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由己带着火油重新回到地牢。
一夜过去,陈由己再次见到了章?,切口处的血液早已干涸,在地牢里显出棕黑色,露出的皮肤之上有暗紫的斑块。
陈由己心知这大概是看章?的最后一眼了。说到底,他如今已是一个死人,早没什么好看的了。
收回目光,将带来的火油“哗”一声尽数泼在了章?分离的身首之上,随即又从腰间荷包中取出火折子。吹了火折子,抛到章?身上。
明火甫一遇油便立刻熊熊燃烧。
陈由己站远了一些,眼见着澄黄火苗攀附上了木制牢门,她快步离开了地牢。离开时又刻意放轻了脚步,没有惊动地牢中被关押的人们。
地牢外日光大盛,然而血月城中的日光总是浸染了红色,再明亮也宛如黄昏时分的夕晖。宗主喜静,因此血月城中往往安静。
今时却是不同了。喧闹声响彻耳际。不绝的、层层叠叠的风将修炁者的话送入了陈由己耳中。
“那妖宗贼首在哪儿?”
“去正殿搜过了,现在还没找到他。”
“啧,这断指老妖素来诡诈奸猾,你说不会是知道我们要来,所以提前跑了吧?”
陈由己听到此处不由一哂,这断指老妖说的就是他们宗主吞月君了,他曾断过一指,至今这断指的地方仍如光秃秃的树桩。
她不再继续听,探手摸了一把黑灰,往自己脸上一抹。瞧了一眼自己早已备好换上的衣裙,这衣裙是被她放走的女人所留下的,又让陈由己用火燎过,边缘有焦黑的痕迹,陈由己勾唇一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她逆着风,那些所谓正道人士的话一波又一波传入陈由己的耳中——
“这血月贼首可真不是人呐,过去几近二十年里他不知道吸食了多少人的魂魄。”
“今天必得将他就地正法!”
“若他真跑了,怕是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性命落在他手里。”
“这么说来,他修炁的境界岂不是已经达到了……”
“怎么?你怕了?”
“这吸食人魂魄的宵小有何可惧,若他真的达到了潜显境,何须再吸食人的魂魄?”
“子方兄说的在理!”
随后传入陈由己耳中的是更远、更模糊的声音,可见这波人当下的议论陷入了沉默。
很快,陈由己又听到有人说:“可是几乎找遍了这血月宗,也还没见到这断指老妖啊。”
“玄真法师,你怎么看?”
法师?
陈由己心道:“今儿个还有秃驴来呢,她倒要看看这来的是头什么样的秃驴。”
她素来讨厌道貌岸然的秃驴。
之后的声音大概就是“玄真法师”在说话。秃驴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声音越来越近。
血月城中尽是雾蒙蒙的红色,从来不曾散去,这些名门正派的骄子也被笼罩在红色中。
当陈由己看到远处的人影向这边而来时,她脚下一绊,便一下子扑倒在地。
他们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入陈由己耳中:“子方兄,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人摔了?”
“是,我看似乎是个姑娘。莫不是被这断指老妖抓来的?”
一个戏谑的声音接踵而至:“子方兄你见到个姑娘就怜惜,觉得人家柔弱不能自胜,但这里是血月城,子方兄,我劝你还是小心为妙。”
“季春兄这是什么话?!若是路见不平,我等颍山子弟自当拔刀相助,在所不辞。岂能够缩手缩脚、畏葸不前?”
“子方兄说的有理,当然,季春兄说的也在理。”
“是,佩珩兄说的也在理。”听起来是“季春兄”散漫调侃的语调。
陈由己维持着倒地的姿势,正听得有趣,忽又听到一个平稳的声音问:“这位女施主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身体是否有恙?”
陈由己抬起头的时候,早已经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看了面前的和尚一眼,像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法师,奴被抓来这血月城中,据说会在三日之后被城主吸食魂魄。这几日都被关在地牢中,今日不知怎么的,地牢失火,奴也因此得以逃脱……”
说着,陈由己一指地牢方向,一手捂住心口,声音颤抖道:“现在地牢下仍有人……有人被困,我忧心火势蔓延,造出性命,还请法师与各位侠士快快帮忙去救人!”
“可否请施主为我们引路?”
“自然。”陈由己爬起来,仍不忘装成柔弱无力的模样。
地牢入口处,陈由己听到涌出的嘲哳的声音——地牢中的人在叫喊,在谩骂,在捶打着木栅。
这些混杂的声音让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鼓噪起来。她原以为地牢中石壁阴冷,砖石潮湿,火势并不会蔓延得多么快,然而眼前的景象似乎与她所想有所出入。
地牢的火是陈由己放的。
她的耳力过人,先前听到了修士们打破血月城的结界,开了城门,踏入了血月城地界,她便来了地牢,放了这把火,烧了章?的尸首,自己则伪装成被抓入地牢的民妇。
她也想好了托词、做好了打算——她是因着这火灾烧塌了牢门,才得以逃脱。之后依托这借口,她便能和那些修士混个熟,为的是探听她前宗主吞月君的讯息。等得了消息,确认吞月君真的身死命殒,她便了了心愿,对得起自己的心了,从此就带着她名为“见芳洲”的竹笛回到家乡,做个日出而作的农人也好,或者天高海阔地走出去也好。
她皱了一下眉头,眯眼望了一眼地牢入口,地牢中的热气汹涌地叫嚣,蒙上血月城中的红色,陈由己吸一口气,嗅闻到烟熏火燎的气味。
此时已有几名修士鱼贯入了地牢之内。陈由己踌躇了片刻,也跟着他们的脚步再次进入地牢。
章?的尸体就是起火源,他的尸体就在地牢的深处。当下火势蔓延,想必是最内里处的人最危险。
这地牢里关押的要么是被血月宗抓来的普通百姓,要么是败于血月宗之手的正道人士。
自古正邪不两立,若是她身为血月宗的右护法,那莫说去救这些正派人士,便是趁乱杀了他们也做得;可是她总是恨着血月宗的左护法和宗主,也算不得邪道,眼下杀了章?,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也是为邪道所不容了。
可要说她是正道人士,那她与正道也是相看两厌。她看不上仙佛世家的装腔作势和表里不一,而正道也是容不下她的。
她杀过人,昧着良心杀过无辜的人,不止一个。
“阿兰,”她在心中默默唤了一声,“我该怎么办呢?”
心中之语未说完,她便像是有了决断,她径直走到地牢的角落,拿起藏在那里的斧子。不再停留,陈由己疾步走向最里处的地牢。
她放这火终归不是想置他们于死地。
她凭着耳力去寻地牢最深处的人,一心只在嘈杂中分辨方位,不曾发觉一名僧人也徇了她的脚步往里走。
“咳咳咳——”
伴随着咳嗽声,烟气也同样钻入陈由己的肺脏。若是能将衣物浸一浸透,或者带几块湿帕子,就能帮自己掩住口鼻抵挡些烟雾,也能让地牢中的人多几分活下去的机会,可是当下的情况中她无法这么做。
她集中精力,将炁集中于双足以使自己加快脚步,终于穿过了浓重的黑烟,看到了困在地牢最里处的那个人。
他已经倒在地上,无法起身,似乎因为吸入烟雾失去了意识。
陈由己一愣,神色中透出一丝迷惘。然而这丝迷惘再刹那之间便消失无踪,冷冽攀上她的眼眸。
她无声地嘲道:“死了吗?死了就死了吧,这样的世道,一条普普通通的人命算什么呢?要怪,那便只能怪你命不好了,怪你倒了霉!”
陈由己转身欲走,转身之前却听到了他微弱的呼吸。
还活着?
陈由己勾了一抹笑,仍有些嘲讽,想,看来你运道还不算太差。还活着,那你奶奶我便来救你一条小命吧。
就在陈由己意欲上前之时,一道高大身影从她身边疾步而过。在滚滚的热浪中,他走过时带起了一股风,扬起了他所穿僧祇支的衣角,几乎破开了地牢中的热度。
陈由己见他步履迅捷但从容,在地牢着火的木栅前停住,卷起宽袖露出光裸小臂,僧人的手臂在火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暖色光泽。僧人毫不犹豫地将手探入火中,任火舌攀上他的小臂他似乎浑然不觉。陈由己察觉到他手掌小臂处炁的波动,随之而来“砰”地一声,牢房的木门应声而断。
落于地上的木门仍在燃烧,僧人已经踏入牢房内。转眼间,僧人已经一手托住昏迷者肩颈处,一手穿过他膝弯,结结实实地将他抱起。
见僧人准备走出牢房,陈由己心中有些波动——这和尚什么时候来的?刚才她将炁调于双足,那和尚是否察觉了?她这民妇还装的下去吗?
她正想着说些什么,僧人率先向她道:“施主,在这附近还另有伤者吗?”
陈由己一顿,便道:“法师,再里处已没有人了。我们也快些出去吧。”
僧人道:“多谢施主及时告知,施以援手。”他说话很平静,语速却很快。
经过其他牢房时,僧人见牢房中还有人不得出来,也需得他帮忙打开牢门,他将怀中昏迷者暂且放到地上。
陈由己蹲下身再次探了探那被救伤者的鼻息。
转眼便见僧人再次抬起手掌,将手放置于木门之上,炁于一瞬间释放。
木门轰然倒塌。
门内的人立即道:“多谢法师,多谢女仙!咳咳——”
陈由己对这门内之人抚慰一笑,倒也理解她的欣喜。原本就被血月宗妖修抓来地牢,遭受了无妄之灾,又不知怎么的遇上了火灾,以为自己必是要死在地牢里了,未曾想柳暗花明竟得了救。因此即便喉头肺间略有不适,但绝处逃生之喜足以让这些小小的不适与之前的恐惧都烟消云散。
僧人一垂眸:“举手之劳,施主无需言谢。”
地牢中被救的女人走出来。
陈由己将昏迷男人的一条手臂搭上自己肩膀,“法师,你接下来还需得打开牢门救人,抱着人不便,我来扶着他吧。”
须臾之间,陈由己已另有算计。
若是这和尚真发现她修了炁,那也已经无可避免,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若是他还不曾注意到这点,那便最好,她不会主动暴露。
因此她不能运炁去背那伤者,否则会被这秃驴发现她原来也是修炁的。
但无论如何,她需得在这秃驴面前做一些善行,不如就将她的救人之心贯彻到底,也能让这秃驴对她有一些好印象,这样即便日后暴露她与血月宗关系匪浅,也多少能归咎到“身不由己”之上。
不能运炁的陈由己要扶着一个昏迷的,比她高大不少的男人颇为费劲,只能半扶半拖地将他拉起来。
还没等陈由己站起身,玄真转过了身背对陈由己,声音飘向远处:“施主一介女子,要背运一名男子实在是不便。施主帮我将他放到我背上吧。”
陈由己看了一眼玄真宽阔的脊背,不再推拒,表现出自己愿意出力的心比实际做了什么更重要,况且若陈由己坚持,反而可能是蹇驴驾辕,拖了后腿:“那便多谢法师了。”
她半拖半拽将这昏迷的倒霉蛋弄上玄真的背,就已经有些喘气了。她心中骂道,这倒霉催的和尸体一样,可真沉,也不知道平时吃的什么。
玄真用一只手稳稳地拖住了这人,站了起来,似乎毫不费力。
一边走着,陈由己一边漶漫而不着边际地想,这昏迷的废物一身腱子肉却一点用也没有,恁容易就昏迷。且他长得浓眉宽鼻、方面阔口,若是按照他平日的样子,该是打架挺厉害的样子,若是知道了她是在地牢里放了火的,必得是要揍她一顿的样子。不过她毕竟是血月宗右护法,修了炁,不是好惹的。话又说回来,这秃驴看起来境界是不敌的,也不知这秃驴有没有察觉到些什么……
陈由己一边想,一遍斜眼去乜身旁高大的僧人,正对上僧人的目光。他的目光无悲无喜、无波无澜、既无审视也无防备,似乎仅仅是察觉她的目光因而回看了她一眼。
陈由己看不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1-3 因缘和合分第一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