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很平静。
渐渐地,我开始于操持起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洗衣做饭,拖地擦桌。开始自己买菜,也学起了在菜市场跟着菜贩子讨价还价,家里的日用品见底了要去超市挑挑拣拣,渐渐地关心起各类商品的价格来。听说猪肉涨价了,我会提前几天买上好几斤丢在冰箱里。那些关于爱情的幻想变成了柴米油盐,变成了粮食和蔬菜。
我渐渐认识到这个城市不同于那个小城。大城市与小县城的差异日益凸显出来。我渐渐认识到我们生存在这个城市里的处境是多么的艰险。永远有人比你起得早,许多人像大山一样压在你的前面,任凭你怎样努力也翻越不了。我渐渐认识到小洋马与小轿车的区别,小洋马单纯只是代步的工具,而小轿车是品味的象征。我再也不会一觉睡到自然醒,再也不会慵懒地穿着拖鞋去逛街。早晨为子寒做好饭,送他出门。
空虚变得渺远而奢侈。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就是那些女人一辈子所干的勾当就足以打发掉那看似无穷尽的时间。一个上午过去了,一个下午过去了,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接着一年。女人还在屋子里做着女人的勾当。此间最大的收获便是学会了如何消磨时间。
我和子寒之间的短信变得越来越少,常常止于呵呵,其实并非我们的感情变淡的缘故,——我们的感情固若金汤,是不会变淡的。但具体是什么,很难说得清楚。某些少女的情话打出来了,正要发出去时,又删除掉了。我不怪他,两口子过日子,难免要归于平淡的。
我开始学刺绣,买回一大堆十字绣,照着模子一针一针地绣。听说绣好了可以卖出好价钱。楼下开麻将馆的王女人就绣了大观园里的金陵十二钗,卖了十几万呢。我走上这条道儿,就是受了她的指引。起初是没有多少耐心的,绣着绣着就发起无名火,有一回还将绣了十天才锈出的一半朵牡丹花的线头使劲儿一拉,十天的工夫瞬间就化为乌有了。但时间能教会一个人的耐心。我把女人的勾当做完以后,就坐到阳台上一针一针地绣起来。
我费了一年的时间锈了幅花开富贵图,装裱过后拿到收购处去卖,老板出价一千。一千,打发叫花子吗?我估摸了下,除去成本花去的三百多块,平均每天净赚还不到两块,比不上街上捡破烂儿的。老板说,针脚混乱,只能给这个价了。我愤愤地说不卖了,不卖了。拿回去挂在客厅的电视机上方,还十分相称。但此后再也打不起绣的精神了,一拿出刺绣的盒子,就觉得将做一件无趣的事儿。索性要将没有完成的模子针线统统扔掉。走到楼下却被王女人瞧见了,她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明知故问我干什么去。我照实说了,她接过那盒子,摸了又摸,蹭了又蹭,说,唉唉,多可惜啊。我瞅她那样子就心烦,说,喜欢你就拿去吧。她乐得开了花了,说,诶诶,真是个好姑娘啊。
子寒大约察觉出了我的无聊。
一天饭间便问我,你可以去找个工作试试。
我说,我什么都不会,又没有文凭,能做什么呢?
他说,只要你去找,一定找得到的。
我没有去找。没过几天,他便兴高采烈地回来告诉我,给你找到了份工作,是在超市当收银员,一千五一月,已经说好了,明天就去上班。那超市离住的地方不远,出了楼下大门往左拐,不过三百米。
我在那里做了一个月。越发觉得无趣,每天面对来往无数的陌生面孔,眼睛都看得快要麻木了。收银这个活儿是很考验一个人的耐力的,每天经手的钱数以万计,可都不是自己的,难免不起一些歪心邪念,却又没那胆子,日日便在煎熬与幻想里度过。总之,它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也未见端倪,大约这个星球上是不存在的。大约便是那无尽的空虚罢。
子寒说,不想做就不要去做了,回家摆弄摆弄花草什么的。但明显没有先前那么爽快了,似乎有埋怨我的意思。
他给我用以生活开支的钱也不那么利索了。一个月总要拖个三五天的。有一回竟无端少了两百块,我问他时,他竟说交了房贷,只剩这么点了。究竟什么原因,属于他工作的范畴,我从不过问。少两百便少两百,省省也过得去的,无非是一个月少吃几天肉,不去逛街罢了。
但那个月没出头,我就在新闻里得知了新一轮的经济危机在全球范围内爆发了。我不懂得什么是经济危机,以为就是去菜市场上买菜时什么菜都疯狂地涨价,或者经过楼下王女人的麻将馆看见闲人较寻常多了一倍。
我万没有料到,子寒竟也成了闲人。
那一天他回到家垂头丧气地,一进屋便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一声不吭地睡下去,睡得沉沉的,我去叫他,没有醒,又去推,动也不动。恰巧我也正在气头上,骂了几句,他没有理会,我便顺手将茶几上的瓷的茶杯摔到地上,继而是花瓶,继而是桌上各样的玻璃饰品,继而是碗和盘子,都摔出了清脆的乐音。我彻夜未眠,仅仅因为他不打招呼地睡下去了。
约莫凌晨四五点时我倦得撑不下去了,不知不觉间也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我躺在卧室的大床上,巨大的空虚又压得我将要窒息。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客厅,屋子里充满了阳光,被我摔的碎片消失了,地板纤尘不染。子寒坐在窗前,背对着我,头发凌乱,显得沧桑多了。青烟被阳光照得像缭绕的云雾。他竟抽起了烟来。这还是头一回见到。烟灰缸里已经有一大堆烟头了,地上有散落的烟灰。
我这才得知,他失业了。程序员那个职业跟空姐一样,都是吃青春饭的。只不过一个靠的脸,一个靠的脑子。脸上长了皱纹爬了雀斑可以用化妆遮掩,可脑子里的脑髓用尽了,就没什么法子喽。子寒已经二十八了,到了青春边缘的年纪。公司里第一轮裁员,考虑到他资格老,给他留了条生路,可经济危机的浪潮越来越猛,实在不得已了。
这时,我才知道经济危机是个什么东西。子寒说是一场关于经济的战争,我觉得他说得太含糊了,不如说它是逼良为娼的恶霸。
我给家里打电话,问小城里有没有经济危机。爸爸说,没有,等经济危机跑到这偏远的地方来时,中国都快完了。妈妈说别的都没啥变化,单是黄金的价格涨了,每克多几十块,原本你爸爸打算送我的项链又要等等喽,看它啥时候降下去。
我想问家里借一点钱度过眼前的困境,子寒坚决不肯。
那几天他只干两件事,白天挨个儿去找公司投简历,晚上便躲在家里打游戏,常常一打就是通宵。一声不吭,滴水不沾,也不动一下,看起来很吓人。
我不敢打扰他。
从那以后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爱笑了,也不打扮了。我先前所时时担心的被别的狐狸精勾去的事件显然不大可能发生了。我一说什么暧昧的词汇,他便僵硬得像个木鸡。晚上睡在一张床上,他背着我,我把手伸过去试探,他总是推回来。有一回,我强行和他做了,却发现很是无味。
我说,咱生个孩子吧。
他说,再等等看看吧。
我说,还等什么?要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