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好吧,算你厉害,算你有方法。”果然,薄宁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在他职业操守允许、保住自己饭碗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让了步:“但是有没有那种,能处理一下面部的方法?比如打个码之类的,你是学画画的,你比我了解。”
“这个不难。”借着生病,后面的拍摄可以全部推后,孔奇可以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上。
薄宁一边快速联系起办展的关系,力求最快速度把展览落地,反正只是为了钓何瑛归出现,用不着弄得多精致。一边继续联系人在城市内留意着何瑛归的身影。
夜晚,孔奇翻出自己家储物室里的画材。
他有四五年没动过笔了,面壁已久的那幅画,其实是十几张八开小画拼在一起凑出来的,拆开巨大的画框,里面已经有些泛黄的纸张掉了出来,七零八碎,铺了一地。
即便是在画里,直面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也还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孔奇思索着,随手捡了其中的一张,钉在了画板上。该画点什么呢?
他不知道,太久没抬笔了,看着自己握笔的手,都有种陌生的感觉。
但为了找人,他必须尽快动笔。
回想着过去,试图从记忆里找出一个合适的符号,放进画面。
画什么才能让你明白我的心呢,何瑛归?
……
你会来吗?
开展的第一天,孔奇担忧一刻不停,恨不能自己出面,心急如焚地躺在床上看着展厅里的监控,不时一两声咳嗽,听得人心里跟着发闷发痒。
“你也休息休息吧,谁家好人能扛得住这么折腾,你眼睛现在肿得像被蜜蜂蛰了一样,别真给自己整成瞎子了。”薄宁端着药和温水上了楼,一进卧室就看到孔奇半死不活的样子,心里一股火。
“他会来吗?”
“我怎么知道?”
薄宁翻了好几个白眼,拿着手机,眼睛一秒不离屏幕的人完全不在乎。
“我不想就这样干等着,咱就没什么别的方法了吗?”终于离开了一瞬,提的又是这种老大难的问题。
“考虑到他不一定有手机,我已经雇了一大批放假的学生,连郊区都没放过,现在在到处派传单、送票了。”
从今早开始,展厅里络绎不绝,想来是最原始的手段往往最见效。
孔奇根本没想自己身体速写满天飞的事:“发了多少张?”
“第一批发下去的有五千张票,传单要更多一点。我是托了一个画家朋友,把你那幅混进了他最近的群展,本来就是策划了快一年的大展,宣传满天飞。何瑛归只要不是瞎子,还在城市里活动,他肯定能看到。”
“我真不能去现场吗?”
“在你养好病之前,不能。”
“我感觉我真快好了,今天还能自己下楼去接外卖呢。”孔奇放下手机,为了说服薄宁,伸出一只白嫩嫩的手来:“我现在也有劲儿多了,真的,不信你跟我掰手腕,我肯定赢的。”
薄宁不吃他这套,还一顺手,无情地趁机拿走了他的手机:“你自己听听你那个指甲划黑板一样的嗓子,这都病了快十天了,你要是一早听话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没准早就活蹦乱跳的,想怎么找人怎么找人,没人管得了你。”
“我求你了,薄部长,薄哥哥,薄大善人,你就让我去吧,我在床上呆着,我也睡不着啊,那破本子我都快翻烂了,”孔奇除了装可怜,还有一招撒泼打滚,拽紧了薄宁的衣角,死不放手,苦苦哀嚎:“求求你了,公司不是有规定吗?经纪人要照顾负责艺人身心健康,尽可能满足艺人合理要求,我就是想去看看展,这不过分吧?好哥哥,好部长!我这么多年任劳任怨,给你打拼出半壁江山……”
薄宁只以一个白眼回应了他的无赖,任他怎么折腾也不好使,板着个脸:“公司还规定了经纪人在必要情况下可以管制艺人的手机、电脑等通讯设备及社交媒体账号。这些我全部没收,代为保管了。”
“别呀,好哥哥,我要是突发恶疾,没有手机怎么求救?”
“你这不是有座机么,楼下也有。”薄宁对着床头柜抬了抬下巴,上面除了快见底的香氛,还有一个老式座机:“在你病好之前,哪都不许去,一日三餐我来给你做,找人的事儿我这几天替你盯着,你老老实实在家,睡不着就闭目养神!”
语气不容置疑地一番警告后,一把就从他手里抢回了自己西装的一角,略带嫌弃地抚平了上面的褶皱,起身出门,干脆利落,根本没再给他折腾的机会。
孔奇费了好大劲才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落地窗边时,薄宁已经除了他家一楼的小院,黑色商务车就停在院门口,上车前,还冲着二楼卧室窗内虚弱的孔奇,摇了摇手机。
看口型,还说了句“早日康复”。
孔奇急得牙痒痒,跌回在床上翻来覆去,无可奈何,又拿起那个速写本。
布制的封皮已经磨破了边,记录着何瑛归一路乘船而来的历程。
看着亚麻色的封面,孔奇费劲了力气,也没能再翻开。抱在怀里,手指摩挲在上面,是那种钝钝的布制品手感。
接连好几天孔奇都没正经睡过觉了,熬到脱力就入睡,有一点动静就醒来。
闻着这上面那海腥味混着铅笔的炭味,有点发腻的味道,他难得有意识地,缓缓入睡。
然后,在七年前醒来。
清晨,山间鸟鸣。
孔奇刚睁开的眼被一阵刺目的阳光逼着又阖上。
怀里的人不见了。
正当他手忙脚乱地套上外套,拿起手机,一边拨电话给何瑛归,一边赶忙向外奔走时,门铃响了。
快步上前,打开门,看到是何瑛归。
“你去哪了?”他努力隐藏着语气中的担心。
“外面早上的空气很好,我去跑了一圈步,又买了四个包子,回市区还有一段路程,吃点东西再走?”何瑛归看到了他上下错位的扣子,却没说什么,侧身通过站两个人就格外狭窄的玄关,挤进了房间,坐在被子一团杂乱的床边,面对着另一张整洁的空床。
“行,还得辛苦你开车回去。”孔奇关上门回身,走到他的身边坐下。
“没关系。”何瑛归分了包子给他。
就这么静静啃着包子,孔奇心里的那口气不论如何也松懈不了。
如果不是看到那双本就狭长的凤目哭到彻底肿成了一条缝,孔奇恐怕要以为,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大脑缺氧后的错觉。
那种身体倒置后大脑充血的感觉渐渐褪去,人会有种重新脚踩在地上、分得清左右的解脱感,两人一言不发地吃完了包子,收拾好了东西,退房,走去停车场。
一路上小鸟叽叽喳喳,格外喧闹。
几只鸟凑成一堆,不知道在聊什么没营养的闲天,烦人得很。
何瑛归在后备箱放好东西才上车,孔奇在给薄宁传消息,事关工作,薄宁回了个电话来。
关掉了车载蓝牙,调低了导航的音量,只听得到电话中的对话。
“嗯,我想好了,五年的合同我是ok的。”
薄宁的声音,何瑛归不大听得清。
一阵缜密思考地点头和“嗯嗯”后,孔奇又道:“我估计还得……一两个小时到市区,要不我中午去公司找你?”
“……”那边讲了一大串。
“嗯,也行,你回来了联系我吧,我没回老家,还有两个拍摄没跑完,估计要在B市过年……没事,我在朋友家里,你不用担心。”
何瑛归眼神晃动,左右扫了两眼后视镜,不明阴晴。
“好,好,你先忙,之后联系。”
挂了电话,孔奇长出一口气,看了一眼在开车的何瑛归,欲言又止。
车里太安静了,没有那些何瑛归常听的拉美小曲儿。
开在高速路上,又不好摇下车窗。
就这样带着淡淡窒息感的静默着,像还在蹦极的台子上没下来,胸腔里灌满了水一样闷。
那天之后,一切都回到了以前,原本的样子。
他还是会带何瑛归看展,也会提前做好功课,不时出一两个问题,做个宽容而严谨的老师,像以前一样。
何瑛归还是会送他去工作,在停车场里,把速写夹放方向盘上,炭笔在车里“梭梭”作响,有时还会听点探戈的舞曲,或者别的什么,像以前一样。
回程路上由他来修改和写下点评,像以前一样。
什么都没变,吃饭,画画,拍摄,入夜就互道晚安,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睡觉。
天气是一天天转寒了,临近年关,B市才像进了冬天,但他们两个什么都没变。
他还是喜欢何瑛归。
他还是不懂何瑛归。
直到一天,还是和以前一样,他把改好的速写夹挂在何瑛归的画架上:“修改意见我写在你画的背面了,这次的形体不错,之后要注意一下构图,尤其是多个形象共同组合的画面里。”
何瑛归在厨房里,拧了半天的瓶盖没拧开。
孔奇走上前来,从面部代偿到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的何瑛归手里拿过柿子汁的瓶子。
和以前一样,轻松打开,放回了吧台。
“画你慢慢改,素描可以等到年后再给我看。我明早有拍摄,薄宁会来接我,你也早点休息。那,晚安。”孔奇向他笑笑,转身要走,又回来:“对了,薄宁说今年他弟弟会回来,还有他弟弟对象的一大家子,还有不少别的什么人……反正多我一个不多,我打算去他家过年。”
“好。”
“嗯,你画可以拍给我,或者等我年后回来再看,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随时给我发消息。”孔奇说完,抿着嘴对他点了点头:“新年快乐,晚安。”
何瑛归定在原地,看着他走向楼梯的背影,幽幽开口:“孔奇,你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