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CDB 中央商务区
顶奢上新,大牌云集。
摄影棚后台的休息室内,孔奇面容姣好,脸上挂着夸张彩虹妆面,却完全可以驾驭,焦急地向刚走进来的经纪人抛出一连串问题:“怎么样?有消息了吗,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我已经派人去扩大范围找了,你在那个本子上有看出什么线索吗?他写了那么多,总会提到一些他之后的打算、去向吧?”回话的是薄宁,他压低声量,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问:“孔奇,我理解你担心和着急,但这会不会是有人借当年的事恶作剧?你确定这是他的笔迹吗?”
这字体,孔奇这辈子都忘不了,更何况中间还穿插着不少速写,字迹尚且有模仿的可能,但绘画风格,尤其是成熟的画家,凭孔奇当年省状元考进B省省立美术学院的功底,一眼就能看出是何瑛归的风格。
再说了……这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
烦躁地叹了口气,孔奇想伸手抓自己的头发,却被化妆师及时拦下这一危险的举动,无奈,孔奇语气急躁地对薄宁道:“他在本子里写,来B市,就是要把画买回来,烧掉,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什么画?”
孔奇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一双深邃如海的眼,很不客气地对着薄宁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心道:还能有哪副,画老子身体的那副!
四下全是工作人员,孔奇咬了咬自己丰满的红唇,实在不好发作。好在薄宁立马心领神会:“可是那画现在不是……”
当年舆论风波一过,公司就安排了匿名收藏者,去将它买了回来,现在就在孔奇家的储存室里面壁呢。
“是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着急找人!”
“这画在外面只流过两手,上一任买家的联系方式我还有,等下我去问问看。”
“辛苦了薄大首席,弟弟的人生幸福就捏在你手里了。”孔奇要是不赔不起天价的违约金,真恨不得这破片子不拍了!自己亲自在城市里挨家挨户地按门铃敲门找人。
薄宁领命,作为经纪人,也作为孔奇的好哥们,他当然得卖力气,发动了自己在业内积累的全部人脉,掘地三尺,挖也要把何瑛归挖出来。
晚上拍摄结束,孔奇上了薄宁的保姆车。
“我联系过了,上一任买家说愿意配合我们,有了消息第一时间转达。”薄宁坐在副驾驶上,说出了这两天以来唯一的好消息。
孔奇沉默着,伸手拍了拍副驾驶上,薄宁的肩。
他随身带着那个本子,里面除了开头几页是风景,孔奇在网上比对过,确定了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知道,那是何瑛归认识自己之前生活的地方。
看样子,何瑛归和自己分开后又回去生活了一段时间,在那里画了一阵子画。之后的每页都标注着日期,密密麻麻的全是何瑛归的自白,有几幅画得很仓促的速写穿插其中。
“晚上如果实在睡不着,我可以留下来陪你,也别再哭了,上镜的状态不好,你安心工作,我们会努力找人的。”薄宁知道自己这话说了相当于没说,换做任何人,面对消失多年,突然出现,留下这么个本子,又消失,简直是折磨。
孔奇还是没说话,在后面打开了车顶的灯,指腹摩挲在粗糙的纸面上,他太久没画画了,熟悉的摩擦声,两个昼夜,他不眠不休,反反复复阅读了太多遍这些文字。
从后视镜里看到孔奇这副样子,薄宁也无能为力,再重的话他说不出口,好在这几天孔奇还能顶着两个熊猫眼,坚持着跑通告。不过也不奇怪,毕竟这是孔奇自己选择的,发自内心热爱的事业。
一道道昏黄的光影快速流过车内,车过了隧道,便跨过了城市的边界。
何瑛归是半夜把本子丢在他家院子之后跑路的,孔奇大清早一捡到后,立即去查了安保监控,只拍到一个模糊的头顶,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来,怎么精准找到监控死角,之后又到底去了哪。
“只有上一任买家知道现在这画在谁手里,所以我们基本可以确定,他肯定不知道画在你手里。再之前的买家,也就是在画展上拍下这幅画的人,我们也委托上一任买家去帮我们联系了,明天应该会给我们回话。”薄宁一路上,也思索着:“在这之前,他应该都不会离开B市。”
孔奇并不担心何瑛归会自己主动离开B市。
他更担心的是,何瑛归在本子里多次提到的,有拉美方面的人为求斩草除根,正在秘密搜捕。
倘若他们先自己一步找到何瑛归,那么届时使用伪造身份的他必然要回到阿根廷,届时孔奇再想找人、保人,恐怕也鞭长莫及,只能空谈。
本子里的内容,孔奇这两天读了太多太多遍。
那完全是一个,仅凭文字,他无法想象出的世界。
与何瑛归笔下的一幅幅城市剪影,也完全对不上号。
他们好像生活在世界的AB两面,身处B面的何瑛归,用他教的笔画,绘制着自己眼中的A面。
当年那个比自己大三岁,完全没基础却进了全国顶尖美院的学弟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明明暗恋自己,可自己主动袒露心胸表白时却频频犹豫?
以及究竟为了什么,三年前,何瑛归毕业,自己事业蒸蒸日上,一切都要步入正轨的时候,却骤然跟自己提了分手?
消失的三年,只活跃在画展的三年,何瑛归到底在做什么?
孔奇当晚回到家,怀揣着从天而降的沉重答案,又是坐立难安的一夜。
一连三天,先是疑惑,次日是急切,随后是痛苦。
是的,有的时候清楚的了解,比糊里糊涂,还要让人痛苦。
直到大脑无法再承受任何思考,这些纷杂的信息混成了一团,孔奇半昏半睡地,在客厅的地毯上晕了过去。
梦里,他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冬天。
他对何瑛归表白的那天。
傍晚,顺着山谷的步道下来,孔奇还是有种头重脚轻的失重感。
恐怕还得花点时间,全身的血液才能从头顶缓缓向下,回到自己本该在的位置。
走过一个山边的转弯,一阵清风吹来,闭上双目,张开双臂,硬上这股凉意,孔奇清醒了不少,对着一直沉默的何瑛归问:“怎么突然想玩这个,大冬天的,来蹦极?”
“你最近在纠结的事。”何瑛归说得不明不白。
“什么?”孔奇手在胸口不停地揉搓着缓缓打圈,下来有一阵子了,总感觉喘不上气来。
“如果刚才在上面,安全绳断了,我们丧命于此,你会因为没能完成哪个而遗憾,没能继续画画,还是做模特?”
好问题。
他问得认真,孔奇不知是眩晕感还未完全褪去,大脑无法思考,还是真的得花那么久的时间去琢磨。
过了好一阵子,穿过一段林荫,又拐过一个弯道,眼前豁然开朗。
“如果刚才真的要死在这里了,我有两件事想做哎。”
“嗯哼?”
“这段时间拍摄,有人喜欢我的照片、我的构思,我很开心,因为这是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把自己的审美传递给别人,虽然距离引领潮流还远,但我觉得可以带动一些人认同我所爱的,这很好。”孔奇先回答了二选一的问题。
至于画画,从考进全国顶尖的B省省立美术学院那天起,他完成了父母亲朋的心愿,也没辜负恩师的教导,自然也就没什么可遗憾了。
“还有一件事呢?”
远山层层叠叠,青黛色渐去渐远。
即便是冬季,气候温和的B市,也保留着一份盎然的生命力。
“何瑛归。”孔奇驻足,也叫住了他。
何瑛归回首,四目相对的瞬间,又是一阵簌簌的风。
孔奇没有片刻犹豫,直白地袒露了心意:“我喜欢你。”
向前一步,便到了何瑛归的面前。两人间的距离甚至不够山风穿过,孔奇微微颔首,轻柔地吻上了他的唇。
何瑛归先是一怔,随后,双手攀上了孔奇的颈,发疯般回应着。
他们就在无人的山谷步道上,在冬季落日前的余温中。
阳光落在孔奇额前的发上,映射出明黄色的光。
他抬眼看着,被那光刺得眼球一阵剧痛,就这样红了眼眶。
“你也喜欢我,对吗?”孔奇眼睛还是那样,亮亮的。
“我……”
后面的“喜欢”呼之欲出,可就那样卡在了嘴边。
就这样静静等待着,他的爱人,孔奇像对待一个痴痴学语的稚童一样耐心。
何瑛归却只能低头回避着他如炬的目光,控制着不让泪水决堤:“……对不起。”
没给孔奇反应的时间,何瑛归带着一点不舍,却也决绝,松开了环抱着他脖子的双臂,转身向山下的酒店跑去。
阵阵凉意袭来,留在原地的孔奇回过神来时,天已渐阴。
为什么?
难道他感受到的喜欢、爱,都是自以为的?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又拒绝?
一路思索,孔奇不明白。
回房间时,何瑛归在里侧的床上,背对着自己,没有反应,似已入睡。
放下包和外套,试探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没有回应。
轻步走到何瑛归的床边,用指尖,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发际。
依然是寂静一片。
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后,他撤回了手。
房间里的氛围太压抑了,这种安静让他不能呼吸。
脚步声很小,伴随着衣服面料摩挲的一点响声,渐渐走向房间门口。
门锁打开,门锁落定。
“咯噔——”
何瑛归听到这声后,缓缓睁开了眼。
酸涩,一片猩红。
他侧撑着坐起身来,望向窗外,落日余晖尚在。
“我们聊聊。”孔奇的声音从背后的门口处传来,惊了他一跳。
孔奇没走!
没作解释,孔奇径直坐到了他的床边,开门见山:“你喜欢我,对吧。”
“我不喜欢——”何瑛归犹豫片刻,才刚开口,就被打断。
“你喜欢我。”孔奇笃定:“刚才你没躲,还回应我,你说不喜欢我,我不信。”
“对不起。”除此之外,被拆穿的何瑛归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为什么道歉?”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