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缇更加好奇,年节流传已久,不过冬那过节吗。
苍岫说:“也不过。”
“那你干嘛呢,冬天那么漫长。”
苍岫说:“修行。”
昭缇耷拉着眼皮:“哦。”真是毫无新意的答案。
小神仙是个事业批,她要向他学习。
但是,年节都不过还是太可怜了。
昭缇击退困意,兴致勃勃地提议:“小神仙,那我偷偷溜去陪你过年节吧。不然,你也太孤单了。”
听到苍岫答应。昭缇彻底兴奋了,巴拉巴拉说了好多不切实际的想法。
最后苍岫不得不提醒她夜深了,要睡觉了。
昭缇带着浓浓的困倦,可怜巴巴:“我很困可就是睡不着。”
苍岫说:“那我不说话了,你睡吧。”
“不行。” 昭缇着急,“你别走,你的声音在我才安心。”
“那我哄你睡觉,讲故事好吗。”
苍岫刚好最近有了素材,他把息彩往事娓娓道来,只隐去名姓。他觉得既然昭缇喜欢他的声音,那就满足她,这是小事情。这样的事情做多了,格外顺便。
上次哄考前焦虑症失眠的昭缇,效果奇佳。
昭缇其实不好意思麻烦他,不主动要求他做什么。即使她真的很想也知道他会答应。可如果他发现了她的需求,昭缇会更开心,心底淌了蜜。
昭缇说到做到,果真偷偷进山看望苍岫,还提溜了一堆近期最爱的零食。
苍岫察觉到昭缇的气息就赶忙来接,却看见自得其乐的昭缇,一时间也不急着现身了。
昭缇若不是怕大雪封山行路艰难,恐怕会逗留路边更久。她这次扭转了刻板印象,其实山中并不冷清,冬日肃杀中也孕育着无限生机。
雪后的林子静得出奇。
那些平日里聒噪的雀儿都不知躲到何处去了,只余下几根枯枝在风中轻轻相叩,发出空荡荡的声响。粗壮的老树上压着雪,远望去像是长了白胡子和白头发。
昭缇踩着积雪往深处走,靴底碾碎冰壳的脆响惊起一只刚刚昭缇还在怀念的山雀。它慌里慌张、扑棱棱地直接窜出来,挥翅拍打凝滞的空气,飞得不算高,却极快,转眼就消失在灰白的林线尽头,只留下几片褐羽在空中打着旋儿,缓缓着落。
昭缇随着低头一看,竟发现枯叶堆里冒着些嫩芽。它们正抵着冻土往上顶。昭缇蹲下身用手拨开积雪,轻轻一触,为这在素白世界里显得格外触目的一抹绿惊奇。
林中的风忽然紧了,树梢的积雪簌簌落下。
昭缇反应不及,眼看要被砸中。
苍岫及时出现,为昭缇挡住抖落的一团积雪,挥手让风平淡下来。
昭缇听见心脏努力的跳动,扑通扑通。那节奏分明的敲打,穿透凝冻的空气,仿佛整座林子沉睡的心脏都在随着一齐苏醒。
昭缇撇下这恼人的悸动,第二次随苍岫进入巨树空间。
这动静把藏在某一处树洞里的阿狸惊醒。小东西探出脑袋,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转,胡须上还沾着食物残渣。一看是苍岫,它又放心地缩回去。这下子睡不着了,它捧起平日收集的大松果嚼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
苍岫也收到昭缇献宝似的零食大礼包,在她的殷切催促和注视下,拆开品尝。
昭缇看着苍岫吃相,忽的一乐。
苍岫的两腮快速蠕动着——右颊鼓起时左颊必然凹陷,如此交替运作。
他的手指始终保持着捧握的姿势,即便掌心的食物明明十分小巧,不能占满半块地盘。
最妙的是那双眼睛。他的眼睫又长又翘又浓密,此时也随着咀嚼的节奏轻轻震颤,像蹁跹的黑色蝶翼。
昭缇热切地注视下,苍岫的喉结突然剧烈滚动起来。他猛地捂住嘴巴,脸颊涨得通红,脖颈上的青筋像被突然扯紧的绳索,爆发出强烈的咳嗽。
他好像被呛到了。
昭缇连忙给他拍背顺气,经过几个惊心动魄的瞬息,那阵咳嗽终于平息。
此时,一切的罪魁祸首仍旧在快乐地进食。
苍岫的吃相毫无悬念是和阿狸学的。只有阿狸爱吃又爱分享。
昭缇默契地略过这茬。
她问起苍岫,山中其他人也不过年节吗。
苍岫之前已经告知她山中还有许多小妖和侍官,平日里其实很热闹,不用为他感到孤独。昭缇便奇怪如此热爱热闹的小妖们怎么会不过年节,这明显不合常理。
苍岫解释:“从前应该是过的,但我是青岚带大的,他不过,所以我也不过。”
“小妖们不拘,也是过的。”
昭缇想看。苍岫发现了。
山坳里降下起一片暖雾。几只灯笼飘在半空,肚皮里的火光忽明忽暗。老槐树抖着满身红绸带,每片叶子都在沙沙地笑。
石头精们排着队跳火堆。最胖的那个总被卡住,急得直冒火星子。茶壶摆在在树桩上,壶嘴喷出的水汽里裹着米酒香。忽然有只小妖撞翻了它,甜酒洒了一地,蚂蚁们立刻排着队来舔。
昭缇和苍岫躲在老松树后头,她暗自观察。她看见蘑菇精们顶着彩斑伞,手拉手转圈圈。转着转着,伞面上就簌簌落下糖霜来。
"接着!"不知谁喊了一声。昭缇怀里突然多了个烤红薯,烫得她直跺脚。抬头时,正对上十几双亮晶晶的眼睛。小妖们挤作一团偷看她,有个胆大的还往她发髻上插了朵野山茶。
昭缇对上苍岫鼓励的眼神,兴高采烈地回了好几声谢谢。
他们又悄悄离去了。
昭缇将烤红薯分给苍岫吃,告诉苍岫她最爱那层半焦甜的皮,虽然内里软糯香甜也可口,但吃多了就腻。
苍岫咬了一口,也认可昭缇的说法,把昭缇得意极了。
饭后茶歇。
院子里飘着淡淡的清香,昭缇和苍岫坐在老槐树下,竹椅吱呀轻响。
"我爸在山下岚息古城开了间小店,"昭缇捧着茶杯,指尖轻轻摩挲杯沿,"生意时好时坏,有时一整天都没几个客人。"她笑了笑,"但他总说,守着那间店,就像守着一段旧时光。"
苍岫望着远处渐暗的天色,道:"他倒是个念旧的人。"
"是啊,"昭缇低头,茶汤映着她的眉眼,"可有时候,念旧的人反而最想往前走。"她顿了顿,"他很少提我母亲,但我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
夜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苍岫侧目看她:"你想找她?"
昭缇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也不是非要相认……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沉默片刻,她又转了话题:"我哥今年高考,整天绷着脸,连饭都吃得飞快。"她无奈地笑笑,"我妈——我是说,养母——变着法子给他炖汤补脑,结果他喝多了上火,嘴角起泡,更烦躁了。"
苍岫低笑:"凡人总是这样,越是紧要关头,越容易手忙脚乱。"
昭缇望着天边渐亮的星子,轻声道:"可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平凡,温热,带着烟火气的期盼。
“苍岫,我走了。明年见。”
昭缇掐着点下山,从午时三刻步入腊月黄昏。
村子里的孩子们已经先躁动起来。昭缇在其中混迹一会儿,为了伪装和小伙伴玩过。
天暗下去,不知谁家起头用竹竿梢头忽然挑出一盏红纸灯,这下可好,各家窗棂间次第亮起光点,有拿纱罩的、糊油纸的、甚至扣着玻璃罐的,灯影在青砖墙上叠出层层暖晕。
还是这种灯最是精巧,一年到头舍不得挂几次。
昭缇一迈进家门,就听阿爸调侃“终于玩回来了,都等着你呢,再不回来,我们可要挨家挨户去上门找人了。”
昭缇撒娇:“我知道时间,说几时就几时,阿爸要放心,哪用去找去,有这会功夫不如帮阿妈洗几个菜。”
温流笑着摇摇头,拿女儿一点办法没有。
为了时常进山和苍岫谈天说地,狼来了的故事被昭缇玩得炉火纯青。她会假装在小伙伴家玩得忘了时间,让阿爸来喊,这样就算一时半会找不到她,也会下意识感觉她在小伙伴家中。
如此一来,混淆视听。
比如某次周末,昭缇在山下和阿爸一起看店。
"阿爸!我去找春桃写作业!"昭缇挎着布包蹦出门,声音脆生生的。阿爸在柜台后头拨算盘,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横竖春桃家就在油坊隔壁,隔着两条街都能闻见芝麻香。
可她一拐弯就钻进了山道。布包里装着偷藏的糯米糕,用油纸包得严实。她真的很爱投喂苍岫。
傍晚阿爸来寻人时,春桃正蹲在门槛上搓麻绳。"昭缇?"她眨巴着眼,"她应该又去杏花家了。"
阿爸又往杏花家走。杏花娘在院里头晒酱,听了直摆手:"俩丫头都说,要去溪对岸看周婆婆哩!"
温流又扑了个空,周婆婆说女儿已经去春桃家了。
她故意绕到春桃家后门,头发上沾两片槐树叶,再气喘吁吁跑进堂屋:"阿爸!春桃家新孵的小鸭可好玩了!"
阿爸摁了摁她额头:“野丫头。”
昭缇她拍拍裙子上的碎屑,心想以后得换个新由头——就说去帮李婆婆穿针好了,李婆婆眼花,还总记不清时辰。
过完年,开学后,昭缇一家又过得忙碌起来。
哥哥回城备战高考,阿爸店内生意好起来,阿妈忙里忙外。五月份左右,阿妈和阿爸说想去陪考,她一个人去就行。阿爸两边都放心不下。
最后还是把阿妈送到城里,再回来看女儿。
昭缇保证这一晚把门锁好,在家中乖乖的。
这学期来了个支教老师,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课余还教大家唱歌,用收音机播放音乐或者磁带伴奏。昭缇特别喜欢一首名叫《哄我入睡》的歌曲,听两三遍就把歌词记住,曲调也学会了。
“……直到你出现拯救我。你把孤单消灭,都消灭,全都消灭。从张开眼,一直到,哄我入睡。
我的世界,每天笑,笑到累,累得很满足才甘愿。
你把孤单消灭,都消灭,全都消灭。……”她经常哼着这首歌。
阿爸不在家,她自己一个人还是有点小害怕。
昭缇又起来看了一眼院子的门闩,确实插得严严实实。堂屋的灯泡泛着暖黄的光,照得墙角的水缸也泛起温柔的涟漪。她往回走,忽然听见窗棂被轻轻叩响——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的声音。
"苍岫?"
那人站在梨树下,白衣被夜风轻轻拂动,像是月光轻柔地漫了进来。
"你唱的歌,"苍岫的声音比山泉还要清润,"很好听。叫什么名字?"
“哄我入睡。”昭缇耳尖一热,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就是支教老师教的……随便哼哼。"
"我想再听一遍。"他微微一笑,眼底盛着细碎的星光。
她抿了抿唇,声音轻软,像在诉说一个秘密:"……直到你出现拯救我,你把孤单消灭,都消灭……"唱到"哄我入睡"时,昭缇脸红得发烫。
苍岫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头顶。他的动作那样温柔带着安抚的意味,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梦境。昭缇闻到他袖间淡淡的松木香,清冽又安宁,让她想起冬日里晒过太阳的棉被。
"唱得真好。"他轻声夸赞,"不要害怕,回去睡吧。"
昭缇心头一颤。她低下头,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那我……回去睡觉了?"
“好。"他没有离去,在窗边的石阶上坐下,月光为他披上一层银白的纱衣。
“苍岫,你不走了吗。”
“嗯。今晚安心睡吧。”
夜风轻柔,花簌簌落下。
昭缇在被窝中轻轻翻来翻去,苍岫咳了一声,昭缇不敢动了,放松下来,不一会儿就睡去。
昭缇迷迷瞪瞪的想着,看吧,孤单真的被消灭了——被温柔地抹去,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