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1章 序章 雪花铺天盖地簌簌而下,冷杉林茫茫一片,与无边的冷灰色天际连在一起,分不清天与地的交界。 等到裴令宣喘息平定片刻之后,她才惊觉大雪早已落满肩头,甚至她胸膛上最严重的那处刀伤都出现了凝固的迹象。 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血从身体里溢出来,沁透了青色的衣衫。头发也是乱糟糟的,风度早已在这段时日的追杀里,碎成了好几结,被她一脚踢了,埋在了这场大雪里。 在这一望无际的雪色里,她一身破碎的血衣,持剑而立,好似刚从墓里爬出来正待寻仇的孤魂野鬼。 身后的追兵蜂拥而至,看到这般场景,也被慑得一时止住了脚步。 雪花飘然而下,仍不知停息。裴令宣微微仰头,被日光刺的晃了眼,一瞬间失了神。她看见一朵雪花随风飘落,最后轻轻地落在了她的眼睫上,她忍不住眨了眨眼。 追兵里忽然发出了一阵骚动,从中走出一个身穿白色狐皮大裘的年轻男子,他轻摇着羽扇,信步闲庭,眼睛却只是盯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气力已竭的人。 他朝着裴令宣一步一步走来,踩着的碎雪发出阵阵声响。 裴令宣竭力维持着身形和神智,不让自己就这样倒下,失去知觉,任人宰割。 她被刀剑刺穿的胸膛急促起伏着,眼皮不受控制地下坠,寒气从脚底蔓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凝固住了。 但她却还是用插在雪地里的剑强撑着身体,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睨着面前这个朝她一步一步走来的人。 男子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面色苍白,伤痕累累,眼神里却毫无惧色,他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真的是从前他认识的那个人吗?以一己之力避开江湖中这么多门派的追剿,又孤身单挑随他而来的三十剑客,还能抽身逃走。要不是冰凝散在她身上发挥了作用,将她气海凝住,不知道这场追捕还要持续多久。 他忍不住蹙起了眉,似是叹息了一声,他缓缓出口,语气轻柔:“令宣,跟我回去吧。” 裴令宣嗤笑一声,眼神冰冷。 “沈公子,跟这种不知好歹的小子客气些什么,直接杀了便是!” 那群追兵里有人不耐,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语气愤然。与这位说话的剑客平日还算交好的一名老弟子听他话一出口,心就猛地跳了一下,屏住呼吸小心瞥了一眼站在前方不远处的沈公子。 沈驭回头朝那剑客温和地笑了笑,羽扇轻摇,极细的白光从扇骨飞出。 那剑客见沈驭忽然回头正眼瞧他,被那清冷胜雪的美貌惊得生生呆了一下,却又忽然感觉周围好像不对劲,同他一起来的剑客们似乎被什么东西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一片死寂。 他太阳穴突突跳起,脖颈有些许疼痛,他抬手摸了摸,竟是满手的血污! “噗嗤——”,脖颈处的鲜血随着呼吸之间飞溅而出,同一把不知何时扔出的薄刃一起融入深深的雪地里。“哐镗”一声,他的剑随着他齐齐倒在地上。 在闭眼的最后,他终于看清沈公子那施舍给他的一眼里竟是被他刚才忽视掉的森冷杀意! 老弟子微微叹了一口气,用手捂住了眼睛。 不过这点小插曲却丝毫没有打破刚才僵持的氛围。沈驭仍是站在原地,仿佛是在这漫长的风雪中静静等待着什么。至于裴令宣,则是淡淡瞥了一眼,眼里没有丝毫的波动。 老弟子心有疑惑:满身是血,身体衰竭得下一刻仿佛就要倒下的裴令宣不知是有什么魔力,竟真的让一向畏寒的沈公子在皑皑大雪里伫立许久,甚至不急不躁。 这一路以来,他们这些人听从沈公子的吩咐亦没有动用武力,至于裴令宣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口,全都是之前和其他江湖门派的厮杀中留下的。 桩桩件件,难道就因为他是沈公子未过门妻子的兄长吗?可是裴二小姐已经…… “……沈驭,你终于如愿了吧?”裴令宣开口,声音干涩得像一扇久未开合的木门,她在慢慢退化的味觉里感受到一丝从喉咙溢出来的铁锈味。 “跟我走吧。”沈驭的声音依旧平静柔和。 裴令宣急促呼吸着,意识开始涣散,身体不受控制地从剑上滑了下来,半跪在地上。沈驭当即起身去扶,被她一挥剑毫不留情地逼退了回去。 她知道,这是沈驭给她下的药完全起效了。小人,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沈驭,若我不死,定要找你报仇!” 她的脸色苍白惨厉,着一身血衣,宛如修罗。 沈驭低下身子,静静看着她,点了点头:“好,我等着你来杀我。” 裴令宣的眼神里瞬间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悲伤、仇恨、杀意、疲惫以及……平静。 她的嘴角勾勒出一抹经久未见的浅笑,沈驭的心脏狂跳,甚至来不及深想。 就在那个瞬间,她身体里忽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能量,毅然决然地将手中的剑狠狠刺穿了沈驭的胸膛,然后飞快抽身朝身后的悬崖跑去。 沈驭强行忍住身体的苦痛之色,伸手去抓眼前的血色衣衫,却从指尖飞掠而去。 沈驭看向她决然而去的身影,瞳孔瞬间紧缩:“拦住她,拦住她!” 身后的追兵齐刷刷跟着她冲了过去,然而她却早已存了死志,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一阵风吹过,血色衣袂翻飞,她彻底消失在大雪里。 沈驭徒然有一瞬间的迷茫,他的肺腑间好似被塞入了一大块冰,冷得他透不过气来。 从小立志要当个大侠 奈何长大之后梦碎 于是只能在文学的世界里写下脑海中潇潇洒洒、轰轰烈烈的江湖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章 第2章 风满楼 元和九年,春。 在京城最大的秦楼楚馆“风满楼”里,雪儿坐在二楼的雅阁,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琵琶,听着楼下的说书先生讲着四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江湖仇怨,以及“鬼域公子”沈驭一战成名的江湖传说。 这故事没听过上千遍,也有上百遍了,这些人怎么像听不腻似的。 从雪儿第一次来风满楼起,楼下的这位说书先生就已经在讲这个故事了。这些年来这位说书先生靠着这个故事赚了不少钱,虽然大多都进了风满楼楼主的腰包里,但他仍是兢兢业业,不知疲倦地讲着。 但是同样的故事听多了,总有不新鲜的时候。因此这位说书先生胆大包天地加进去许多关于沈公子和裴小姐之间恩恩怨怨的虐恋情节,引得许多小娘子跟着姐妹乔装打扮着来听。 “风满楼”一时名声大噪,楼主也乐见其成。若是出事了,直接将这位说书先生推出去了事,况且来这的客人多的是皇家贵胄和富家子弟,他们也都对这类故事津津乐道,难道要一齐将他们押入大牢吗? 反正沈公子确实与逍遥山庄的裴二小姐有着一桩婚约,这在江湖上人人皆知,也算不得算胡说。 这些年来,沈公子也对此事不闻不问,大概是不屑一顾吧,总之结果就是让这位说书先生的创作**更加高涨,添油加醋了不知多少情节,让如今的故事早已脱离了原先的版本。 雪儿漫不经心地听着,也没觉得如今这个新版有什么不同,不过就是在沈公子领头攻入逍遥山庄,裴小姐放火**的情节中加入了什么互相对视,凄然一笑之类的句子;以及逍遥山庄庄主裴令宣在雪山跳崖之后,加入了大段大段的关于沈公子如何悲愤欲绝的心理活动。 沈公子是不是悲愤欲绝,雪儿不知道,她只知道沈公子被跳崖的裴令宣一剑刺穿了胸口,连着在床上躺了大半年,甚至连皇帝都请人探望过好几回,珍稀药材不要钱似的往里送。 这在京城,可谓是人尽皆知。 哎,沈公子怎么还不把这随意编排他绯闻的说书先生抓走,她再听下去,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 一只涂满蔻丹的手从雪儿身后伸了过来,制住了她胡乱拨弄琴弦发出的嘈杂声。 “怎么,谁又惹你生气啦?”女人语调上扬,仿若挑逗。 雪儿应声抬头看,一张妩媚明艳的脸映入眼帘——银珠身着粉色纱衣,走动间步步生莲,香风不止。 “不好玩。”雪儿嘟嚷了一句,将银珠的宝贝琵琶一把塞回她怀里,随即倚着扶栏看楼下那些拍手叫好的人群。 银珠被她随意的动作吓得心惊,生怕她的宝贝磕着碰着了,也就雪儿两袖空空,毫不在意。 “那怎样才好玩?”银珠蹙眉,好似真的在思考怎样让她快活起来。 雪儿朝她看去,微微叹了一口气,心想美人果然是美人,就连蹙眉都比常人美上三分,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连郁气也消散了几分。 怪不得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谁能过得了? 虽然银珠看上去不甚聪明,但胜在美貌。在这风满楼里,也就她,雪儿才愿意与之多说上两句。 这时,楼外忽然发出巨大的声响,人群尖叫着四处逃逸,却被门外冲进来的一队官兵团团围住,一时被吓得止住了声响。其后进来的一群人面容肃穆,步伐统一,脚步沉稳,皆着银白色轻甲。 领头一人朝楼里自上而下扫视了一圈,凌厉的肃杀之气毕显,无端令人缄默其口,退避三舍。 雪儿看着那甲胄,好似泛着粼粼波光。她的眼神徒然亮了一下,弯了弯眼睛,对着银珠说:“你看,这才好玩儿嘛。” 在这大楼之中,除了雪儿悠悠的说话声之外,门外似乎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人走得很慢,脚步轻缓,带着一种随时随地都从容不迫的气势,轻甲兵有序地为他让出一条通道,甲胄行动间的碰撞声在大楼里回响。 来人一身月白锦袍,手执一把羽扇,他的皮肤极白,容貌胜雪,气质出尘,与这秦楼楚馆简直格格不入,饶是银珠,一时也看呆了。 这身打扮和样貌,可不就是刚才说书先生讲的话本里清冷似雪的美人——“鬼域公子”沈驭? 沈公子没有理会楼中这些害怕得微微战栗的人群,他只是长眉微挑,神情冷漠地朝二楼雪儿所在的方向看去,雪儿笑意盈盈。 但也只是这么一眼,他就移开了目光。不管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也不管她存了什么心思,总之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他浪费任何一个眼神。 “嘻嘻,你看他多有趣。”雪儿笑得颇有些没心没肺。 银珠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雪儿,脸上常带的妩媚笑容差点裂掉。 银珠小声开口制住她:“你在说什么浑话!我怕你是大早上吃醉了酒,盯着一副好面皮就昏了头!这可是当年替陛下除去魔教的功臣,如今的玄铁司指挥使,可不是你能随意逗趣的小倌。” 雪儿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银珠一口气下不来,她是真的相信雪儿做得出这样的事来。一时间不由得埋怨楼主把雪儿养的色胆包天,不仅让她包吃包住,不干正事,一天到晚闲的没事做,还时不时要收拾她闯下的烂摊子。 看这样子,指不定还想去调戏沈公子,只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脑袋连着整个风满楼的脑袋都要搬家了。 有官兵极有眼色地为沈驭端来一把楠木椅子,他斜倚着坐下,姿态慵懒。 也许是前厅的动静闹得太大,银珠看着久不露面的芸娘从后院款款走来。 芸娘算是楼中的掌事,她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气质温和,嘴角含笑,有一种端丽之感。若是只有如此,也算不得什么,京城里端庄秀丽的美人多的是,可是芸娘眼底的淡定和从容却是装不出来的。 她怕是从沈驭登门那一刻就知道了,想必是梳妆描眉了好一阵才过来的。 芸娘执着小团扇走到沈驭面前,声音清越:“不知沈公子大驾光临可是有何要事?若是想听戏或是喝酒,奴家可在楼中为您寻几个俏丽姑娘来,准保您满意!” 沈驭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低笑了一声。 他还未有什么动作,玄铁司副使杜骁听到这话却立不住了,拔剑怒斥道:“你这女人,竟当我们指挥使是那等贪财好色的市井之徒?” 芸娘连连摆手,面露惊恐:“奴家可绝无此意啊,求沈公子明鉴!” 沈驭摆手让杜骁把剑收了回去。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不知怎么,却再次被刚才他进门的时候听过的那个声音吸引了注意。 二楼碎玉阁雅间,雪儿倚在栏杆上,压低声音,笑吟吟地对着银珠说道:“我看芸娘这话有假,沈公子国色天香,还能有什么女子让他满意?倒不如回家自己照照镜子来的快……“ 沈驭指尖轻敲木椅,意味不明地抬眼望了过来。银珠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了雪儿口无遮拦的嘴。 他不会耳力这么好吧? 沈驭漠然移开目光,对着人群说道:“这下人都到齐了吧?”他喝了一口刚沏好的君山银针,低声道,“把人带上来。” 有轻甲兵从楼外拖了一个被打的血肉模糊的人进来,楼里的姑娘和客人哪里见过这等惨厉的场面,均是倒呵了一口气,胆小一点的女孩子更是齐齐失声尖叫,遮住了眼睛。 那两个轻甲兵像扔一条死鱼似的将那人扔到大堂中央,被打成这个样子,不死也只剩一口气了。 “近日,有人意图通过写书散布谣言,行谋逆之举,妄图颠覆山河,乱我国朝,引得陛下雷霆震怒。陛下令我等暗中查探,好不容易抓到这个人,用尽酷刑也不开口,甚至还妄图咬舌自尽。” 人群里有人连连呵气,看向地上那人的眼神里不免带了难以置信和不知好歹。 “他怕是以为自己将家人藏得很好,自己死了也不会连累任何人。可是你们也看到了,他终于扛不下去了,说出了‘风满楼’的名字。” 沈驭冷冷开口,一字字说道:“我倒是要看看,究竟何人有如此大胆!” 银珠被这等无妄之灾吓得浑身哆嗦。 怎么会?怎么是风满楼?楼里谁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银珠带着审视的目光将楼上楼下扫视了一圈,也不觉得平日里与她相处的姐妹和小厮能做得出这样诛九族的事。 别是地上躺着的这人为了保命,随口胡诌的吧? 一名玄铁卫上前将躺在地上的那人的头一把抓起来,让他好好在这楼里指认一番。 从银珠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那人形容枯槁的一张脸,眼神空洞无神,犹如一潭死水,活死人一般毫无生气。 银珠看得暗暗心惊,怪不得沈公子如此深受圣上看重,又长了这样一张丰神俊朗的脸,这么多年来竟无一人给他议亲,据说连府上都是一水儿的士兵。 眼下她算是清楚了,若是有个女子在他身边,惹得他不快,怕是不死也得掉层皮。 待在二楼的客人全都被勒令站在围栏处,好让那人一一看清他们的脸。 那活死人的眼珠连着转动了好几下,在人群中搜索着。 所有人瑟缩着,避之不及。 他那苍白无力的手指,所到之处随手一指,仿佛即可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写下了那人的名字。 霎时,他抬手,指向了刚才还在台上慷慨激昂的说书先生! 众人大惊。 那说书先生大笑一声,笑声舒朗,好似平生从未这样快意过。他缓缓把背直起,一改平日里总是胁肩谄笑的模样,瘦削的身体显露出铮铮风骨。 他看向台下的众人,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想不到你们真找上了门来,哈哈,不过晚了。”他对着沈驭轻蔑一笑,“沉舟大人已布好棋局,就等着你们掉进去了。” 他的眼神几经变换,眼神逡巡着,将闯入楼中的人一一看了个遍,像是要把这些人牢牢刻在心里似的。 电光火石间,他手里变换出一把匕首,径直往脖子上抹去,力道十足,不留余地。 沈驭将手中杯盏用力甩出,生生将他手肘间的骨头击碎。他疼得面色发白,倒在地上,连声音都变了调子,却还是对着沈驭在笑,笑意莫名有些瘆人。 杜骁领着人去看,他的脖颈处被匕首蹭到的血色浅痕瞬间变得发紫,而后以飞快的速度蔓延全身。他浑身抽搐了一下,瞪大了双眼,很快落了气,乌紫的嘴角却一直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微笑着。 沈驭的脸上波澜不惊,他看也不看一眼,摆摆手,叫人拖走了。 杜骁憋着口气,狠狠踢了那人一脚,将那人的脸踢歪了,他淬了一嘴,小声说了句晦气。 楼中的众人虽然看得不明所以,但都像是劫后余生一般吐了一口气,心想这闹剧终于结束,没想到地上躺着的那活死人的手指却还在楼里逡巡着! 他的手指突然定住,遥遥指向了二楼的碎玉阁! 银珠脱口惊呼,正欲辩驳。那人却一口血直喷出来,倒在地上没了生气。 银珠和雪儿被银甲兵蛮横挟持着带到了沈驭面前。银珠脸色苍白,被吓得瑟瑟发抖,她侧过脸去看雪儿,雪儿埋着头,她无法看清她的神色,只是雪儿如此镇定,和她往日的模样全然不同。 她看着雪儿,怔怔地出神。 沈驭站起身来,走到他俩面前,轻声道:“抬起头来。” 银珠机械地抬头,对着沈驭僵硬地笑了笑。沈驭慢慢凑近,细细端详了她的脸,唇角噙着笑意:“长得还算不错……你这样的人,本该安坐在闺阁之中,怎么就偏偏要去做这样危险的事呢?” 沈驭轻声慢语,声音如泉水般清冽,说话也像娓娓道来,只是那双眼睛冷得像冰,银珠被冻得浑身僵硬。 “不,不是我,不是我……”银珠身子颤了颤,像是一片随风飘零的树叶。 沈驭托住她的手臂,扶了扶。银珠吓了一跳,控制住身体,勉强立住了。 “不是你,那是谁?是她?”沈驭语气忽然加重,一把捏住雪儿的下颚,强令她抬起头来。雪儿的骨头被捏的生疼,眼角不禁沁出些许泪珠。 沈驭沉吟不语,只看着刚才这个还在跟姐妹调笑和装作懵懂的女人一脸的平静,她的眼神里似乎还有淡淡的嘲讽。这死到临头还如此冷淡平静的模样,倒是无端让他想起了一个死去多年的故人…… 他垂下眼睛,往日景象恍惚又在眼前浮现。 一时心头起伏不定,血气上涌。他蓦然甩开抓着雪儿的手,将细细擦过手的手绢随手丢开,冷笑一声:“带走!” 第3章 冰凝散 玄铁司大狱,位于皇城百里之外的玉梵山山底,这里终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毒蛇虫蚁盘旋。 以玄铁打造的锁链牢牢将人锁在了水牢里,四肢和脖颈处都被锁链挟拷着,动弹不得半分。 水牢里暗藏着机关,水流一**袭来又退去,被死死锁住的那人在水流灭顶窒息几次之后,脸色逐渐发白,意识昏迷。 “哟,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太便宜她了……” 一男子居高临下地站在水牢外,冷冷俯视着水牢里昏迷的人,恶毒地讥诮。他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瘦削,唇色苍白,眉头总是习惯性地皱起,眼神里萦绕着一种近乎阴鸷的冷漠。 水牢外“咔擦”轻响,杜骁按动大门开关走了进来,苦口婆心道:“明夷,你别把人弄死了,指挥使大人还要问话。若是线索断了,大人拿你是问,我可不管你。” 名叫明夷的男子皱了皱眉,闷哼了一声:“知道了。” 水牢的水逐渐被抽走,玄铁链随着水流的波动,相互碰撞着,发出轻响。压迫感一减小,昏迷中的人下意识地微微挣扎起来,意识逐渐醒转。 这几日被关在水牢里,不吃不喝,被水就这么泡着,总算是扛不住了吧? 明夷本想从那张脸上看到痛苦和后悔的的表情,然而水牢下睁开的眼睛里却只有一种漠然的平静,宛若冷泉,波澜不惊。 他怔了怔。 那女子哑声道:“我要见沈驭。” * 玄铁司大狱审讯室,各种刑具应有尽有,一一摆放在两旁的木桌上,随时等候着审讯之人取用。 雪儿被绑在十字架上,麻绳捆得很紧,她搓动手腕,想呼吸得顺畅些,却无济于事。耳边嗡鸣,刚从水牢里被捞起来的窒息感犹如洪水,刹时淹没了她。 沈驭穿着厚厚的氅衣,怀里抱了个梅花暖手,懒懒地坐在楠木椅子上。 大狱里寒冷砭骨,即使两旁的火盆烧得再旺盛也无济于事。如若不是此事可能与四年前的那桩案子有牵扯,今日他是决计不会踏入此地的。 沈驭冷眼看着这个面色红晕,半死不活的人,淡淡地说道:“听说你想见我?你说的话最好有些价值,我才好考虑一下要不要留你性命。” 站在一旁的明夷闻言脸色僵硬。 自己审问这么久,这女人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今日还点名道姓要见指挥使大人。 大狱阴冷,指挥使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次,现如今更是因为四年前裴令宣的那一剑旧疾复发,这次是不顾弘一大师的叮嘱,硬是拖着病体前来。 这样想着,他看向那个女人的眼底不免带了些深深的厌恶。 雪儿被烧得神志不清,她断断续续地咳嗽了几声。大狱的冷和火盆的热不断交织着,犹如冰火两重天,刺激得她从混沌的意识里抽离出来。 雪儿嘶哑道:“你附耳过来。我要说的话,想必你也不愿让旁人知晓……” 沈驭缓缓吐了口气,搁了茶盏走上前来。他听见雪儿喃喃说出口那三个字,呼吸一滞,瞳孔瞬间紧缩。 他冷冷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明夷发狠似的瞪了雪儿一眼,随着周遭数人退下。 沈驭连着呼了几口春日里的寒气,方才问道:“你是谁,怎么会知道‘乾坤令’的事?” 若是只知道乾坤令,这也不算什么。毕竟在十年以前,有关乾坤令的传闻可是在江湖里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乾坤令是一本武功秘籍,习成可使功法一日千里;又有人说乾坤令是开启前朝宝藏的密匙,据说前朝灭亡时,闵太后搬空了国库的奇珍异宝,将其藏在某个地方以备日后东山再起;也有人说它是某位名匠穷尽毕生之力锻造的绝世宝剑,削铁如泥,坚硬无比…… 无论是哪种传言,乾坤令似乎都有抵抗千军万马之能,一时惹得江湖上腥风血雨。 不过后来大家死的死,伤的伤,似乎才明白过来世上哪有使一人能敌千军万马的东西。更何况乾坤令谁都没见过,说不定是谁编造的谎话罢了,一传十,十传百,大家这才当了真。 因为此事江湖各大门派均有涉及,大家也都觉得有损颜面,于是后来便也默契地避而不谈。 只是现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又旧事重提,那个很有可能是他的同谋的男人还提到了“沉舟”,这其中的纠葛,不禁让沈驭正色几分。 雪儿抿了抿干裂的唇,说道:“我是裴小姐的侍女,裴雪儿。” 沈驭微微垂眸,那一场烈烈大火和漫天风雪恍惚又在眼前浮现,他抿了口热茶,问道:“那这么说来,你和风满楼的那个说书的是一伙的?” 雪儿摇摇头:“我和他没关系。” “那他为何提到了沉舟?”沈驭微微皱眉,“而你又向我提到了乾坤令?” 早在风满楼里那人提到“沉舟”这个名字时,沈驭就警觉这风平浪静的日子怕是到了头。 沉舟这个名字,当年在江湖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是逍遥山庄的死士,只听从裴令宣一个人的命令,帮逍遥山庄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沉舟此人行事果敢,手段毒辣,且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上门挑衅和寻仇之人寻不到踪迹,无形之间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这人颇有些本事,据说最开始是从山庄外围跑腿打杂的弟子做起的。后来他在山庄内乱和老庄主被杀一役中,帮助裴公子,也就是后来的逍遥山庄庄主裴令宣在江湖里站稳了脚跟,这才在山庄里被委以重任。 之后他更是精心设计,将叛变的裴令宣的叔父裴颐斩杀于马下,一时引得江湖之中人人侧目。 不过这人早在逍遥山庄被灭门之前就因为斩杀裴颐的事,被裴令宣重罚,赶出了山庄,了无踪迹,如此算下来也该有六七年了。 如今这人重出江湖,只怕第一个就要拿沈驭开刀。 寒风透过窗口吹了进来,火光摇曳,将雪儿的脸照得或明或暗。 “自从山庄被一把火烧了之后,我便回到了我舅父家。我是元和七年被他卖到风满楼的,此事楼中的人也都知晓,楼里还有我的卖身文契。而说书的纪大哥是多年以前就在楼里了,我和他没什么交情,更不会对他托付信任。况且我的身份若是泄露出去,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利用,被你们玄铁司抓去。” 雪儿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我只是想活着,有什么错?” 沈驭挑眉,说道:“哦?那我们抓的人为什么指认你?他接连着指的两个人都与逍遥山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很难不让我多想啊……” 雪儿问:“那你们为何不去问问他?” “他死了。”沈驭说。 雪儿闭了闭眼,心脏狂跳,到底是谁想害她?不过现在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了,现下当务之急是先活下去。 “他为何指认我,我确实不知情。不过人死不能复生,我说再多也无用了,不过我愿告诉沈大人有关‘乾坤令’的线索,望大人能留我一命,继续为您效力。” 沈驭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雪儿一眼:“像你这样背弃旧主,另投仇家的人,我可不敢用。只是你说的这’乾坤令’有点意思,你且说来听听。” 寒风在窗外咆哮着,肆虐不止。山雨欲来,狱中变得更加阴冷。 雪儿理了理思绪,慢条斯理地说道:“世人皆以为‘乾坤令’不过是个传闻,但谁又能知道它就藏在当年最费心费力去寻找它的逍遥山庄里呢?我是在庄主与小姐交代后事的时候,不小心听到的。乾坤令一分为二,有阴阳两面,其中一面就藏在逍遥山庄里……我听说,沈大人灭了山庄之后连着搜寻了三日。我猜,您就是在找这个东西吧?” 沈驭上前一把掐住雪儿细弱的脖子,面上浮现出森然的冷意。 雪儿被掐得难以呼吸,渐渐喘不上气来,不过脸上却仍是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沈驭盯着她,眼神逐渐变得狠戾:“你好得很。” 雪儿说不出话来,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燃烧。她的呼吸渐渐微弱,像一旁随风摇曳的烛火,仿佛下一秒就要湮灭。 夜雨忽然倾盆而下,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响。 沈驭低笑一声,缓缓垂下了手。雪儿犹如破水而出,大口喘息着。 他饶有兴味地看了她几眼,转身离开了。 雪儿在失去意识前,模模糊糊地听见沈驭吩咐他们的话:“好生看着,叫个大夫看看,别让她死了。” * 大狱灯火昏暗,地上寒冷刺骨,寒气透过窗口一股脑地涌进来。 雪儿被冻得手脚发凉,经脉里那股真气不合时宜地在体内横冲直撞,刺得她的胸口一阵一阵地疼。 雨下的更大了,雪儿听着窗口的雨声滴滴答答响,脑子倒是比之前更加清醒了。 她撑起身子,盘腿坐直。眼珠转动着,看着黑暗里的墙壁,在呼呼的风声中目光渐凝,蓦然生出一股煞意。 她敛眸,强行运转体内真气,催动内息,将其压了回去。 渐渐地,她逐渐失去对外界的感知,风声、雨声都感受不到了……她的气息微弱,几经断绝,然而终有一线摇摇欲坠地悬在那里。 她不敢死,也不肯死! 她不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还有没做完的事,她还有没有见到的人,她还想走遍九州各地,尝遍天下美食,领略无上风光…… 她像被人一剑刺进胸口,剑刃在身体里搅动,剜肉似的,脸疼得煞白。不过她心头却仍是吊着一口气,嘴里低声絮叨着自己不肯死的理由,最后竟成了一股足以吊命的执念!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翻涌的真气总算渐渐平息了下去,她嘴角露出了点真心实意的笑意。这时她心口突然一阵翻涌,她偏头啐掉了口中的血沫,这才终于心甘情愿地闭上了眼,径直昏了过去。 …… “明大人,您快来看看!这人是不是死了?”有巡视的守卫率先发现了雪儿的异样,不过这里关押的都是重要的犯人,他们没有权力擅自做主,遇事只能通禀。 明夷一脸不耐烦地走了过来:“不是都叫大夫瞧过了吗?药也灌了,饭也给了,怎么还是这么麻烦……” “不不不,明大人你看,她好像没气了……”守卫垂着头不敢多言。 明夷隔着铁栏扫了里头一眼,那女人面无血色地躺在地上良久,胸口好似真的未有什么起伏。他打开铁锁,凑近了去瞧,竟是连她的喘气声都没听见。 他骤然盯着她,牙关一紧。 这女人不会是他的克星吧?沈大人先前才吩咐要留下她的性命,她却偏要一死了事。 明夷重重地捶了一下墙壁,向身后的人吩咐道:“即刻飞书给指挥使大人,再把她带出来,仔细安放着。” * 这几日沈驭因为抓人的事忙得脚不沾地,眼下才刚从皇宫回来,被雨沾染了一身寒气。才下马车,还没进府,小厮就拿着飞鸽传书着急忙慌地从院里跑出来。 “慌什么!”沈驭斥道。 那小厮低着头,将信件双手奉上,动也不敢动。 沈驭看着那加急的印封,也知自己是忙昏了头,殃及到了旁人。他神色缓和了一下,把信接了过来。 小厮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死就死了……”而后他仿佛又想到什么似的,蓦然沉声道:“准备两匹快马!” 小厮应了一声,转身跑进了大雨里。 明夷早就带着人在山脚候着了。 大雨如瀑,明夷抬臂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遥看着雨雾中的人影。两人策马而来,先头那人身着氅衣,外面另套着斗笠,后一人像是一名老者,头发花白,背着药箱。 沈驭勒马,马蹄在原地换踏,他问:“人如何了?” 明夷撑着伞过来,站在沈驭旁边,斟酌着言词说道:“大夫说人像是死了,又像是活着……” 沈驭下马,默声片刻,说道:“看来我是带对了人……” 这时另一人也骑马赶到了,明夷之前从未见过此人。他看上去只有二三十岁的年纪,头发却已花白,他的气质淡雅,目光沉寂,动作不急不徐,仿若周身自带了一股淡淡的禅意。 明夷拱手抱拳行礼,秋水泽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风吹衣袖,凉意砭骨。 一行人从玉梵山山脚,沿着暗道向玄铁大狱走去。 就在这时,沈驭偏头打了个喷嚏,一下打破了这阴沉沉的气氛。秋水泽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递了过来,冷冷道:“要死往别处死去,别污了我的眼。” 沈驭接过瓷瓶,往手心里倒出一粒药丸来,嚼在嘴里,笑道:“都说祸害遗千年,我怕是不能让你如愿了。” 玄铁司等人闻言俱是一惊:指挥使何时与人这样谈笑过?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越往里走,一股阴湿的夹杂着血腥味的气息就越重。明夷领着人来到一间密室,打开门,只见一个女人直挺挺地躺在一张床上。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秋水泽早已在看到人之后,就移步到了女人旁边,放下药箱,伸手把脉。 沈驭上前两步,见之前还一脸倔强坚韧,与他讨价还价的女人如今已经唇色乌青,脸色惨白,一动不动了。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秋水泽把着脉,眉头却轻轻蹙起。良久,他轻轻放下女人的手臂,直起身来。 沈驭的视线从女人身上移开,喃喃道:“死了?” 秋水泽看了沈驭一眼。 沈驭仿佛从那双始终冷然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同情。 秋水泽顿了顿,方才说道:“是冰凝散……” 沈驭神色大变,寒意仿佛透过大氅沁到了骨头缝里。 第4章 故人归 冰凝散…… 这是什么东西? 明夷等人闻言俱是一愣,相互对视了几眼,众人也都摇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 他们还没从刚才的疑惑中回过神来,眼下的这一幕又让他们连连惊掉了下巴。 沈驭神色凝重,手指收紧。 他缓缓走到女人身边,在床沿坐下,默默地注视着床上昏睡不醒的女人。 床是用简陋脏污的木板随意拼接而成,不知是泥土还是血渍烙在他那身名贵的织金锦上,污痕晕染开,将那千金一匹的布料毁了大半。 明夷敏锐地觉察到气氛不对,抬眼看向秋水泽。 秋水泽朝他们挥了挥手,意思很明显,你们可以走了,接下来的话你们听不得。 明夷唇色紧抿,和玄铁司等人悄声离开。 沈驭看着那张面无血色的陌生的脸,半响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方才开口问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他的语气很轻,轻得仿佛是怕吵醒了床上的人。 冰凝散——如今这世上怕是只有三个人才知道了。除了找到这东西的人,剩下的两个都在这间屋子了。 从秋水泽给这女人把脉开始,他就心下一沉。 他是看着沈驭拿着那世间仅剩的一副冰凝散踏着皑皑大雪,消失在山谷之外的。之后他追杀裴令宣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就连他身在远离尘世之外的潜水寺里都听说了。 再次见到他,便是他奄奄一息地躺在马车里被人送进谷来。师父闭关一月有余,才将他硬生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世人皆知裴二小姐早已身陨在逍遥山庄那场大火之中,可躺在床上的这人分明是个女子…… 逍遥山庄本就在江湖之中神秘莫测,后又因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其间种种更是扑朔迷离…… 秋水泽不愿去思索这背后的是非,也不愿去探究这背后的秘密,只是眼前这个女人,必定就是刺了沈驭一剑之后决然跳崖的“裴令宣”了。 无论是逍遥山庄庄主裴令宣,还是与他有婚约的裴二小姐,似乎都与沈驭有着世人所不知的深深纠葛。 师父说他慧极必伤,他看向沈驭失神的模样,实也觉得天意弄人。 秋水泽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有人在她气海被凝,经脉寸断之际,向她体内打入了一股真气,真气在体内流转,保住了心脉,这才不至于让她气绝身亡……” 沈驭低声道:“那她为何内力全无,身体比常人还要虚弱几分?” 秋水泽冷哼一声:“你以为琼山老贼研制的毒是那么好解的?我师父潜心研究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进展。你能活到现在,全凭那些老前辈在背后托着。但她就没有那么走运了,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可是经脉受损,内息全无,每月还要受着寒冰刺骨之痛。若是妄动内力,冰凝散发作,可不就成了这样……” 沈驭眉头倏然一紧,打断他:“怎么治?” 这人,不问他能不能治,只问他怎么治。果然和从前一样,执拗得要死,一点没变。要是他回答说治不了,他肯定转身就把人带到潜水寺去了。 秋水泽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我也只能尽力一试。我先去开个方子,把药熬来。” 秋水泽走了。 雨仍是下个不停,噼里啪啦打下来。室内密不透风,沈驭觉得闷得喘不上气。 他伸手把躺在床上的人一把抱起,走出铁门,向不远处站岗的玄铁卫吩咐道:“准备一间通风好的屋子,记着,床要干净。” 有人恭敬地应了一声,快步离开。 沈驭抱着人绕过长长的走廊,被一名玄铁卫引到一间房前。沈驭一掀垂帘,房间干净,器具还算齐全。房间被屏风隔开成两间,一间放着浴桶,上头还冒着热气,另一间的衣架上挂着干净的衣服。 有侍女进来将沈驭怀里的女人接过。用皂角沐浴,细细擦过女人的身体,换了衣服之后,方才躬身退下。 沈驭走进来,坐在床边。他摩挲着被子上的布料,看着面无血色的女人怔怔地出神。 半晌,才伸过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依旧冷得像冰,和他手指的温度不相上下,甚至仿佛还要冷些,他心底里的那股热气仿佛都消散开了…… 沈驭垂下了眼睛,恍惚间那双始终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仿佛穿过时间和生死,又出现在了眼前。他仿若置身于猎猎大火之中,那双眼睛依然微笑着,没有怨恨,只是宁静地望着他。 这时,救火声、奔逃声、杀戮声齐齐在耳边炸开。 沈驭猛然睁开眼,幻象消失,寒气仿佛又重新在身侧裹袭。他周身血脉凝滞,入骨的寒意让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他忍不住地想:自己还能活多久呢? 这些年来,每当夜深人静时,他脑子里总有一个念头在不停地叫嚣:要是裴令宣那一剑刺得再深些就好了。人死灯灭,所有的一切化作泡影,他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可是为什么又让他再遇见她呢? 沈驭将昏迷的女人一把扶起,右手抵在她背后,抬掌运气。澎湃深厚的内力被源源送入她体内,内力运转在各处筋脉之中,仿若积雪消融。 过了一炷香时间,沈驭渐渐力竭,他戛然收手,转头剧烈咳嗽起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女人,仿佛随着记忆回到了四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 是啊,世上还有谁比他更清楚冰凝散的呢? 四年前逍遥山庄被烧之后,他毒症发作,被属下送入潜水寺疗伤。这次,是弘一大师多年前在外游历时收的弟子——秋水泽,给他施的针。 这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秋水泽施针又准又狠,动作沉稳。不愧是弘一大师的亲传弟子,几十支银针分毫不差地刺入穴中,半炷香之后,沈驭凝固堵塞的经脉开始缓缓疏通,体内的温度也渐渐回升了。 两日后,在外游历的弘一大师赶回了潜水寺,一看到沈驭胸口那处骇人的剑伤,当即决定闭关,秋水泽跟在弘一大师身边帮忙。 挖出碎片,接合血脉,清洗缝合,师徒二人配合默契,动作一气呵成。 半月过去,沈驭胸口的伤口在药物作用下逐渐长出新肉,体内的毒素也被压了下去,一切仿佛都在好转。 就在这时,弘一大师告诉了沈驭一个好消息。 他这次之所以出门游历,是因为手眼通天的千音阁给他传了一个消息,说是发现了琼山初入江湖前的住处,在西南十万大山深处。 不过现如今那地方人迹罕至,荒草丛生,说不定还有琼山留下来的毒草毒药,稍有不慎,便会成为其间野花野草的养分。 琼山此人,也算是个少年豪杰。 百年前,他在江湖众人围攻天阙山一役中横空出世,立下赫赫战功。世人皆不知他师承何人,只知道他日日与毒物作伴,旁人不得近身分毫。 不过此人性格偏执乖戾,在江湖中素有恶名,常杀人于无形。 他在世时不受待见,死后更是人憎鬼厌。 在他死后,众人将他的尸首扔到了乱坟岗,任其风吹日晒,令其魂魄不安。据说在他死后,身体被野狗饿狼啃噬,毒素进入动物体内,蔓延了整个乱坟岗。他的血肉也在泥地里腐烂,毒液从体内流出,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虽说这都是传说,江湖里传了近百年了,也无一人发现他埋骨所在,不过也可见得后人对他的恐惧是多么深刻了。 弘一大师收到消息之后,当即安排好谷内一应事务,收拾行囊,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南。这次他把久在谷外办事的弟子秋水泽召了回来,替他坐镇谷中,以防不时之需。 果然弘一大师的担心是对的,要不是秋水泽替沈驭续了几天命,还等不到弘一大师前来,他早就死在谷里,成了一堆白骨了。 数月之后,弘一大师果然探寻到了琼山旧居,并在其中找到了从前琼山手写的一些毒物研制残篇。甚至还在院内的杂草堆里发现了和沈驭体内毒素同宗同源的另一种毒物——冰凝散。 说起来,弘一大师发现此物也是意外。 当时他在屋内搜寻了两日,因琼山此前栽种的花草因百年间无人打理,任其疯长,导致其间生出瘴气,吸入得多了,恐有性命之忧,于是便收拾行囊,准备下山。 谁知正要离开之时,却不知怎么在院中闻到一股幽幽的冷冽香气,他随着香气的方向走去,竟发现院中的一处杂草堆结了冰! 虽说当时北方已经开始下雪,可是南方却只是稍微冷了一些而已,还远不到结冰的程度。 他将那草堆挖开一看,发现里头竟埋了个小盒子,里面放着晶莹剔透的一粒药丸,散发着冷冽的寒气。弘一大师激动得老泪纵横,觉得自己多年的坚持终于被老天看见,这才心满意足地下了山。 谁知下山不久就收到了沈驭病危的消息,当即驱车赶回,片刻都未曾耽误。 弘一大师回谷之后,殚精竭虑地研究了这丸药半月之久,却发现这东西不过是琼山在研制沈驭体内之毒过程中的残次品,看着模样一致,其实毒性差得多,功效也完全不同。 不过弘一也不算一无所获,他在盒子的暗格里发现了研制此药的方子,这倒是比这名叫“冰凝散”的药丸要珍贵得多。 百年间风云变幻,斗转星移,琼山那时研制毒药的奇珍异草踪迹难寻,弘一也只能无奈叹气。对此,沈驭倒是看得很开,反正早死晚死都一样。 琼山在药方里记载:冰凝散有凝固气海,延缓心脉流动之效,服之使人心跳渐缓如停,可助人假死。若九日之内未解,周身血液凝结,可保尸体不腐。 秋水泽见到这方子,先是惊讶这世上有这样神奇之物,而后便是感到疑惑:琼山研制这“假死药”做什么?当年以他的战力还需要以此脱困吗,还是他想救什么人,亦或者只是闲来无事做出来的小玩意儿罢了…… 沈驭倒是表情漠然。 不过,那是在他得知江湖各大门派围攻裴令宣之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