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县常年阴雨绵绵。今年的势头,仿佛晴天都预支在七月,只是辛苦了做工的人。
温昭缇顶着日头,提着继母准备的饭盒,想着还在做工的父亲,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岚息古城坐落在青峦脚下,近些年受到地方重视,正在大力修复中,由于工程浩大,很多一线工人都是就地招的原住民,毕竟修复好古城,才能带动旅游经济发展。原住民很愿意出力,过上好生活。
昭缇的父亲温流便是其中一员。
“阿爸!”昭缇一眼看到父亲。
温流听到女儿声音,迎上去接过饭盒,惊讶道:
“昭缇?今天怎么是你来送饭?”
“阿妈过门槛时,把脚扭了,我让她卧床休息,阿爸,你早该把那个门槛拆掉。”
温流也很无奈,拆掉门槛下雨不好办,不拆门槛人一急就老被绊。
“昭缇,阿爸知道了,回头阿爸想想办法。你先回去,这里热。阿爸给你钱,你顺道去阿丽那给你阿妈抓点膏药。”
温流将身上零钱都给昭缇:“拿好了昭缇,阿爸算了算,应该刚好够。”
昭缇攥着钱,一路都紧紧捏着,几个硬币硌得她手心疼。
杂货铺子老板娘阿丽识得昭缇,见她要买铁打损伤用的药膏,关心道:“小昭缇,你阿爸受伤了?”
阿丽看见小昭缇中午路过拎着饭盒,去给她阿爸送饭,便猜测是昭缇阿爸搬砖受伤了。也是,就算管理再好,工地还是潜伏着许多危险和意外。昭缇阿爸也是可惜了,前头那个昭缇生母跑了,后头这个体弱不说,还带了个拖油瓶儿子。一家人的生计都压在昭缇阿爸身上了。
“不是不是,是阿妈被门槛绊倒了。阿丽嬢嬢,给你钱。”昭缇怕阿丽脑补过度,连忙解释并把钱递给阿丽。
“咦?昭缇,这钱不对啊,你看……”
昭缇着急地数了又数,确实少了一块五,脸一下涨红了。
阿丽看外面日头大,小昭缇又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也不忍心。
“算了算了,膏药你拿回去吧。钱,找不到就别找了,日头大,容易晕倒。”
昭缇内疚极了,还是不听劝回头找,只找回一块钱给阿丽嬢嬢就已经口干舌燥,又想着把药膏带给阿妈,只好放弃了找寻那丢失的五毛钱。
“阿妈,我回……来了……药膏。”昭缇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索。
“昭缇,快过来,让阿妈看看,脸怎么这么红?”阿妈冰凉的手搭在昭缇红扑扑的脸蛋上,戳了一下昭缇挂满汗珠的额头。
“路不好走,让你得慢点,不听话还跑?”阿妈嗔怪。
昭缇一抹额头上的汗,脸继续贴着阿妈的手,冰冰凉凉,好舒服。
“阿妈,你看。”昭缇献宝似的将药膏递给阿妈。
“你就是因为这个一路上着急地跑。”
言真支了支身体,把小女儿拥怀里,额头碰了碰昭缇的脸蛋。
昭缇闻着阿妈身上的香香的味道,瞬间感觉晕乎乎的。
这要是冬天,她就直接和阿妈一起钻被窝了,可是这是夏天,身上会出汗,黏糊糊的不舒服。而且她毕竟11岁了,长大了和人亲近就会有点羞赧,她想起哥哥教的方法,心里数五秒,再拉开与阿妈的距离。这样就不会伤阿妈的心。
被放开后,昭缇连忙找杯子倒水,咕嘟咕嘟喝完解渴。
和阿妈交代一下后,昭缇就去找像她一样小学毕业,暑假无所事事的小伙伴。
他们聚在一个阴凉处,在玩弹珠游戏。
昭缇见状兴致缺缺,并不参与他们的游戏,发起了呆。昭缇想着行动不便的阿妈,没一会就回家了。
可惜哥哥在市里高中寄宿,还没放假,没人陪她一起玩。而且丢失的钱要不要和阿爸交代呢?
她心里藏着事。下午的时间很快蒸发。
晚上,阿爸从古城回来。阿妈伤了,晚饭便由阿爸做。温流厨艺平平,昭缇没吃两口就饱了,她的胃已经被阿妈的手艺养叼了。
阿爸给阿妈单独盛了饭菜,端到床头,阿妈随口感谢。他们总是这般客气,是昭缇见过最最别扭的再婚夫妻,不过,她也没有很多参照就是。
要她说,阿爸就应该将阿妈抱过来,一家人围着饭桌吃多好。
也许她的表情不对劲,阿爸关心问:“昭缇,怎么了?”昭缇一时语塞。
没过多久,她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地小声抱歉道:“阿爸,我今天弄丢了钱,就是你给我买药膏的钱。”
昭缇瞟一眼阿爸神色,依旧云淡风轻的样子,就放心大胆地继续说道:“阿爸我可以放假去山里或者帮你做事情,我会补回来的。”
温流从兜里一掏,哭笑不得:“看,这是什么?”
“五毛钱!”昭缇惊喜,“是阿爸捡到的吗?”
温流点头,交代昭缇明天将钱补给阿丽。
昭缇如获至宝地将钱接过来,收好,郑重地答应了。
“别去山里了,不安全。”温流叮嘱。
夜深人静,昭缇躺在床上睡不着,习惯摩挲脖子上的金枝玉叶项链。
忽然又想起几年前那次胡闹。
那时昭缇六岁,马上就要读小学。
恰逢村子的祭祖活动,由于是整年,隆重程度是往年不可比拟的,邻居要去,温流也要去,便将昭缇托付给留守的的老人们和阿丽。
吃好午饭,昭缇坐在门口,几次三番张望阿爸离去的方向。
坐在门口闲聊的一帮人,拿昭缇解闷,时不时逗一下昭缇。
昭缇记不住他们脸,觉得是陌生人,便不和他们说话,只管做个小闷葫芦。
“小昭缇还挺腼腆!”众人嬉笑,找到新的话题后,不再逗昭缇。
午饭后,昭缇也渐渐困乏。将睡未睡时,却听见那些叔叔阿姨们提到了父亲的名字,又马上竖起了耳朵。
“唉,就是跑了。”一人叹息,笃定道。
“不是说死了吗?”有人插嘴问。
“这你就不知道了,当时温流就不该收留她!”
“那也不行!”一直没出声的阿丽突然开口,吓那人一大跳。“那就要被隔壁村那群黑心沟的人抓回去了。”
“可怜孩子!竟是连孩子都不要就和接她的人走了。也是狠心。”
“轻点,轻点,小昭缇睡着了。”
“没事没事,睡着呢。”
……
阿丽怕影响孩子,还是立即把昭缇抱屋里床上,又和众人聊了一会,等日头西沉,才想起喊昭缇吃饭。
喊了好几声,人都没有出来。
睡那么沉吗?阿丽感觉不对,连忙进屋。
床上没有人。阿丽急忙出去让大家帮忙找。
又过了一会儿,温流和众人回来了。
除了祭祖后去县里吃饭喝酒的人必须回家休息,其他人知道孩子丢了,都自发在村里找孩子。
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温流的心越来越沉。他的女儿一向很乖,这次怎么会突然不声不响地失踪。
或许是他们找的方向错了。温流都快急疯了,却还是耐着性子找阿丽问清楚情况。
阿丽也正纳闷,忽然间她想到今天下午众人聚在一起聊昭缇的妈妈时,小姑娘睡得歪歪扭扭,自己怕她不舒服,给她抱进屋。
这样一番折腾,小姑娘都没醒,也没像往常一样嘟囔两句。
看来是没睡。那不是众人的聊天岂不是都被她听了进去?
那坏了。
温流知道了前因后果,来不及责怪谁,立刻求众人分头去昭缇常待的地找,而他自己凭着一种感觉,马不停蹄地进山寻人。
直觉告诉他,女儿一定去寻他了。
昭缇此时正蜷缩在山神庙的案桌下,胸口的那条金枝玉叶项链微微发着光,仿佛在安抚她的恐惧。她的额头有些发烫,脚踝也因为摔倒而隐隐作痛,膝盖和手臂还有擦伤。
她是误打误撞找到这里的,因为害怕,才躲在案桌底下。
山间月光透过横梁断木,静静旁观小女孩的惊惧。
“阿爸……阿爸……”昭缇低声呢喃着,声音颤抖。
她紧紧抱着膝盖,心里既害怕又后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像小时候一样倔强地不肯落下。
苍岫目睹这一切。
无需衍算预知,他也可以料到,长夜漫漫,这种恐惧会永远伴随着她,变成记忆深处的梦魇。
而他看到了,就无法放任不管。
突然一声轻微的叹息声,像是秋叶挣扎落地。
昭缇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抬起头来,透过案桌的缝隙,看到一个身影从神像从走出来。那人穿着一身青绿色的长袍,衣袂随风轻轻飘动,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是从月光中走出来的。
“神仙哥哥?”昭缇瞪大了眼睛,希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由于不确定而产生的犹疑。
苍岫微微一笑,蹲下身来,与昭缇平视。
他的眉眼间带着一种超然的气质,气息清澈纯净。
昭缇看着他,忽然觉得心中的恐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安心。
苍岫观察着昭缇卸下心防的过程,有些意外。
其实小孩子的接受力很高。而且苍岫又不是什么长得奇形怪状的生物。他低估了自己的亲和力。
“你怎么独自一个人在这里?”苍岫轻声问道。
声音盖过山间潺潺的清泉,温柔而清澈。
昭缇一愣,还在接收问题,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我想找阿爸……他们说阿妈跑了,不要我了……我想问问阿爸是不是真的……”
苍岫伸手,轻轻抚了抚昭缇的发顶,道:“你阿爸很爱你,他不会故意骗你。至于你阿妈……她或许有她的苦衷。”
昭缇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神仙哥哥,你知道我阿妈?”
苍岫遗憾地微微摇头,道:“我不认识她,但我相信,她也是爱你的。只是有时候,命运会让人做出不得已的选择。”
昭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依旧有些失落。她低头看了看胸前的项链,轻声道:“这是阿妈留给我的……阿爸说这是她的心意,可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
苍岫看着那条项链,有几分了然,轻声道:“这条项链很特别,它会保护你,也会指引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昭缇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期待:“神仙哥哥,你能帮我找到阿妈吗?”
苍岫沉默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你可以自己去找答案,只要你心中有惦念,总有一天会找到她。”
昭缇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她看着那人,忽然问道:“神仙哥哥,我叫昭缇,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叫苍岫。”
“苍岫……”昭缇轻声重复了一遍,又在心里念了两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苍山远岫,带着一种神秘的气息。
苍岫站起身,伸出手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你阿爸一定很着急。”
昭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手递给了他。苍岫的手冰凉而柔软,像是握着一块温润的玉石。他牵着昭缇走出山神庙,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纱衣。
一路上,昭缇紧紧握着苍岫的手,心里充满了安全感。她偷偷抬头看他,发现他的侧脸格外柔和,仿佛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人。
“神仙哥哥,你住在山里吗?”昭缇忍不住问道。
苍岫点了点头,道:“是的,我住在这片青峦深处。”
“那……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苍岫低头看了她一眼,大概不忍见其再次失落:“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如何逃得开你,你可是我亲手选择的命运。
昭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再见到他。他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他的。
走了一段路后,苍岫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道:“你看,你阿爸来了。”
昭缇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阿爸正焦急地四处张望,嘴里喊着她的名字。她心中一暖,连忙松开苍岫的手,朝着阿爸跑去。
“阿爸!”昭缇大声喊道。
温流听到女儿的声音,猛地转过身,看到昭缇安然无恙地跑过来,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快步迎上去,一把将昭缇抱在怀里,声音有些哽咽:“昭缇,你吓死阿爸了!”
昭缇紧紧抱住阿爸的脖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阿爸,对不起……我不该乱跑……”
温流轻轻拍着昭缇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回来就好。”
昭缇抬起头,忽然想起什么,如梦初醒般回头望去,却发现苍岫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四处张望,却只看到一片寂静的山林,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可那绝不是梦。
“昭缇,你在看什么?”温流问道。
昭缇摇了摇头:“没什么……阿爸,我们回家吧。”
温流点了点头,背起昭缇往家的方向走去。
昭缇最后又回头又看了一眼那片山林。
回忆漫长,昭缇想着想着便睡过去了。
“苍岫。”
昭缇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梦话。
山下的岚息摇动树梢,这句呢喃细语不知会随风潜入谁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