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身可饲魂》 第1章 1-1 因缘和合分第一 残月如钩,星如屑。 从血月城中矫首而望,目之所及尽皆蒙上薄雾般的猩红之色。 陈由己收回视线,踏入城中地牢。 地牢中不见日月,难辨晨昏,湿冷阴气如附骨之疽,在悄无声息之间就侵入人体。陈由己走在地牢中的脚步声如同点亮盏盏烛光的火折,引得地牢中发出阵阵窸窣响动,而那些目光却仍蛰伏,不敢抬起头来看个明白,即使他们早已在黑暗中漫出幽深的恐惧。 陈由己对此似乎全然不觉。她径直走到地牢深处,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利落将钥匙插入锁孔,为牢内的女人打开了门。 女人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抬起头看到了陈由己。 陈由己看着女人愈加瑟缩的样子,笑了一下。这不是一种柔和安抚的微笑,反而在笑容中渗漏出阴险与不怀好意。 女人的视线和陈由己一触即分,她立刻低下了头,似乎陈由己的目光能勾下别人的一块血肉。 见到女人的反应以及在她在黑暗中微微发抖的身体,陈由己不无得意地想,自己果然是吓到她了。 身为血月宗的右护法,陈由己深知自己早已经披上了凶残嗜血、草芥人命的皮囊,而这副皮囊穿戴得久了,就和她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渗入到五脏六腑中,继而沁出体外,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昭著恶名。 面前的女人大约是知道她身份的。即便不知,也能猜个五六分吧——终归,能自由出入血月城的地牢,拥有牢门的钥匙,举止神色皆嚣张乖戾,能是什么好人呢?那么,她对她的恐惧是理所当然,而她的突然造访更是让这种未知的恐惧被扭结成一片混沌。 但女人很快就会知道她来到地牢的目的。 陈由己噙着笑,轻声慢步走到女人跟前,蹲下。 女人本能地希望自己能离血月宗的妖女远一些,可她的背后是坚硬的砖墙,她已经退无可退,只能避开陈由己攫住她的视线。 陈由己蹲在女人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突然,她伸出手,拇指扣住女人的下颏,迫使女人抬起脸来。 地牢中的阴冷、潮湿、危险重重与前途未卜让女人原本美丽的容貌变得苍白,女人在地牢中怀着忧惧,落魄而狼狈。 可是人的容貌真的神奇而无法捉摸,明明都长了类似的眼耳口鼻,可是眼耳口鼻的细微差异就能造成巨大的美丑悬殊。好看的人即使是苍白了皮肤、凹陷了脸颊、经受了摧残,这些都只是为她们镀上了一层脆弱易碎的美好,并不损于她们的清丽。 面前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容貌。 “真是漂亮的一张脸蛋,难怪左护法对你日思夜想呢。”陈由己容貌昳丽,笑起来柔情万种、蛊惑人心,只是在血月城的地牢中,这样的笑容令人后背生寒,“左护法呢,他疼惜美人儿,想着在你去做了鬼之前,能与你共赴一趟**;你呢,成了左护法的相好,在被宗主取了魂魄前就不必待在这地牢里了,兴许还能尝到一点儿**的乐趣。” 听到这话,面前的女人重重一颤。 陈由己放开了女人,面上的笑容忽然折了个弯儿,不像刚才那样妖媚,似是由衷地笑了。她往后一仰,席地而坐,慵懒随意地歪了头,继续说道:“我呢,也乐得见到左护法沉醉在美人窟。所谓美人窟,英雄冢,我也是期待着你能成为葬送左护法的棺椁儿。” 陈由己的眼睛转了一圈,又说道:“其实吧,像左护法这样又蠢又好色的废物,本也担不起左护法的任务,等他早早地死了,对血月宗来说也不见得是坏事。” “不如你就乖乖和我走一趟,对你、对我、对左护法都好。不然的话……左护法倒也不追求那事儿的你情我愿,把你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又是何必呢?”说着,陈由己便一下拉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反应过来,开始挣扎。陈由己毕竟是血月宗里修了炁的,女人的挣扎在她看来不过是蚍蜉撼树,她牢牢圈着女人的手,还能继续调笑。 她倏地将脸凑近了女人,冷笑一声:“你这敬酒不吃吃罚酒,对谁可都没好处。有这力气,不如用在床上对付左护法,若你真有本事让左护法进了坟冢儿,倒也是为民除害的英雄。怎么样,不如想想我的话?” 陈由己圈住她手腕的手纹丝不动。见挣脱不得,女人知道自己的力气是比不上陈由己的,她不再做无用之功,终于开口。 “我是嫁了人的。”女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仍好听。 陈由己笑了两声,声音在封闭的地牢中回荡,随后她道:“那就更能得左护法青眼了。” 不等女人回答,陈由己又问:“那你生过孩子吗?比起未经人事的少女,左护法更喜欢嫁过人的;比起嫁过人的,左护法更喜欢生过孩子的。” 女人想骂陈由己不要脸,终是忍住了,便只剩下无话可答。 陈由己拉着女人站了起来:“其实呢,若是你得了左护法青眼,将左护法迷得神魂颠倒,那他能保了你性命也未可知呀。” 陈由己又换了一套说辞。 女人心中鄙夷更甚,但眼下别无脱身之法,只能虚与委蛇,得要之后另寻机会才是。 斟酌片刻,心中既有了决断,女人道:“好吧,我跟你走。” “这才是呢,识时务者为俊杰。” 女人顺势提出要求:“我会自己走,你能放开我吗?” 陈由己果然放开了手,退开一步,向着女人微微弯腰,似是恭请女人而出。 地牢的结构简单,女人沿着廊道走,陈由己跟在她身后。两人不久就来到了地牢入口处。 女人停住了脚步,于是陈由己也在她身旁止了步伐,“怎么了,美人儿?” 女人微微一皱眉,对“美人儿”这称呼很是厌恶,觉着陈由己虽也是个女人,可言语轻佻似浪荡的登徒子。 陈由己这边虽是问了话,倒也并未期待女人能回答出个什么子丑寅卯,她已知道女人心中的大致想法。她兀自望向天际的那一轮弦月,满目皆是血色。 若是陈由己从未见过血月城外的世界,她或许会以为月亮本就是红色,这样的月亮,洒下的也似乎并非清辉,成了赤泽;若是陈由己从未见过血月城外的世界,她或许心中也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和渊源冤怨,自然也不会费劳什子劲做这许多。 可惜,也可喜,陈由己并非出生便是城中人,她曾见过皎洁的明月。 女人开口:“在见左护法之前,我能洗个澡吗?” “左护法喜欢久未洗澡的身体。”陈由己勾唇一笑,不以为意,继续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走吧,左护法是个急性子。”刚才的戾气与压迫便散了,漫不经心多了便像是染了一份轻蔑。 女人没动。 “……我想净个手。” 陈由己耸肩一笑,啧了一声,“是要小解还是大解?” 女人犹豫一下,道:“是大解。”她的声音很小。 陈由己实在不觉得“大解”是一个羞于启齿的词,她的声音如常:“过去,倒是有不少人借着大解的由头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跑呢。” 察觉到女人体内原本规律流动的炁似乎出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颤动,陈由己心中叹了一口气,她的玩笑是开不下去了,否则她还想看看女人花容失色、哭着求她的模样呢。她心中暗自感到遗憾,面上却不作任何显露。 她抬起一边眉毛去看身旁的女人,口中继续着刚才的话:“若是你真想独身地从血月城里逃跑呢,那我也告诉你,你逃不了的,你在路上就可能会遇上觊觎你魂魄的,还有觊觎你身体的。即便你运气好,总算是到了城门,你又如何出城呢?城门既有结界,又有守门人。当然了,守门人也爱你这样的美人儿,会为你送上门去而高兴的。” 说完这些话,陈由己察觉到女人体内的炁似乎出现了更大的波动。见了女人为遏制心中的恐惧而咬住下唇,将原本浅色的柔唇咬得连血色也无,陈由己随即便话锋一转:“不过呢,若是你想同我一起出城,那便不是一件难事儿。” 说完,陈由己转头去看女人。 在凉夜绯色的月光下,陈由己挑着嘴角,眉目似是含春带露,柔情裹挟着狡黠,还带了一些邀功的意味,看向身旁的女人。 女人带了惊愕与期待,回看陈由己,愣了有一阵:“你能带我出城?”即便她觉得血月宗的妖女是要她饮鸩止渴,可是她不能拒绝安全的诱惑。 “自然可以。”陈由己答得爽快。 几乎在须臾之间,陈由己感受到了,女人虽然心如擂鼓、仍不相信她,但她体内刚刚出现的一点细微颤动已经悄然消逝,无影无踪,她体内的炁回到了它原本的规律。 女人睁大了眼睛问:“你不是……” 陈由己知道女人消失在夜色中的问题——你不是血月宗的人吗?你为什么会愿意带我出城?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只是女人的头脑中混乱,没有将这些问题条分缕析地陈出来。 陈由己嫣然一笑,口吻也不似方才那样带着调笑:“不瞒娘子,我本仙阁人,与我同门的师姐在幼时却被血月宗妖人所杀,我为报仇,便自请放逐于师门,投奔至此,只求有朝一日立稳了脚跟,才好从内里重创血月宗。” 陈由己说完这番话,知道女人已信了五分。女人在这样穷途末路中,有人告知她往前方的悬崖只是幻境,在她面前的其实是平地大道,让她放心踏上,她也能信两分,因她在穷途末路中别无选择。 陈由己向女人作一长揖:“之前我三番两次言语试探娘子,并非故意令娘子惊惧,只是我须得确认娘子是否已被血月城中的邪炁侵了神智,不得已对娘子口出不逊,实在是我的过错。” 女人愣了片刻,立刻摆手道:“不不,女仙这样说,真是令我不知该怎么说的好了……”女人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血色,“如果女仙真能带我出城,我已经十分感激,哪里还敢受您道的不是。只是……若是女仙带我出城,我只担心女仙您自己的安危……” 陈由己知道女人已经对她有了**分的信任,她伸手抚上女人的肩膀,轻拍一下,以示安慰,说出的话却果决:“这点娘子无需担心,现下不宜再作犹豫。只有一点需得娘子注意,稍后出城路上我再与娘子细说。娘子这身衣服与血月宗人平日穿着有所不同,容易被人察觉,娘子不如先换上我的衣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1 因缘和合分第一 第2章 1-2 因缘和合分第一2 章?踏入地牢的时候正逢晚间黄昏。 他喝了酒,半醉不醉之间,想起三天之前被抓来投入了地牢的那个女人。当时只一瞥,他便知道女人是个美人,乌发雪肤,我见犹怜。 只是上次有一回他玩得尽兴了,不小心把一个女人弄死了,也因此被宗主责罚和训斥。碍于此,这一回,他没敢在前两天夜里来地牢将她带走。 想到这儿,章?冷哼一声,心中不屑地想,上回那个被他玩死的女人可比今天这女人差远了。尤其是那天晚上,她死在他床上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地突然就脸色青紫,身体都僵了,当时吓得他酒都醒了一半。 陈由己那娘们又来得巧,偏那时候有事来寻他,害得这事儿弄到了宗主跟前,平白挨了一顿训。 好在宗主今夜有事出了城,给他寻到了一个机会,能一尝美人滋味。章?想到之后的那事儿,体内一阵热。他想着,今晚上把着度玩几回,就将人送回,想来宗主也不会发现。 他火急火燎地迈了步子向地牢深处寻去。 在寻常关着人膳的那间地牢里,他看到一个纤弱身影倚在墙边,低垂着头。 即使身着布衣,章?也能看到女人的身姿玲珑绰约。 他吞咽一下,立刻拿着手中的钥匙开了锁,推开地牢门。 照理说,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在幽闭安静的地牢里发出了声音,女人应该注意到了才是,可是倚在墙边的女人一动不动,似是没有任何察觉。 章?却不做他想,一边是急不可耐,一边又像是怕吓着了美人,他一边靠近墙边,一边出声道:“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可愿意跟着我出了这地牢?” 女人依然低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章?终是有点咂摸过了味儿来,心中不耐地想: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美人儿,又得了这么一个宗主出城的机会,美人儿别是死在地牢了吧。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原本就稀薄的一层耐心被撕成碎片,章?大步走向女人,想要抬起女人的脸去看个分明。 正当他粗大的手指将将要钳住女人面颊的时候,一节细瘦白净的手腕出现在他视线中。面前的女人竟扣住了他的手腕。 这女人的手生得漂亮,皮肤白得如同霜雪,手背的起伏似竹笛、似伞骨,然而就是这样一只纤细的手却又像铁器一般冷硬。章?在女人的手中感受到了力量。 他心下一惊,已知不对。抬了头,霎时便见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眸——眸光潋滟,然眼尾上挑,显得凌厉又薄情,这眼里像是藏了淬毒的刀片,刀片在黑暗中泛着粼粼的光泽,誓要剜下肉来。 没等章?开口,女人的声音在地牢中响起:“章?,美人儿我的名字就叫你爷爷。” 章?愣了一瞬,也没想起来陈由己是在回答他刚进地牢时候的问话,但他凭了不愿在口舌上认输的意气骂道:“不要脸的小贱人!” 见到章?带了怒的面色,陈由己嗤笑一声:“你爹屙你出来的时候把你的狗眼拉下当成他□□儿,所以没眼的你认不出你爷爷了,章??” 不等章?想到骂她的话,陈由己又道:“不过从今个开始,你就不叫章?了,得改名叫早辟了!” 章?不解其意。 他与陈由己素来不对付,互相厌恶,但论骂得脏,他不是陈由己的对手,在陈由己那儿总也讨不着什么好处。今天原本在地牢的美人换成了陈由己,又莫名受了她的脏话,他怒火中烧,索性不和陈由己废话,直接出手。 他倏地伸手向陈由己脖颈探去,好让陈由己尝尝厉害。 可是刚出手,章?就直觉不对,自己的手臂竟有些使不上力。 说来,刚才也是,明明陈由己的境界不及他,可陈由己怎么竟能牢牢制住他? “左护法,到这会儿,觉察出不对了?”陈由己的声音在地牢中闲庭信步。 章?看着陈由己。 这妮子长得是真好看,可长久以来,章?看到她,只觉得嫌憎。其他女人有清的、有冷的,但陈由己给他的感觉是阴冷,像是深不见底的寒井,只等他向里头凝视的时候就用她浸泡在水中多时的头发将他缠绕住,然后拖入井中溺死。 章?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似乎陈由己那铺在井水中的头发已经缠住了他的手脚。 陈由己的红唇勾起一抹诡谲的笑意:“左护法,你来这儿前喝了酒吧。” 章?咽下一口涎液,稳了稳心神。 “你不说话,那就是了。”陈由己眯了一下眼睛,“你喝的是**一度吧。这**一度是一月前邹堂主孝敬您的吧……您喝的时候难道不觉得味道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吗?” 不等章?回答,陈由己一蹬身后墙壁,发力将章?向后推去,章?伸手抵挡。只见寒光一闪,陈由己从腰间拔出了匕首。 下在酒里的遣炁散已经开始发挥效力,章?感到自己体内凝结高浓的炁似乎真如药名那样被遣散开了。一旦失了炁,他修的法与功同样地就会散了。 反应速度已不可同过去而语,一招一式都显得滞涩沉重。陈由己方才拔出的匕首已经划破了他的手臂。 章?连退了几步,与陈由己拉开距离。陈由己倒也并未立时倾身上前,只在地牢中离墙不远的地方,带笑望着他。她握着沾了血的匕首,不在意地往墙上抹了一下,匕首刮擦墙壁发出粗粝声响。 章?没顾得上汩汩流血的手臂,心下骇然。不禁想,陈由己这是来真的? 平日里再怎么不对付,也同是血月宗的人。况且,他也不是没有对陈由己起过奸杀的心思,可若是被宗主知道了,他也活不成了。 “你真要杀我?”章?怒目问。 “左护法,您觉着呢?我是开玩笑,还是真想杀了您?” 章?吃不准陈由己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妮子阴恻恻的,似乎是喜欢看人害怕求饶的样子,他不知道宗主能不能看透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反正他是从来弄不懂。 无论如何,他还是血月宗的左护法,“你要真杀了我,宗主必定会查清真相,你到时怎么和宗主交代?” “这一点呢,就不劳左护法费心了。”陈由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粲然地笑了,“这么多年来,我盼望的呢,不过就是左护法您死了。若是我日后因着左护法的原因被宗主杀了,那我也不亏,毕竟我的死是日后死,你的死在今日!” 刚开始的时候,陈由己说话还是温温柔柔,带着点愉快的,说到后来,语气竟激烈起来,变得恶毒而怨恨。 章?有些不相信,仍不确定陈由己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要杀了他。他问:“陈由己,我究竟惹到你什么了?” “左护法贵人多忘事啊。”说完这一句,陈由己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是要章?自己回忆起他到底是哪里惹到她了。 章?确实怎么也想不起来——觉着自己做的任何一件事儿都可能惹了她,又觉着哪件都不至于到冒着宗主忌讳非杀他不可的地步。 陈由己翻脸比翻书更快,她的耐心很快告罄,再开口时脸色已是一片冰冷:“陈芷兰是不是你杀的?” 陈芷兰? 这陌生的名字让章?陷入迷蒙。他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至少,这个名字并未曾在他脑中久作停泊。 见到章?的样子,陈由己知道他是想不起来了。 陈由己心想,陈芷兰如白芷如蕙兰,纤纤弱弱地长在路边,可一朝被瞎了眼烂了肚肠的粗蠢废物就踩踏了,那粗蠢废物还什么都不知道。 罢了。 陈由己眯了眯眼,勾唇讥讽地看着章?,笑道:“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都没分别了;你死了,记得与不记得也就全都抛却了。” 说着,陈由己将匕首横到身前,蓄势待发,似乎是打算将章?一击毙命。 章?注意着陈由己的举动,一边暗暗后撤。到这时,他心中才信了陈由己今日是真的布下了局想要拿他性命。 他心中暗恨未作任何准备,连平时联络手下堂主的信号节也没带着。若是跑……此时,章?已退到了门边,他悄悄地将牢门打开了一些。 骤然间,他看到陈由己突然袭来,匕首银光闪闪,带着罡风似是要取他的首级。 章?迅速后仰,躲过了袭来的匕首。 咦? 章?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对,颈间一凉,顷刻就失去了意识。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脖颈处鲜红的血液喷洒而出,以迅雷之势在牢房的梁柱、墙面上镌刻繁复靡丽花纹。章?的头颅滚落在地牢的走廊,遇到墙壁的阻遏而停止,瞬息之间早已失去生气。 陈由己的面庞也被溅上了星点的血液,她无声地冷笑一下,抹去面上血迹。回收了绑在门上的银蛛丝。 这银蛛丝细如蛛丝,几不可察,又韧如金银,难以催折,几乎可算是陈由己用得最为趁手、也最为爱惜的物件,如今它又帮着她手刃了仇人,也值得了。 陈由己收回了银蛛丝,妥帖放好。 方才就是这银蛛丝割断了章?的头颅。 陈由己在悄然之间就运了炁将银蛛丝一端缠绕与牢房的门栅之上,另一端以匕首控制。她挥着匕首袭向章?的同时,也默默收紧了银蛛丝,章?已成瓮中之鳖,无处可逃,区别只在于因后撤撞上银蛛丝断了脖子,还是被匕首刺中心脏罢了。 果然,如陈由己之前咒骂的那样,章?最终是丢了脑袋,成了早辟。 手刃仇人,按理说应该痛快无比,她盼着章?死盼了整整八年又两个月。无数次,她都想亲手割下章?的头颅,可是她不能,身为血月宗的右护法,她修炁的境界在章?之下,遑论宗主。 她在无尽的忍耐中沉默幻想,等到有一天她杀了章?,到那时候,她就可以望着被血色覆盖的明月叹一声,我终是帮你报仇了,阿兰。 可如今,地牢里,她的头顶是逼仄的石墙,遑论皎洁的明月,就连她和阿兰看熟的、又讨厌的红月也无。阿兰终于是再不会回来了。 她看着章?隐在昏昧中的头颅,看着章?的头颅上圆睁的两眼,看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忽然,她似是终于被地牢的潮气侵蚀,猛地一颤,心中感到恐惧、空茫与冷寂。 阿兰曾经说过,若是没有了爱,那就找一个人恨吧,这样总还可以活下去。 是啊,血月宗主,她还没看着他死呢。 下一刻,她倏地探身抓了章?的头颅站起,按照她原本所计划的那样,折回了牢房之内,将章?的脑袋扔到他失了头的尸体旁,不做停留,悄然隐入走廊,离开了地牢。 第3章 1-3 因缘和合分第一3 陈由己带着火油重新回到地牢。 一夜过去,陈由己再次见到了章?,切口处的血液早已干涸,在地牢里显出棕黑色,露出的皮肤之上有暗紫的斑块。 陈由己心知这大概是看章?的最后一眼了。说到底,他如今已是一个死人,早没什么好看的了。 收回目光,将带来的火油“哗”一声尽数泼在了章?分离的身首之上,随即又从腰间荷包中取出火折子。吹了火折子,抛到章?身上。 明火甫一遇油便立刻熊熊燃烧。 陈由己站远了一些,眼见着澄黄火苗攀附上了木制牢门,她快步离开了地牢。离开时又刻意放轻了脚步,没有惊动地牢中被关押的人们。 地牢外日光大盛,然而血月城中的日光总是浸染了红色,再明亮也宛如黄昏时分的夕晖。宗主喜静,因此血月城中往往安静。 今时却是不同了。喧闹声响彻耳际。不绝的、层层叠叠的风将修炁者的话送入了陈由己耳中。 “那妖宗贼首在哪儿?” “去正殿搜过了,现在还没找到他。” “啧,这断指老妖素来诡诈奸猾,你说不会是知道我们要来,所以提前跑了吧?” 陈由己听到此处不由一哂,这断指老妖说的就是他们宗主吞月君了,他曾断过一指,至今这断指的地方仍如光秃秃的树桩。 她不再继续听,探手摸了一把黑灰,往自己脸上一抹。瞧了一眼自己早已备好换上的衣裙,这衣裙是被她放走的女人所留下的,又让陈由己用火燎过,边缘有焦黑的痕迹,陈由己勾唇一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她逆着风,那些所谓正道人士的话一波又一波传入陈由己的耳中—— “这血月贼首可真不是人呐,过去几近二十年里他不知道吸食了多少人的魂魄。” “今天必得将他就地正法!” “若他真跑了,怕是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性命落在他手里。” “这么说来,他修炁的境界岂不是已经达到了……” “怎么?你怕了?” “这吸食人魂魄的宵小有何可惧,若他真的达到了潜显境,何须再吸食人的魂魄?” “子方兄说的在理!” 随后传入陈由己耳中的是更远、更模糊的声音,可见这波人当下的议论陷入了沉默。 很快,陈由己又听到有人说:“可是几乎找遍了这血月宗,也还没见到这断指老妖啊。” “玄真法师,你怎么看?” 法师? 陈由己心道:“今儿个还有秃驴来呢,她倒要看看这来的是头什么样的秃驴。” 她素来讨厌道貌岸然的秃驴。 之后的声音大概就是“玄真法师”在说话。秃驴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声音越来越近。 血月城中尽是雾蒙蒙的红色,从来不曾散去,这些名门正派的骄子也被笼罩在红色中。 当陈由己看到远处的人影向这边而来时,她脚下一绊,便一下子扑倒在地。 他们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入陈由己耳中:“子方兄,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人摔了?” “是,我看似乎是个姑娘。莫不是被这断指老妖抓来的?” 一个戏谑的声音接踵而至:“子方兄你见到个姑娘就怜惜,觉得人家柔弱不能自胜,但这里是血月城,子方兄,我劝你还是小心为妙。” “季春兄这是什么话?!若是路见不平,我等颍山子弟自当拔刀相助,在所不辞。岂能够缩手缩脚、畏葸不前?” “子方兄说的有理,当然,季春兄说的也在理。” “是,佩珩兄说的也在理。”听起来是“季春兄”散漫调侃的语调。 陈由己维持着倒地的姿势,正听得有趣,忽又听到一个平稳的声音问:“这位女施主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身体是否有恙?” 陈由己抬起头的时候,早已经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看了面前的和尚一眼,像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法师,奴被抓来这血月城中,据说会在三日之后被城主吸食魂魄。这几日都被关在地牢中,今日不知怎么的,地牢失火,奴也因此得以逃脱……” 说着,陈由己一指地牢方向,一手捂住心口,声音颤抖道:“现在地牢下仍有人……有人被困,我忧心火势蔓延,造出性命,还请法师与各位侠士快快帮忙去救人!” “可否请施主为我们引路?” “自然。”陈由己爬起来,仍不忘装成柔弱无力的模样。 地牢入口处,陈由己听到涌出的嘲哳的声音——地牢中的人在叫喊,在谩骂,在捶打着木栅。 这些混杂的声音让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鼓噪起来。她原以为地牢中石壁阴冷,砖石潮湿,火势并不会蔓延得多么快,然而眼前的景象似乎与她所想有所出入。 地牢的火是陈由己放的。 她的耳力过人,先前听到了修士们打破血月城的结界,开了城门,踏入了血月城地界,她便来了地牢,放了这把火,烧了章?的尸首,自己则伪装成被抓入地牢的民妇。 她也想好了托词、做好了打算——她是因着这火灾烧塌了牢门,才得以逃脱。之后依托这借口,她便能和那些修士混个熟,为的是探听她前宗主吞月君的讯息。等得了消息,确认吞月君真的身死命殒,她便了了心愿,对得起自己的心了,从此就带着她名为“见芳洲”的竹笛回到家乡,做个日出而作的农人也好,或者天高海阔地走出去也好。 她皱了一下眉头,眯眼望了一眼地牢入口,地牢中的热气汹涌地叫嚣,蒙上血月城中的红色,陈由己吸一口气,嗅闻到烟熏火燎的气味。 此时已有几名修士鱼贯入了地牢之内。陈由己踌躇了片刻,也跟着他们的脚步再次进入地牢。 章?的尸体就是起火源,他的尸体就在地牢的深处。当下火势蔓延,想必是最内里处的人最危险。 这地牢里关押的要么是被血月宗抓来的普通百姓,要么是败于血月宗之手的正道人士。 自古正邪不两立,若是她身为血月宗的右护法,那莫说去救这些正派人士,便是趁乱杀了他们也做得;可是她总是恨着血月宗的左护法和宗主,也算不得邪道,眼下杀了章?,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也是为邪道所不容了。 可要说她是正道人士,那她与正道也是相看两厌。她看不上仙佛世家的装腔作势和表里不一,而正道也是容不下她的。 她杀过人,昧着良心杀过无辜的人,不止一个。 “阿兰,”她在心中默默唤了一声,“我该怎么办呢?” 心中之语未说完,她便像是有了决断,她径直走到地牢的角落,拿起藏在那里的斧子。不再停留,陈由己疾步走向最里处的地牢。 她放这火终归不是想置他们于死地。 她凭着耳力去寻地牢最深处的人,一心只在嘈杂中分辨方位,不曾发觉一名僧人也徇了她的脚步往里走。 “咳咳咳——” 伴随着咳嗽声,烟气也同样钻入陈由己的肺脏。若是能将衣物浸一浸透,或者带几块湿帕子,就能帮自己掩住口鼻抵挡些烟雾,也能让地牢中的人多几分活下去的机会,可是当下的情况中她无法这么做。 她集中精力,将炁集中于双足以使自己加快脚步,终于穿过了浓重的黑烟,看到了困在地牢最里处的那个人。 他已经倒在地上,无法起身,似乎因为吸入烟雾失去了意识。 陈由己一愣,神色中透出一丝迷惘。然而这丝迷惘再刹那之间便消失无踪,冷冽攀上她的眼眸。 她无声地嘲道:“死了吗?死了就死了吧,这样的世道,一条普普通通的人命算什么呢?要怪,那便只能怪你命不好了,怪你倒了霉!” 陈由己转身欲走,转身之前却听到了他微弱的呼吸。 还活着? 陈由己勾了一抹笑,仍有些嘲讽,想,看来你运道还不算太差。还活着,那你奶奶我便来救你一条小命吧。 就在陈由己意欲上前之时,一道高大身影从她身边疾步而过。在滚滚的热浪中,他走过时带起了一股风,扬起了他所穿僧祇支的衣角,几乎破开了地牢中的热度。 陈由己见他步履迅捷但从容,在地牢着火的木栅前停住,卷起宽袖露出光裸小臂,僧人的手臂在火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暖色光泽。僧人毫不犹豫地将手探入火中,任火舌攀上他的小臂他似乎浑然不觉。陈由己察觉到他手掌小臂处炁的波动,随之而来“砰”地一声,牢房的木门应声而断。 落于地上的木门仍在燃烧,僧人已经踏入牢房内。转眼间,僧人已经一手托住昏迷者肩颈处,一手穿过他膝弯,结结实实地将他抱起。 见僧人准备走出牢房,陈由己心中有些波动——这和尚什么时候来的?刚才她将炁调于双足,那和尚是否察觉了?她这民妇还装的下去吗? 她正想着说些什么,僧人率先向她道:“施主,在这附近还另有伤者吗?” 陈由己一顿,便道:“法师,再里处已没有人了。我们也快些出去吧。” 僧人道:“多谢施主及时告知,施以援手。”他说话很平静,语速却很快。 经过其他牢房时,僧人见牢房中还有人不得出来,也需得他帮忙打开牢门,他将怀中昏迷者暂且放到地上。 陈由己蹲下身再次探了探那被救伤者的鼻息。 转眼便见僧人再次抬起手掌,将手放置于木门之上,炁于一瞬间释放。 木门轰然倒塌。 门内的人立即道:“多谢法师,多谢女仙!咳咳——” 陈由己对这门内之人抚慰一笑,倒也理解她的欣喜。原本就被血月宗妖修抓来地牢,遭受了无妄之灾,又不知怎么的遇上了火灾,以为自己必是要死在地牢里了,未曾想柳暗花明竟得了救。因此即便喉头肺间略有不适,但绝处逃生之喜足以让这些小小的不适与之前的恐惧都烟消云散。 僧人一垂眸:“举手之劳,施主无需言谢。” 地牢中被救的女人走出来。 陈由己将昏迷男人的一条手臂搭上自己肩膀,“法师,你接下来还需得打开牢门救人,抱着人不便,我来扶着他吧。” 须臾之间,陈由己已另有算计。 若是这和尚真发现她修了炁,那也已经无可避免,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若是他还不曾注意到这点,那便最好,她不会主动暴露。 因此她不能运炁去背那伤者,否则会被这秃驴发现她原来也是修炁的。 但无论如何,她需得在这秃驴面前做一些善行,不如就将她的救人之心贯彻到底,也能让这秃驴对她有一些好印象,这样即便日后暴露她与血月宗关系匪浅,也多少能归咎到“身不由己”之上。 不能运炁的陈由己要扶着一个昏迷的,比她高大不少的男人颇为费劲,只能半扶半拖地将他拉起来。 还没等陈由己站起身,玄真转过了身背对陈由己,声音飘向远处:“施主一介女子,要背运一名男子实在是不便。施主帮我将他放到我背上吧。” 陈由己看了一眼玄真宽阔的脊背,不再推拒,表现出自己愿意出力的心比实际做了什么更重要,况且若陈由己坚持,反而可能是蹇驴驾辕,拖了后腿:“那便多谢法师了。” 她半拖半拽将这昏迷的倒霉蛋弄上玄真的背,就已经有些喘气了。她心中骂道,这倒霉催的和尸体一样,可真沉,也不知道平时吃的什么。 玄真用一只手稳稳地拖住了这人,站了起来,似乎毫不费力。 一边走着,陈由己一边漶漫而不着边际地想,这昏迷的废物一身腱子肉却一点用也没有,恁容易就昏迷。且他长得浓眉宽鼻、方面阔口,若是按照他平日的样子,该是打架挺厉害的样子,若是知道了她是在地牢里放了火的,必得是要揍她一顿的样子。不过她毕竟是血月宗右护法,修了炁,不是好惹的。话又说回来,这秃驴看起来境界是不敌的,也不知这秃驴有没有察觉到些什么…… 陈由己一边想,一遍斜眼去乜身旁高大的僧人,正对上僧人的目光。他的目光无悲无喜、无波无澜、既无审视也无防备,似乎仅仅是察觉她的目光因而回看了她一眼。 陈由己看不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1-3 因缘和合分第一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