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我妈电话的时候,我刚结束了一节班会。说是班会,实际上被我挪了20分钟评讲周一考的历史卷子。
我带了五个班的历史,还是初二(2)班的班主任。
班里的学生堪称魔童降世,一度被办公室众多老师评为初二最难带的班级。我工作不久,资历最浅,这种你推我挡的差事自然而然落到我头上。
其实我本可以拒绝,只是当初脑子一抽,莫名有种把自己奉献给祖国花朵的决心。就这样抱负拉回每个学生的伟大理想,我投身了初二(2)班的班主任事业。
事实证明没有金刚钻,别看瓷器活,周二改五个班试卷的我看着一堆离谱到天边的答案气得肝疼。
我没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把商鞅和李斯弄混,更没法理解孔子怎么说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我的学生全做到了。
乱写的后果就是,善良的班主任会占领他们本该自习的班会,用来帮助他们提高学识。
我又把重点复习了一轮,卡着点布置了今天的作业,残忍地宣布这张试卷要家长签字。
下课铃响,我手机屏也亮了。教室里的萝卜头聚在一起哀嚎、鬼叫,庆祝放学的快乐。
我顶着初中生的高分贝接起电话,那头传来我妈模糊的声音:“我……照片,留……”学生完全盖住了我妈的音量。
又有学生走到我面前,她的声音更清晰,手指绞着衣服,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口:“老师,考太低了可以不签字吗?”
我只好匆忙敷衍过我妈:“什么照片?先留着吧,我有空回去拿。”然后把目光转向小女孩。
我把她卷子捞过来看了眼,很好,没有瞎诌硬编,不会写的全空着,至少有诚实这个优点。
我大发慈悲地同意了,让她悄悄地走,别大嘴巴告诉别人。
和以前一样,回答完所有排队的学生的问题。再点开手机回复几个突然想和我谈心的家长,约好了今晚几点有空电话聊。
还有群内的公开课通知,领导让我收到一下。至此,我的在校工作任务结束了,终于可以骑着小电驴回家。
返程通勤时间十五分钟,大概是我工作日最愉快的时光。
我在路上看那群叽叽喳喳的萝卜头围着他们家长闹,这种烦不到我的活人味是我最喜欢的。我还喜欢数绿化带的香樟,不过每次数到30多棵就断了。
进小区后我的乐趣就转移到动物身上,一般情况下,门口保安养的油光水滑的大黑会准时等我。
因为我隔三差五就从学校必经路的牛肉汤店要点大骨头给他磨牙。
再往单元楼里猫就多了,一只彩狸,一只奶牛,两只黑狸,我领他们做完绝育后就不归我管了,通通被小区废品站的奶奶包圆。
那群猫还忌恨我曾经抓过它们,见到我就用破锣嗓子吵我,如果我用羊奶贿赂,可以获得一天清静权,可惜我最近没钱。
和动物打完招呼我才放心进家门。进门地上多出双一次性拖鞋,我往厨房一看,桌上摆好了饭菜。
我拨电话给我妈:“我来我这里了吗?”
“你爸去的,给你送照片。”
“会不会太麻烦了。”我不好意思了一下,刚想奉承几句,我妈那又接话。
“还好,你小区附近有家盐水鸭味道不错,你爸是去买鸭子的,给你切了半只放桌上了。”
哦,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鸭子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照片有六张,是夹在小说里送来的,我给自己盛了碗饭,边吃边看。
都是用拍立得乱拍的,属实是拍出来算浪费相纸的那个类型,难怪我没什么印象。
相纸小贵,扔又不舍得,留着又嫌丑,只能把它们全夹在不看的小说里。
要不是我妈闲来无事整理书架,想给收废品的送笔生意,不知它们何年马月才能重见天日。
最后两张粘在了一起,我扣开一个角,指甲缝里进了些凝固的史莱姆似的沉年老胶水。
我放下筷子,“哗啦”一声扯开,又“啪嗒”反过来拍桌上。
后悔了,应该吃完饭再看的,猛然看见两个女人亲嘴,实在是太倒胃口了。
尤其是照片上有个我,还有个连余回。
我强忍着怪异的心情吃完饭,翻箱倒柜找到半盒抽剩的烟,给自己点了根。
说真的,我以前不抽烟的,直到当了老师的某月连续三天凌晨一点接到家长打开的电话。
对面两个哭嚎着对我说“老师,求你管管他吧,他实在不听我们的话。骂也骂不动,打也不舍得。”
听得我直皱眉头,当即去24小时便利店买了包烟,我必须要点东西给我精神刺激下,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自那以后,我没有染上烟瘾,只有特别烦的时候才会抽上一根。
我愣了几秒,察觉到可怕,七年了连余回这人威力还是如此之大,竟然能比上家长的午夜凶铃。我骂了句脏话,掐灭烟。
缓了很久,我还是走到桌子旁边,把照片拿起来。
照片挺糊的,构图、光感更是一塌糊涂,唯一能看清的就是我和连余回。
拍照的是邵潭,当时高三上,校内组织春游,回程前班主任组织拍班级集体照。
那边空旷处少,能拍集体照的地方都要排队,偏偏又下起了毛毛雨,几个班的学生窝在旁边撑着伞等。
温度是闷热的,潮湿的,老师没有要求站好,大家各自找人聊天,声音乱糟糟的。
我、连余回、邵潭和班里的女生聚在一起聊天,聊的内容早忘了,只记得我好像想和连余回说什么,我侧头蹭着她耳朵说话。
“柴江言你腻歪不,又和连余回咬耳朵。连余回你就宠她吧。”周围的女同学起哄。
连余回撑着我们的伞,替我别了下头发,亲亲我的右脸:“你说什么?”
她们一直打趣:“哎呀好恶心好恶心,受不了了。”
我说:“又没有亲嘴,怎么恶心了。”
“那你们亲一个,亲一口。”
邵潭笑了:“你的拍立得还放我这呢,你们亲一下,我给你们拍照。”
“那你替我们遮住,别让那群男生和老师看见。”连余回调头和后面的人说。
“行啊,你的伞也给我,我帮你们拿着。”女同学主动伸手。
我伸手捧住连余回的脸,连余回没有捧住我的脸,她把手放在我耳朵上,她们压抑的尖叫,震惊的讨论声全变小了。
我只看见连余回的脸,还有微翘的嘴唇。我舔了下嘴巴,我们的鼻子碰在一起。
太恶心了,我面无表情的回忆完照片的背景故事,发表评价。
刚好到了和家长约好的时间,家长电话拨来,我松了口气,我和他们聊了两个多小时。
挂了电话又是邵潭的微信。
【邵潭:周五有空不,出来聚餐。】
【。:我们不是上周五才吃过吗?】
【邵潭:这次不一样,同学聚会。】
【。:……你别逗我笑了,高中哪有值得聚的同学?】
【邵潭:啧,你不想看连余回过得咋样?我记得毕业之后你们就没联系吧。】
【。:别了,我都当老师了,这憔悴样我都怕她当场笑出声好吧。】
【邵潭:好吧,那我去自己去喽。】
【。:你高中除了我还有特别好的朋友?】
【邵潭:我去帮你撑场子,你不去,万一连余回说你坏话咋办!】
我冷笑一下,邵潭这丫的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又给她打了几行字。
【。:随便你,说不定连余回也不去,你跑空了就老实了。一个班40号人,她们不喊男人,女人能联系上的有20个吗?20个里愿意去的有10个就不错了。】
邵潭秒回我。
【邵潭:放心,我就去看个热闹,没人我就走。嘿嘿.jpg】
我捏了下手机,好想假装和邵潭玩字母游戏,然后把她吊起来往死里抽。
都怪那张照片的影响,当晚我就做了噩梦,我数不清梦里出现了多少次连余回。
连余回还哭了,操了,连余回上学一共就哭过三次,三次都是我惹哭的,结果我又把她惹哭了。
她的眼泪好多,一刻不停地往下流。我摇身一变又站在讲台上,发现单位被她哭淹了。初二(2)班不会游泳的划着皮划艇,会游泳的在水里撒欢。
可是我不会游泳,我被水淹得喘不过气,心想这群小兔崽子怎么还不救我,平时白教了。
终于有学生面露惊慌,发现我快淹死了:“快救柴老师。”
十几号人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拉上皮划艇,梦里的我疼得龇牙咧嘴,我骤然清醒,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我挣扎拿起手机,加粗加大的5:34出现在锁屏,离我的闹钟还有一个多小时。
连余回,连余回,连余回,我要崩溃了。
天杀的连余回,连余回就是我的克星。
我以为我已经忘掉她了,她在我的生活掀不起波澜。
一张该死的照片,我和她彻底撕破脸后我想撕掉却找不到的照片,破坏了我的平静。
我真纳闷了,难道是老天克我,当初那么想撕它消失了,现在我平静了想忘掉过去了它又突然出现。
无所谓,我自我安慰道。我一向很会处理我的情绪,我坚信时间是一切的良药,等我下班去把它处理了,再过个几个月,我的日子会重新回到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