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重叠》 第1章 第一章 B市,CDB 中央商务区 顶奢上新,大牌云集。 摄影棚后台的休息室内,孔奇面容姣好,脸上挂着夸张彩虹妆面,却完全可以驾驭,焦急地向刚走进来的经纪人抛出一连串问题:“怎么样?有消息了吗,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我已经派人去扩大范围找了,你在那个本子上有看出什么线索吗?他写了那么多,总会提到一些他之后的打算、去向吧?”回话的是薄宁,他压低声量,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问:“孔奇,我理解你担心和着急,但这会不会是有人借当年的事恶作剧?你确定这是他的笔迹吗?” 这字体,孔奇这辈子都忘不了,更何况中间还穿插着不少速写,字迹尚且有模仿的可能,但绘画风格,尤其是成熟的画家,凭孔奇当年省状元考进B省省立美术学院的功底,一眼就能看出是何瑛归的风格。 再说了……这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 烦躁地叹了口气,孔奇想伸手抓自己的头发,却被化妆师及时拦下这一危险的举动,无奈,孔奇语气急躁地对薄宁道:“他在本子里写,来B市,就是要把画买回来,烧掉,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什么画?” 孔奇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一双深邃如海的眼,很不客气地对着薄宁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心道:还能有哪副,画老子身体的那副! 四下全是工作人员,孔奇咬了咬自己丰满的红唇,实在不好发作。好在薄宁立马心领神会:“可是那画现在不是……” 当年舆论风波一过,公司就安排了匿名收藏者,去将它买了回来,现在就在孔奇家的储存室里面壁呢。 “是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着急找人!” “这画在外面只流过两手,上一任买家的联系方式我还有,等下我去问问看。” “辛苦了薄大首席,弟弟的人生幸福就捏在你手里了。”孔奇要是不赔不起天价的违约金,真恨不得这破片子不拍了!自己亲自在城市里挨家挨户地按门铃敲门找人。 薄宁领命,作为经纪人,也作为孔奇的好哥们,他当然得卖力气,发动了自己在业内积累的全部人脉,掘地三尺,挖也要把何瑛归挖出来。 晚上拍摄结束,孔奇上了薄宁的保姆车。 “我联系过了,上一任买家说愿意配合我们,有了消息第一时间转达。”薄宁坐在副驾驶上,说出了这两天以来唯一的好消息。 孔奇沉默着,伸手拍了拍副驾驶上,薄宁的肩。 他随身带着那个本子,里面除了开头几页是风景,孔奇在网上比对过,确定了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知道,那是何瑛归认识自己之前生活的地方。 看样子,何瑛归和自己分开后又回去生活了一段时间,在那里画了一阵子画。之后的每页都标注着日期,密密麻麻的全是何瑛归的自白,有几幅画得很仓促的速写穿插其中。 “晚上如果实在睡不着,我可以留下来陪你,也别再哭了,上镜的状态不好,你安心工作,我们会努力找人的。”薄宁知道自己这话说了相当于没说,换做任何人,面对消失多年,突然出现,留下这么个本子,又消失,简直是折磨。 孔奇还是没说话,在后面打开了车顶的灯,指腹摩挲在粗糙的纸面上,他太久没画画了,熟悉的摩擦声,两个昼夜,他不眠不休,反反复复阅读了太多遍这些文字。 从后视镜里看到孔奇这副样子,薄宁也无能为力,再重的话他说不出口,好在这几天孔奇还能顶着两个熊猫眼,坚持着跑通告。不过也不奇怪,毕竟这是孔奇自己选择的,发自内心热爱的事业。 一道道昏黄的光影快速流过车内,车过了隧道,便跨过了城市的边界。 何瑛归是半夜把本子丢在他家院子之后跑路的,孔奇大清早一捡到后,立即去查了安保监控,只拍到一个模糊的头顶,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来,怎么精准找到监控死角,之后又到底去了哪。 “只有上一任买家知道现在这画在谁手里,所以我们基本可以确定,他肯定不知道画在你手里。再之前的买家,也就是在画展上拍下这幅画的人,我们也委托上一任买家去帮我们联系了,明天应该会给我们回话。”薄宁一路上,也思索着:“在这之前,他应该都不会离开B市。” 孔奇并不担心何瑛归会自己主动离开B市。 他更担心的是,何瑛归在本子里多次提到的,有拉美方面的人为求斩草除根,正在秘密搜捕。 倘若他们先自己一步找到何瑛归,那么届时使用伪造身份的他必然要回到阿根廷,届时孔奇再想找人、保人,恐怕也鞭长莫及,只能空谈。 本子里的内容,孔奇这两天读了太多太多遍。 那完全是一个,仅凭文字,他无法想象出的世界。 与何瑛归笔下的一幅幅城市剪影,也完全对不上号。 他们好像生活在世界的AB两面,身处B面的何瑛归,用他教的笔画,绘制着自己眼中的A面。 当年那个比自己大三岁,完全没基础却进了全国顶尖美院的学弟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明明暗恋自己,可自己主动袒露心胸表白时却频频犹豫? 以及究竟为了什么,三年前,何瑛归毕业,自己事业蒸蒸日上,一切都要步入正轨的时候,却骤然跟自己提了分手? 消失的三年,只活跃在画展的三年,何瑛归到底在做什么? 孔奇当晚回到家,怀揣着从天而降的沉重答案,又是坐立难安的一夜。 一连三天,先是疑惑,次日是急切,随后是痛苦。 是的,有的时候清楚的了解,比糊里糊涂,还要让人痛苦。 直到大脑无法再承受任何思考,这些纷杂的信息混成了一团,孔奇半昏半睡地,在客厅的地毯上晕了过去。 梦里,他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冬天。 他对何瑛归表白的那天。 傍晚,顺着山谷的步道下来,孔奇还是有种头重脚轻的失重感。 恐怕还得花点时间,全身的血液才能从头顶缓缓向下,回到自己本该在的位置。 走过一个山边的转弯,一阵清风吹来,闭上双目,张开双臂,硬上这股凉意,孔奇清醒了不少,对着一直沉默的何瑛归问:“怎么突然想玩这个,大冬天的,来蹦极?” “你最近在纠结的事。”何瑛归说得不明不白。 “什么?”孔奇手在胸口不停地揉搓着缓缓打圈,下来有一阵子了,总感觉喘不上气来。 “如果刚才在上面,安全绳断了,我们丧命于此,你会因为没能完成哪个而遗憾,没能继续画画,还是做模特?” 好问题。 他问得认真,孔奇不知是眩晕感还未完全褪去,大脑无法思考,还是真的得花那么久的时间去琢磨。 过了好一阵子,穿过一段林荫,又拐过一个弯道,眼前豁然开朗。 “如果刚才真的要死在这里了,我有两件事想做哎。” “嗯哼?” “这段时间拍摄,有人喜欢我的照片、我的构思,我很开心,因为这是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把自己的审美传递给别人,虽然距离引领潮流还远,但我觉得可以带动一些人认同我所爱的,这很好。”孔奇先回答了二选一的问题。 至于画画,从考进全国顶尖的B省省立美术学院那天起,他完成了父母亲朋的心愿,也没辜负恩师的教导,自然也就没什么可遗憾了。 “还有一件事呢?” 远山层层叠叠,青黛色渐去渐远。 即便是冬季,气候温和的B市,也保留着一份盎然的生命力。 “何瑛归。”孔奇驻足,也叫住了他。 何瑛归回首,四目相对的瞬间,又是一阵簌簌的风。 孔奇没有片刻犹豫,直白地袒露了心意:“我喜欢你。” 向前一步,便到了何瑛归的面前。两人间的距离甚至不够山风穿过,孔奇微微颔首,轻柔地吻上了他的唇。 何瑛归先是一怔,随后,双手攀上了孔奇的颈,发疯般回应着。 他们就在无人的山谷步道上,在冬季落日前的余温中。 阳光落在孔奇额前的发上,映射出明黄色的光。 他抬眼看着,被那光刺得眼球一阵剧痛,就这样红了眼眶。 “你也喜欢我,对吗?”孔奇眼睛还是那样,亮亮的。 “我……” 后面的“喜欢”呼之欲出,可就那样卡在了嘴边。 就这样静静等待着,他的爱人,孔奇像对待一个痴痴学语的稚童一样耐心。 何瑛归却只能低头回避着他如炬的目光,控制着不让泪水决堤:“……对不起。” 没给孔奇反应的时间,何瑛归带着一点不舍,却也决绝,松开了环抱着他脖子的双臂,转身向山下的酒店跑去。 阵阵凉意袭来,留在原地的孔奇回过神来时,天已渐阴。 为什么? 难道他感受到的喜欢、爱,都是自以为的?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又拒绝? 一路思索,孔奇不明白。 回房间时,何瑛归在里侧的床上,背对着自己,没有反应,似已入睡。 放下包和外套,试探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没有回应。 轻步走到何瑛归的床边,用指尖,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发际。 依然是寂静一片。 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后,他撤回了手。 房间里的氛围太压抑了,这种安静让他不能呼吸。 脚步声很小,伴随着衣服面料摩挲的一点响声,渐渐走向房间门口。 门锁打开,门锁落定。 “咯噔——” 何瑛归听到这声后,缓缓睁开了眼。 酸涩,一片猩红。 他侧撑着坐起身来,望向窗外,落日余晖尚在。 “我们聊聊。”孔奇的声音从背后的门口处传来,惊了他一跳。 孔奇没走! 没作解释,孔奇径直坐到了他的床边,开门见山:“你喜欢我,对吧。” “我不喜欢——”何瑛归犹豫片刻,才刚开口,就被打断。 “你喜欢我。”孔奇笃定:“刚才你没躲,还回应我,你说不喜欢我,我不信。” “对不起。”除此之外,被拆穿的何瑛归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为什么道歉?”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第2章 第二章 “你喜欢我,对吗?”孔奇再次确认。 这很重要吗? 何瑛归再次看向孔奇,从他的眼神里看到的是:这很重要。 于是便鼓起勇气,答:“我喜欢你。” 可是,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为什么不能跟我在一起,又是因为,一些什么不能说的原因?” “嗯。”何瑛归眼神中有种遥远的阻隔,实在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带着这份隐秘的悲哀,又讲了一遍:“对不起。” “你喜欢我,但是因为这个不能说的原因,不能跟我在一起。”孔奇深呼吸,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平静,又重复了一遍:“是这样吗?” 他憋屈得要死。 又是这该死的不能说。 何瑛归被问得低下了头,面部克制着,可还是有泪水从他眼睑处滴了下来,哽咽着,回答了他的话:“是的,对不起。” 只有一滴,落在洁白的床上,却还是没逃过孔奇的视线。 外面天彻底黑了,房间里的灯没开。 孔奇伸出手来,抬起了他低到快要藏进胸口的脸,珠宝般闪烁的双眼在他脸上扫视着,心疼之意溢于言表:“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何瑛归,我很开心你能坦诚地告诉我你喜欢我。如果是因为什么实在没办法的原因,我们没法在一起,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为此道歉,哪怕没有结果,哪怕不能在一起。你喜欢我,我很开心,我的感情得到了回应,我知道你喜欢我,这就……足够了。” 他的宽容和温柔,才是真正的利刃。 一只温热的手指擦去了何瑛归脸上冰凉的液体,可泪如雨下,到最后,他泣不成声:“你应该恨我的,孔奇……” 为什么开心? 被喜欢的人拒绝,不应该悲伤、愤怒、怨恨和痛苦吗? 为什么你永远这么平静? 为什么你永远是那个去原谅的人? 凭什么…… 孔奇永远都猜不到何瑛归的想法,只知道将哭到颤抖的人拥入怀中,用有力的双臂环抱着他,依旧是那么宽和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日子一天天过去,何瑛归的板寸现在也长了起来,硬硬的,有点扎手,像刺猬。 一片漆黑的房间中,月色朦胧,幽暗的光透过窗,照亮了两人相拥的剪影。 没有钟表的时候,时间的流逝全凭人心。 过了很久很久,何瑛归平复下来一些,抬起了埋在孔奇颈窝的头,一双肿胀的眼,向上望着,冷不丁地问:“喜欢一个人,会想占有他吗?” 孔奇不明他的用意,缓缓收回自己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以至于有些僵硬的手。 “即便没法在一起,如果可以……做,你会开心吗?” 这是什么问题? 何瑛归,你到底在想什么? 孔奇蹙起了疑惑的眉头,试图从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看出他的想法。 可惜根本看不出任何东西,那是一片无浪的海。 见状,何瑛归直白,又小声地说:“我们,可以做。” 孔奇闻言,彻底怔在了原地。 不等孔奇反应,何瑛归伸出左手,向他的脖子探去,轻轻握住了他的颈后,闭上了眼。 不知是恐惧还是悲伤,眼皮不受控制地颤动着,带着还湿润的睫毛一起,在月光下,像沾了露水的蝴蝶。 感受到对方终于调整了呼吸,随后开始慢慢靠近自己,何瑛归的的右手攥紧了被子的一角。 他害怕。 不只是对即将发生的事。 他害怕孔奇今夜之后就会离开自己,他该如何面对重归黯淡的世界? 更怕今夜之后还要再面对孔奇。 今后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和孔奇相处呢? 装作若无其事吗? 尤其是,孔奇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与他十指相扣的瞬间。 心跳快到将要停跳,何瑛归紧闭着双眼,喉头滚动,努力消化着这份不安。 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孔奇的这份感情了。 依旧是温柔到能够杀死人的力度,孔奇柔软而饱满的唇。 却落在了他的额前。 只轻轻一下,蜻蜓点水,便快速撤离。 也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缓缓松开了他的手,顺手帮他整理了一下杂乱的头发,孔奇轻声道:“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语罢,起身要走。 何瑛归顾不得手腕上的剧痛,使尽全身力气,拽上孔奇的手,把他拉回了床上。 “哎!”猛地被按在床上的孔奇一阵惊呼:“何瑛归,你干什么!” 孔奇扭动着想挣脱出他的束缚,却被按住了双手,怕伤到何瑛归,他不敢放开了用蛮力反抗:“听话,你把我放开,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讲。” 何瑛归用了拼死的劲儿,跨骑在孔奇的身上,急躁地俯身向下吻去,躺在那的人双唇紧闭,没给任何回应。 可他不管不顾,顺着孔奇白净的颈部,一路亲吻,或者说是啃噬到他的肩窝,像饿急了的猎犬扑食一般 孔奇正焦急地酝酿着规劝,何瑛归却停在了那里。 一阵湿润。 又是一阵啜泣。 “你真的想做吗?”孔奇问。 答案是沉默,又过了一阵,整个人都脱力了一般的何瑛归又点了点头。 他的泪水流进孔奇的衣领,孔奇肩上冰冰凉。 “真的想做,为什么哭?” “对不起。”他又在道歉,他感觉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 “不要再道歉了。”孔奇只得再次抚上他失落的脑袋,柔声问:“何瑛归,什么是你真的想做的事情呢?” 如果今天就要死掉,有什么,是会让你感到遗憾的呢? …… 他想了很久。 久到如果这里有个时钟,上面的时针恐怕已经停转了。 孔奇永远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也没关系。 就这样承受着何瑛归几乎全部的重量,听着他时不时吸一下鼻子。 毛刺刺的头发扎在自己下巴上,有点痒。 世界都安静了,在等待一个答案。 “今天,可以抱着睡吗?”等来一个问题,何瑛归小心翼翼地问题。 “可以,但你不许再跟我说‘对不起’了。”说着,孔奇把他从自己身上挪到了身边,面对着自己,侧过身来,认真地把他环抱在怀里,又抬起手来给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珠:“何瑛归,我不懂你,为什么伤心,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拒绝我?但都没关系,我知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就这样,不在一起也没关系。明天天一亮,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画画,一起看展,一起出去玩。直到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在一起了,或许永远都没有这一天,那也还是没关系。我们互相喜欢,彼此心意相知,就足够了。” 孔奇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如一阵清泉流过,抚慰人心。 这实在是一番温柔的话,任谁来听到,都不免为之动容。 何瑛归听着,却绝望地闭上了眼。 眼泪已经流干了,再流就只有血了,心里的血。 他也应该知足的。 但或许这就是他灵魂里阴暗而贪婪的低劣本性,他想要占有。 他实在是一个卑劣的人,不知满足,肆虐成性,嗜血而野蛮,永远无法真正的平静。 内部的巨大匮缺让他永远处在渴求侵占的路上,除此之外,他的生命毫无意义。 所以他痛苦,孔奇幸福。 “睡吧。”幸福者布福音。 何瑛归思绪纷杂,但很快就沉沉睡去。 孔奇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不明白。 这一切,一团乱麻。 关于何瑛归的一切,他都不明白。 算了,何瑛归喜欢他,他也喜欢何瑛归。 足够了。 他头脑混乱,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薄宁的脸就在眼前:“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知道吗?” 又回到现实了吗? 当年的问题,此刻有了答案…… 吗? 孔奇头痛欲裂。 薄宁不知道他这些想法,一大早联系不上孔奇,他最近几天精神也高度紧张,赶忙跑来他家看看情况。 “抱歉,我……咳咳咳……”话还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像是呕吐物一样翻了上来,孔奇讲话带着浓重的鼻音:“不知道为什么,咳咳,昨天在这儿睡着了。” “废话,你这几天,晚上抱着那个破本子哭,白天一干就是九个、十个小时,身体不报废才怪。”薄宁没好气,可还是心疼他:“不行就休息,我去和品牌方谈延后两天,等你状态好点再补上。” “没事,就剩最后一套了,我能挺着。”孔奇忍着浑身的酸痛起来,嗓子干燥欲裂,喉咙里像是要起火,难受得整张脸都蹙在了一起:“我洗漱一下,马上来。” 轻伤不下火线,孔奇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工作起来不要命,薄宁看着他进了卫生间的背影踉踉跄跄,知道自己劝不住,只得尽到朋友的义务,进了厨房,为他烧了壶水,还差助理去买药和早饭送到影棚。 当一个人接连几日极度缺觉的时候,闪光灯简直如针刺在眼球上的酷刑一般,孔奇强撑着不让剧痛带来的眼泪流下来,顶过了一上午,结束了工作。 工作一结束,顾不得别的,薄宁亲自驾车,送孔奇回家。 “除了要找画,他还说没说别的,有什么要干的?”车上只有他们两人,薄宁直白地问。 “还说要跟我坦白以前的事。”孔奇整个人干得像是要脱水,心烦意乱,身心俱疲。 薄宁不解:“那他既然都已经找到你家了,为什么又走了?” 孔奇也不明白。 本子里是写了不少东西没错,可既然要坦白,不应该堂堂正正当着自己的面说吗,难道他就不想听听自己的想法? 这样一股脑把所有的答案都甩给自己,害得这边的大家人心惶惶,现在又把他折腾感冒了。 唉…… “那两个买家怎么说?” “第一任买家也说会帮我们留意了,不过现在还没什么消息。”所有人都在找,薄宁豁出去老脸,把能找的人都找了,能求的关系都求了。 薄宁也实在纳闷了,这何瑛归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躲过他无孔不入的搜寻? 回家的路总是这么漫长。 隧道里亮着黄色的灯,进了隧道,就模糊了白昼与黑夜。 在一片昏黄里,沉默也被拉长,在车里膨胀,直到人无法呼吸。 骤然白光入目,隧道结束。 “我知道怎么找到他了!”孔奇惊叫着开口,顾不得自己的破锣嗓子,一阵剧烈的咳嗽。 “怎么说?” “办画展!” “什么画展?”薄宁一下没反应过来,可下一秒,握着方向盘的他被孔奇的想法惊到粗口脱口而出:“你大爷的,疯了吧你!现在别说咱主动展出,就是别人来展出那画,那也是天大的公关事件了,搞不好咱这几年赚的钱都得赔进去!你自己想不开我不管,你可别害我,我才谈的涨薪!” 孔奇在副驾驶上,斜着眼看他情绪激动地说完这一大段,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开车的人余光扫到这那张俊脸,布满红血丝的眼球楚楚可怜,生病了略显苍白的脸,衬得他的唇血红。 就这么又安静地僵持了一会儿。 “这太疯狂了,你现在的身份,不能意气用事,多少人等着你,指望着你吃饭呢。就没有体面一点,不这么冒进的办法了吗?” 孔奇还是没说话,他现在沉默着故作可怜,胜过任何言语。 第3章 第三章 “好吧,好吧,算你厉害,算你有方法。”果然,薄宁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在他职业操守允许、保住自己饭碗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让了步:“但是有没有那种,能处理一下面部的方法?比如打个码之类的,你是学画画的,你比我了解。” “这个不难。”借着生病,后面的拍摄可以全部推后,孔奇可以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上。 薄宁一边快速联系起办展的关系,力求最快速度把展览落地,反正只是为了钓何瑛归出现,用不着弄得多精致。一边继续联系人在城市内留意着何瑛归的身影。 夜晚,孔奇翻出自己家储物室里的画材。 他有四五年没动过笔了,面壁已久的那幅画,其实是十几张八开小画拼在一起凑出来的,拆开巨大的画框,里面已经有些泛黄的纸张掉了出来,七零八碎,铺了一地。 即便是在画里,直面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也还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孔奇思索着,随手捡了其中的一张,钉在了画板上。该画点什么呢? 他不知道,太久没抬笔了,看着自己握笔的手,都有种陌生的感觉。 但为了找人,他必须尽快动笔。 回想着过去,试图从记忆里找出一个合适的符号,放进画面。 画什么才能让你明白我的心呢,何瑛归? …… 你会来吗? 开展的第一天,孔奇担忧一刻不停,恨不能自己出面,心急如焚地躺在床上看着展厅里的监控,不时一两声咳嗽,听得人心里跟着发闷发痒。 “你也休息休息吧,谁家好人能扛得住这么折腾,你眼睛现在肿得像被蜜蜂蛰了一样,别真给自己整成瞎子了。”薄宁端着药和温水上了楼,一进卧室就看到孔奇半死不活的样子,心里一股火。 “他会来吗?” “我怎么知道?” 薄宁翻了好几个白眼,拿着手机,眼睛一秒不离屏幕的人完全不在乎。 “我不想就这样干等着,咱就没什么别的方法了吗?”终于离开了一瞬,提的又是这种老大难的问题。 “考虑到他不一定有手机,我已经雇了一大批放假的学生,连郊区都没放过,现在在到处派传单、送票了。” 从今早开始,展厅里络绎不绝,想来是最原始的手段往往最见效。 孔奇根本没想自己身体速写满天飞的事:“发了多少张?” “第一批发下去的有五千张票,传单要更多一点。我是托了一个画家朋友,把你那幅混进了他最近的群展,本来就是策划了快一年的大展,宣传满天飞。何瑛归只要不是瞎子,还在城市里活动,他肯定能看到。” “我真不能去现场吗?” “在你养好病之前,不能。” “我感觉我真快好了,今天还能自己下楼去接外卖呢。”孔奇放下手机,为了说服薄宁,伸出一只白嫩嫩的手来:“我现在也有劲儿多了,真的,不信你跟我掰手腕,我肯定赢的。” 薄宁不吃他这套,还一顺手,无情地趁机拿走了他的手机:“你自己听听你那个指甲划黑板一样的嗓子,这都病了快十天了,你要是一早听话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没准早就活蹦乱跳的,想怎么找人怎么找人,没人管得了你。” “我求你了,薄部长,薄哥哥,薄大善人,你就让我去吧,我在床上呆着,我也睡不着啊,那破本子我都快翻烂了,”孔奇除了装可怜,还有一招撒泼打滚,拽紧了薄宁的衣角,死不放手,苦苦哀嚎:“求求你了,公司不是有规定吗?经纪人要照顾负责艺人身心健康,尽可能满足艺人合理要求,我就是想去看看展,这不过分吧?好哥哥,好部长!我这么多年任劳任怨,给你打拼出半壁江山……” 薄宁只以一个白眼回应了他的无赖,任他怎么折腾也不好使,板着个脸:“公司还规定了经纪人在必要情况下可以管制艺人的手机、电脑等通讯设备及社交媒体账号。这些我全部没收,代为保管了。” “别呀,好哥哥,我要是突发恶疾,没有手机怎么求救?” “你这不是有座机么,楼下也有。”薄宁对着床头柜抬了抬下巴,上面除了快见底的香氛,还有一个老式座机:“在你病好之前,哪都不许去,一日三餐我来给你做,找人的事儿我这几天替你盯着,你老老实实在家,睡不着就闭目养神!” 语气不容置疑地一番警告后,一把就从他手里抢回了自己西装的一角,略带嫌弃地抚平了上面的褶皱,起身出门,干脆利落,根本没再给他折腾的机会。 孔奇费了好大劲才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落地窗边时,薄宁已经除了他家一楼的小院,黑色商务车就停在院门口,上车前,还冲着二楼卧室窗内虚弱的孔奇,摇了摇手机。 看口型,还说了句“早日康复”。 孔奇急得牙痒痒,跌回在床上翻来覆去,无可奈何,又拿起那个速写本。 布制的封皮已经磨破了边,记录着何瑛归一路乘船而来的历程。 看着亚麻色的封面,孔奇费劲了力气,也没能再翻开。抱在怀里,手指摩挲在上面,是那种钝钝的布制品手感。 接连好几天孔奇都没正经睡过觉了,熬到脱力就入睡,有一点动静就醒来。 闻着这上面那海腥味混着铅笔的炭味,有点发腻的味道,他难得有意识地,缓缓入睡。 然后,在七年前醒来。 清晨,山间鸟鸣。 孔奇刚睁开的眼被一阵刺目的阳光逼着又阖上。 怀里的人不见了。 正当他手忙脚乱地套上外套,拿起手机,一边拨电话给何瑛归,一边赶忙向外奔走时,门铃响了。 快步上前,打开门,看到是何瑛归。 “你去哪了?”他努力隐藏着语气中的担心。 “外面早上的空气很好,我去跑了一圈步,又买了四个包子,回市区还有一段路程,吃点东西再走?”何瑛归看到了他上下错位的扣子,却没说什么,侧身通过站两个人就格外狭窄的玄关,挤进了房间,坐在被子一团杂乱的床边,面对着另一张整洁的空床。 “行,还得辛苦你开车回去。”孔奇关上门回身,走到他的身边坐下。 “没关系。”何瑛归分了包子给他。 就这么静静啃着包子,孔奇心里的那口气不论如何也松懈不了。 如果不是看到那双本就狭长的凤目哭到彻底肿成了一条缝,孔奇恐怕要以为,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大脑缺氧后的错觉。 那种身体倒置后大脑充血的感觉渐渐褪去,人会有种重新脚踩在地上、分得清左右的解脱感,两人一言不发地吃完了包子,收拾好了东西,退房,走去停车场。 一路上小鸟叽叽喳喳,格外喧闹。 几只鸟凑成一堆,不知道在聊什么没营养的闲天,烦人得很。 何瑛归在后备箱放好东西才上车,孔奇在给薄宁传消息,事关工作,薄宁回了个电话来。 关掉了车载蓝牙,调低了导航的音量,只听得到电话中的对话。 “嗯,我想好了,五年的合同我是ok的。” 薄宁的声音,何瑛归不大听得清。 一阵缜密思考地点头和“嗯嗯”后,孔奇又道:“我估计还得……一两个小时到市区,要不我中午去公司找你?” “……”那边讲了一大串。 “嗯,也行,你回来了联系我吧,我没回老家,还有两个拍摄没跑完,估计要在B市过年……没事,我在朋友家里,你不用担心。” 何瑛归眼神晃动,左右扫了两眼后视镜,不明阴晴。 “好,好,你先忙,之后联系。” 挂了电话,孔奇长出一口气,看了一眼在开车的何瑛归,欲言又止。 车里太安静了,没有那些何瑛归常听的拉美小曲儿。 开在高速路上,又不好摇下车窗。 就这样带着淡淡窒息感的静默着,像还在蹦极的台子上没下来,胸腔里灌满了水一样闷。 那天之后,一切都回到了以前,原本的样子。 他还是会带何瑛归看展,也会提前做好功课,不时出一两个问题,做个宽容而严谨的老师,像以前一样。 何瑛归还是会送他去工作,在停车场里,把速写夹放方向盘上,炭笔在车里“梭梭”作响,有时还会听点探戈的舞曲,或者别的什么,像以前一样。 回程路上由他来修改和写下点评,像以前一样。 什么都没变,吃饭,画画,拍摄,入夜就互道晚安,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睡觉。 天气是一天天转寒了,临近年关,B市才像进了冬天,但他们两个什么都没变。 他还是喜欢何瑛归。 他还是不懂何瑛归。 直到一天,还是和以前一样,他把改好的速写夹挂在何瑛归的画架上:“修改意见我写在你画的背面了,这次的形体不错,之后要注意一下构图,尤其是多个形象共同组合的画面里。” 何瑛归在厨房里,拧了半天的瓶盖没拧开。 孔奇走上前来,从面部代偿到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的何瑛归手里拿过柿子汁的瓶子。 和以前一样,轻松打开,放回了吧台。 “画你慢慢改,素描可以等到年后再给我看。我明早有拍摄,薄宁会来接我,你也早点休息。那,晚安。”孔奇向他笑笑,转身要走,又回来:“对了,薄宁说今年他弟弟会回来,还有他弟弟对象的一大家子,还有不少别的什么人……反正多我一个不多,我打算去他家过年。” “好。” “嗯,你画可以拍给我,或者等我年后回来再看,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随时给我发消息。”孔奇说完,抿着嘴对他点了点头:“新年快乐,晚安。” 何瑛归定在原地,看着他走向楼梯的背影,幽幽开口:“孔奇,你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