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阳缓了会,好歹不再是身子整截冰凉,只是腰腹以下依旧没什么知觉,他面色如常地晃了晃腿,暗道这样也好,能少受些冻罪。
流平没什么头绪,四处张望了会,转头看向挽阳:“这地鸟不拉屎的,真有什么山洞吗?”
挽阳点头:“有的,只是可能被大雪积压洞口,寻起来麻烦些罢。”
这地方刚大战一场,虽冰天雪地气味扩散不易,但到底不过是时间问题,若是被其他异兽闻到血腥味,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还是得换个地方。
两人抬步往前走去,挽阳步子慢了些,虽然极力掩饰,但很快被流平甩在了后边。流平往前走了几步,发觉后边呼吸声越来越弱。
他疑惑转头,见这人几乎是在挪动着步子。
流平再神经大条,这会也看出了些端倪。他眸光微黯,走过去猛地扯出藏于大氅下的手。
是美人手,肤若凝脂,骨骼清劲,像是冬日残雪下孤傲而立的红梅枝。
只不过这美人手此刻,冻得吓人。
“公子?”挽阳眸中微讶,但很快微微挣扎起来,想将手抽回来:“真的没事。”
挽阳没再听他胡诌,长指探上脉搏,不知何处升起的焦躁糊上嗓子,低吼了声:“别动。”
挽阳乖巧地停下来,只不过那双清凌凌的眸,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又带了些疑惑,不知他在生什么气。
隐指豁空,按之无力,脉象弦细,气血亏空。
明显的虚脉。
“虚成这样,怎么一直不吭声?”流平面色有些吓人。
“我……不虚。”挽阳轻咳了声,本来没打算开口,但这话,又有些意有所指。
挽阳:“……”
他刚想开口骂人,一错眼,就看到这病秧子耳廓微红,突然就福至心灵地,好似听出了些什么奇怪的玩意。
他一下熄了火,恼羞之下,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关他屁事啊。
流平刚想把手松开,可一抬眼,就看见这病秧子长得有些离谱的眼睫上,落满了霜雪。
雪压清枝,清枝不垮,积存于上,映得美人肤色更生光。
流平喉结微动,然后手就放不开了。
皇天可鉴,美色误人。
“……你说的那地到底在哪?”流平默了默,又开口道。
“还有段距离。”挽阳又咳了几声。
突然,他腕上一轻,心头那股空落还未至实地,身前便蹲下了一道宽阔的脊背。
“上来。”流平道。
见挽阳呆愣在原地,他不自然地“嘶”了声,又道:“照你这速度,便是走到三更天都走不出去……赶紧上来。”
“噢……”挽阳脑子有些发懵,被他这话诱得像是自己真拖了后腿,哪里还想得其他,直接就趴在了流平的背上。
挽阳清瘦,身上没几两肉,轻得很。流平站起身来,还暗自想道:果真是病秧子,还没他的巨剑来得重些。
“多谢公子。”虽然是嫌自己走得慢,但平白受了这样的恩惠,挽阳还是轻声道了声谢。
流平没应声,往后瞥了眼,又道:“帽檐拉上,头往下低点。”
挽阳照做,把自己掖得严严实实的。
下一刻,他感受到身下这人嗖的一下就窜了出去,身法极快,但背上却平稳得不行。
挽阳不太习惯被人这样背着,是他极少体会到的温暖,此刻却在这极寒之地,在这相识不过半天的少年身上体会到了。
流平内力雄厚,即便在这雪地冰天里,身上也依旧暖得很。挽阳有些贪恋这份温暖,从身到心地将他诱引过去。他本能地又往他脖颈间凑了凑,轻柔的气息从流平的耳后,拂过他的颈间,他没忍住轻颤了下。
“怎么了?”挽阳心下啧啧称奇,他趴着看不见流平的神情,只叹道这么冷的地儿,他竟还将耳尖给热红了。
流平缓了半天,才应道:“没事。”
他们出了那一方地界,盘算着距离,应当已经脱离了危险范围。这会,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好在这地方背着风,所以雪积的也不算太厚,挽阳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去岁那个洞口。
流平把人放下,勒令他在旁边站着不准动,随后将洞口的积雪中间理干净,却没处理完全,空出洞门来方便出行,其余的还能帮忙挡点风。
挽阳感觉自己像个大爷一样被人伺候着,偏生大爷本人还不敢反抗。他们素昧平生,却相处得极其自然,像是经年的老友般,唇边笑意更深,感觉还不错。
这地方荒成这样,也不能指望有什么枯枝烂叶能生点火,流平刚想出声,转头就见这病秧子不知从何处拿出一簇柴火,虽然量不多,但也足够捱到天明。
“……你这,哪来的?”流平面露惊奇。
“自己带的。”挽阳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上了火,见流平一脸懵,笑道:“头年挨了冻,这几回便长了些心眼。
“你往哪放的?我怎么一点没察觉到?”流平走过来,顺手将腰间那栅栏脱下,坐到了他身旁。
挽阳把旁边那个类似包袱,但又不像包袱一样的东西拿过来,道:“此物乃囊,可容众物,有子母双枢为链,外系双带,可置于肩。”
流平接过来,观察了会,叹道:“确是好物。”
又问道:“是你所制?”
“惭愧,小伎俩而已。”挽阳笑道。
流平又叹道:“你这巧思,去那科举专试上考个工部来玩玩都绰绰有余,为何偏生跑到这地方来寻死?”
科举一事,古来有之,原是不分寒门世家,选贤举能广开言路的一道正途,可前朝历经世家权重,官宦秩序崩坏,后发起改革,一改科举老旧守成,将科举的结构分成了三轮。
三轮分一年三季度而施,春文试,秋武试,冬专试。
前二者好理解,不过循古制遵一文一武,而这后者,便是这场改革的核心。
所谓专试,顾名思义,求的便是一技之长。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所要求的一技之长,甚至比文武举还要苛刻。
用百姓的话来讲,这能来参加专试的考生,就算这一技之长是切菜,那也一定比那些所谓酒楼饭馆的大厨切的齐整漂亮。
可见其高华之处。
原前朝覆灭后,这前朝留下来的制度本该被废除,可听说是宫中大内上谏言书,列举新科举益处三卷有余,才保全了这项惠民兴国之制。
挽阳闻言,眸色黯了些,未曾言语。
流平见他这神情,狭眸微眯,左臂撑着脑袋,眼波在挽阳身上打着转,像是想要看出,他为何而沉默。
“也不是什么大事,”半晌后,挽阳轻声道:“家里有些渊源,多有不便罢。”
他笑得温和,但白皙长指那一颤,没有躲过流平的眼睛。
许是此夜炭火晕了头,意识朦胧间,流平突然就生出了几分交心的念头。鬼使神差地,他就伸出手去,揉了揉挽阳那理得一丝不苟的高冠,笑道:“既然不是大事,那便多笑笑啊。”
挽阳偏头看他。
少年是一眼惊艳的长相,笑得肆意又张扬,眉目间全然没有一丝愁云,像是这冰冻三尺的雪原,都未能将他心中之火熄去半分。
他看得有些出神,旋即莫名其妙,又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公子从何而来?”
流平动作微顿。
挽阳回神,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虽相处甚欢,但毕竟交情尚浅,问这般偏私的话,倒显得他有些不知好歹了,他慌忙道:“抱歉——”
话音未落,便被流平截了去,他盯着挽阳,突然笑了下,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戏谑:“我,是来杀你的。”
顿时,万籁无声,只有身边噼里啪啦正燃得旺盛的火苗在叫嚣。流平的手还搭在挽阳肩上,一错不错地看他。
“公,公子,你……”挽阳的脑子像是被这话炸成了一团脑浆,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流平见他这样,没忍住笑出了声:“你怕什么?我也一直没说过我是来历什么练的啊。”
挽阳难得挤出一小块完整的脑子,费劲地回想了下,似乎流平确实也没说过,只不过他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到那去的都是来历练的。
“本来想杀的,但后来……”流平看了他一眼:“突然就不想杀了。”
没忍心。
长得太美了,下不去手。
“为什么?”挽阳终于冷静下来,盯着他若有所思道:“你来杀我,我们有仇怨吗?”
“没有。”流平偏头看他,见这家伙满目澄澈,竟真是在认真思考往日是否积怨。他没忍住,又上手往人脸上捏了几把。
挽阳闪躲不及:“……”
“我与你无冤无仇,但我个杀手,接的任务是来杀你……望尘阁听过吗?”
挽阳皱眉道:“听师父提过……”
他心下恍然,原来是杀手。
“那你为何要告诉我……你是来杀我的?”
流平乐了,盯着他笑道:“我本来就是来杀你的,与其以后让你自己发现了误会,倒不如先告诉你的好。”
“毕竟我主动告诉你,和你自己发现,那可是两码事。”
旋即又眼神兴味地打量着他,问道:“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
挽阳心下无语,他又不傻,如果真想杀他,这一路上多少机会早就动手了,何必要遭老罪又跳又背的,给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之后动手。
他瞪了流平一眼,显然是有些不满这人将他当傻子的行为。
“不错,还有点脑子。”流平眼里笑意更深了些。
不过,接任务之前,他可看过主顾的单子。虽然来请杀手的,必定是假借他人之手下单,可望尘阁消息网四通八达,对来路不明的单子向来不加理睬,就是为了防日后东窗事发、祸水东引。
虽然下单的是个江湖之人,可顺藤摸瓜下去,他也探得那背后最大的主顾,是那皇宫里的人。
而且还是那几个皇子中的一个。
流平眼中兴味更浓了些,一个偏居苦北的少年,为何会碍着那宫中皇子的眼,不惜下重金,请动江湖第一杀手的他,也要将他铲除?
那皇子做事确实稳妥,任务交到流平手里,完成不过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也可惜,他交给的是流平。
杀与不杀,想与不想,不过都是他一念间的事。
流平无所谓,转而又一脸喟叹地盯着眼前这家伙几乎完美的侧脸,活脱脱登徒子的模样,愈发觉得自己这手下不得。
大不了让望尘阁那老头多赔点钱。
“我可提醒你啊,真正要杀你的人可不简单。”流平的手指极其不老实地,夹起挽阳颊边垂落的发丝把玩。
挽阳没搭理他,他心思不重,肠子又直,习惯了遇招拆招。虽然前路多了些危险的未知,他也未曾有多惧怕。
只是不知怎的,他此刻心里有几分莫名的不安。
石溪村。
日未落梢头,却将栖落枯枝的鸟雀给惊得四处慌飞。
称不上村门的村口破落不堪,一着甲军官捏着鼻头,止不住嫌弃地冲身旁轿辇中的人轻声道:“王爷,这地鸟不拉屎的,真的有人在吗?”
轿中人嗤笑了声,声音有些尖细,像是玄铁相割那刺耳的声音,缓缓言道:“本王砸了黄金千两,才从不栖堂那群狗奴才嘴里抠出的消息,若是不准,本王便请旨,让父皇将它给灭了。”
不过是告状而已,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那军官是个当狗的好手,掐着媚声附和道:“王爷威武。”
村中这会人不多,大多出门觅食去了,村中留守的皆为妇孺鳏寡,屋外动静大,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养出的人也心性简单,见来的人声势浩大,都跑到屋前凑热闹去了。
只是那军官凶神恶煞的很,刚见着人,就将腰间弯刀抽出,左右环视后,选中了个离得最近,没来得及跑掉的妇人,将刀架在她脖颈上,恶狠狠地开口道:“说,那死阉人在哪里?”
那妇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这会早已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开口道:“什,什么阉人?”
旁边的三岁孩童见娘亲被人挟持,哇的一下便哭出了声。
那军官以为她有意掩饰,猛地一抬腿,直往她小腹上重重地踹了一脚,威胁道:“你敢不说实话?”
那妇人被踹得疼痛难忍,一时哭声更凄厉了些:“大人!妾身祖辈都居于此地,从未见过——”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村中人口简单,要说这外来的,便只有那一户人家。
那军官见她话音一止,便是再头脑简单也能看出来有事,旋即又补了一脚狠的:“给老子说!”
“真,真的没有啊大人!”
那夫人疼得眼冒金星,却死咬着没将人供出来。村民淳朴,性情良善,做不来出卖构陷这般腌臜事。她尚且年轻些,更能忍些,看这来者不善,若是老叟被他们发现了,怕是比她更难捱过去。
绝对不能说。
那军官见她还死撑着,回头看了眼轿子,萧霄神情淡漠地端坐轿中,见他看来,无所谓地抬了抬下巴,那军官便捏着手中刀,狞笑着直直往下劈去。
“啊——”
“住手!”
那军官肥头大耳的,这么大个人,连准头都找不到,只是一身蛮力震天,将一旁的石板地都劈裂了开。
那妇人听到声音,猛地一转头,见老叟站在不远处,正看着这边,她慌忙道:“老翁!赶紧走!他们来找你的!”
老叟见这妇人,自己命悬一线,却还想为他争一线生机,他眸光柔和地安慰她:“孩子,多谢了。”
旋即眼风一转,看向了那道衣着奢靡的身影,脸颊微陷,目下发黑,一看便是纵欲过度,这冰天寒地的,却不三不四地摇着把破纸扇,笑得一脸猥琐,看着这边。
老叟盯着他那倒胃口的脸,淡声道:“我就在这,莫伤无辜。”
萧霄看着他,似是笑了下,挥挥手,让人退了回来。
“孩子,快走。”老叟偏头去看着那妇人,语气中多了几分严厉:“带着举家,向北去,莫要再回来了。”
“可您——”
“快走!”老叟几乎是吼了出来。
妇人无可奈何,忙抱起门檐下哭得肝肠寸断的婴孩,三步一回头地往外跑去。
“哈——”萧霄拍了拍手,奸笑道:“不愧是前朝皇帝座下的头号狗腿子,这号令野狗的本事,倒是不减当年啊……”
老叟冷眼盯着他,没有应声。
“闹剧也看够了。”萧霄骤然沉下声来,身后的军队也应声持械。
“把那杂种,给本王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