼藉。苏禾安的目光落在面前那份协议上,指尖冰冷。 “姐,”她忽然开口,声音干涩,“苏秋……为什么不回来?” 苏雪捡苹果的手一顿,微微抬起头,声音不自觉放轻:“她说……报了补习班。” 一阵更长的沉默。只有纸巾擦拭地板的窸窣声。 苏禾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协议坚硬的边缘。 “她给我发过一条短信,”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被寂静吞没,“说……‘对不起’。” 苏雪擦拭的动作彻底停住,猛地抬起头。 苏禾安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她有什么错?为什么要道歉?”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雪记忆的闸门——去年冬天,雪地里那个拖着行李箱、倔强不肯回头的苏秋的背影,与此刻沙发上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苏禾安,在某一刻,惊人地重合了。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三天后。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苏雪站在门口,看着苏禾安将那个陪伴她多年的行李箱稳稳地立起。箱子里,除了简单的衣物,最底层,压着那份洁白的《房产转赠协议》。 没有告别,没有回头。苏禾安拉着箱子,单薄的身影决然地融入灰蒙蒙的晨雾,很快消失不见。 楼下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轻轻落在空荡荡的楼道口。 她抬头看了一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天已经亮了。 第2章 第 2 章 这件事有些严峻。 班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苏禾安攥紧前排座椅的靠背,指尖因用力泛白。耳机里的旋律本应舒缓,此刻却像一根绷紧的弦,在耳膜上杂乱地弹跳。她闭着眼,试图用深呼吸压下胃里的翻涌,可车厢里闷热的空气和气味只让眩晕感更甚,口里泛着酸,更是忍不住了。 “女娃儿,难受啊?” 身旁传来带着乡音的关切。苏禾安勉强睁开眼,看到一位扎着大蓝花头巾的女人正探身过来,粗糙的手指扣住她怎么也掰不开的车窗。“咔哒”一声,带着青草味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像一碰清凉的溪水泼在脸上。 “活过来了……”她长长舒了口气,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扬起,“谢谢姐,这窗户跟焊死了似的” 女人的笑声爽朗地炸开,眼位挤出两条纹路:“得往里摁着再推!咱这老班车都这德行!”她胳膊肘不自觉捅了捅旁边打盹的同伴,“孩,你是哪家的,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苏禾安听到这句话,一时间有些犹豫该说谁的名字?父母?姐姐?最终脱口而出:“苏安和谈苏……我爷爷奶奶。” “哎哟,你是安安”蓝花头巾的女人猛地激动起来,拍着旁边人的腿笑着道:“这真是巧了,凤啊醒醒,谈婶家的孙女儿!” 被叫做凤的女人也坐起身:“安安?哈哈哈这还真是巧了,你妈前段时间还说要我俩在老屋收拾出一间屋子来呢?” 苏禾安一时间有些心情复杂,“我妈,她,什么时候说的?” “哦呦,那可有一阵儿了,差不多两个月前吧,你放心,我们收拾之后还时不时去掸掸灰呢,你放心住!”蓝花头巾的女人想了一阵,又拍了拍苏禾安的肩膀。 两个月前,是她刚被辞退的时候。苏禾安望着窗外飞掠过的大树,喉头突然涌上一丝荒谬的笑意。 “我该……怎么称呼您?” “你看,我都忘了,你肯定都不记得我了,我是苏翠怡,你要叫我表姑,对叫表姑。”她撩起头巾擦汗,露出晒得通红的脸颊,“这是你凤姨,当时还给你织过一顶小帽呢!”张凤眯着惺忪的眼点头,黑发与银丝间嵌着一枚红发卡。 班车碾过碎石,惊起一群麻雀。苏禾安望着她们盛着笑意的双眸,忽然发现行李箱似乎也没那么沉了。 搭乘的是最早的班车,表姑说她们是来参加婚礼的,主家盛情订了酒店多玩了一天。到达镇子上时,也不过十一点,两人带着苏禾安进了馆子吃饭,镇子小的像个火柴盒,唯一一家饭馆的招牌被晒褪了色,字倒是端正写着“早铺”。卷帘门拉得高高的,进去时,老板正在给面前的人打包凉面。翠怡表姑大手一挥:“三碗凉面!三碗米汤!” “好嘞,马上!” 凉面端上来,苏禾安闻着辣子的味道肚子下意识的蠕动了一下,似乎是迫不及待。凉面是用米做的,嚼起带着韧性,浇头里的花生炸的酥脆,面筋裹着油辣子咬一口香味直冲脑门。 “这的米汤好喝,来尝尝,”凤姨把米汤推到她面前。 两人趁着苏禾安埋头吃着大碗凉面时悄悄付了账。苏禾安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想起奶奶之前带着她坐车,遇上熟人抢着付钱最后没抢赢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 翠怡表姑的三轮车停在商店侧边的空地上,苏禾安借口上厕所,抱着两箱酸奶箭一般冲出商店。等她气喘吁吁把箱子塞进车斗时发现下面垫着翠怡表姑的蓝花头巾。 三轮车突突驶上盘山路。雾气还剩寥寥。阳光像被山尖筛过,金粉似的洒在杉树冠上,风裹着树和花的味道扑在脸上,苏和安抓紧车斗栏杆,看着行李箱觉得上面的粘的泥土随着颠簸一并脱落了。 手机震动,苏雪的消息带着感叹号跳出来:“是翠怡表姑?!” “对啊,真的好巧,凤姨还付了饭钱。” “记得买点什么哦。” “买啦”她对着车兜里偷拍的牛奶箱按下发送键。前方传来表姑哼跑调的山歌,凤姨发间的红发卡在风里一闪一闪,像一颗小小的星星。 苏雪的回复是表情包个竖着大拇指的卡通兔子,配字“你真棒”。苏禾安把手机放在心口,三轮车正驶过一片盛开的花丛,花瓣乘着风掠过她的发梢。 苏禾安觉得自己会爱上这个地方。 三轮车的引擎声渐渐低缓,最终在一阵颠簸后猛然刹住。惯性让苏禾安向前一倾,凤姨粗糙的手掌及时拽住了她的衣角,像小时候防止她跌进田里那样。 “翠怡诶,什么时候才能不停这么急呦,差点把女儿撞到。”凤姨一只脚还踩在车沿上,被急刹晃得直拍胸口。 听到这话,翠怡表姑跳下车,紧张看向苏禾安额头“女儿没撞到吧?”见苏禾安笑着摇头,又转身去扶腿脚不好的凤姨,结果反被她动作给吓到“仙人,安稳些!”三人没忍住笑作一团,惊起林间飞鸟。 行李箱滚轮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苏禾安怔怔望着脚下,这条路在她记忆里还是雨天会黏掉凉鞋的泥巴路,如今却平整能照出云影。 “去年村里说要搞旅游开发,又重新填了一下,现在更宽了,”翠怡表姑指着面前的路,“你小时候还拿着粉笔在这石头上画画呢。” 话音落下,小路尽头,老屋安静立在阳光下。原本想象中的颓败并未出现,青砖院墙结实如初,只是爬墙虎已经蔓延到了屋顶显得有些杂乱。院里的野草只剩浅浅一层,像是刚刚理过的头发。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咔哒”声。推开门,阳光穿过穿过窗棂上彩色玻璃在地板上投出菱形的光斑,苏禾安下意识去摸墙上的开关—— “啪” 顶灯亮起的瞬间,翠怡表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妈妈预存了三百块的电费呢。” 凤姨拿起角落的鸡毛掸顺手掸着灰,闻言抬头补充:“两个人上个月还回来割草,他们会割什么草啊。” 苏禾安站在屋中央,忽然发现窗台摆着个玻璃罐,里面泡着的蒲公英正在水光中轻轻摇曳。 “他们是什么意思?”送走翠怡表姑和凤姨后,她躺在床上这句话像只恼人的飞蛾,在苏禾安脑子里扑棱个不停。床单被攥出褶皱,她索性翻身坐起——与其被思绪困住,不如去丈量这片即将属于她的土地。 院子里,爬山虎在夏日的风里簌簌作响。她站在那面绿墙前,随身带着的本子上的线条逐渐成型:东屋拆除后的阳光走廊、保留原始砖墙的阅读区、半露天的餐厅…… “沙沙--” 一片叶子擦过她的脖颈,她随手挠了挠,指尖却触到一团冰凉的柔软。 低头瞬间,全身血液骤然冻结—— 一条翡翠色的虫正弓着身子像她问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响彻云霄,来这个屋顶偷懒的猫迅速逃离。她触电般甩手,青虫却在空中划出优雅的抛物线,安然落进草丛,临走前还绅士般地弹了弹尾须。 “一定要多撒点驱虫粉!!!!”这句话被放大加粗的写在页面最中央,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直接戳破了纸张。 “原来昨天的声音就是你啊?” 苏禾安刚推开房门,就被这脆生生额调侃钉在原地,翠怡表姑牵着个穿着粉色蓬蓬裙的小姑娘站木桌旁,活像从书中走出来的插画——如果忽略小姑娘正模仿她昨天“踢踏舞步”的话。 “笋笋!”翠怡表姑轻捏女儿的脸蛋,“怎么跟姐姐说话呢?”可她眼角的笑纹却出卖了努力压下的笑意。 小姑娘--苏笋笋顶着一对用粉色发带绑成的丸子,眼睛弯成月牙:“我家阿花昨天吓得毛都炸成蒲公英啦!”她蹦跳着转了个圈,裙摆卷起几片竹叶,“现在我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喽~” 苏禾安红着脸去摘黏在她裙角的竹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 沿着公路拐过两个弯,两家小院是挨在一起的。凤姨家的晾衣绳越过篱笆,直接搭在翠怡表姑的桂花树上—-上面挂着条眼熟的蓝色布料,正是昨天翠怡表姑头上的蓝花头巾。 酸米珍的香气已经从厨房溢出来时,小笋已经完成从“学校同桌往她铅笔盒里放毛毛虫”到“后山的樱桃再不摘就要被鸟吃光”的十八个话题跳跃。苏烈叔端着碗静静听着,时不时给女儿擦掉嘴角沾着的零食碎屑,像棵沉默梧桐树荫庇着欢闹的雀鸟。 “……所以姐姐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去摘樱桃!”小笋突然抓住苏禾安的手腕,“后山那棵老树结的果比糖还甜!去年王婆婆还用它酿酒……” “苏、笋、笋。”翠怡表姑的筷子在碗沿敲出一声清响,“你碗里的酸米珍是被你说话说酸的吗? 餐桌瞬间安静。小笋鼓着腮帮子扒饭的样子,让苏禾安想起小时候养过的那只偷吃花生被逮住的仓鼠。窗外的公鸡适时打了个鸣,仿佛再给这场晨间喜剧画上休止符。 苏烈叔吃完饭与隔壁凤姨丈夫苏泉一起干活了,凤姨来到这边打算一起来蒸包子。 酸米珍的余味还在舌尖萦绕,苏禾安托腮望着小笋在院子里发号施令。那只叫阿花的狸花猫此刻正蹲在石磨上,随着小姑娘挥舞的竹枝,居然真的做出“转圈”“作揖”的动作,最后还像模像样地“喵”了一声当作谢幕。 “它好厉害啊!”苏禾安忍不住鼓掌,惊得枇杷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金灿灿的果实被震的轻晃,其中一颗不偏不倚掉进小笋摊开的掌心。 “给你,很好吃的。”小笋踮脚一抛,枇杷稳稳飞入苏禾安怀里。 “小笋,你知道镇里的快递驿站在哪吗?”她剥开薄如蝉翼的果皮,琥珀色的汁水立刻沁出来。果肉被她塞进小笋嘴里时小姑娘晃着脑袋,发带上的小铃铛叮当作响--这反应和记忆中里喂苏秋吃柠檬糖时一模一样。 “快递驿站啊…”小笋舔了舔唇边的汁水,转身指向远处,“下了山之后过了石桥往左拐,门口有颗歪脖子柳树的就是!”她突然眼睛突然亮起来,“岑哥哥家的店可好认了,他养了一只金毛会帮忙叼包裹呢!” “不用啦。谢谢你”她又剥了一颗放到小笋脸旁边,正想追问“岑哥哥”是谁,翠怡表姑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安安,初八镇上有场婚宴,丁家迎姑娘…”她手上沾着面粉走过来,“你们家在吃吗?” “我也不太清楚”她摇摇头,手中的枇杷被小笋放到她嘴边,说话时有些含糊。 “你打电话问问,在吃的话你在这里直接去吃了。” “嗯……好我等下就打。”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苏禾安盯着手机通讯录里的号码,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未落。小笋不知何时安静下来,阿花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她脚踝。 “我还是…” 电话却在此时突然拨通了。 “喂?” 郭夏函的声音穿过电波,带着厨房特有的锅铲碰撞背景音。苏禾安看着眼前突然聚焦过来的四双眼睛,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我们家有在吃镇上丁家的酒席吗?”顿了两秒那边声音变得微小,她终于开口。 “在吃,在吃,你是要去吗?”郭夏函关了火,有些结巴。 “那好,我去就好正好认认路。” “好。” “那挂了” “好” “嘟嘟嘟”电话在尴尬的对话中挂断,苏禾安与院中几人对视“我们家在吃。” 苏禾安一头栽进被褥里,棉絮扬起细小的灰尘。她像只煮熟的虾米搬蜷缩起来,额头低着膝盖,回想起刚才几人面面相觑的场景: “啊啊啊!!!”她把脸埋进枕头闷吼,双腿在空中胡乱蹬了几下。直到呼吸不畅才猛地翻身坐起,顶着一头乱发恶狠狠道:“不行,得找点事做。” 堂屋的大门在推开时发出垂暮般的呻吟。陈年的灰尘在光线中起舞,像一场微型的沙城暴。苏禾安倒退两步,撞翻了门边的铁皮洒水壶——那壶身上还贴着一个小老虎的生肖贴纸,如今已褪成模糊的粉影。 她虽然没有在这里生活多久苏雪苏冬可生活久了,这座房子是老样式,上下两层五间屋子,二楼没有房间是一片晾粮食的走廊。堂屋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苏禾安在这些东西里翻翻找找的,还真找到一个好的板凳只有小腿那么高,她随意抹了一把,坐下来。摸到的第一个“宝藏”时,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一颗玻璃弹珠卡在破棉袄里,对着光能看见里面凝固的彩虹。当她拂去小学课本封面的积灰,自己的名字突然跳进视线---“苏禾安”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禾”字还少了一撇,像是被谁匆忙补上的。 “啪” 突然出现的蜘蛛被她用课本拍扁,书页间飘落一片枫叶书签。叶片上用钢笔写着“2001年秋,梧桐小学,”墨迹已然晕染成重影。 最底层的沙包翻滚了出来,针脚歪斜的六边形布料,里面的沙粒窸窸窣窣流出来,它没有等到它主人和朋友约定的下一次玩耍,苏禾安拍了一张照片,凌乱的背景下彩色的沙包安静躺在那里,相册自动跳转手指下意识的滑动,是很久之前拍的夜景,霓虹灯光和那个沙包交织在一起,变成了道彩虹。 牛皮笔记本的锁扣早已锈蚀,轻轻一掰就露出夹层的照片。“记于1999年,不忘彼此”相片后面写着这一句话,相片里五个女孩笑得开心灿烂,或许是被夹在本子里,竟然都没有怎么褪色,苏雪的脸在里面看着陌生极了,她拍下照片发给苏雪,附言:“考古发现”。手机刚放下就震了起来,以为是姐姐的回复,抓起来却看到天气预报提示:【明日晴,适宜晒被】 正失落时,福字贴下的碟机突然“咔哒”一声吐出光盘——1999年很容易买到的盗版光碟,封面上印着“金曲合集”。碟机似乎坏了,怎么也塞不回去。 “叮咚!” 这次真是苏雪【带回来!顺便问问有没有找到我那本《当代歌坛》】 苏禾安笑出声来:【小猫OK.jpg】 初八这天的太阳像颗腌的得恰到好处的咸蛋黄,金灿灿地挂在天边。苏禾安眯着眼看了看日头,心想这天气倒是衬得起一场喜宴,虽然她至今没搞清新娘新郎的名字。 在翠怡表姑和凤姨家蹭了三天饭后,她终于坐不住了。今天趁着酒席,说什么也得在街上买口锅,再给两个小跟班捎点零嘴。 小笋和燃哥,哦不,现在得尊称“苏燃少爷”了---正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自从这男孩从学校放假回来,就非逼着大家用港剧里的称呼叫他。只有小笋梗着脖子坚持喊“燃弟”,两人为了这事能从她家鸡圈吵到他家鸡圈。 田埂边的麦穗沉甸甸地垂着脑袋,这的麦子似乎比其他地方黄得晚些。风一吹,整片田野就像被谁撒了层金粉,晃得人睁不开眼。 “燃弟——”小笋突然拖长声调,手里转着的树叶啪地断了“你数学作业做完了吗?” 走在前面的男孩背影一僵,萧瑟的叹了口气:“笋妹,出来玩就别提扫兴的事。” 苏禾安赶紧别过脸,假装研究麦穗,肩膀却抖得厉害。 酒席开场还早,两个小孩被小伙伴拉去玩做迷藏。苏禾安松了口气,目光落在街角一家半掩着门的铺子上——“韶华副食店”的招牌掉了两块偏旁,乍看像“音化副食店”,倒是有种错位的美感。 店里空无一人,货架上的货物摆放整齐,她正犹豫要不要喊人,站在店旁边的几个聊天大婶已经扯开嗓子:“玲女儿!有人买东西来咯!”后面两个字还变了调。 老板从远处匆匆赶来,向几人说笑两句边拍打着围裙上的面粉:“妹妹要些啥子?” “有…电磁炉吗?” “哎呦,这还真没有,”老板皱了皱眉又笑起来,转身钻进里屋“不过有电锅不大,你看看不?”老板从店铺里面的小房间拿出一个未拆封的小箱子 “可以可以”苏禾安有些欣喜 拆箱试机的功夫,外头传来小孩的笑闹声。苏禾安瞥见小笋的发带在门外一闪而过,紧接着是苏燃夸张的“找到你了!” 货架上的螺蛳粉突然闯入视线。红彤彤的包装上印着“爆辣”字样,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下两包——独居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吃一些家人接受不了的东西。 “再拿包大白兔”她看见老板身后展柜旁的蓝色袋子说道。 攥着手里有些重的塑料袋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快递驿站是不是在…” “这条路走到走到头,”老板指了指收款码“120,小岑那儿还代收淘宝京东的件呢,你网购了?” “滴”苏禾安摇摇头“没有,就问问看在哪认认路。” 不远处,小笋正蹲在一张圆桌下,粉色发带从桌布边缘探出来,像只得意的小狐狸尾巴。她猛地掀开桌布,拉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抓到啦!”一时间被她很快抓到的小孩纷纷出声抗议: “笋妹当鬼太作弊了!上次躲在谷仓后面都被找到了!” “肯定是她家阿花教的!” 苏燃看着没人来找他忍不住跳出来“是因为你们躲得太差了” “不管不管。我们换个游戏吧?” “也行,跳房子怎么样” 苏禾安坐在矮凳上看得入神,连阳光被挡住都没立刻察觉。直到影子笼罩下来,她才茫然抬头---逆光里,一件外套被渡上毛绒绒的金边,布料上细小的纤维在光线中清晰可辨。 “苏禾安?” 这声音块温润的墨玉坠进清水里,低沉又清透,莫名有些耳熟。她眯着眼站起身,终于看清来人,岑也单手插着兜,另一只手拎着两瓶白酒,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腕骨上还沾着点面粉。 “你怎么在这?”她的手指控制不住地指向他。 “我在这工作。”岑也指了指远处,“快递驿站。”他眼里带着笑意,“倒是你,专程来吃酒席?” “我现在住在老屋。”她晃了晃手里装着电锅的塑料袋,“准备自立门户。” 岑也的眉毛挑了起来,正要说话,一阵粉色旋风突然撞进两人之间—— "岑哥哥!"小笋一手拽着他的衣角一手拿着一片长叶,身后跟着一帮满脸崇拜的小孩,"你说好教我们编蚂蚱的!" 苏禾安看着瞬间被孩子包围的男人,他蹲下身时外套下摆扫过尘土,手指灵活地翻动着草叶,三下两下就变出只栩栩如生的蚱蜢。孩子们欢呼着,有个鼻涕娃甚至想往他口袋里塞辣条当学费。 看不出来,这人居然还是孩子王? 苏禾安今天穿了一件白色长袖,下搭了一条牛仔直筒裤,本来想着挡山中蚊虫没料到下午天气像蒸笼一样闷热。后背的衣料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皮肤上,她看着拿到蚂蚱开心的小笋忍不住用手扯了扯衣服。 岑也饿手指灵活地翻动着草叶,三两下又编出一只新蚂蚱,递到她面前:“给。” 苏禾安伸手接过,近距离看着更是精细“谢谢,这么短时间你怎么做到的?”她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蚂蚱的脑袋。 “哈哈哈”岑也眯起眼睛,颊边的痣随着笑意上升“所以你刚刚盯着我,是在研究这个?” 苏禾安心中有些羞赧"倒也不是" “叮咚” 手机提示音打断了他的话。岑也低头看了眼消息,眉头微蹙:“抱歉,我得先走了---” “岑哥哥要走了?!”小笋第一个叫起来,手里的蚂蚱在动作间一颤。 “我们可以去驿站找你吗?”一个扎着冲天辫的男孩拽住他的衣角。 岑也蹲下身揉了揉男孩的脑袋:“当然可以,但是得等放学后。” 孩子们顿时叽叽喳喳闹成衣团,有个小姑娘甚至抱着他的腿不撒手。苏禾安看着这个被小孩“围攻”的男人,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明明一副商务精英的长相,此刻却像个幼儿园老师般。 好不容易脱身后,岑也朝她挥了挥手:“下次见。” 苏燃不知何时坐到来了她旁边的板凳上,晃着腿突然开口:“你觉得岑哥哥帅吗?” “挺帅的。”她随口应道,恰好看见远处的岑也回头望了一眼。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他灰色的外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给他镀上了层温柔的滤镜。 苏燃露出个狡黠的笑:“那他当你男朋友怎么样?” “咳咳---”苏禾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无恋爱打算嗷!”她揪了揪苏燃的脸。 “有恋爱打算就会让他当你男朋友?”苏燃揉揉脸语出惊人。 苏禾安哭笑不得“我现在好奇你看得什么电视剧了。” 酒席在下午六点准时开始,太阳还悬在山头上。新娘穿着绣着金线的旗袍,挽住新郎的手臂一桌桌敬酒,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苏禾安坐在小孩那桌,这个位子是小笋他们特意给她抢的,还煞有介事的捶胸迎接她。 “快吃呀!再不吃就没了!”小笋踮着脚,给她夹了块粉蒸排骨,粉面在盘子里散开。 苏燃眼疾手快地拦截了最后一块炸奶酪,郑重其事地放进她碗里:“这个超好吃,我特意给你留的。” 作为桌上唯成年人,苏禾安正想展现一下成熟风范,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嗓音:“空盘子给我就行。” 她猛地回头,三个叠在一起的盘子差点滑落---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手正准备接过空盘,身前围着一件红围裙。 “你还是看桌的?”她手忙脚乱地把盘子递过去。 “来帮忙”岑也笑着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触感温热。 “安安你不知道吗?”小笋在旁边啃鸡爪含糊不清地说。 苏禾安摇头“你们都知道?” 岑也和桌上小孩们一起点头。 “那下午还那么依依惜别?” “仪式感嘛。”岑也耸耸肩,“就跟放学时说‘明天见’一样” “这个仪式不错。”苏禾安抿着嘴笑。 “你喜欢的话,”小笋突然站起来,油乎乎的小手一拍桌子,“等下我们也给你办一场!仅此一次哦!”小笋很骄傲,看出来了这主意是她出的。 “感谢你们。” 新娘正好来这桌,红绸托盘里的喜糖盒子沉甸甸的。“小朋友们要好好吃饭,乖乖的哦。”她温柔地笑着,眼尾点缀着精致的亮片。 “祝姐姐哥哥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天天开心!” “姐姐好漂亮啊!”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祝福像爆开的糖果罐,苏禾安被感染着也说了一连串吉祥话。糖盒上的金囍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散桌也很快,他们下桌之后立马补上了下一批,岑也利落卷起旧桌布,红色崭新的桌布“哗啦”展开,像浪花拍岸。 小孩们果然兑现了承诺。当苏禾安走向三轮车时,身后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声: “安安再见!” “要常来看我们啊!” “不要忘了我们!” 她回头看见孩子们夸张的挥舞着双臂,小笋和苏燃甚至假装抹眼泪,家长们站在一旁忍俊不禁,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岑也站在桌边,嘴角噙着笑,眼里映着已亮起的灯光。 回程的三轮上,夜风把白天的燥热一扫而空。小笋和苏燃一左一右靠着她,三颗脑袋一起仰望着星空,每颗星星都像是被擦亮的水晶,叮叮当当地挂在天幕上。 苏禾安看着,心中悄悄许了个愿,希望这个夏天,能在长一点。 第3章 第 3 章 夏天还是短点吧。 苏禾安盯着水盆里漂浮的虫尸,头皮一阵发麻。昨晚偷懒没倒的清水,在户外灯的诱惑下,变成了虫族的集体坟场。她屏着气把水泼进草丛时,仿佛听见大自然在冷笑:“这就是不关灯的代价。” 饭后,正在擦拭的案板轰然倒塌。看着满地狼藉,那个盘旋多日的想法终是破土而出“必须马上动工了。” 的橱柜堂屋的旧橱柜像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柜门歪斜地挂着。苏禾安抡起锤子时,木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被虫蛀空的脉络。第一下砸偏了,锤头卡在木板间嗡嗡震颤,震得她虎口发麻。 "啧。"她甩甩手,突然想起小时候看爷爷修篱笆的样子——那时候的锤声多么干脆利落。深吸一口气,这次她瞄准了榫卯接缝处。 "砰!" 腐朽的木头终于发出解脱般的呻吟。 工队负责人的电话接的很快:“你发来的图纸我们研究过了,但东墙的承重梁得现场看…”背景音传来一道声音“王哥,水泥车到了!” “明天上午十点左右,我们就会来” “那好,明天见。”她挂掉电话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堆破木板中间傻笑。原来下定决心是这样的感觉,像咬开一颗酸糖,最初的刺激过后,舌尖会尝到隐秘的甜。 "安…安…下…午…好…" 两个幽灵般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正在扫地的苏禾安抬头,看见两具"行尸走肉"正慢悠悠晃过来——苏燃的校服领子歪到肩膀,小笋的书包带子拖在地上,活像两只被知识吸干灵魂的僵尸。 "你们……被作业精附体了?"她憋着笑问。 苏燃"噗通"一声瘫坐在石桩上,眼神空洞:"还有……整整……十五天……"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期末考……没有假期……作业……罚抄……"说到最后已经变成气音,仿佛随时会原地羽化登仙。 小笋的情况更糟——她摇摇晃晃地站着,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试卷:"数学……应用题……"她突然一个激灵,"一道错题抄十遍!十遍!!"声音陡然拔高,吓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苏禾安看着眼前的难弟难妹,放下扫把,颇为严肃的点点头问道:“你们要不要来碗螺蛳粉?” 推开院门的那一刻,两个小孩瞬间清醒了。 原本的堂屋橱柜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地碎木屑。角落里,拆下来的木板摞得比小笋还高,在夕阳下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子。空气中飘荡着木材的清香,以及……某种不可名状的酸爽味道。 "安安……"苏燃咽了咽口水,"你家被打劫了?" 小笋则抽动着鼻子,突然瞪大眼睛:"等等!这个臭味——" "是自由的味道。"苏禾安庄严宣布,掀开了灶台上的锅盖。 刹那间,浓郁的"香气"直冲云霄。两个小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你好惨啊!!!" ——也不知道是说房子被她折磨惨了,还是被螺蛳粉腌入味了。 螺蛳粉的威力不容小觑,三个人瘫坐在藤椅上,像被抽了骨头的鱼,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夏风掠过树梢,带来一丝清甜的香气。 小笋的鼻子动了动,瞬间弹坐起来:“是草莓!” “野生的?”苏禾安说道 苏燃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动作利落的仿佛刚才那个半死不活的不是他:“看看不就知道了。” 三人循着香味拨开坡下的杂草,鲜红的野草莓像散落的宝石,藏在绿叶间。有些已经被虫子啃得坑坑洼洼,但剩下的依然饱满多汁。苏禾安摘了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炸开,比城里卖的甜得多。 “饭后甜点。”她笑着把摘来的草莓装进玻璃碗,阳光透过碗壁,在桌面上投下红宝石般的倒影。 苏燃晃着腿,突然指向空荡荡的堂屋:“安安,你是要把房子全拆了吗?” “差不多吧。” “那你睡哪儿?”小笋抛起一颗草莓,精准地用嘴接住,“总不能睡在砖头上吧?” “嗯……”苏禾安故作沉思,“搭个帐篷怎么样?晚上还能数星星。” “太棒了!”两个小孩眼睛亮的像探照灯,“我们要来陪你露营!可以烤棉花糖吗?可以讲鬼故事吗?” 声音惊飞了虎视眈眈打算叼草莓的小鸟。苏禾安抬头望向老屋,斑驳的墙面爬满岁月的痕迹,檐角的青瓦弯钩依然倔强地指向天空。不知怎么,她忽然改了主意。 她对着两人眨眨眼睛“来期待一下这个小屋吧。” “好哦!”两人的情绪价值给满了的。 在凤姨家的公鸡撕心裂肺叫喊声中,开始了新的一天,九点左右她站在了岔路口开始了等待,六月的山风带着丝丝水汽,把她的衬衫吹得猎猎作响。手表指针刚刚划过十点,远处就传来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工队的卡车碾过宽阔的公路,带起一阵灰尘。 车上跳下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后颈脖晒的发红,安全帽上还沾着前个工地的水泥灰。他展开那张被修改过无数次的图纸,苏禾安立刻递上连夜记满灵感的笔记本。两人蹲在院前的石阶上,铅笔在图纸上游走,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额战术推演。 “这面爬山虎墙得留着”苏禾安抢先说了一句。 王哥用扳手敲了敲青砖,回声沉实,“当厨房承重墙刚好,冬暖夏凉。” “东屋全拆?” “全拆。梁柱都蛀空了,不如重起框架做客厅。” 铅笔停在堂屋的位置打了个圈。二楼那些摇摇欲坠的木质走廊注定保不住但王哥承诺会用挑高设计弥补空间损失,谈到院落里的石板走廊时,苏禾安突然想起去年在杭州民宿看到的排水系统,连忙翻出手机相册。 说起建材的选择时,王哥的报价让她倒吸一口凉气:“现在青砖价格涨得厉害,好点的更别说了。” 苏禾安下意识摸了摸手机,那笔丰厚的补偿金还在账户里沉睡前,公司虽然压榨人,但薪资确实大方,她咬了咬下唇:“要好的青砖,色调统一才好看。” 王哥诧异地挑眉:“小姑娘挺舍得啊?” “反正…”她望着正在旧屋来来去去的人,“是要住很久的地方。” 拆房的事静悄悄的开始了,现在她要考虑的事情只有一件: “所以你现在不知道住在哪里?”电话那头传来胡露怏怏的声音,她终于在苏禾安回到老家快两个月的时候知道了她被公司辞退回家“养老”的消息,现在心情很不美丽。 苏禾安有些心虚:“对不起嘛,只是最近事情太多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件事”毕竟之前还说过两人要一起买房“等民宿建好,我接你过来玩啊?好不好?” “给我留间最好的。”胡露很容易被哄好,她也明白苏禾安想法,不过要不是她打来电话,说不准就是民宿建好苏禾安直接接她过来了,更生气了。 “一定一定!” “镇上有宾馆吗?” “怎么可能有,镇子很小的” “要不去领居家住两天?” “这工程要半年多吧,难不成在小笋家两天,燃弟家两天。虽然她们说我可以去住。”苏禾安躺在床上,有些眷恋的摸着床铺,明天就躺不了了,“呜呜,总不能真的搭帐篷吧?” “我可以出帐篷” “呜呜,小露露” “或者,你要不先回家住几天”胡露的声音有些犹豫 “还是算了,”苏禾安果断拒绝“我明天去镇上问问还有没有租房的,镇上有学校,有租给学生的。” “祝你好运。” 挂了电话,她环顾屋内- -除了那把孤零零的电锅,几乎没有能带走的东西。工队前期工作已经安排妥当,行李也已经暂时寄放在翠怡表姑家。现在,她得给自己找个落脚处。 镇上的石桥依旧横跨在湍急的河面上,水流撞击石块的声音和二十年别无二致。苏禾安撑在栏杆上,望着两岸鳞次栉比的房屋。远方已经建成垃圾场的那块以前有条小路可以直接到食堂外面,中午大家吃完饭都到河边清洗碗筷,她总是最后一个洗完,冰凉的河水会溅湿她的布鞋。如今学校早已重建,小路消失,那段记忆也被水泥抹平。 两边房子都被租的差不多了,剩余的房子不是里面漏雨,就是已经被当成了杂物间,唯一一套合适的,房东一定要年付租金。 上次酒席之后镇子上有恢复了第一次来时的安静,时不时有人从后面匆匆走过。 正当她看着河流发愁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安安” 副食店的韶华姐拎着菜篮走进,长发松松挽起,未施黛粉的脸在阳光下像块没切割的钻石。酒席那晚,在街坊们的调侃中,她才认出这个小姑娘就是当年总跟在她们和苏雪身后的小尾巴。 “在找房子?”韶华一眼看穿她的窘迫,“山上老屋重修,没地方住了吧?” 苏禾安惊讶地瞪大眼睛:“消息传的这么快?” “你小看乡下的关系网了。”韶华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我家二楼有间空房,不过…”她顿了顿,“会和人合租他还有一只狗,你介意吗?” “不介意!”苏禾安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又不好意思地补充,“能先看看吗?是多大的狗啊?” “当然可以,到小腿左右很乖的。” “三楼是我们自己住,不过你姐夫进货去了还没回来,我女儿还没放学等下你就能见到了。”韶华姐发了一条消息,掏出钥匙串,叮叮当当地挑出一把银色钥匙,“二楼本来是老人家住,后来他们想山上种的菜,回山上住了。” 钥匙“咔哒”一声转开锁芯,门开的瞬间,一股清冽的香气飘散过来--鞋柜上的玻璃瓶里,几只白兰花开的正盛,洁白的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绿。 “哇……”苏禾安不自觉放轻脚步。 客厅收拾的一尘不染,米色的地砖能照出人影。蓝色的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阳光趁机在地板上划出一道晃动的光痕。厨房灶台锃亮,连那个小型的抽油烟机都闪着冷光。最里侧的卫生间门半掩着,隐约能看见摆放整齐的洗漱用品。 “就是这间。”韶华姐推开左侧的房门。 十五平米的房间简洁的几乎空旷--一张原木色书桌,一个单开的衣柜,还有一架木床。但窗外的那幅“山水画”瞬间俘获了她的心: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的松树间还挂着个残破的风筝,不知道是哪个孩子遗落的。 “韶华姐,我可能只租两三个月左右,可以吗?”她忐忑的问。 “当然可以!”韶华姐爽快地摆手,“反正这季节也没学生家长来租房了。就是……”她突然压低声音,“学校早操喇叭挺吵的,每天六点半准时开始。” 苏禾安摇摇头:“比起电钻声,这简直是天堂。” 行李箱轮子碾过地砖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格外清晰。苏禾安把行李箱靠墙放好,忍不住坐在床垫上颠了颠,弹性真不错。 客厅的布艺沙发软硬适中,她刚坐下,一阵穿堂风拂过脸颊。有什么东西轻轻扫过鼻尖,痒痒的。伸手一抓--是根淡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光。 “原来室友是染发的时髦小姐姐啊,”她小声嘀咕,“真好,应该不难相处。” 突然想起牙膏快用完了,她去房间揣着手机快速下楼,没有注意身后卫生间的门又敞开了一些,置物架上的男士洗面奶和剃须刀整齐摆放着。 下午的街道闷热得像蒸笼,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翠怡表姑摇着蒲扇,和韶华姐坐在副食店的阴凉处闲聊。玻璃柜台上的风扇“哗哗哗”转着,吹得货架上的塑料袋窸窣作响。 “我就说让安安住在我那嘛,”翠怡表姑的蒲扇拍在膝盖上,发出“啪”的一声,“跑来跑去多麻烦。” 韶华姐正在理货,闻言抬头笑道:“你家老年人不是要来躲凉?小姑娘脸皮薄,哪好意思麻烦你。” “唉,也是……”翠怡表姑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正在货架旁帮忙的苏禾安,“就是你每天来回跑,多累啊。” “就当减肥啦。”苏禾安笑嘻嘻地举起一包薯片阳光反射在玻璃上让她情不自禁眯起眼睛。 “还减?”翠怡表姑的蒲扇不轻不重地拍在她背上,“瘦的跟个豆芽菜似的。”她突然正色道:“住在这儿也好,离店铺近,缺什么随时能买。有事一定要叫我,记住了没?” 苏禾心中软软的。记忆中,只有姐姐会用这种语气叮嘱她。父母就不用说了从小就没见过几次,而老人对她的存在总是若即若离,像对待一个偶尔需要维护的旧物件。她至今也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把老屋给她。 “亲爱的同学们,下课时间到了……” 学校的广播突然想起,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话题立刻转向即将到来的暑假,韶华姐笑着说:“等那群皮猴子放出来,街上就该热闹了。” “又不是见不到了,”苏禾安蹲下身,轻轻擦掉小笋脸上的泪珠,“我就住在商店上面,你明天上学还能看到我呢。” “明天真能见到你?”小笋抬起手,手上还沾着颜料“拉钩!不能骗人的。” “拉钩。”她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脑袋。 韶华姐的女儿小雨安静地站在一旁,两条细辫子乖巧地垂在肩上。她就是酒席上被小笋从桌下拉出来的那个腼腆女孩,此刻正紧紧抱着妈妈的腰,露出半个脑袋偷偷观察着这一切。 直到人群散去,苏禾安才猛地想起此行的目的。 “啊!牙膏!”她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匆匆拿了要用的东西返回了家中,完全忘了打听那位“金发室友”的情况。 苏禾安正把牙膏往洗漱台上放,余光瞥见置物架上的洗面奶和剃须刀,手指一顿, “可能是给狗剃毛用的……”她自言自语,想起韶华姐确实提到过室友养了一条狗,“洗面奶男女通用的也不少…” 正当她成功说服自己时,门锁“咔哒”一响。 岑也拎着购物袋站在门口,脚边蹲着只毛色金亮的大狗。狗子一见到她就兴奋地要扑过来,被岑也轻轻拽住项圈:“小新,坐下。” 苏禾安僵在原地,目光从岑也黑色碎发移到狗子灿烂的金毛上。 “原来,金发女孩是你啊。”狗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吐着舌头,呆萌的歪歪脑袋。 “新室友是你?。” “你吃不吃火锅?”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在传来的香气中,岑也忽然笑出声:“我吃。” 小新- -这条因为在新年捡到而得名的金毛,发现主人的注意力全在火锅上后,果断把大脑袋搁在了苏禾安腿上。湿漉漉的鼻头蹭得她发痒,正要移开它的脑袋时,狗子突然一个甩头- - “啪!” 她筷子上切得厚实的土豆片掉进沸腾的红汤锅,溅起的油汤精准落在手背上。 “嘶--” 岑也立刻抓过她的手腕拉到水龙头下冲凉水。水流哗哗声中,他腕间的红绳格外醒目--编织手法很特别,像是什么传统结艺。 “编得挺别致。”她随口道,试图缓解这有些尴尬的氛围 岑也动作顿了顿:“妈妈编的,”水流调小了些“说是保平安。” 小新见没人理它,开始用趴在地上用爪子刨地,幸好现在下面没人。岑也无奈地拍了它一掌:“惯得没边了。” "它和你挺像的。"苏禾安忽然开口,指尖戳了戳正在啃沙发腿的小新。金毛抬起沾着口水的脸,眼神无辜得和此刻厨房里洗碗的某人如出一辙。 岑也擦着手从厨房探出头,水珠顺着下颚滑进衣领:"嗯?" "说不好......"她戳着碗底黏住的土豆片,"可能是你们眼神?" "不是说狗随主人么?"岑也倚着门框挑眉,腕间的红绳还在滴水,"看来以后得教它别见人就摇尾巴。" 小新仿佛听懂了,突然蹦起来扑向他,带翻了门口的伞架。两人手忙脚乱收拾时,苏禾安发现岑也后颈有道浅疤,像片被风卷起的枯叶。 新房的第一晚,除了小新嘤嘤了两声睡都得很香。 第二天,果然如韶华姐所说学校的广播在六点半准时响起,她被吓得一个激灵,她昨晚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民宿已经建好了,她躺在藤椅上看着藤蔓紧紧缠绕住她。 六点半,《运动员进行曲》准时刺破晨雾。苏禾安从藤蔓缠身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睡衣——梦里民宿的爬山虎成了活物,将她困在躺椅上任凭藤条爬上脚踝。 客厅残留着昨夜的红油香。岑也的拖鞋整齐摆在玄关,茶几上压着张便签:【微波炉有粥】。潦草字迹旁画了只咧嘴笑的金毛,耳朵上还顶着片香菜叶。 去老屋的路上,她撞见三个小身影在校门口拉拉扯扯。小笋正往苏燃书包里塞麦芽糖,小雨抱着绘本安静站在旁边,发梢别着昨天苏禾安送的草莓发夹。 "安安姐!"小笋蹦跳着挥手,"下午带我们去工地玩好不好?我们可以帮忙搬砖!" 苏燃翻了个白眼:"你搬得动吗?" "搬小砖!" 说笑间,远处传来第一声夯土锤的闷响。苏禾安望着腾起的尘烟,忽然觉得那些在梦里缠绕她的藤蔓,正在阳光下舒展成真实的叶脉。 “早上好,给你们带了点水。”苏禾安抬了抬手示意袋子里的吃的“还有李婶现烙的葱油饼” 王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起来:“太麻烦你了,正好大家有点渴。” 工人们围坐树荫下,袋子在粗粝的手掌间传递。王哥仰头灌下半瓶水,喉结滚动时瞥见那棵苍翠的老树:"真要留着?这根系可霸道得很。" 苏禾安抚过龟裂的树皮,掌心触到一道陈年刻痕——歪歪扭扭的"雪&安",是十二岁那年用铅笔刀刻的。 "留着吧。"她轻声道。 王哥围着树转了一圈“可以是可以,不过枝丫什么的还是要剪一点。” 苏禾安点点头,青砖她打算自己买,趁着拆房这两天,应该快要运过来了。 午饭也是苏禾安包下的。 正午的日头把青砖晒得发烫,空气里浮动着木材与尘土混合的气息。翠怡表姑带来的凉拌蕨根粉成了抢手货,凤姨做的的梅菜扣肉在饭盒里蒸腾出诱人的香气。工人们捧着铝制饭盒蹲在树荫下,咀嚼声里偶尔传来几句乡谈笑语。 下午就是拆堂屋二楼,随着梁柱倾颓的闷响,陈年灰尘如同被惊扰的蝶群,在光束中簌簌飞舞。不可避免的一楼受到了波及,连接处的砖松动的很厉害。 陈姐想办法减少损失,在落下的砖里看看有没有还能用的,苏禾安也挽起袖子加入,汗浸到眼角时,她看到老是跟在陈姐身后的那个男生深一脚浅一脚跑了过来“给你,这是刚刚翻砖的时候找到的。” 苏禾安接过这本泛着黄的胶皮本子。 第一页画着一个两个可爱的大头娃娃,稚拙的笔迹写着“苏雪苏冬的秘密”,苏禾安笑着在心里嘀咕“好幼稚” 翻开下一页 【好讨厌妹妹啊】 下面还画了一个赞同符号。 一时间她的心惊跳了一下,手指僵住的好像握不住。 每个孩子都是蹩脚的魔术师,用记忆的滤镜把酸葡萄变作糖果。就像在她只记得与苏雪苏冬一起荡秋千的美好,拿着这一点仅有的记忆变成了现在的苏禾安。 “很正常。” 远处传来石锤的节奏声,像大地沉稳的心跳。她没有继续翻,把本子收进挎包最里层,弯腰拾起一块被太阳晒得温热的青砖。 下午,岑也的摩托车刚停稳,两个小身影就炮弹般冲进院子——小笋辫梢的花花发夹将落未落,苏燃的校服后摆扬得像面小旗。 两个小孩欢快的声音似乎让人的疲惫尽消。小笋猴子似的窜到树上“燃弟,看!” “笋妹,小心点啊!我也来”燃弟扔下砖头,蓄势待发。 陈姐抹了把额角的汗,在苏禾安身旁站定:“还是小孩快乐” “也不一定”苏禾安故作沉思,看到陈姐挑眉“做作业的时候就不快乐了。” “哈哈哈哈你说的对。” 苏禾安眨眨眼,看着苏燃卡在第一个树杈急得蹬腿。两人笑作一团时,岑也提着铁皮桶穿过碎石堆,桶里浮动的绿豆沉浮如翡翠一般。 “翠怡婶的爱心特供。”他舀起一勺,琥珀色的糖水从勺沿坠下,“说是加了双倍的糖。” 工人们哄笑着涌来,铝杯碰撞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岑也单独留出三碗,碗底沉着圆滚滚的绿豆。 “怎么样?”岑也问。 苏燃仰头灌下,喉头都没动:“喝太快没尝出来!” 小笋舔着唇角的糖渍:“很好喝,我喜欢喝甜的。” 所有目光突然聚焦到苏禾安身上。她小啜一口,睫毛轻颤:“很不错,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杯好像更特别甜?” “真的?让我尝尝?”笋妹踮起脚,苏禾安给她喂了一点“真的诶!” 苏燃急吼吼凑近:“我也要——” “男女授受不亲!”小笋一掌拍开他,“电视剧白看了?” “那你刚还喝安安姐的!” “我是小姑娘,当然可以。” “狡辩” 两人开启了追逐战。 苏禾安看着两个小孩远去,晃着见底的碗,糖霜在碗底融成金色的月牙:“你做的?” 岑也勾了勾嘴角,点头“翠怡婶要我帮忙。” “哦--”她没有问她的这杯为什么这么甜,他也没解释。 第4章 第 4 章 阳光漫过窗棂时,苏禾安闭眼躺在被窝里,耳廓捕捉着门外的声响——水流簌簌声,牙刷敲击杯壁的清脆“叮当”,还有小新爪子来回走动的"叩叩"闷响,像守卫在巡视疆土。 她笑着翻身,想象金毛此刻的模样:尾巴在晨光里摇成钟摆,耳朵警觉地竖着。直到门外突然安静,她才猛地拉开门—— “早!” “早!” 两人同时出声。岑也的衬衫扣子错开一颗,发梢还滴着水,手里端着的煎蛋滋滋冒着热气,油星在金黄的蛋边上跳跃。 “今天似乎很开心?。”他侧身让路,小新趁机钻进屋里,围着苏禾安转圈圈。 苏禾安神伸懒腰“当然,今天就可以正式开始打地基了,钢筋什么的也都来了。”说着还拍了一下手掌。 “来吃饭吧,吃完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今天不用带饭,而且我其实上去帮不上什么忙,转一圈就回来了。”苏禾看着餐盘里的煎蛋想了想“说起来,我好像没有给你伙食费啊” “只是个煎蛋而已。”看到苏禾安皱起眉头,岑也说道:“要不今天你来做?” “成交!”她叉起煎蛋,蛋黄如熔金流淌,“但钱照收——”见他要开口,叉子尖在空中画了个叉,“抗议无效!” “一言堂?”岑也语气带着丝丝笑意 “怎么会,我多听取民意。”她用手在小新头上绕一圈:“是吧,小新!” 金毛适时“汪”了一声,尾巴在地面扫过一个半圆。 饭后,岑也出门上班。留下小新在旁边看着苏禾安洗碗。 苏禾安甩甩手“今天你要跟着我啦”小新的头跟着手指上下晃动,“同意了?” 套上小新的背带,下了楼 “今天是你带小新?” “韶华姐姐,你说的好像我带了一个小孩。”苏禾安皱着脸。 韶华笑起来,眼睛弯的像月牙儿“我可没这么说。对了,今天……”最后几个字猛地湮灭在口中。 “什么,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想让你帮我看看我家那个榨汁机”韶华夸张的拍拍心口“那声音大的吓人!” “好,我今天转一圈就回来了。” 韶华点点头。 街上还是没有什么人,空荡荡的。苏禾安想起前两天是赶集的时间,可是那天太晚她和小笋住在了一起,等她到了镇上早就散场了。 算算时间,下一次逢场似乎就是明天,听说还有其他镇上来的商人。 小新在路边啃草,走的慢悠悠的。金色的毛在暗沉的天空下像一道靓丽的风景,这有一大段上坡路,宽大的公路显得人很渺小,山体高大印着鲜艳的印迹“森林防火”。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阴天。 “遥远 遥远的地方……”是笋妹给换的手机铃声。 “葫芦,你好,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吗?”她正正经经地叫出胡露的外号。 胡露的沉默震耳欲聋:“你在山里待疯了!?” “开玩笑,我精神的很。” “听不出来”胡露语气忽然激烈起来:“算了,说别的,告诉你,姐姐我,辞职了!” 苏禾安正常了“为什么!” “上司脑子有问题,我昨晚熬夜做的方案,他直接给我毙了,还让我中午之前给他份新的!?”胡露喘了口气“我可是给你第一个说的哦。” “是因为我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胡露语气疑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司多么的有病,忍这么久简直是奇迹好吧。” “那你现在怎么办?”苏禾安问道 胡露声音欢快:“去旅游啊,被压榨这么久,尽情的玩啊。你民宿什么时候建好,等我回来我要做第一个客人!” “一定是你哈!”苏禾安语气轻快“你要先去哪里?” “随便,打算盲游,走到哪算哪儿,先往北走吧” “祝福你。” 苏禾安望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胡露那句"走到哪算哪儿"还在耳畔跳跃。 "汪!"小新突然竖起耳朵,对着盘山道尽头欢叫。 远处浮出两抹跃动的色彩“安安,安安!” 苏禾安快走两步“你们起的这么早?” “放假,当然要早点起来玩!” “那你们现在去哪?” “去找你啊,安安。”小笋笑着说道,今天她穿着一件红色短袖一条黑色中分裤,不知道是不是一起买的,苏燃也是这样的打扮,只不过是绿色的上衣。“我们打算在山上等你来着,可是早上好凉快,就来接你了。” 苏禾安蓝色的防晒服被一阵风吹起,带着微微的水汽果然“果然很凉快,今天完工后来街上玩吧,打火锅。” “好诶!” 老屋前的地基坑已初具雏形。王哥和陈姐正拿着工具,见苏禾安带着两个孩子过来,隔着土堆扬了扬手。 “主家,今天我们可能要早点回去。”王哥脸色有些不好。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女儿生病了,烧的不行,说是想看到我,”王哥抹了把脸“明天我们把时间给补回来” “没关系,孩子生病当然要回去”队里只有王哥有卡车的驾驶证,今天肯定做不了多少了。“到时候说一声就好了。” 王哥点点头。 山风掠过树梢,送来枇杷的甜香。小笋踮脚折下低枝的果实,金黄果皮上凝着露珠。三人一狗沿着溪流行走,苏燃突然惊呼着扑进浅滩——波光粼粼的水草间,小河蟹正举着螯足倒退,背甲嵌着粒灰色的砂。 中午在凤姨家吃了腊肉闷豆角。苏禾安和两个“红绿灯小人”筷似剑,成功抢到自己想吃的,油亮的光泽映着他们鼓动的腮帮。 和两家大人打了招呼,带着小孩威武行走在回程的路上,岔路口遇上了正在收拾的王哥他们。 “正准备给你打电话。”王哥取下安全帽,额角汗珠滚落。 “你们回去时注意安全。” 小笋和苏燃提着一个小篮子跑到王哥面前:“王叔带点枇杷回去,刚摘的!” 王哥紧绷的脸松动了:“谢了啊笋妹燃弟!”他在前面开路先走。 陈姐从副驾驶探出脑袋:“你们要下山,后面还有空,捎你们一段吧?” 小笋和苏燃眼睛立马亮起来,不自觉的开始靠近车辆,几人看到小孩的动作笑起来。 “如果方便的话”苏禾弯起嘴角。 小笋发带像条红蛇一直在苏燃的脸侧乱窜。苏燃偷偷把发带尾梢系了个结,刚松手就被风吹散,结结实实抽了他一记耳光。他呲牙咧嘴攥住发带,抬头时愣住了- -平常高耸的树冠此刻矮矮地伏在车栏外,野花连成流动的色块。 “看!我家房子变成积木啦!”小笋探起身子。 苏禾安一把将她拽回,怀中的小新被风吹成炸毛狮王,苏燃被靠近的发带抽到头顶,伸手再次攥紧了发带。 车斗里众人喧闹声,吵得她有些昏昏欲睡了,迷糊中似乎听见陈姐打电话的声音“李凡,我们明天……” 车辆碾过最后一个减速带时,天徒然暗沉。三人一狗刚冲进楼道,雨点便噼里啪啦的落在地上。 “不是说今天只是阴天吗?”苏燃瞪大眼睛看着窗户上成股流下的水迹。刚刚几人手忙脚乱的关窗,身上不免留下痕迹。 苏禾安摇头“夏天的天气总是这样善变。”从柜子里拿出三条干净毛巾,再到浴室取来小新的毛巾。 “像阿花一样。”小笋被毛巾搓得有些炸毛。 钥匙转动声响起。推门进来的岑也迎面撞上四双眼睛- -裹着毛巾的“落汤鸡”包着头发的苏禾安和只湿漉漉的金毛正齐刷刷盯着他。 “你下班了?” “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旁边的两个小孩对视一眼偷笑。 手机屏幕亮起,暴雨图标像墨渍般在天气预报晕开整夜。 厨房正热闹时,小笋举起手中的空包装袋蹦起来:“没火锅料了!” “石头剪刀布,”苏燃踩着小板凳举手,“输了的去买!” “应该是赢了去买。”小笋单手叉腰摇摇手指,面带骄傲。 “为啥?” “因为买东西很好玩啊。” 一旁剥蒜的苏禾安岑听到两人的话语哭笑不得。 “我退出战场”苏禾安举起沾着蒜皮的双手。 三只手悬在半空: “石头- -” “剪刀- -” “布!” “岑也哥哥赢了。”苏燃遗憾落败。 小笋也表示遗憾。 三人继续准备着等下要吃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门口终于传来动静“你终于回来啦,孩子们要饿扁了。”苏禾安擦着手转身,却撞进双含笑的丹凤眼里。 苏冬立在玄关,指尖勾着麻辣火锅料的袋子。“你们什么时候有的孩子?”他目光扫过小笋揪着苏禾安衣角的手,又瞥见苏燃从厨房探出的脑袋,眉梢倏地飞起“还是俩?!” 苏雪从伞后探身,憋笑憋的睫毛直颤。岑也默默结果滴水的伞,柜子上的花被门风惊得抖动。 “哈哈,哥你怎么来了。”苏禾安干笑。 “看到我你不开心?”苏冬故意板脸。 苏雪一肘推开他:“你吓唬她干什么!” “是她先吓得我……” 雨声忽然响亮起来,像是谁打翻了满盘玉珠。岑也把新拆的拖鞋拿出时,苏冬自然的接过- -鞋架上的鞋子并排放着,水珠正顺着鞋尖游成细小的溪流。 “你认识我哥?”他们来了厨房就没有了这两人的用武之地,她想起刚才岑也熟稔的态度觉得有些好奇。 岑也正懒散地陷在沙发里,眼睛看着不远处在地毯上打滚的两个小孩,金毛的尾巴扫翻了零食框。听到苏禾安的问话收回了视线“校友。他高我两届,辩论赛时在一个队。”微微上挑的眼睛掠过狡黠的光,“怎么,查户口?” 遥控器突然卡进沙发缝。苏禾安用力一拽:“纯粹好奇!”电视屏幕蓝光闪烁,映亮她发红的耳尖,“今天这么闹腾……没烦着你吧?” “还好”岑也歪头看了看疯狂跳转的电视频道又道“我们也很久没见了。” “端菜- -!”苏冬的吼声劈开空气。小新瞬间弹起,耳朵雷达般转向厨房,喉间发出“嘤嘤”的声音。 蒸汽裹着麻辣香汹涌扑来。苏禾安掀开锅盖时,翠怡表姑的干豆角吸饱红汤,苏雪片的肉片在浪尖浮沉。岑也突然轻笑:“要是那天快递站倒闭了……” “就来我家火锅店当跑堂?”苏冬把辣油碟推给妹妹,碗沿沾着的花椒粒在灯下像碎钻。 “你什么时候开火锅店?” “再赚几年就有啦。” …… 雨点敲打窗户的节奏里,火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苏冬用筷子夹着涮过的五花肉颤巍巍的悬在小新鼻尖,金毛端坐非常,尾巴却把地板扫的啪啪响。 “笋妹!”“燃弟!”“冬哥!” 三人各叫个的,举杯痛饮把橙汁喝出了酒的架势。惹得苏雪忍不住闻闻杯子“真没掺酒?” 角落里,伴着小新刨地的动作,苏禾安小声的与岑也说着话,苏禾安深蓝色的衣袖滑落,伶仃的脚踝在黑色裤管下若隐若现。灯光淌过垂落的黑发,像给绸缎镶了到温暖的金边。苏禾安似乎是有些不舒服声音带着点哑。 岑也低下脑袋一时出了神,直到苏禾安在他眼前挥了挥才回过神 “累了吧?”苏禾安眼含愧疚。 岑也摇头“没”手指摩挲着右手上的红绳“只是想起了之前家里也这么热闹。”说完笑起来像是想到什么。 “还有人比苏冬更闹?”苏禾安带着调笑。 岑也正经的点点头“比如偷喝米酒之后扛着院里的狗边跑圈边唱歌。” “哈哈哈哈,看来你小时候过得很有趣。” 岑也不置可否继续说道:“他之后去当了音乐老师,前段时间还看到他发的朋友圈唱的很不错。” 苏冬苏雪两人吃完后便带着两个小孩的第二天再一起玩的约定,去了韶华姐家,他们家还有空房间,这样说来早上韶华姐说了一半的话就是这个了吧,苏禾安搂着睡着的小笋缓慢眨着眼睛。 雨在凌晨悄然收兵。清晨天幕仍灰得像浸水的棉絮,岑也今天去拉新快递与她们在半路分别离开。苏禾安牵着小新上山时,苏雪的目光如蝴蝶停在她脸侧。 “安安,你是不是……”苏雪找了一早上的空子终于避开了那三人来到苏禾安旁边开口,结果还未说完就被打断。 “没有!什么都没有!”苏禾安拉着小新的绳子摇头。 “我还没问呐” “我猜到你要说什么了。” “真的?” 这次苏禾安犹豫了一会儿“至少现在没有。” 苏雪揉过她发顶的温度还未散尽,山道上已传来喊声: “你们在说些什么,还不赶紧跟上来。” “快跟上来!小笋发现兔子洞啦!”苏燃的裤腿卷到膝盖,正和小笋趴在土堆旁。晨风捎带来泥土的腥甜,昨夜红油麻辣的气息,终是被满山草木清气涤净。 今天工程开工时间比往常晚一些,王哥眼下带着乌青,陈姐沉默清点着工具框- -总是跟在她身后的递东西的小徒弟今日缺席。 “姐姐退烧了吗?”小笋拽了拽王哥沾泥的衣角。 男人挤出个干涩的笑:“后半夜退的烧,今早喝了点粥。”他揉揉发僵的后颈,“就是孩儿她妈妈…这几天都没休息好。” “辛苦了。”苏禾安把带来的小吃递给他。 “谢了。”王哥叹息“对了,差不多三天左右,这个地基就能挖好,可以开始填钢筋,做浇筑了。” “好啊,这段时间我也上来帮忙吧。” 王哥点头,转身继续去忙了。 “你看着挺有那么回事儿”苏冬突然开口。 “是吧。” 今日份游玩指南,是来挖坑。 在当免费劳工的第三天,苏雪瘫在树荫下灌完最后半瓶水: “我宣布- -” “我等将即刻撤退,成为社畜一族!”苏冬接腔,两人击掌为誓,“在民宿开业之前我们绝不踏足!” 在苏禾安面朝石泥背朝天时,小学生们终于放假了。他们欢呼着奔离校园,沉重的书包背在身上,一丝对期末成绩的忐忑,也被更加汹涌的放假喜悦冲淡了。 那个总跟着陈姐的小男孩付林,在消失了的五天后又出现了,他沉默做着事,在离着陈姐不远不近的地方活动着,像一道安静移动的影子。陈姐本名陈今雨,只比苏禾安大两岁,两人很聊的来,此刻两人正在远离人潮的角落吃饭。 苏禾安扒拉着碗里的饭,目光几次扫过坐在两人侧后方的付林看着在坐在两人后面的付林,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出口: “他……是怎么回事啊?” “谁?”陈姐正吃着一块土豆含糊不清地问。 苏禾安伸出一根手指,调转方向。透过自己身体指向付林。 “哦。”她咽下土豆语气平淡“一个小孩,想不明白事情而已,过段时间想明白就好了。”似乎对于这件事还没有面前的饭有吸引力。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脚步声,停在了她们旁边。他低着头眼神有些执拗的盯着陈姐:“我想不明白,也不打算想了,反正,”他顿了顿,像是给自己打气,“我有得是时间”说完,他转身就走,没给陈今雨任何回应的机会。 苏禾安下意识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有点尴尬地嚼着。刚才的对话声其实不算太小,幸好这角落人少。她想起付林平时看陈姐的眼神,还有陈姐顺手递过去的水、拍掉的灰…… 陈姐先开口:“说出这种话,还不是小孩?” “他喜欢你。”这句话几乎是未经思考,混着饭粒从苏禾安混沌的脑子里溜出来。 陈今雨闻言,轻轻嗤笑一声,摇摇头,那淡然的神情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依恋而已,就像雏鸟情结,只是因为他第一个遇到我,跟得紧些罢了。”她放下筷子,目光落在苏禾安已经空了的碗上,嘴角弯起一个淡然又了然的笑,“吃完了?那就走吧。” 苏禾安脚下虚浮地挪回家,身体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不受控制地瘫倒在地板上。意识模糊间,她只捕捉到一声焦急的呼喊:“你怎么了!”——那是她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声响。 小镇虽小,倒也五脏俱全。醒来时,苏禾安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凉意沁人的屋子里。一位扎着麻花辫、穿着米色衬衫的可爱女孩,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条浸过凉水的毛巾敷在她腋下。见她睁眼,女孩立刻绽开笑容:“你醒啦!”旁边一台老式电扇卖力地摇头晃脑,搅动着满室凉风,驱散了她身上最后一丝黏腻的燥热。 “我……中暑了?”苏禾安声音沙哑。 “嗯,中暑晕厥,挺凶险的。”女孩点点头,动作麻利地用毛巾裹好一个冰袋,轻轻放在她额头上,“幸好急救及时,不然真悬了。别乱动,这里条件有限,要是有冰毯就更方便了。” 苏禾安只能微微转动眼珠打量四周。这不是她的房间。空调持续运转,将室温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低温。淡黄色的窗帘被窗缝透进的一丝微风轻轻拂动。身下传来竹席特有的冰凉触感,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指腹划过光滑微凉的竹篾。 “这是岑也的房间,”女孩注意到她探寻的目光,解释道,“你原来那间正被下午的太阳晒着,太热了,就把你挪过来了。我是镇上的医生赵园里,诊所就在学校下面。” “你好,赵医生。”凉意和清醒感一同回归,苏禾安感觉好多了。 “你再好好休息会儿,”赵园里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和四肢,确认温度,又替她掖了掖衣角,“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让岑也给我打电话就行。”她起身,走到客厅和岑也低声交谈了几句,便离开了。 不一会儿,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感觉好些了吗?”门外传来岑也的声音,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能进来吗?” “好多了,进来吧。”苏禾安应道,身体依然乏力,只能小幅活动手指。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新迫不及待地冲进来,径直跑到床边,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拱到苏禾安的手边。岑也端着一杯水,里面插着一根吸管。“喝点淡盐水。”他在床边蹲下身,小心地将吸管凑近她的唇边。 清凉微咸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苏禾安贪婪地吸了几口,正想再多喝些,杯子却被岑也轻轻移开了。 “我还有点渴……”她忍不住说。 “我知道。” 苏禾安诧异地想转头看他,额头上那个岌岌可危的冰袋立刻抗议般地滑向一侧,限制了她。 岑也嘴角微扬,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伸手将冰袋扶正:“赵医生特意交代了,要‘少量多次’。” “唉……那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现在。” 小新爪子在地板上啪嗒一声,像是额头上掉落的冰袋,苏禾安终究是转头了:“生病的人没人权啊!” 岑也把冰袋重新放上“你知道就好。” 她的头依旧昏沉沉的,勉强配合着喝了三次水后,又沉沉睡去。其间,赵园里医生来过一次,仔细检查了她的状况,更换了身上的冰袋。这场突如其来的中暑风波,至此才算真正平息下来。 意识再次浮出水面时,苏禾安感觉脑子里空茫茫一片。赵园里的声音似乎还在房间里轻轻回荡:“……要休息两三天,最好这几天都别晒太多太阳,时不时补充点淡盐水。” 苏禾安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听到了岑也放轻的声音:“那……该吃些什么呢?” 正准备离开的赵园里停下脚步,转过身,扳着手指数着:“绿豆汤(去豆只喝汤最好),米汤,去皮黄瓜,软面条……这些都挺好。记住,绿豆汤千万别冰镇,所有食物最好是温的或常温的。”她数完,肯定地点点头,“嗯,差不多就这些了。” “谢谢你,园里。”岑也沉着的语气。 “客气什么,照顾好她,我走了。”赵园里摆摆手,带上了房门。 门关上的轻响刚落,岑也的身影便出现在床边。看到苏禾安睁着眼睛,他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苏禾安摇摇头,试探着慢慢坐起身,冰袋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手腕上,带来一阵凉意。她握着冰袋,抬眼看向岑也,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我好像……总是在麻烦你。” “为什么这么说?”岑也眉梢微挑。 “送我上山,做早饭,上次来了那么多人打扰你,还有这次……”她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毛巾。 岑也看着她,语气平淡地逐一回应:“送你上山是我正好也要上去,不算麻烦;做早饭,你付了餐费,两清;至于上次那些人,”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温和,“都是老朋友,很久没聚了,那天我也挺高兴。”最后一句,他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戏谑,“至于这次……难道我晕倒了,你就不帮我了?” “怎么会!”苏禾安立刻反驳。 “那不就行了。”岑也拿起桌上的水杯,递到她手边,目光里带着了然,“如果你还觉得过意不去,”他话锋一转,语气轻松起来,“那就再帮我带几天小新吧,这几天没有见到你,它可想你了。” 苏禾安嘴角弯起,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意:“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