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 第1章 第 1 章 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有些不容易,但这并不能怨谁,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愿意回到过去,做一个本分的女人。 马路旁的人行道上铺满了黄叶,踩上去嘎吱地响。这是北方常见的树种,三月抽出米粒状淡黄的新芽,四五月飞花,花瓣是那种小而轻盈的絮状,薄如蝉翼,吹弹可破,风一起就满城地飘舞,接着便长出浓密的叶子,在街旁在道边洒下一片片凉荫,一个夏天过去,秋风紧至,绿叶几乎在一夜之间全变黄了,几场白霜下来,又都簌簌地落下,便成了我眼前这副光景。 我爱这种树,从我踏上这座城市的那一刻,就已经爱上了。 那一年我才二十三,子寒在电话里说:“可以给你幸福了!”他说这话时很兴奋,像个孩子。 我十分平静地说:“你等我,我很快就来。” 可他不知道,我的内心早已汹涌澎湃,只是强压着。挂了电话以后,我满大街地跑,去我们曾经走过的地方,吊桥下的河坝,红绿灯那里的烤肉摊,火车站附近的小吃街,人民广场旁的电玩城……我要将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告诉它们——它们见证过我们的爱情。 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十年的长途跋涉终于到头了。 晚上回去,我抱着十八岁生日那天他送给我的小熊抱枕,狠狠地哭了一场。那泪水,滚烫而炽热。 第二天,我告别了父母,带了点家乡的土特产和一身行头,——塞了满满一大箱——踏上火车。一同带上的,还有妈妈的唠叨,和爸爸的期许。火车开动前,他们始终背对着我,爸爸的手在妈妈的脸上,准是在给她擦眼泪。但我没有哭,想起了妈妈的话,“女儿大了,迟早是别人家的。”我在心里说:“女儿再大,也是妈妈的女儿。” 汽笛响起了。 他们转过来看我最后一眼。妈妈的眼睛红红的,爸爸也不再那么魁伟。他们朝我招手。月台越来越远,两个身影也越来越远。那是我第一次远行,第一次离开父母的荫蔽和熟悉的小城,为了我的男人。他们竟很放心地让我去了。 需要去省城转车。我下了火车,没有出站,也不跟任何人搭讪。始终盯着告示栏里滚动的信息,生怕误了行程。 坐在我身边的那个男人问我:“你这是要去哪儿,一个人吗?” 我没有理会,脸始终转向另一侧。 他又说:“你长得真漂亮。” 我还是没有理会他。 我有些怕,给子寒发短信:“我想你了。” 只过了几秒,就收到他的回复:“我也想你。” 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短信一直没有断。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上班很自由,可以在喝咖啡的时间顺便回你消息。” “那会影响到你工作的,还是别回了。” “没事儿,工作之余要时时消遣。” …… “这么晚了,你还是睡了吧,明天没精神。” “没事儿,我年轻,有的是精神,你如果困了就睡吧,睡不着我给你讲故事。” “不困。” …… 其实很多时候,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可就是睡不下去,我怕一觉睡醒不知道身在何处。车厢里太吵太闹。对面坐着个喂奶的女人,小孩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哭一阵。拥挤出的气味儿也很难闻。我吃不下去东西,饿了就喝水。没去过一趟洗手间。 某一个时刻,我觉得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是上帝的一时糊涂,原本是没什么意义的。然而一想到子寒,那失去的意义又都全回来了,我不仅要活着,还要好好地活着。为我,也为子寒。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意识到,一个人的爱可以填饱肚子,也可以填满空虚。 到这个城市是在下午六点多。天很晴朗,阳光已经失去了热度。 我早把车厢号告诉给子寒了。一下火车,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常在梦里出现的声音,“阿美,阿美,这里呢。”我环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他。难道是我的幻觉?可能是吧,——我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他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幕。 我迈开脚步低着头往前走,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我面前。 “怎么,不认识了吗?” 我的心扑通地跳起来。呀,就是他,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男人。 子寒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开衫,敞着胸膛,里面是白色的T恤,映着那一年风靡的漫画人物,下身是一条牛仔裤。他在人群里格外耀眼。很多人都朝着我这边看,似乎是羡慕。 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他变了许多,比以前结实了,肩膀宽了许多,知道打扮了,懂得耍酷了,还给我抛了媚眼。这些都并不影响我爱他。我对他说,我爱过去的你,现在的你,还有将来的你,你就算变成了灰,我也同样爱你。 他轻轻揪着我的鼻子,说道:“你呀,又瘦了,叫你多吃点嘛,瘦得多难看呀。” 我鼓起拳头往他胸膛上锤:“你竟敢嫌弃我难看……” 说着说着,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不争气地哭起来。 他顺势抱住我,双手抚在我背上,温柔地说:“好了,不哭,不哭,坐车辛苦了,我们回家吧。” 他的胸膛十分宽厚,又温暖,总感觉有一股暖流在里面翻腾着。 回家吧,我们等了好多年的家。 他一只手拉着行李箱,一只手拉着我,往前走,说:“都装了什么啊,这么沉?” “没什么啦,就是一些吃的和穿的。” “什么吃的啊?” “就是一些老家才有东西咯。” “拿那些东西干嘛,哪里都买得到的。” “都是我妈妈自己做的,你上哪儿买去?” “是——是——,你妈妈买的,不一样。” 我去了趟洗手间,将郁积了两天腐烂在身体里的水全部释放出来,忽然觉得身体快要飘起来了。 他问我:“你肚子饿了吧?” “早就忘了饿的感觉了。” “以后可不许了,不吃东西会得胃病,痛起来有你好受的。” “嗯,知道了。” 第2章 第 2 章 我们走出车站,站外就是广场,上面已经有很多人了,推着小车叫卖的小贩,摆地摊的大学生,轮滑的少年,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广场中间有一个喷泉,许多俊男靓女坐在水池边上谈情说爱。 子寒的电动车在广场边一处专门停放两轮车的地方。 我抱着他的腰,他骑得很快,喜欢从人群车流里穿来穿去。 他说:“堵车的时候,我的小洋马可以畅通无阻,使那些小轿车望尘莫及。” “还是小心点好。” “没事儿,那种事情不会轻易发生在自己身上,除非运气差到了极致,可我自认为是没有那种极致的运气的。”他说这话时还有些神气。 路两边就是那种树,正是枝繁叶茂的季节。遮天蔽日。头顶的天空被遮得只剩下很小的一块,像倒竖的一口井。风在耳旁呼呼而过,吹起了子寒的头发。这条路笔挺地往前延伸,略带倾斜,尽头有一座石拱桥。夕阳就在那座桥上垂落,余晖是迷人的橘色,时光似乎都像被遗忘了。一切都那么的惬意,那么陶醉,旧电影里才有的情景。我希望那电影断片,我们就可以永远停在这条路上,直到永远。 但是子寒是不肯的,他常对我说,爱情不是他生命的全部。我就问他,那我呢?是不是你的全部?他说当然不是。他的生命是怎样的,其实我是知道的,他想干一番大事业,想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而我,什么都不想要,什么志向,什么理想,什么人生价值,对一个女人来说都毫无意义。女人再厉害最终都要躺进一个男人的怀里。这就是宿命吧。我只想在他的怀里快乐地度过以后的日子。 那条路很快到了尽头。 桥下水波荡漾,泛着粼粼的光。夕阳映在水里,几个小孩在河边拿着小鱼网忙得不亦乐乎,他们不停地把网里的战利品放进一个小瓶子里。 那是在钓虾。子寒说。 水面形成了许多金色闪光的碎片,夕阳的残片,正一点点没入时间的荒流。天边的红云像血染过一样,时时变换形状。 这个城市确实大得超出我的想象,仿佛一个迷宫,到处的建筑都好像一个样子,只有一个火炬形的建筑给我留下了一点印象。 子寒说:“久了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渐渐地,天幕垂下来,城市里的灯光亮起来了。我的眼前却变得迷离,脑袋里像注满了铅水,昏昏沉沉的。子寒隔一小会儿就叫我一下,他怕我睡着了撒手从车上摔下去。“回去再睡吧,快了,快了”他说。 闹市区的边缘,有一条小巷,很幽深,两侧没有路灯,黑黢黢的。时常走过一两个人,总会让我汗毛林立,觉得那是鬼影,而这条巷,就成了鬼蜮。 我紧紧地抓着他。 “就在前面了。” 拐一个弯,有一个大门。他把电动车停在楼梯下,说,“到了。” 没有路灯,我什么也看不到。他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扶着我,我跟着他的脚步,我拿出手机,屏幕上微弱的灯光勉强照得见路。 就这样上了六楼。 我一进去就躺到沙发上,舒展了浑身的筋骨,旅途上的所有疲惫顿时烟消云散了。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等了那么多年,总算没有白等。那一刻,幸福的洪流袭遍了全身。 我仔细地观摩这个家。一个客厅,两间卧室,一个书房,一个阳台,一厨一卫。首付是伯父给他步入社会的安家费,每月的房贷须他自己交,在这个寸土寸金的世界里,已经很不容易了。 天花板上的灯饰十分漂亮,沙发也是新换的,窗前摆着两个盆景,我不认识,墨绿的叶子,长势茂盛,只是不知道是否会开花。 先洗个澡吧,洗完就吃饭。子寒说。 他把热水放在浴缸里就去了厨房。这浴缸是他在不久前才买的,因为他知道我喜欢沐浴,不喜欢淋浴。 我仰躺着,闭上眼,全身浸泡在水里会有一种漂浮的感觉,那水若有若无,有时会觉得是悬在真空里,**着身体,周围什么也没有。这才是生命的本源,一切都终要回归到虚无的。我故意将浴室的门敞着一个缝,故意发出舒服的呻吟。子寒一定听到了,但他没有走到浴室门口偷看我洗澡,他是个正人君子。厨房里不时传来锅碗瓢盆碰碰撞撞的声音。 中途我叫子寒把手机送来。放了几首舒缓的圆舞曲,我喜欢那种调子。 那顿饭我们吃了很久。子寒的手艺长进了不少,可是我记得刚认识他的那会儿,他煮粥都会胡的。他说他立志要做一个居家好男人,就常常照着菜谱学做了我喜欢的菜。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对于这样一个男人,已经无法再挑剔。我只能闷着头一个劲儿地吃。子寒放下筷子,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我。 你看我干嘛?我问。 好看。他答。 气氛有点怪异,但是很温馨。再经过几杯红酒的催化,我们不知不觉地缠绕到了一起。忘记了谁主动。但这一点都不重要。两情相悦,两颗躁动的心碰擦出火花,身体的交融,是天经地义的。 从沙发,到卧室,到茶几,再到阳台,都是我们的阵地。子寒的身体很温暖,有家的味道,我像一只小船,航行了多年,终于滑进他的港湾。 最初有一点羞羞答答的,可习惯了以后,便再也无所顾忌了。我想,那没什么羞耻的,女人的骨头里也应是放荡的,压抑着,不难受么? 将最真实的一面呈现给自己的男人,没什么错。 子寒在我耳边,喑哑地说,从今往后,你就真正地属于我了。 我说,一直以来,我都是你的。 子寒笑着说,可不一样了,以前是生米,现在已经成熟饭了。 我说,还没结婚呢。 他说,婚姻只是用来约束世俗人的一种契约,就像你欠了人家的钱要写一张纸条一样。他说这话的口吻很像是个哲学家。他说离开了婚姻,就离开了世俗的土壤,爱情才能开出旷世奇花。他说想和我谈一场永不结婚的恋爱,直到老,直到死,依然要有初恋时的激情。 这些话,他不止一次对我讲起,我都答应着。我从不怀疑什么,我相信我们之间的爱,莫说是一辈子,就算下辈子也不会变淡的。但我也和普通女孩一样,常常幻想着披上像天鹅绒羽般洁白的婚纱,走进婚姻的殿堂,在神父面前宣告爱的誓言。 子寒笑笑说,我明天就带你去挑婚纱,只要你喜欢,天天都可以穿着。他还是不明白婚纱对于一个女人的意义。 醒来已经到十点了。空空的床,空空的屋,阳光又将这空空照得透亮,我像习惯了黑暗的一匹小兽物,无处藏身。赶紧去拉下窗帘。 昨晚狼藉的桌面已经收拾干净了,沙发上掉落的垫子也都平平整整。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张小纸条:亲爱的,我上班去了,早餐在微波炉里。 我给他发短信,亲爱的,我想你了,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复道,亲爱的,我也想你了,我中午才回来。 其实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在家的时候就是如此,但这是子寒做的,无论如何我也要吃。一杯牛奶,两个馒头,十分简单。 整整一个上午,实在没事可做,想出去呢,怕忘记回家的路,打开了电视吧,又实在没什么可看。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期待他的归来,期待使我很空虚。我在空虚中为他洗了衣服,又跑去阳台上给植物浇了水,然后拿着抹布擦屋子,将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将茶几擦了一遍又一遍,将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女人不就是该做这些的么? 然而依然空虚。 他一回来,我便要跳到他的怀里,缠着他脖子,翻一阵**。接着我们赤身**,光着脚丫,我说,亚当和夏娃就是这样生活在伊甸园里的。有时吃饭吃得兴致□□时,又要忘情地做一次。 晚饭过后,子寒会带我去散步,带我认识这个城市。 第3章 第 3 章 生活很平静。 渐渐地,我开始于操持起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洗衣做饭,拖地擦桌。开始自己买菜,也学起了在菜市场跟着菜贩子讨价还价,家里的日用品见底了要去超市挑挑拣拣,渐渐地关心起各类商品的价格来。听说猪肉涨价了,我会提前几天买上好几斤丢在冰箱里。那些关于爱情的幻想变成了柴米油盐,变成了粮食和蔬菜。 我渐渐认识到这个城市不同于那个小城。大城市与小县城的差异日益凸显出来。我渐渐认识到我们生存在这个城市里的处境是多么的艰险。永远有人比你起得早,许多人像大山一样压在你的前面,任凭你怎样努力也翻越不了。我渐渐认识到小洋马与小轿车的区别,小洋马单纯只是代步的工具,而小轿车是品味的象征。我再也不会一觉睡到自然醒,再也不会慵懒地穿着拖鞋去逛街。早晨为子寒做好饭,送他出门。 空虚变得渺远而奢侈。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就是那些女人一辈子所干的勾当就足以打发掉那看似无穷尽的时间。一个上午过去了,一个下午过去了,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接着一年。女人还在屋子里做着女人的勾当。此间最大的收获便是学会了如何消磨时间。 我和子寒之间的短信变得越来越少,常常止于呵呵,其实并非我们的感情变淡的缘故,——我们的感情固若金汤,是不会变淡的。但具体是什么,很难说得清楚。某些少女的情话打出来了,正要发出去时,又删除掉了。我不怪他,两口子过日子,难免要归于平淡的。 我开始学刺绣,买回一大堆十字绣,照着模子一针一针地绣。听说绣好了可以卖出好价钱。楼下开麻将馆的王女人就绣了大观园里的金陵十二钗,卖了十几万呢。我走上这条道儿,就是受了她的指引。起初是没有多少耐心的,绣着绣着就发起无名火,有一回还将绣了十天才锈出的一半朵牡丹花的线头使劲儿一拉,十天的工夫瞬间就化为乌有了。但时间能教会一个人的耐心。我把女人的勾当做完以后,就坐到阳台上一针一针地绣起来。 我费了一年的时间锈了幅花开富贵图,装裱过后拿到收购处去卖,老板出价一千。一千,打发叫花子吗?我估摸了下,除去成本花去的三百多块,平均每天净赚还不到两块,比不上街上捡破烂儿的。老板说,针脚混乱,只能给这个价了。我愤愤地说不卖了,不卖了。拿回去挂在客厅的电视机上方,还十分相称。但此后再也打不起绣的精神了,一拿出刺绣的盒子,就觉得将做一件无趣的事儿。索性要将没有完成的模子针线统统扔掉。走到楼下却被王女人瞧见了,她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明知故问我干什么去。我照实说了,她接过那盒子,摸了又摸,蹭了又蹭,说,唉唉,多可惜啊。我瞅她那样子就心烦,说,喜欢你就拿去吧。她乐得开了花了,说,诶诶,真是个好姑娘啊。 子寒大约察觉出了我的无聊。 一天饭间便问我,你可以去找个工作试试。 我说,我什么都不会,又没有文凭,能做什么呢? 他说,只要你去找,一定找得到的。 我没有去找。没过几天,他便兴高采烈地回来告诉我,给你找到了份工作,是在超市当收银员,一千五一月,已经说好了,明天就去上班。那超市离住的地方不远,出了楼下大门往左拐,不过三百米。 我在那里做了一个月。越发觉得无趣,每天面对来往无数的陌生面孔,眼睛都看得快要麻木了。收银这个活儿是很考验一个人的耐力的,每天经手的钱数以万计,可都不是自己的,难免不起一些歪心邪念,却又没那胆子,日日便在煎熬与幻想里度过。总之,它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也未见端倪,大约这个星球上是不存在的。大约便是那无尽的空虚罢。 子寒说,不想做就不要去做了,回家摆弄摆弄花草什么的。但明显没有先前那么爽快了,似乎有埋怨我的意思。 他给我用以生活开支的钱也不那么利索了。一个月总要拖个三五天的。有一回竟无端少了两百块,我问他时,他竟说交了房贷,只剩这么点了。究竟什么原因,属于他工作的范畴,我从不过问。少两百便少两百,省省也过得去的,无非是一个月少吃几天肉,不去逛街罢了。 但那个月没出头,我就在新闻里得知了新一轮的经济危机在全球范围内爆发了。我不懂得什么是经济危机,以为就是去菜市场上买菜时什么菜都疯狂地涨价,或者经过楼下王女人的麻将馆看见闲人较寻常多了一倍。 我万没有料到,子寒竟也成了闲人。 那一天他回到家垂头丧气地,一进屋便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一声不吭地睡下去,睡得沉沉的,我去叫他,没有醒,又去推,动也不动。恰巧我也正在气头上,骂了几句,他没有理会,我便顺手将茶几上的瓷的茶杯摔到地上,继而是花瓶,继而是桌上各样的玻璃饰品,继而是碗和盘子,都摔出了清脆的乐音。我彻夜未眠,仅仅因为他不打招呼地睡下去了。 约莫凌晨四五点时我倦得撑不下去了,不知不觉间也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我躺在卧室的大床上,巨大的空虚又压得我将要窒息。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客厅,屋子里充满了阳光,被我摔的碎片消失了,地板纤尘不染。子寒坐在窗前,背对着我,头发凌乱,显得沧桑多了。青烟被阳光照得像缭绕的云雾。他竟抽起了烟来。这还是头一回见到。烟灰缸里已经有一大堆烟头了,地上有散落的烟灰。 我这才得知,他失业了。程序员那个职业跟空姐一样,都是吃青春饭的。只不过一个靠的脸,一个靠的脑子。脸上长了皱纹爬了雀斑可以用化妆遮掩,可脑子里的脑髓用尽了,就没什么法子喽。子寒已经二十八了,到了青春边缘的年纪。公司里第一轮裁员,考虑到他资格老,给他留了条生路,可经济危机的浪潮越来越猛,实在不得已了。 这时,我才知道经济危机是个什么东西。子寒说是一场关于经济的战争,我觉得他说得太含糊了,不如说它是逼良为娼的恶霸。 我给家里打电话,问小城里有没有经济危机。爸爸说,没有,等经济危机跑到这偏远的地方来时,中国都快完了。妈妈说别的都没啥变化,单是黄金的价格涨了,每克多几十块,原本你爸爸打算送我的项链又要等等喽,看它啥时候降下去。 我想问家里借一点钱度过眼前的困境,子寒坚决不肯。 那几天他只干两件事,白天挨个儿去找公司投简历,晚上便躲在家里打游戏,常常一打就是通宵。一声不吭,滴水不沾,也不动一下,看起来很吓人。 我不敢打扰他。 从那以后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爱笑了,也不打扮了。我先前所时时担心的被别的狐狸精勾去的事件显然不大可能发生了。我一说什么暧昧的词汇,他便僵硬得像个木鸡。晚上睡在一张床上,他背着我,我把手伸过去试探,他总是推回来。有一回,我强行和他做了,却发现很是无味。 我说,咱生个孩子吧。 他说,再等等看看吧。 我说,还等什么?要到什么时候? 第4章 第 4 章 女人的天性分为妻性和母性,二者缺一不可。我不知道在过去的日子里是否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妻子,但眼下不容置辩的事实却是我没有做过一天母亲。所以从这个层面上讲,我还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但我渴望有个孩子,我也喜欢孩子。 我路过楼下王女人的麻将馆时,常常看见她的儿子毛毛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写作业。她喜欢拿着一根棍子满大街地追,毛毛就在前面跑,她便追边骂,骂的可不是人话,可结果多半骂到自己头上,毛毛也边跑边笑,喊着,来追呀来追呀。她一个女人家,又过了中年,哪里比得上一个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手脚麻利。但到了晚上,只要毛毛睡着了,就是她的天下了。她几个巴掌就把毛毛从睡梦里叫起来,要这孩子承认白天的过错,孩子糊里糊涂的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她便开始打,她打孩子没个轻重,毛毛哭得哇哇乱叫也不知道住手,似乎那孩子并非她心头上的一块肉。所以凡是夜间听到小孩子的啼哭,就知道她在教育毛毛了。王女人在麻将馆给牌客们将其这个教育孩子的方法时,颇有些自豪。 虽然毛毛常挨打,却也成天妈妈、妈妈地叫。我是很羡慕的。我也希望有一个孩子成天叫我妈妈。不管他多么淘气,我绝不打他,不管他是男是女,都会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别的孩子羡慕。 但子寒不愿意,这事儿又一个巴掌拍不响。也罢了。他却不能阻止我带回一只小花猫。那是我逛庙会时在一个老太太那里买的。背上黑白相间,肚子上雪白的一片。我为它起了个贴耳的名字叫宝儿。它初来时有些胆怯,见人就往床底下钻,后来渐渐地熟识甚至放肆起来。 为了它的到来,我还颇快活了一阵子,毕竟家中添了个活物。一个人在家时,便不会那么寂寞了。宝儿很会撒娇,趁我发呆时,爬到我的怀里,喵喵地叫,缩着脖子伸懒腰,为的是讨要一点残渣剩饭和即将扔掉的小鱼干。 有时我竟将它假想成我真的宝儿。闭着眼摸它的顺滑的毛。我对它说,宝儿,你要快快长大,快快学会说话,就能陪妈妈聊天了。可它只是喵喵。我只是呵呵发笑。 宝儿是很逗人爱的。但自从它在我们的大床上拉了一泡屎后,便让人讨厌起来。其实之前那几天,卧室里便是一股臭烘烘,我们都没有太在意,也找不出其源头。可没想到这东西竟胆大包天到床上去了。这还了得!我洗完床单后,和子寒下定了决心要找出那源头。结果怎样?床底下,衣柜上,桌子下,墙角,无处不在了。清除后竟也无济于事。我喷了半瓶空气清新剂才勉强将那臭气压下去。 此后每天防猫甚于防盗。我也发现了它在夜里啼叫的嗜好,还喜欢跳来跳去,客厅里时时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扰得整个夜晚都不得安宁。早晨起来,准能看到一两件东西掉在地上,饭桌上也会惊现一串梅花瓣的爪印。天气暖和了,还要叫一阵子春,没日没夜地叫。 实在拿它没办法。赶出去吧,似乎不大妥。它是我一点一点喂大的,才来时只有大老鼠那么长,现在肥滚滚的,多少有了些感情。再说了,它出去后注定要成流浪猫,脏兮兮先不说,还常要饿肚子,多可怜呀。最好是有个好心人将它收留了。可我去打听了一下,又决没有人肯收留一只猫的。便只好在阳台外,给它搭了个小窝,让它和花花草草玩耍。但每日的打扫又日渐让我心烦。可也无奈,只好坚持着。 屋里的空气又变得沉重起来。偌大的空虚似乎从没有离开过我。只是有时候隐藏起来罢了。 子寒在新的公司似乎也不如意,甚至连喝咖啡的时间也没有了,加班的时候越来越频繁。他把在公司里的不如意带到了家里,每天像霜打过的茄子,少年时的那股风发的意气一点儿也不剩下。对着我也常黑着一张脸,有时我忍不住便骂他几句,骂了他并不还口,我又十分心疼而翻悔起来。 我在洗枕头套时,上面竟布满了头发,短茬儿,是从子寒头上掉落的,里面还夹杂着些许白发。我捻起来,心里阵阵地痛。 我对他说,在这里呆不下去咱就回去吧。单凭你那名牌大学的文凭准能轻轻松松在县城里找个顶好的工作的。 说真的,我向往起小城来。那里有世上最干净的天空,最慵懒的阳光,在那里永远不会有生活的压力,更别说生存的危机了。走到街头,招一招手,再吆喝一声,都是熟人,十分热情,全不像我在这大城市里所感受到的冷漠和孤独。 子寒说,自从我离开那地方起,就没有打算回去了。 我真不明白,这地方真有那么大的魔力吗? 可能,我真的不会明白。 幸好这时候王女人把我叫到她的麻将馆里去了,将那空虚暂时隐藏了起来。三缺一,正差你一个。我推诿说,不打不打,我从没打过。王女人说,不碍事儿,不会可以学嘛,谁天生就会的? 她还说,新手的手硬。这道理谁都懂。可我不是新手了,不是我夸口,十一岁学打的麻将,如今已打得精熟了。只是到了这边以后,不再碰它。 我算是明白了,赌博就这么一回事儿,我宁愿把希望寄托在路边拾一叠钞票,也不幻想着能在牌桌子上赢钱。人家几台麻将机就养活了一家人,吃喝拉撒全顾完了,哪还有你赚的份儿。即便今天踩了狗屎运,幸而赢了一回,往后准要连本带利地吐出去。 然而我还是去了。为着王女人那句话:还没见过你这样正经的女人,打个牌怎么了,成天关在屋里像个老母鸡。 她这话倒点醒了我,那屋子的确像一只笼子,先前我是笼中的金丝雀,久了,便成了老母鸡了。 每天早上子寒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进了麻将馆,位置给我留着,茶也倒好了。子寒通常十二点半回家,我得赶在十二点以前回去给他做饭。这一点我提前申明好了的,不管那一圈牌打到什么时候,我说走就得走。 我把宝儿也带上,它可以在街上寻一些小孩子扔掉的零食,还可以晒晒太阳。我也不必日日去打理它的小窝了。 麻将馆里女人居多,都是像我这样留守在家的妇女。但我的几个相熟的牌搭子却是男人,有一个还以此为职业。 他们喜欢调侃我,你长这么漂亮,嫁给那个程序员,实在是糟蹋了。 起初我十分抵触,会假意生气。后来竟也习惯,笑着回应,命该如此,只有看下辈子了,提前投胎,寻个好人家。 他们越来越放肆,说许多荤得让人反胃的段子,我羞红了脸,装作没有听见。有一天,坐我对面的金大海竟将脚伸到我的大腿上摩挲起来,还打趣般地说,要不,我养你得了。当着另两个人的面。 虽然很震惊,却并没有生气,只说,去你的吧,死鬼,还不知道你那点家底儿,想养老娘,门儿都没有,你婆娘起早贪黑,都让你给挥霍了,真不是东西。 他恬不知耻地说,你说她呀,那是个苦命相,我这辈子败就败在娶了那个丧门星,一切倒霉事都赶上了。 我把手里的牌打出去,重重地掷在桌子中央,二筒! 他嬉皮笑脸地说,妹子,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回去休了她,我家还有几套房几个门市呢,一个月收的租都够我们逍遥了。 我说,得,我没那富太太的命,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将来没人给你养老用得着。 他们不知道,我和子寒的感情有多深么?这一班世俗的人,怎么会懂得爱情!所以我不与他们计较。 子寒是从不与这些世俗人有任何来往的,有人硬要厚脸皮来请我们吃酒,他从来推脱掉,因此免掉了许多应酬,也因此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他依然没有个像样的朋友。他的朋友都是工作上的,从未带回来过,也从未让我认识过。 人的空虚并非毫无益处的。那段时间我的手气相当好,大约就是得了空虚的福。心里想着什么张子,就来什么。眼看着没有牌了,到第一百零八张也要把我所需的牌摸回来。那几个男人都有些沮丧了。一天下来,除去茶水钱,还能剩个千儿八百的,比子寒挣得多多了。 我给他添了几身年轻的衣服,他不穿,偏要问钱从哪儿来。我说,你尽管穿着,我一没偷二没抢。 他非要问出个结果,我便打了个幌子说是爸爸寄的。 子寒暴跳了,叫我明天就退回去。 我说,给都给了,我爸给我点钱有什么错吗? 他说,那你跟你爸过得了。 这算得上他头一次凶我,我跟他大吵了一架,他也毫不示弱。我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只差上吊了。 吵完后,他跑去另一间卧室里打游戏。从里面反锁着。 我心疼起家里的器具来,只摔了些垫子啊,铝茶壶啊等摔不破的东西。然后就觉得释然了,竟也不那么空虚。 第5章 第 5 章 百无聊赖之际,我打开了社交软件,有一个名叫假生的陌生人加我。这以前,出于对子寒绝对的忠诚,我是绝不加陌生人的。可这一次竟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请求,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我这样做。 等了许久,假生并不发来信息。 我盯着他的头像发了好一阵呆,脑子里竟浮现出一大片油菜花来,金黄的色一望无垠,其间有拔地的芳草,俊逸的清风,眉黛似的山,流苏一样的浅浅的溪,蜂围蝶阵,鸟叫虫鸣。子寒的白衬衣像那天上的云朵,刚经过雨水的浸润,干净而明亮。 我没有料想过未来的事,只觉得此刻的心缺少了什么,似乎出现了很大的空洞,需要立即找个人来填补。子寒大抵是填补不了了,他只顾着打游戏,只要他不在那空洞里撒入盐我便谢天谢地了。 似乎是我先发去的问候。怎么开的头都已经不记得了。起初他似乎很不情愿,有点漫不经心,言辞间总躲躲藏藏,像是怕我会吃了他似的。聊了几句后便开朗起来。我问他答,他问我答。恒久不变的模式。 我问假生,为什么会在网上跟一个陌生的女孩聊到深夜? 他说,虚拟的世界里有纯净的空气,可以自由地呼吸。 我很诧异,因为他用了“纯净”这个词语。 我又问,你常这样泡在网上吗? 假生说,我说是第一次,你信吗? 我说,我说信,你信吗? 假生说,呵呵,这个世界里,真即是假,假即是真,根本无所谓真假。谁信了,谁就是傻。不信,也是傻。 我接着又问,为什么会是我呢? 假生说,这跟抓阄一样,闭着眼睛一把抓去,总会抓住一个。一定要说原因的话,那就是缘分。 跟他谈的最多的是理想,而我又是个得过且过、安于现状的人。我对他说,我胸无大志,走一步是一步,有理想的人通常活得很累,不如没有来得干脆。所以多数的时候更像是他一个人的独白,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倾听者。 假生说,我希望有一栋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希望可以陪她周游世界。我希望回到青涩的年代。 我说,你完全可以将这些对着一只狗说,它或许会汪汪地叫两声呢。 假生说,我不养狗。 我蛮想对他说一点鼓励或安慰的话,诸如加油啊,相信自己啊,但又觉得那太不真实,于他不起任何作用,便只是呵呵了两下。 就这样胡乱地聊,想到什么了说什么,竟也聊到了凌晨三点。 我以为这是我唯一一次放纵自己在虚拟世界里,原想结束后将假生彻底删除,然后重新回到先前的生活轨道,让关于他的那个夜晚成为一次梦境,一次无需回忆的梦境。 但我没有忍下心。将他留着,当作记忆里的一具干尸。 那天早晨起得很晚。子寒去上班了。屋子里又空空荡荡。我害怕起阳光来。渐渐地,对于光的一切衍生物竟也过敏。凡听到含有光的词汇——阳光、春光、光明、光亮……便浑身发起热来,头皮还要瘙痒,心里像有万千只毒虫正吸食五脏六腑。后来推而广之,竟至于“明”,至于“亮”,至于“热”,至于“彩虹”。麻将馆里有个酸腐的教书先生卖弄风骚,讲起《三国》里《草船借箭》那一章,说到了诸葛先生,我竟也犯起相同的症状来。 我再次去麻将馆时,总要进里屋的雅间,关好门窗,将光线调到最暗,能看清牌上面的点数即可。那几个男人倒十分迁就,还很恭迎的样子。我知道他们心里各怀的鬼胎,那点儿心思能逃得过我的法眼吗?他们想趁着没人吃我几把豆腐,哼!当老娘吃素的! 上天似乎有意在眷顾我,牌局上的手气依然那么好。那三个男人不仅没有吃成豆腐,还赔进去许多钱。 我便打趣说,你们一门心思想吃豆腐,不输才怪呢,这个就叫“一心不能二用”。 他们说,那走着瞧! 我把赢回的钱放在隐秘的地方,等凑够一个数目后打算将家里的旧电视换掉,别人家现在都早用液晶的了,我们家还是一台彩色。我早去问好了价。照目前的速度,过不了多久便能买到了。 我把钱袋子拿出来,翻来覆去地数,心里甭提有多美了。本想和子寒分享这一快乐,可他定然不会领情,还会一个劲儿追问我这钱的来历。我再次打开社交软件,那干尸居然又复活了,还给我发过来一个笑脸。犹豫过后,我这一切告诉了假生。 他很惊愕,又似乎是愤怒,发来一连串的感叹号。停了片刻,问,你爱你丈夫吗? 我答,爱。 假生说,那你为什么宁愿将这个秘密告诉给网上的一个陌生人,也不向他坦诚? 我答,因为爱,呵呵,或许这很荒谬,却很真实。 假生说,我理解你,你用欺骗的方式不想让他受伤害。可最终呢,你想过吗? 我说,我从不去想未来的事,人活到现在就跟敲钟的和尚没什么两样,敲一天算一天。未来充满了许多不确定的因素,会令你猝不及防,想也想不明白。 从那天后,我和假生在网上约会越来越频繁。什么都聊。他也毫不避讳,将许多不如意都对我说。假生说,我们都是现实的弃儿,在虚拟世界里相依为命。他变的细腻起来。温柔而体贴。早晨要对我说早安,睡前说晚安;有时聊得双方都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突然问我,你饿了没有。这些,都是子寒很久没有对我说过的;这些,都是子寒很久前日日对我说的。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在想子寒时,总集中不了精力,心中被另一个虚幻的影子所占据着;而在跟假生聊天时,心里也总有子寒的存在。他们两个人有时候合而为一,只是被什么东西分割在两个世界里,只不过一个在现实里,一个在虚幻中。这让我十分害怕起来。 我一直以为我对子寒的爱即使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变。没想到却被网上的一个无名小子搅得魂不守舍。我习惯了假生的问候,习惯了他的好。甚而,离不开他了。 这算是一种背叛吗? 我对假生说,因为你,我恨自己。 他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 子寒的沉默渐渐变成了冷漠,和疏远。他回到家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匆匆吃完饭,就躲进另一间卧室,——我们居然走到了分居的境地。然而每月用以家用的钱照样按时交到我手上,再也不拖欠。 有时候我疑心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便鼓起勇气跟踪了一回。这勇气来源于假生,他说,有这个必要。那一天,子寒所做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包括被一位领导训斥,并没有什么出轨的行径。假生说,一天说明不了什么。我便接连跟踪了五天。依然一无所获。 我于是对假生说,我相信他。 假生说,你既然相信他,干嘛还要去跟踪? 我说,因为爱。 夜晚,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漆黑里唯有一扇窗像一口洞穴,隐隐开着,从里面还逸散出暗淡的白光。那洞穴莫不是通向地狱的?会不会跳进来两个小鬼,用一根绳索套住我的脖颈将我捉了去?我哆嗦地走到窗前,拉下帘子,又飞快地钻进被窝里,头蒙得死死的,双手捂着耳朵。本是盛夏,已热得不行,在棉被的作用下,汗水像泛滥的江河水流遍全身。临近窒息时,我才揭开被子,透了口气。然而又看到四壁的一片黑,原来黑暗也是那么的可怕,有吞噬一切的阵势。这屋子恰如一口棺材。我会不会永远地这样躺着呢?我一闭上眼睛,看到的全是子寒狰狞的面目。 我对假生说,我怕。 他问,怕什么? 我说,我怕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说,不会的。 我在假生的慰语中睡去。可是第二天的太阳又使我不敢睁眼。那阳光照进来的许多空虚绕着光里的尘埃旋转,我的头也在那空虚里旋转。 宝儿在阳台的玻璃门外张牙舞爪,嘴巴里发出奇怪的音。它最近似乎也有了许多心事,早上跟我出去后就不见了踪影,走路时将屁股扭得圆圆的。大概也思起春来。我将它抱到怀里,将脸凑到它的脸上。我多么希望它是个一只公猫啊!它的生殖器会和男人的有什么不同吗? 一下楼,就有一只公猫在那里徘徊,显然是在等宝儿。它跟着去了。我自顾自地笑了笑,随后进了麻将馆。 第6章 第 6 章 都说“久走夜路必然会碰到鬼”,我当初是不信的,然而事实已经降到了我的头上。我将身上揣的钱输光了。本应就此罢手,却总有不甘心,赌徒的心就是这般的横,有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牛劲儿。 我将桌子一拍,站起身,说,你们等着,我马上回去取。 金大忙海说,不急不急,我来赌你衣服,输了就一件件地脱,怎么样? 我说,色性不改! 他嘻嘻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然而很不幸,取来的钱又很快输得干干净净。 究竟怎么回事呢?难道老天爷不再眷顾?可我离换液晶电视的目标只差了那么一点儿,就这么罢手未免也太可惜了。 我企盼着老天爷重新眷顾我,我去庙里为他去烧一柱高香,又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却无济于事,老天爷得了我的好处却不办实事。接下来的日子,并无回旋的迹象,几乎连连败北。我竟糊里糊涂将本钱也输出去了。子寒给我的钱也搭进去了,可还要给他做饭,要买菜,米也将要见缸底了。这个月才过了个上旬。我该拿什么给他做饭呢? 宝儿叫了,似乎是肚子饿了。我没好气儿地朝它喝了一声,将手里的器物摔去,它叫的更大声了。 子寒回来说,这盆吊兰快要枯死了。 我说,它的阳寿已尽。 终于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我想将自己值钱的东西拿去暂时抵押了,等手头宽裕再赎回,但身上竟没有值钱之物:衣服是绝没人要的;手机呢,又太旧,卖不出好价;戒指是子寒送我的,上面镶了钻,应该值点钱,但又万万抵押不得。这个时候,朋友正好派上用场,但我来这地方几年,似乎并没有一个可以称上朋友的。若非要找一个,金大海应该算一个。别的人,即使相识,也开不了那个口。 听王女人说,因为我离开麻将馆,金大海整日郁郁寡欢。我见到他时,他确实憔悴了。我向他道明了来意后,他将我拉到隐秘的地方。我明白他的意思,无非就是想吃一次豆腐。给他便是了。这种情况,也由不得自己。谁让我有求于他呢。我去找他前已经有了这个心理准备了。 然而,他并不满足。他嬉笑说,豆腐里没有骨头,没有肉,我好久没开过荤了,馋得紧。 他将一叠钞票扔到我面前,说,一晚上,怎么样?成交的话,这钱你就收好。 我扇了他一耳光,将那钱砸向他的脑袋,去你妈的!当老娘什么人了?找妓女上窑子里去啊。 他抓起我的衣领,将我推到墙角,双眼瞪得像两颗乒乓球,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正扬起的拳头又缩回去,吼也似的说,别给你面子你不要,还真以为自己是根葱了,一千块,哪种姑娘找不到? 我不吭声,怕再次激怒他。 他说,老子还是头一回遭女人打,老子不打女人。 他放开我,说,你走吧。随后转身离去了。 钞票在地上乱摆着。他的阔步,他雄浑的背影,在狭窄的过道里显得孤高而伟岸,竟让我有些神往起来。 我一张一张捡起钞票,揣进兜里,朝那背影喊道,你等等。 他停住。 我说,晚上我要回家,下午行不? 顿了几秒,他点了头,继续前行。 我愣在原地,脑子里空空的。我为即将做的事害怕起来。我想反悔,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似乎又有些期待。细细想起来,我确实很久没有得到子寒的温存了,我的身体也久没得到润泽了。然而我又真的爱子寒,那是超越□□的爱。 下午饭后,送走了子寒,我跟金大海去了。 他的房子很是气派,进门一个大厅,上面吊着法式灯罩。但我并不羡慕,因为这是他祖上留下的土地被征用换来的。我们上了楼,心里依然有些忐忑。毕竟这是第一次。 我问,你老婆该不会回来吧? 他说,不会,她白天都在门市上。 他搂着我进了卧室,将我摔到了床上。我竟很兴奋发出了一声嘤咛。他说我□□。我说,女人的骨子里都□□。 他是个风月场上的高手,前戏十分丰富,都是我在做梦的时候才有的。我也尽情地去迎合他,却很生涩。 床头上方是一幅婚照,我躺在他身下的位置正好看见。照片中的他看起来还十分英俊,没留胡子,穿着一身白,身旁是他的老婆,我见到过,在市场里卖海鲜,生意做得很大,一个女人独当一面,甚是了得。 看着看着,照片上那双眼睛似乎动了一下,那分明是子寒的眼睛啊。我惊住了!那目光由温和变得凝重,最后愤怒了,吐出的焰火烧到了我的心上。然而金大还沉沉地压在我身上。身体的撞击发出的“嗞嗞”的声响,从皮肉蔓延至全身。我欲罢不能。 那天,我走出门时,金大斜倚在门框上,歪着脑袋,笑着说,这一千,值了,欢迎下次再来。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感觉天昏地暗。不久又下起了雨。我流起了泪,跟雨混在一起。似乎这雨专为我一个人而下。它涤荡了我的身体,却涤荡不了我的心,我的灵魂。那黑的心,肮脏的灵魂,纵使掉进长江也定然洗不干净了。我跌跌撞撞地进了菜市场,一口气买了鸡鸭鱼肉,都是平日里很少吃的。又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身上已经湿透了。 天上的黑云仿佛就浮在楼顶,压得这城市有些喘不过气儿。 宝儿在门口等我了,它看起来很可怜,一见我就喵喵地叫,带着许多哀怨,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若不是那**的毛乱糟糟的,我会将它抱在怀里,抚摸一阵。我开门的当儿,它抱着我的腿不松开,一个劲儿地磨蹭。我轻轻将它踢开。门一开,它先钻进去了。我没有来得及止住它,地板上已经留下一长串脚印。该死!我骂了两句,将它赶到阳台外。我拿起拖把走到那串脚印前,惊呆了:那分明是一串血印,周围还零散地分布着新的血滴子。它这是怎么了? 我去阳台外看它。它躲在自己的小窝里,十分安静。我唤了好几声,宝儿宝儿,它都不理睬,透着从屋里射出来的灯光,我看见黑暗的角落里一双眼睛正看着我,那目光惊惧而胆怯。 我抱它到光下,仔细地查看了一番。它的下腹部上有一撮毛被撕掉了,裸露着肉,血淋淋的,生殖器里还在往外渗出血。我忽的感到一阵痛也从我的下身传来,那肮脏的器官里怕也正汩汩地流着血。我的心剧烈地颤抖,不单为这可怜的小动物的惨状,更为我们同病相怜的依偎。 本应带它去找兽医看一看,但屋外的黑风苦雨让我不敢出门,只得找到几块碎布,将那伤口姑且包好,不至于使血滴到我刚拖的地板上。它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汪汪的甚为凄楚。我将它放回那小窝,便去给子寒准备晚饭了。 他很晚都没回来,窗外的雨又没有停歇的迹象。 切好的食材搁在案板上,没有下锅,得等子寒回来。他说会晚一点。 我坐在沙发上,关了灯,让那无尽的黑暗围绕我。脑子里不断回放下午的情景,这令我痛苦不堪。我照例打开社交软件,只有在假生那里才能到些许的安慰:我竟堕落到如此境地了。 以前不论什么时候,假生是不会抛弃我的,他是我唯一的闺蜜,分享了我生活里所有的悲与乐。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安慰我。他的头像很快灰了。正逢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像天裂了般,接着便是炸雷。我不由得厉声尖叫起来。 会不会因为雷电的缘故,信号由此而中断了,我想。 再次回到黑暗中,巨大的空虚笼罩着我,除了胸口一片冰凉,并无别的异样:我早已习惯了这空虚。我在沙发上由坐转而为躺,静静地等候未知的一切。 生命的异端原本就在于此,我在这异端的沉沦里只渴求寻求一个解脱。 子寒回来了,单薄的外衣因为湿的缘故紧贴他的身子,背上的脊骨突兀有致。他铁青着脸,并不看我一眼。眼眸里浑浊不堪,似乎还含着怒气。我拿出干衣服招呼他,换了吧。他只接过那衣,却依然不看我一眼。 我走进厨房里,开火,为他做最后一顿晚餐。 子寒坐在电视机前,一根连接着一根抽着烟。我将饭菜端上桌时,满屋子都是烟气儿。 他开了瓶酒。席间只有玻璃杯子碰撞和筷子磕在碗沿上的声音。雨点不停地扑打在窗玻璃上,嗒嗒的响。 我问他,今天累吗? 他说,不累。 我说,宝儿今天回来时满身是血。 他说,那死东西,早该扔掉了。 我说,它也很可怜的。 原本很平静的。然而,暗流之下汹涌的波涛才是生活的本源。我们的心早已隔了一堵厚厚的由寒冰筑成的墙。我在这头,他在那头,看似就在跟前,然而伸出手时,却只能触到一片刺骨的冰凉。 酒至半酣,他手里的酒杯忽然落地,玻璃碎片间溅起几朵酒花。他竟像一匹兽物猛地扑进我的怀里,没等我反应过来,身上的衣物已经褪落到地上了。今天他异常剽悍,像振回了二十岁的雄风,我身上的每寸皮肤都逃不过那贪婪的手掌和牙齿。 这本是我期待了许久的,然而却高兴不起来。 结束以后,他带着衣服去往另一间卧室。 我说,今晚能睡在一起吗? 他没有回头地走了。屋子里又只剩下无尽的空虚了。我蜷缩在床的一角,被子紧紧裹在身上。窗外依然的冷雨不断敲打我的窗。半夜里,我在风雨的肆虐里听到宝儿的惨叫。每一声里都似乎从咯血的咽喉里发出。每一声都撕心裂肺,穿肠而过。我想将它抱进屋里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像中了蛊似的。不料,那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它的声音了。 我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到阳台外去看我的宝儿。风停了,雨驻了,秋阳高照,万里无云,一碧如洗。宝儿却僵硬地倒在那里了,地上斑驳的一片殷红。我为它包扎所用的碎布条凌乱地散落,上面有带血的爪印。我轻抚着那半湿的毛,抱它到街头的垃圾场,含着泪扔了。 路过王女人的麻将馆,她坐在门口拿板子教育毛毛,大致是说毛毛写字越来越像鬼画的桃符了。她见我过来,便热情地招呼道,怎么样?昨天那单生意可划算?她又邀我去打一圈牌,还说今天是黄道吉日,准会大捞一笔。我笑笑地走了。 第7章 第 7 章 我也终于决定要离开了。离开这空虚的屋。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十年的梦,梦醒了,却发现无路可走,大约人生最大的悲哀也莫过于此。 我站在一棵树下,提着大大的皮箱,里面装着我全部的家当。我还剩下什么呢?那几件破衣烂裳随我多年,牛仔裤洗得已经发白了,化妆品也将要过期。但即使它们毫无用处了,我也舍不得扔掉,因为扔掉了它们,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汽车在我身旁奔流不息,却没有一辆肯为我停下,只有那噪声和尾气没有将我遗忘,不停地朝我扑过来。 那曾经令我欢欣的树,即将步入漫长的冬季,皑皑白雪,光秃秃的身躯,凛冽的北风:死一般的沉寂。然而,我终究与那树不同,它们在明年清明雨后,又将迎来新生,它们的生命里总有许多次轮回,可以在凋零之后重新绽放,而我这朵日渐枯萎的花,一生只能开一度。 不管在现实还是在梦里,总会开一度。 幸而我从梦里逃窜出来了。总算看到了微茫的希望:原来无路可走未尝不是一条新的出路! 我终于决定要离开了。离开这空虚的城市。 我把这决定告诉给假生。 他问,为什么要离开? 我说,因为爱。 他问,你现在在哪儿? 我说,去往火车站的路上。 他问,什么时候的火车? 我说,七点零二分。 随后,我将假生从好友列表中彻底地删除了。这个存在于我生活另一端的人,这个曾伴我无数个失眠的燥热或者凄寒的夜的人,这个如鬼影般缠绕我的人,这个我永远捉摸不透的人,我终于将要脱离他那爪牙似的甜蜜的慰语了。 我走出了那空虚堆成的虚假的世界。 深秋的天,是那么的明朗。然而晚霞里却带来了寒气,我在风里哆嗦,火车在风里呼啸地驶来。 脚下的路向前延伸,似乎没有终点。我将在这长路上无畏地前行…… 我抬头望着天空里一只孤飞的鸿雁,回眸的那个瞬间,子寒竟在不远处向我招手。 然而汽笛声已经呜咽地响起,车门随之关上,我与他又分隔在两个世界里了。 永别了,我爱的人!我只能在心里默念,以此来缅怀子寒,和我逝去的青春。 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一头巨大的蛇咬住自己的尾巴,它转呀转,转呀转…… 惊醒之后,我终于明白,子寒和假生本是同一人,只是一个在光里,一个在影里,而我,一直在他们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