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司大狱,位于皇城百里之外的玉梵山山底,这里终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毒蛇虫蚁盘旋。
以玄铁打造的锁链牢牢将人锁在了水牢里,四肢和脖颈处都被锁链挟拷着,动弹不得半分。
水牢里暗藏着机关,水流一**袭来又退去,被死死锁住的那人在水流灭顶窒息几次之后,脸色逐渐发白,意识昏迷。
“哟,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太便宜她了……”
一男子居高临下地站在水牢外,冷冷俯视着水牢里昏迷的人,恶毒地讥诮。他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瘦削,唇色苍白,眉头总是习惯性地皱起,眼神里萦绕着一种近乎阴鸷的冷漠。
水牢外“咔擦”轻响,杜骁按动大门开关走了进来,苦口婆心道:“明夷,你别把人弄死了,指挥使大人还要问话。若是线索断了,大人拿你是问,我可不管你。”
名叫明夷的男子皱了皱眉,闷哼了一声:“知道了。”
水牢的水逐渐被抽走,玄铁链随着水流的波动,相互碰撞着,发出轻响。压迫感一减小,昏迷中的人下意识地微微挣扎起来,意识逐渐醒转。
这几日被关在水牢里,不吃不喝,被水就这么泡着,总算是扛不住了吧?
明夷本想从那张脸上看到痛苦和后悔的的表情,然而水牢下睁开的眼睛里却只有一种漠然的平静,宛若冷泉,波澜不惊。
他怔了怔。
那女子哑声道:“我要见沈驭。”
*
玄铁司大狱审讯室,各种刑具应有尽有,一一摆放在两旁的木桌上,随时等候着审讯之人取用。
雪儿被绑在十字架上,麻绳捆得很紧,她搓动手腕,想呼吸得顺畅些,却无济于事。耳边嗡鸣,刚从水牢里被捞起来的窒息感犹如洪水,刹时淹没了她。
沈驭穿着厚厚的氅衣,怀里抱了个梅花暖手,懒懒地坐在楠木椅子上。
大狱里寒冷砭骨,即使两旁的火盆烧得再旺盛也无济于事。如若不是此事可能与四年前的那桩案子有牵扯,今日他是决计不会踏入此地的。
沈驭冷眼看着这个面色红晕,半死不活的人,淡淡地说道:“听说你想见我?你说的话最好有些价值,我才好考虑一下要不要留你性命。”
站在一旁的明夷闻言脸色僵硬。
自己审问这么久,这女人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今日还点名道姓要见指挥使大人。
大狱阴冷,指挥使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次,现如今更是因为四年前裴令宣的那一剑旧疾复发,这次是不顾弘一大师的叮嘱,硬是拖着病体前来。
这样想着,他看向那个女人的眼底不免带了些深深的厌恶。
雪儿被烧得神志不清,她断断续续地咳嗽了几声。大狱的冷和火盆的热不断交织着,犹如冰火两重天,刺激得她从混沌的意识里抽离出来。
雪儿嘶哑道:“你附耳过来。我要说的话,想必你也不愿让旁人知晓……”
沈驭缓缓吐了口气,搁了茶盏走上前来。他听见雪儿喃喃说出口那三个字,呼吸一滞,瞳孔瞬间紧缩。
他冷冷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明夷发狠似的瞪了雪儿一眼,随着周遭数人退下。
沈驭连着呼了几口春日里的寒气,方才问道:“你是谁,怎么会知道‘乾坤令’的事?”
若是只知道乾坤令,这也不算什么。毕竟在十年以前,有关乾坤令的传闻可是在江湖里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乾坤令是一本武功秘籍,习成可使功法一日千里;又有人说乾坤令是开启前朝宝藏的密匙,据说前朝灭亡时,闵太后搬空了国库的奇珍异宝,将其藏在某个地方以备日后东山再起;也有人说它是某位名匠穷尽毕生之力锻造的绝世宝剑,削铁如泥,坚硬无比……
无论是哪种传言,乾坤令似乎都有抵抗千军万马之能,一时惹得江湖上腥风血雨。
不过后来大家死的死,伤的伤,似乎才明白过来世上哪有使一人能敌千军万马的东西。更何况乾坤令谁都没见过,说不定是谁编造的谎话罢了,一传十,十传百,大家这才当了真。
因为此事江湖各大门派均有涉及,大家也都觉得有损颜面,于是后来便也默契地避而不谈。
只是现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又旧事重提,那个很有可能是他的同谋的男人还提到了“沉舟”,这其中的纠葛,不禁让沈驭正色几分。
雪儿抿了抿干裂的唇,说道:“我是裴小姐的侍女,裴雪儿。”
沈驭微微垂眸,那一场烈烈大火和漫天风雪恍惚又在眼前浮现,他抿了口热茶,问道:“那这么说来,你和风满楼的那个说书的是一伙的?”
雪儿摇摇头:“我和他没关系。”
“那他为何提到了沉舟?”沈驭微微皱眉,“而你又向我提到了乾坤令?”
早在风满楼里那人提到“沉舟”这个名字时,沈驭就警觉这风平浪静的日子怕是到了头。
沉舟这个名字,当年在江湖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是逍遥山庄的死士,只听从裴令宣一个人的命令,帮逍遥山庄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沉舟此人行事果敢,手段毒辣,且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上门挑衅和寻仇之人寻不到踪迹,无形之间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这人颇有些本事,据说最开始是从山庄外围跑腿打杂的弟子做起的。后来他在山庄内乱和老庄主被杀一役中,帮助裴公子,也就是后来的逍遥山庄庄主裴令宣在江湖里站稳了脚跟,这才在山庄里被委以重任。
之后他更是精心设计,将叛变的裴令宣的叔父裴颐斩杀于马下,一时引得江湖之中人人侧目。
不过这人早在逍遥山庄被灭门之前就因为斩杀裴颐的事,被裴令宣重罚,赶出了山庄,了无踪迹,如此算下来也该有六七年了。
如今这人重出江湖,只怕第一个就要拿沈驭开刀。
寒风透过窗口吹了进来,火光摇曳,将雪儿的脸照得或明或暗。
“自从山庄被一把火烧了之后,我便回到了我舅父家。我是元和七年被他卖到风满楼的,此事楼中的人也都知晓,楼里还有我的卖身文契。而说书的纪大哥是多年以前就在楼里了,我和他没什么交情,更不会对他托付信任。况且我的身份若是泄露出去,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利用,被你们玄铁司抓去。”
雪儿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我只是想活着,有什么错?”
沈驭挑眉,说道:“哦?那我们抓的人为什么指认你?他接连着指的两个人都与逍遥山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很难不让我多想啊……”
雪儿问:“那你们为何不去问问他?”
“他死了。”沈驭说。
雪儿闭了闭眼,心脏狂跳,到底是谁想害她?不过现在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了,现下当务之急是先活下去。
“他为何指认我,我确实不知情。不过人死不能复生,我说再多也无用了,不过我愿告诉沈大人有关‘乾坤令’的线索,望大人能留我一命,继续为您效力。”
沈驭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雪儿一眼:“像你这样背弃旧主,另投仇家的人,我可不敢用。只是你说的这’乾坤令’有点意思,你且说来听听。”
寒风在窗外咆哮着,肆虐不止。山雨欲来,狱中变得更加阴冷。
雪儿理了理思绪,慢条斯理地说道:“世人皆以为‘乾坤令’不过是个传闻,但谁又能知道它就藏在当年最费心费力去寻找它的逍遥山庄里呢?我是在庄主与小姐交代后事的时候,不小心听到的。乾坤令一分为二,有阴阳两面,其中一面就藏在逍遥山庄里……我听说,沈大人灭了山庄之后连着搜寻了三日。我猜,您就是在找这个东西吧?”
沈驭上前一把掐住雪儿细弱的脖子,面上浮现出森然的冷意。
雪儿被掐得难以呼吸,渐渐喘不上气来,不过脸上却仍是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沈驭盯着她,眼神逐渐变得狠戾:“你好得很。”
雪儿说不出话来,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燃烧。她的呼吸渐渐微弱,像一旁随风摇曳的烛火,仿佛下一秒就要湮灭。
夜雨忽然倾盆而下,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响。
沈驭低笑一声,缓缓垂下了手。雪儿犹如破水而出,大口喘息着。
他饶有兴味地看了她几眼,转身离开了。
雪儿在失去意识前,模模糊糊地听见沈驭吩咐他们的话:“好生看着,叫个大夫看看,别让她死了。”
*
大狱灯火昏暗,地上寒冷刺骨,寒气透过窗口一股脑地涌进来。
雪儿被冻得手脚发凉,经脉里那股真气不合时宜地在体内横冲直撞,刺得她的胸口一阵一阵地疼。
雨下的更大了,雪儿听着窗口的雨声滴滴答答响,脑子倒是比之前更加清醒了。
她撑起身子,盘腿坐直。眼珠转动着,看着黑暗里的墙壁,在呼呼的风声中目光渐凝,蓦然生出一股煞意。
她敛眸,强行运转体内真气,催动内息,将其压了回去。
渐渐地,她逐渐失去对外界的感知,风声、雨声都感受不到了……她的气息微弱,几经断绝,然而终有一线摇摇欲坠地悬在那里。
她不敢死,也不肯死!
她不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还有没做完的事,她还有没有见到的人,她还想走遍九州各地,尝遍天下美食,领略无上风光……
她像被人一剑刺进胸口,剑刃在身体里搅动,剜肉似的,脸疼得煞白。不过她心头却仍是吊着一口气,嘴里低声絮叨着自己不肯死的理由,最后竟成了一股足以吊命的执念!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翻涌的真气总算渐渐平息了下去,她嘴角露出了点真心实意的笑意。这时她心口突然一阵翻涌,她偏头啐掉了口中的血沫,这才终于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径直昏了过去。
……
“明大人,您快来看看!这人是不是死了?”有巡视的守卫率先发现了雪儿的异样,不过这里关押的都是重要的犯人,他们没有权力擅自做主,遇事只能通禀。
明夷一脸不耐烦地走了过来:“不是都叫大夫瞧过了吗?药也灌了,饭也给了,怎么还是这么麻烦……”
“不不不,明大人你看,她好像没气了……”守卫垂着头不敢多言。
明夷隔着铁栏扫了里头一眼,那女人面无血色地躺在地上良久,胸口好似真的未有什么起伏。他打开铁锁,凑近了去瞧,竟是连她的喘气声都没听见。
他骤然盯着她,牙关一紧。
这女人不会是他的克星吧?沈大人先前才吩咐要留下她的性命,她却偏要一死了事。
明夷重重地捶了一下墙壁,向身后的人吩咐道:“即刻飞书给指挥使大人,再把她带出来,仔细安放着。”
*
这几日沈驭因为抓人的事忙得脚不沾地,眼下才刚从皇宫回来,被雨沾染了一身寒气。才下马车,还没进府,小厮就拿着飞鸽传书着急忙慌地从院里跑出来。
“慌什么!”沈驭斥道。
那小厮低着头,将信件双手奉上,动也不敢动。
沈驭看着那加急的印封,也知自己是忙昏了头,殃及到了旁人。他神色缓和了一下,把信接了过来。
小厮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死就死了……”而后他仿佛又想到什么似的,蓦然沉声道:“准备两匹快马!”
小厮应了一声,转身跑进了大雨里。
明夷早就带着人在山脚候着了。
大雨如瀑,明夷抬臂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遥看着雨雾中的人影。两人策马而来,先头那人身着氅衣,外面另套着斗笠,后一人像是一名老者,头发花白,背着药箱。
沈驭勒马,马蹄在原地换踏,他问:“人如何了?”
明夷撑着伞过来,站在沈驭旁边,斟酌着言词说道:“大夫说人像是死了,又像是活着……”
沈驭下马,默声片刻,说道:“看来我是带对了人……”
这时另一人也骑马赶到了,明夷之前从未见过此人。他看上去只有二三十岁的年纪,头发却已花白,他的气质淡雅,目光沉寂,动作不急不徐,仿若周身自带了一股淡淡的禅意。
明夷拱手抱拳行礼,秋水泽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风吹衣袖,凉意砭骨。
一行人从玉梵山山脚,沿着暗道向玄铁大狱走去。
就在这时,沈驭偏头打了个喷嚏,一下打破了这阴沉沉的气氛。秋水泽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递了过来,冷冷道:“要死往别处死去,别污了我的眼。”
沈驭接过瓷瓶,往手心里倒出一粒药丸来,嚼在嘴里,笑道:“都说祸害遗千年,我怕是不能让你如愿了。”
玄铁司等人闻言俱是一惊:指挥使何时与人这样谈笑过?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越往里走,一股阴湿的夹杂着血腥味的气息就越重。明夷领着人来到一间密室,打开门,只见一个女人直挺挺地躺在一张床上。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秋水泽早已在看到人之后,就移步到了女人旁边,放下药箱,伸手把脉。
沈驭上前两步,见之前还一脸倔强坚韧,与他讨价还价的女人如今已经唇色乌青,脸色惨白,一动不动了。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秋水泽把着脉,眉头却轻轻蹙起。良久,他轻轻放下女人的手臂,直起身来。
沈驭的视线从女人身上移开,喃喃道:“死了?”
秋水泽看了沈驭一眼。
沈驭仿佛从那双始终冷然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同情。
秋水泽顿了顿,方才说道:“是冰凝散……”
沈驭神色大变,寒意仿佛透过大氅沁到了骨头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