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缇出声时,苍岫若有所感。
他们之间的羁绊,其实远不止昭缇知道的那么简单。
十几年前,这片连绵不绝的青峦诞生新神,名为苍岫。他少年老成,处事公允,凡事亲力亲为,比无为而治的老山神更得山中精怪爱戴。侍官松筠乐见其成,经常不知道到哪里躲清闲。
一日,苍岫感受到山中即将历劫的藤蔓招了血气,生了恶煞。赶到时,只见峭壁旁余一背篓,背篓中人类女婴睡的香甜。苍岫确认一眼女婴无恙,连忙去救峭壁下被藤蔓束缚,已经勒伤见血的人类父亲。
“青岚,快住手。”苍岫斩断藤蔓,呵斥道。
藤蔓停止攻击,化作人形,很委屈地道:“山神大人,是他先抢我的千年灵芝。”
苍岫接住坠落的人类父亲,他早已注意到这人左手握着灵芝。
“机缘巧合,不能执念。青岚,灵芝可以归你,但你收的松茸要给他。”
青岚没有意见。
“你已经染了血煞,吸收灵芝后,再来找我修补清气。”
青岚感激低眉,再次化为原形。
苍岫将一片狼藉的崖底复原,治愈人类父亲的伤口,再消除他记忆。
一切善后完毕,他才发现女婴已经醒来,双眸清湛澄澈,居然是一双无垢眼。怪她过分乖巧安静,苍岫一时不察,在这样一双眼中无所遁形。
第二次救你了,苍岫心想,这就是宿世的缘分吗,逃不开躲不掉。神生不过十几载的苍岫对此束手无策,却也绝不甘心就此认命。
温流很快醒来,走着走着,意外摸索到一片长着松茸的林地,简直像有人指引他一样。老祖宗说过意外之财不可贪多。温流便只采了三分之一。
青岚在温流走后现身,看到剩余的松茸,有点惊讶。
昭缇从躺在背篓的婴孩,慢慢长成能支棱一下站起来的熊孩子。温流已经和邻居商量好,以后白日里由他们合力照顾昭缇。
温流想着,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带昭缇来山里了,应该带她去山神庙一趟。昭缇最近多动,怕她在背篓里摔着碰着,温流改为抱着她,从前手里提着的麻袋则塞到背篓里。
用了一个上午加午后两小时,温流已经将背篓装满,麻袋也装满了用绳子捆扎在背篓上。他没立即回家,而是带昭缇去山神庙祈福。
这是昭缇出生后第一次到山神庙。
温流将货物卸下放在庙外。
昭缇咿呀咿呀地在温流怀里挣扎,温流将她放下。昭缇试着走了两步,扑通一下,昭缇行了个大礼。
温流连忙去扶着,一看,昭缇眼睛已经蓄满了泪水,却倔得不肯哭。
其实也怪他老是抱着、背着昭缇。她没怎么练过走路,自然走两步就摔。
以后邻居哪能时时抱着昭缇。不摔跤怎么学得会走路,这样想着,温流向后快速退几步,跪在布团上,面向昭缇,拍手。
昭缇听见掌声,咯咯地笑,摇摇晃晃走,像没骨头的人喝醉似的,憨态可掬。
最后,距他一步半时,温流还是忍不住伸手提起昭缇,让她小小地体验了一下凌空飞步。
温流调整身体,面向神像,跪坐好,从怀里取出一条金枝玉叶造型的项链坠子,祈求山神赐福,庇佑女儿平安喜乐。
闭上眼,温流自己磕头,手动带昭缇一起磕头,却没法也帮昭缇闭眼。
这时,躺在温流手心的金枝玉叶枝脉中隐隐约约有流光一闪而过,被昭缇看见了,她当即将手伸到阿爸的大手掌里抓坠子。
“昭缇别急,别抓啊,等你再大点,阿爸就给你戴上。”小孩子一向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看来昭缇也不例外。温流没多想,将金枝玉叶收回,贴身藏着。
这坠子果真六岁后就被温流串了个绳子,一直挂在昭缇脖子上。这是昭缇最最宝贵的东西,一直藏在衣服下,只在夜里,昭缇才偶尔拿出来,借月光打量,睹物思人。因为这是生母留给她的。
昭缇的生母在她很小就没有了,那时候昭缇太小了,还没有一点和生母有关的记忆,也完全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很长时间里昭缇和阿爸相依为命。而阿爸每每回忆生母,总是满脸神伤。久而久之,昭缇便不提了,但并不代表她不思念。即使后来有了温柔可亲的继母,也难以填补、替代她心里那个巨大的空缺。
生母甚至照片都没留下一张。
除了“傅双”此名留下,昭缇对她近乎一无所知。
但天生的孺慕仍旧吸引着她去探寻。
最让昭缇骄傲的便是自己的名字是生母所取。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和村里其他孩子不同,但因为是生母所取,她一直很喜欢。
上了学之后,昭缇渐渐意识到,生母应该是很有文化的,她名中的“缇”字在小学课本都没有,还是她自己后来借新哥哥的字典查出来的意思。
原来生母希望她是一团温暖的、明亮的橘红,像初生的太阳那样,载满希望。
温昭缇决心成为那样的好孩子,却差点失败。
昭缇九岁那年,温流接回来一对母子,言真与张一依。母亲形销骨立,儿子紧张戒备,如同一把出鞘的刀护持在母亲身边。
阿爸是个单身汉,又能干,还只有一个闺女,总有人给他介绍对象。
昭缇知道阿丽嬢嬢对阿爸也有意思。但是谁也没想到,阿爸最后选择了隔壁村带着儿子的寡妇言真。
对新阿妈言真,昭缇一开始的态度不咸不淡。
她只能保持着表面的礼貌客气。
昭缇毕竟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就算懂事礼貌,还是难免敏感纤细。
她从阿爸口中得知,新阿妈会对她很好,过往也很可怜。
可她已经九岁了,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受不了对一个陌生女人喊阿妈。
阿爸知道昭缇有分寸,也不勉强昭缇。
言真虽欲再张口,有心做桥梁,主动去破冰,但看着昭缇不自觉抗拒的样子,也不忍心。
新哥哥张一依反倒是最焦灼的,他一心希望被接纳。独自找对昭缇陈述:“生我的父亲不是个好人,死了。但我阿妈是个好人,她不该无人可依。你阿爸是个好人。让阿妈和我至少有屋可遮,有一人可依。我以后会报答你们的,至少我以后长大也会是你的依靠。”
“这就是你名字的寓意吗?”昭缇问。
“是,所以可以请妹妹软一软态度,用心感受一下吗?”张一依眼睛弯弯,腰也弯着。
昭缇似乎没见过他直起腰杆,仓促间不知所措。只是感觉他似乎比自己还要可怜,是个辛苦的小大人。
于是昭缇也低了低头,先答应着。
因为他有一句话说的对。
阿爸当然是好人,在昭缇眼中,阿爸的好永远是最好。
温流一个人鳏夫,很长时间都是靠收集山里的野货换钱养昭缇。
昭缇小的时候就将她放进竹篓里带着,宁肯每次采的野货少点,也要尽他所有地看护昭缇。他根本不放心昭缇离开他的视线。
昭缇再长大点,竹篓装不下了,温流只能在他进山时将昭缇暂时寄托在相熟的邻里家。
温流将温昭缇拉扯到九岁,除了不够精细,什么都好。
只一桩,昭缇虚岁六岁时,温流跟人去山里敬神祭祖,昭缇听了关于生母和给阿爸相看的风言风语,趁看着她的人不备,昭缇一个人去大山找阿爸,边哭边走,最后迷路了。
阿爸进山寻她,发现她蜷缩在山神庙的案桌下,发起了高热,阿爸没有责怪她,她没事阿爸就觉得是上苍眷顾。关于如何找到山神庙这一段记忆,是昭缇的秘密,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知道。以后阿爸每次进山祭祖,她都会恳求被带上。
虚岁七岁时,她要上学了。往返都和村里大孩子一起行动,她人小、嘴甜、长得漂亮,几乎每个小朋友都喜欢她。在学校,她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乖巧懂事,表现出众,期末拿奖状拿到手软,经常被老师表扬。
她错过了祭祖。
虚岁八岁转眼到了,一年一度进山敬神祭祖的日子也到了,且这次放假,她总算可以跟去。
如果不是阿爸看得严,她早就再次偷溜上山了。她已经回忆不出神仙哥哥的脸,但若是再见到那张脸庞,她一定能认出。
路上,昭缇不老实,总是东张西望,好奇:“阿爸,你说这大山里面,有人家吗?”
温流常年在山上采集野货,也算熟悉这片青峦,除了坟头墓碑和山神庙,就没有见到过别的人为痕迹。于是很肯定地摇了摇头。
昭缇失望地低下头。
又走了一会,再抬头,山神庙到了。
温流今年带着女儿,为了顾着女儿的脚程,没和众人一起。
偌大的山神庙只有父女两人,可闻及远处的汩汩流水声、虫鸣声和叶片被风摇动的声音。
昭缇望着黑洞似的庙门,怯怯地躲到阿爸身后,探出一个小头。
进去后,温流开始布置香案。
借着一线天光,昭缇忘了阿爸的嘱托,仰着头直直地望着神像。
待看清了神像面容,似乎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合,一切都清晰起来。虽然这个神像雕刻得粗糙了些,但昭缇确定救她的就是他。
“果然是小神仙!”昭缇兴奋道。
温流不明就里,见女儿高兴也跟着笑。
“昭缇快来跪下磕头。”
昭缇一一照做,很虔诚的许愿。
山里这座神庙,她的愿望有很多,但请先实现这一条:她想重新见到小恩人。
阿爸问过她怎么摸索到山神庙。
那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就藏住了和唯一的亲人倾诉的**。她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到,如果说了就再也见不到小神仙一样的恩人了。
两人离去很远后,香案上的贡品突然凭空消失了。
神像表层一寸寸皲裂,附近的飞鸟全部停驻枝头,密林深处的某些动物若有所感,纷纷停住俯身虔诚叩首或鸣叫。
一道绿色的身影飞出神庙,幻影般在林间穿梭,最后在密林天坑中心的巨树下停住。
巨树的树冠里很快跑下来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跳到绿色身影肩膀上,吱吱两声,小小的眼睛中能看出明晃晃的欣喜。
绿色身影伸出手来摊开,看着像迷你小松鼠的可爱生物沿着自己胳膊一溜烟跑到掌心。
“吱吱吱”苍岫,你终于醒了。
“吱吱吱”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吱吱吱”你这次怎么睡了这么久。
苍岫看着又圆润不少的阿狸,知道它又在卖惨,却还是不吝啬地分了它一点灵光。
阿狸活了千年,历任三位山神,还是第一次靠卖惨获得山神馈赠的灵光,小山神真是人美心善又大方。
苍岫见阿狸睡过去吸收灵光,轻轻将它放回树洞。
青岚和松筠两位属下早已伺候在侧,三人化作青烟,没入巨树中。
巨树中是历任山神开辟的空间。
这里四季如春,有流水潺潺,有落英纷飞,还有三间竹屋。
松筠一进屋就找竹椅坐下,对恭谨立着的青岚挤眉弄眼。
“本君一年不在,山里一切都好吧?”苍岫没管没个正形的松筠,直接问青岚。
青岚答:“一切都好。”
没事即可,苍岫让两人退下。
青岚依令而行。
松筠赖着不走,用幽幽的语气凉凉开口:“小山神这次疗伤用时这么久,看来干扰命数的反噬果然不容小觑。”
苍岫抿唇。
“小山神,我好歹比你俩多活了百年,你瞒得过一板一眼的青岚和阿狸那个心大的蠢货,可瞒不过我。
要我给你疗伤吗?”
苍岫:“你要什么?”少年脑海中的山神传承记忆告诉他,松筠侍官才不会耗费灵光滥好心。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是松筠神官的本性。这也是山神换了两次,松筠侍官依旧稳如泰山的缘故。
“小山神就是爽快!我要一截建木枝,诶小山神别急别急,我要建木枝绝不伤天害理,用完保证毫发无损地归还。”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少年老成如苍岫,此时也陷入两难,心里默默推衍。松筠翘着腿等结果,颇有两分势在必得的气度,一点不急。
不一会儿,松筠回到洞府,从袖口掏出建木枝,露出如愿以偿的笑容。
建木枝虽然送出去了,但苍岫在建木枝上留了自己的印记,不怕松筠有什么小动作。他再次回到山神庙的雕像中,在松筠馈赠的药和灵光辅助下,很快疗好了伤。
他伤愈,照旧开始一点一点聆听信众的愿望。求财求势求长命,求物求运求升仙。由此可见,人和精怪所求本质上也无大不同。
可惜所欲太多,欲壑难填,神也办不到。苍岫托腮,一个个戳破了他们的愿望。
只剩最后一个愿望了,苍岫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角,漫不经心中忽然听到。
“我曾经在山里迷路了,是一个小神仙一样的哥哥救了我。
阿爸说山里没有人住,我记不清他的样子,但当时他浑身都散发着温暖的光晕,穿着和你类似的衣服,他一定是小神仙吧,对了山神大人,他叫苍岫。如果你认识他,请你转告他,我希望再遇见他,我很感谢他,想要报答他…………”
苍岫习惯伸出去戳的手悬在半空,最后改为温柔地揽住这个愿望。
第一次有人求山神是为报答,真是舍不得戳破这个美丽的泡泡。
*
“昭缇,睡醒了吗?”温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昭缇连忙应道:“还没呢,阿爸。”
温流在门口哈哈大笑。
昭缇:囧
温流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甜汤,轻声道:“昨天晚饭没吃多少吧?早上喝点甜汤暖暖身子。我去给你阿妈盛一碗。等会儿吃完就把碗放水槽,中午起来洗。你放假这段时间,先好好休息,不想早起就睡到九点再起也没事,早饭还是要吃的。等阿爸忙完,等你哥哥回来,等你阿妈伤好,我就带你们一起出去转转。”
昭缇接过甜汤,小口小口地喝着,心里却有些复杂。
“阿爸……”昭缇轻声唤道。
温流愣了一下:“怎么了,昭缇?”
昭缇低下头,声音有些犹豫:“阿爸,你会一直最疼我吗?”
温流轻轻抚了抚昭缇的发顶,柔声:“当然会,阿爸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长大成人,不再需要阿爸。”
昭缇点了点头,心里暖暖的。她抬头看着温流,轻声道:“阿爸,谢谢你。”
温流笑了笑:“傻孩子,谢什么。快喝吧,阿爸走了。” 温流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昭缇喝着甜汤,总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醒忘了做什么事情,现在有一股焦躁的心情无法控制,才会因为阿爸说要等哥哥张一依而吃醋。
与此同时,山神庙内,苍岫站在神像前,静静地看着案桌上早已发霉腐烂的贡品。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独,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苍岫,你又在想什么?”松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苍岫没有回头,只道:“我在想,命运究竟能不能改变。”
松筠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命运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不过,你既然选择了干涉,就要承担后果。”
苍岫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我知道。”
松筠看了他一眼,明知故问:“不过,那个小姑娘倒是挺有意思的。你对她似乎格外关心。”
“那又为什么又要花大力气让她忘记你?”
是啊,为什么呢?
苍岫没有回答,只是拨了拨手边叶片。
晨曦洒在山神庙内,映照出山间薄雾,仿佛为这座古老的庙宇披上了一层轻薄的面纱。
而在这片青峦深处,命运的齿轮正悄然转动,等待着某个时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