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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满楼

作者:为什么小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元和九年,春。


    在京城最大的秦楼楚馆“风满楼”里,雪儿坐在二楼的雅阁,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琵琶,听着楼下的说书先生讲着四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江湖仇怨,以及“鬼域公子”沈驭一战成名的江湖传说。


    这故事没听过上千遍,也有上百遍了,这些人怎么像听不腻似的。


    从雪儿第一次来风满楼起,楼下的这位说书先生就已经在讲这个故事了。这些年来这位说书先生靠着这个故事赚了不少钱,虽然大多都进了风满楼楼主的腰包里,但他仍是兢兢业业,不知疲倦地讲着。


    但是同样的故事听多了,总有不新鲜的时候。因此这位说书先生胆大包天地加进去许多关于沈公子和裴小姐之间恩恩怨怨的虐恋情节,引得许多小娘子跟着姐妹乔装打扮着来听。


    “风满楼”一时名声大噪,楼主也乐见其成。若是出事了,直接将这位说书先生推出去了事,况且来这的客人多的是皇家贵胄和富家子弟,他们也都对这类故事津津乐道,难道要一齐将他们押入大牢吗?


    反正沈公子确实与逍遥山庄的裴二小姐有着一桩婚约,这在江湖上人人皆知,也算不得算胡说。


    这些年来,沈公子也对此事不闻不问,大概是不屑一顾吧,总之结果就是让这位说书先生的创作**更加高涨,添油加醋了不知多少情节,让如今的故事早已脱离了原先的版本。


    雪儿漫不经心地听着,也没觉得如今这个新版有什么不同,不过就是在沈公子领头攻入逍遥山庄,裴小姐放火**的情节中加入了什么互相对视,凄然一笑之类的句子;以及逍遥山庄庄主裴令宣在雪山跳崖之后,加入了大段大段的关于沈公子如何悲愤欲绝的心理活动。


    沈公子是不是悲愤欲绝,雪儿不知道,她只知道沈公子被跳崖的裴令宣一剑刺穿了胸口,连着在床上躺了大半年,甚至连皇帝都请人探望过好几回,珍稀药材不要钱似的往里送。


    这在京城,可谓是人尽皆知。


    哎,沈公子怎么还不把这随意编排他绯闻的说书先生抓走,她再听下去,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


    一只涂满蔻丹的手从雪儿身后伸了过来,制住了她胡乱拨弄琴弦发出的嘈杂声。


    “怎么,谁又惹你生气啦?”女人语调上扬,仿若挑逗。


    雪儿应声抬头看,一张妩媚明艳的脸映入眼帘——银珠身着粉色纱衣,走动间步步生莲,香风不止。


    “不好玩。”雪儿嘟嚷了一句,将银珠的宝贝琵琶一把塞回她怀里,随即倚着扶栏看楼下那些拍手叫好的人群。


    银珠被她随意的动作吓得心惊,生怕她的宝贝磕着碰着了,也就雪儿两袖空空,毫不在意。


    “那怎样才好玩?”银珠蹙眉,好似真的在思考怎样让她快活起来。


    雪儿朝她看去,微微叹了一口气,心想美人果然是美人,就连蹙眉都比常人美上三分,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连郁气也消散了几分。


    怪不得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谁能过得了?


    虽然银珠看上去不甚聪明,但胜在美貌。在这风满楼里,也就她,雪儿才愿意与之多说上两句。


    这时,楼外忽然发出巨大的声响,人群尖叫着四处逃逸,却被门外冲进来的一队官兵团团围住,一时被吓得止住了声响。其后进来的一群人面容肃穆,步伐统一,脚步沉稳,皆着银白色轻甲。


    领头一人朝楼里自上而下扫视了一圈,凌厉的肃杀之气毕显,无端令人缄默其口,退避三舍。


    雪儿看着那甲胄,好似泛着粼粼波光。她的眼神徒然亮了一下,弯了弯眼睛,对着银珠说:“你看,这才好玩儿嘛。”


    在这大楼之中,除了雪儿悠悠的说话声之外,门外似乎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人走得很慢,脚步轻缓,带着一种随时随地都从容不迫的气势,轻甲兵有序地为他让出一条通道,甲胄行动间的碰撞声在大楼里回响。


    来人一身月白锦袍,手执一把羽扇,他的皮肤极白,容貌胜雪,气质出尘,与这秦楼楚馆简直格格不入,饶是银珠,一时也看呆了。


    这身打扮和样貌,可不就是刚才说书先生讲的话本里清冷似雪的美人——“鬼域公子”沈驭?


    沈公子没有理会楼中这些害怕得微微战栗的人群,他只是长眉微挑,神情冷漠地朝二楼雪儿所在的方向看去,雪儿笑意盈盈。


    但也只是这么一眼,他就移开了目光。不管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也不管她存了什么心思,总之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他浪费任何一个眼神。


    “嘻嘻,你看他多有趣。”雪儿笑得颇有些没心没肺。


    银珠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雪儿,脸上常带的妩媚笑容差点裂掉。


    银珠小声开口制住她:“你在说什么浑话!我怕你是大早上吃醉了酒,盯着一副好面皮就昏了头!这可是当年替陛下除去魔教的功臣,如今的玄铁司指挥使,可不是你能随意逗趣的小倌。”


    雪儿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银珠一口气下不来,她是真的相信雪儿做得出这样的事来。一时间不由得埋怨楼主把雪儿养的色胆包天,不仅让她包吃包住,不干正事,一天到晚闲的没事做,还时不时要收拾她闯下的烂摊子。


    看这样子,指不定还想去调戏沈公子,只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脑袋连着整个风满楼的脑袋都要搬家了。


    有官兵极有眼色地为沈驭端来一把楠木椅子,他斜倚着坐下,姿态慵懒。


    也许是前厅的动静闹得太大,银珠看着久不露面的芸娘从后院款款走来。


    芸娘算是楼中的掌事,她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气质温和,嘴角含笑,有一种端丽之感。若是只有如此,也算不得什么,京城里端庄秀丽的美人多的是,可是芸娘眼底的淡定和从容却是装不出来的。


    她怕是从沈驭登门那一刻就知道了,想必是梳妆描眉了好一阵才过来的。


    芸娘执着小团扇走到沈驭面前,声音清越:“不知沈公子大驾光临可是有何要事?若是想听戏或是喝酒,奴家可在楼中为您寻几个俏丽姑娘来,准保您满意!”


    沈驭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低笑了一声。


    他还未有什么动作,玄铁司副使杜骁听到这话却立不住了,拔剑怒斥道:“你这女人,竟当我们指挥使是那等贪财好色的市井之徒?”


    芸娘连连摆手,面露惊恐:“奴家可绝无此意啊,求沈公子明鉴!”


    沈驭摆手让杜骁把剑收了回去。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不知怎么,却再次被刚才他进门的时候听过的那个声音吸引了注意。


    二楼碎玉阁雅间,雪儿倚在栏杆上,压低声音,笑吟吟地对着银珠说道:“我看芸娘这话有假,沈公子国色天香,还能有什么女子让他满意?倒不如回家自己照照镜子来的快……“


    沈驭指尖轻敲木椅,意味不明地抬眼望了过来。银珠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了雪儿口无遮拦的嘴。


    他不会耳力这么好吧?


    沈驭漠然移开目光,对着人群说道:“这下人都到齐了吧?”他喝了一口刚沏好的君山银针,低声道,“把人带上来。”


    有轻甲兵从楼外拖了一个被打的血肉模糊的人进来,楼里的姑娘和客人哪里见过这等惨厉的场面,均是倒呵了一口气,胆小一点的女孩子更是齐齐失声尖叫,遮住了眼睛。


    那两个轻甲兵像扔一条死鱼似的将那人扔到大堂中央,被打成这个样子,不死也只剩一口气了。


    “近日,有人意图通过写书散布谣言,行谋逆之举,妄图颠覆山河,乱我国朝,引得陛下雷霆震怒。陛下令我等暗中查探,好不容易抓到这个人,用尽酷刑也不开口,甚至还妄图咬舌自尽。”


    人群里有人连连呵气,看向地上那人的眼神里不免带了难以置信和不知好歹。


    “他怕是以为自己将家人藏得很好,自己死了也不会连累任何人。可是你们也看到了,他终于扛不下去了,说出了‘风满楼’的名字。”


    沈驭冷冷开口,一字字说道:“我倒是要看看,究竟何人有如此大胆!”


    银珠被这等无妄之灾吓得浑身哆嗦。


    怎么会?怎么是风满楼?楼里谁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银珠带着审视的目光将楼上楼下扫视了一圈,也不觉得平日里与她相处的姐妹和小厮能做得出这样诛九族的事。


    别是地上躺着的这人为了保命,随口胡诌的吧?


    一名玄铁卫上前将躺在地上的那人的头一把抓起来,让他好好在这楼里指认一番。


    从银珠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那人形容枯槁的一张脸,眼神空洞无神,犹如一潭死水,活死人一般毫无生气。


    银珠看得暗暗心惊,怪不得沈公子如此深受圣上看重,又长了这样一张丰神俊朗的脸,这么多年来竟无一人给他议亲,据说连府上都是一水儿的士兵。


    眼下她算是清楚了,若是有个女子在他身边,惹得他不快,怕是不死也得掉层皮。


    待在二楼的客人全都被勒令站在围栏处,好让那人一一看清他们的脸。


    那活死人的眼珠连着转动了好几下,在人群中搜索着。


    所有人瑟缩着,避之不及。


    他那苍白无力的手指,所到之处随手一指,仿佛即可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写下了那人的名字。


    霎时,他抬手,指向了刚才还在台上慷慨激昂的说书先生!


    众人大惊。


    那说书先生大笑一声,笑声舒朗,好似平生从未这样快意过。他缓缓把背直起,一改平日里总是胁肩谄笑的模样,瘦削的身体显露出铮铮风骨。


    他看向台下的众人,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想不到你们真找上了门来,哈哈,不过晚了。”他对着沈驭轻蔑一笑,“沉舟大人已布好棋局,就等着你们掉进去了。”


    他的眼神几经变换,眼神逡巡着,将闯入楼中的人一一看了个遍,像是要把这些人牢牢刻在心里似的。


    电光火石间,他手里变换出一把匕首,径直往脖子上抹去,力道十足,不留余地。


    沈驭将手中杯盏用力甩出,生生将他手肘间的骨头击碎。他疼得面色发白,倒在地上,连声音都变了调子,却还是对着沈驭在笑,笑意莫名有些瘆人。


    杜骁领着人去看,他的脖颈处被匕首蹭到的血色浅痕瞬间变得发紫,而后以飞快的速度蔓延全身。他浑身抽搐了一下,瞪大了双眼,很快落了气,乌紫的嘴角却一直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微笑着。


    沈驭的脸上波澜不惊,他看也不看一眼,摆摆手,叫人拖走了。


    杜骁憋着口气,狠狠踢了那人一脚,将那人的脸踢歪了,他淬了一嘴,小声说了句晦气。


    楼中的众人虽然看得不明所以,但都像是劫后余生一般吐了一口气,心想这闹剧终于结束,没想到地上躺着的那活死人的手指却还在楼里逡巡着!


    他的手指突然定住,遥遥指向了二楼的碎玉阁!


    银珠脱口惊呼,正欲辩驳。那人却一口血直喷出来,倒在地上没了生气。


    银珠和雪儿被银甲兵蛮横挟持着带到了沈驭面前。银珠脸色苍白,被吓得瑟瑟发抖,她侧过脸去看雪儿,雪儿埋着头,她无法看清她的神色,只是雪儿如此镇定,和她往日的模样全然不同。


    她看着雪儿,怔怔地出神。


    沈驭站起身来,走到他俩面前,轻声道:“抬起头来。”


    银珠机械地抬头,对着沈驭僵硬地笑了笑。沈驭慢慢凑近,细细端详了她的脸,唇角噙着笑意:“长得还算不错……你这样的人,本该安坐在闺阁之中,怎么就偏偏要去做这样危险的事呢?”


    沈驭轻声慢语,声音如泉水般清冽,说话也像娓娓道来,只是那双眼睛冷得像冰,银珠被冻得浑身僵硬。


    “不,不是我,不是我……”银珠身子颤了颤,像是一片随风飘零的树叶。


    沈驭托住她的手臂,扶了扶。银珠吓了一跳,控制住身体,勉强立住了。


    “不是你,那是谁?是她?”沈驭语气忽然加重,一把捏住雪儿的下颚,强令她抬起头来。雪儿的骨头被捏的生疼,眼角不禁沁出些许泪珠。


    沈驭沉吟不语,只看着刚才这个还在跟姐妹调笑和装作懵懂的女人一脸的平静,她的眼神里似乎还有淡淡的嘲讽。这死到临头还如此冷淡平静的模样,倒是无端让他想起了一个死去多年的故人……


    他垂下眼睛,往日景象恍惚又在眼前浮现。


    一时心头起伏不定,血气上涌。他蓦然甩开抓着雪儿的手,将细细擦过手的手绢随手丢开,冷笑一声:“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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