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龙姣今年第一次出镇,时间点不早不晚,但初春森林里的气氛已经让人十分战栗。
她向来敏感,当深绿的公交缓缓驶入幽寥的林荫,在杂草丛生的石渣路上颠簸的时候,她便忍耐着一阵阵翻腾的寒噤,闭眼假寐。
龙姣另一侧靠窗的方向则坐着对叔侄,男孩儿刚满十四岁,这很可能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离开石水镇,走出那道高耸的防护墙和屋棚的阴影。
比起麻木发呆的大人,他眼中还满溢着好奇与警惕,此刻正贴在车窗上试图透过糊满玻璃的油漆朝外张望。
可惜印司机把窗户刷得黢黑,外面还封着缠满蒺藜的铁网,简直不留一丝窥探的缝隙。
龙姣却是一点也不好奇的,反而每次坐上车都会控制不住地想点不吉利的事情。其实谁人不知一旦出了墙,什么防护措施都是徒劳,偶尔她甚至会觉得司机这不是在防着外面的东西,而是防着他们这些乘客。
——阻断他们的视线,封住他们的嘴,夺走他们的自由,老老实实待宰羔羊一般只能听之任之。
至于那个不知从何处来的司机,印成悦,他或许本来就是怪物,又或许早就因为摄入太多来历不明的食物而患上熔炉症。
慢则数年快则半载,他就会变成浑浑噩噩完全开放的肉袋,哪怕一只肮脏细小的苍蝇都能轻松夺走他的身体、异位他的基因,使这一贯冷漠的青年从此变成一头长满刚毛倒刺、爱好食腐的丑陋物种。
那样……他还能维持住他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气吗。
脑子里奔腾的秽乱想象让龙姣不适地咽了咽酸水,打住龙姣,别再胡思乱想了,那家伙到底有没有得熔炉症,你不是最清楚了么。
龙姣懊丧地轻呼口气。
身旁的河滨安静了会儿又憋不住歪过来开始小声絮叨,不管龙姣一对细眉夹得多紧,这位童年伙伴依旧超绝钝感力,话题永远围绕谁谁谁仗着年长力强抢占物资丰富的浅水区这类无聊的男孩斗争,一边酸啾啾地嘀咕自己如果跟印成悦一样身健腿长必然要他们好看嗡嗡嗡嗡嗡……
龙姣真恨不能抄起他篓上的布塞他嘴里,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有时真觉得像印成悦那种不爱理人的样式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耳根子清净。
龙姣忍了一路,在天光大亮的时候终于听到了隐约的车流动静和人声。
长达4个小时的路程终于快结束了,满车的石水镇民都是悄悄地松口气。
这条穿过白婺岭边际往返于静城和石水镇的路,174路是走惯了的,从来没发生过要人命的事,但谁知道呢,或许哪一天,神秘的、不守规矩的外来客印司机就一失手带他们齐齐下地狱去了……
怀着未来终死的悲观和忐忑,乘客们无声地盯视横亘在驾驶室和车厢间的隔板,他们看不到左右也看不到前路,只能沉默地攥着行李等待。
公交的速度逐渐缓慢下来,忽停忽走。
龙姣知道这是准备排队过静城的闸门了,她也数度幻想过形形色色的车辆和飞行工具汇聚在静城外的场景,想必十分繁荣热闹,可惜174路的司机向来霸道,他们唯有抵达南站后才能获得人身自由。
坐在窗边的男孩更是难掩失望,憋闷了几个小时后此刻也只得把耳朵贴在玻璃上努力辨别车外的声音。
大约是排到174路了,一段近乎耳鸣般的电流音倏忽响起,仿佛某种具有力量的波纹,从车头穿入,转瞬震荡过整个车厢。
【公车通行证已识别,司机身份已识别,车内无未登记物种,准予放行,终点站:静城南站】
【欢迎来到静城,停留期间请务必遵守城内各项规章制度,请勿侵犯他人财物及人身安全,如有需要可前往异位监测管制中心寻求帮助……】
【以上,感谢您的配合,再会】
冰冷的电子音透过司机的驾驶台通讯器回荡在众人耳边,振聋发聩。
龙姣不禁抓紧了包口。
终于,进城了。
……
静城受限于地理环境,在大型的人类城池中面积只能算是不大不小,但综合排名却十分靠前。
在这块大陆上,论危险程度静城能排进前三,但论资源,静城同样能排前三,仅次于矗立在海边的屹水城和香雪城。
因为它离白婺岭实在太近了,直线距离不超过30公里,在静城的高楼上就能眺望到白婺岭无边无际葳蕤幽深的林海。
它庞然地割据在不远处,广阔如地上海洋,与繁荣又渺小的人类城池沉默相对。
它是可怕的危险本身,也是丰富的资源库。
过近的距离虽带来了巨大的威胁,但同样意味着攫取资源的过程变得极为高效。
是白婺岭让静城拥有了令全人类趋之若鹜的重要条件——最新型的基因闭锁剂、反异位剂和异位调适舱。
这里有走在异位研究最前沿的鲸岛分部和精英荟萃的资源调遣局。
无数人为了谋夺一个生存和自我跃迁的机会,如飞蛾一般扑进危机四伏的静城。
为挣钱买药而来的石水镇人大概算是其中目的十分单纯的了。
他们将在位置极为偏远的南站下车,然后结伴前往几公里外的散货集市,那边都属于静城最外环,就连归属于交通管理局的南站也比其他区域的大型车站简陋许多。
车站里既无供飞行器起降的场地,也没有设置磁飞梭列车的站点,全然只是个不重要的小型公交车停泊交换点罢了。
场中进出的都是往返外环各处的城内公交,除了174路。
它一天只走进城和出城这两趟,其余时间都在停车场躺尸,司机也无需人和他换班,跟那破车一起躺一天,福利待遇还照旧是顶一流的,江湖传闻他的月薪比工龄超十五年的1级老司机还高,每一个半月就能休息一星期,车站上面领导都不管。
这些例外当然很打眼,但快三年了,老人们早已视而不见绕着走,新人们也懂得察言观色,再说……174路可不是一般的进城出城,它是从白婺岭到静城,横亘90多公里,三分之二的路程需要在森林里穿行,而不是什么从爱莲糖果站到2公里外的东宇幼儿园站。
只有两站的路线足以证明司机点子硬,扎手,何必去寻晦气。
……况且说不得哪天人就没了呢,高危配高薪,没啥值得眼红的。
环抱停车场而建的半圆形行政楼里也有人正琢磨着停在场中央的绿色公交车。
那车的型号已十分老旧了,属于略显笨重的加长款,但改装得还不错,车胎油亮,轮毂也保养得很仔细。
车身用深浅不一的绿漆喷成了颇为自由随性的迷彩图案,窗户则涂得黢黑,外框都封死了——这种程度的防护只是看起来唬人,防止乘客跳车倒是可以,但除此以外并没有半点实际作用。
有趣的是174路司机就天天用这样的铁皮车载着近百号人,安逸地从白婺岭开进开出。
“很野吧,他把我和小武提溜出白婺岭的时候我们也是一样的费解。”
宣文走过去掀开窗帘,早晨金黄的光便争先恐后地铺进了办公室里,暖气开始蒸腾。
原就站在朦昧晨晖中的男人微微侧头笑了笑,狭长的眼尾便如翅膀般斜斜飞起。
他五官旖旎俊美,身后蓄着如丝如缎的长发,昳丽惊人。
如此鼎盛的容光,一身气质却优雅成熟,满眼看去都是灼灼堂皇。
宣文冷漠无情地伸手横在眼前:
“打住,我不吃你这套,这种关头你要紧急调人手,屁事还多,我已经够意思了,现在法子给你想出来了,但你得自己同人说,我不去啊,我这还欠着救命之恩呢——他,反正难搞得很。”
宣文忆往昔,不禁咋舌。
坐在沙发上沏茶的宣武闻言心有戚戚地点头。
“我还什么都没说。”
美人计没有派到用场,刀旭雪颇有些可惜地挽了挽落发,扭脸重又看向窗外。
那绿湫湫像条大青虫的公交里正下来了个年轻男人——年轻,真的太年轻了,倒不是说对方长相稚气青涩,而是那种不加掩饰的蓬勃的、冲天的生命力,烧得人眼睛都滚烫了。
“这……最多二十吧。”刀旭雪轻声道。
宣文接过兄弟泡好的茶,啧嘴:“严谨点,是十九。”
十九岁,在这个群魔乱舞的世道里其实也称不上小,多得是十来岁甚至才几岁的小鬼出来谋生的,特别是患了熔炉症的……不过静城在抑制熔炉症这方面多少比其他地区强一些,用不算太离谱的金额就能换取被淘汰的旧型基因闭锁剂。
但考虑到他干的活不一般,或者直接点说,这个司机岗的技术含量明显超标了,超标到他拿着特权也无人放屁的程度。
十九岁的司机落地后返身一跃便勾住了车顶的把手,腰背瞬间弓起的弧度极为骇人,星球的重力仿佛在此刻对他失去了应有的桎梏,让他像个外星生物一般轻飘飘地翻上了车顶。
刀旭雪的兴味又高涨了几分,“有长期受训的痕迹,但这痕迹不属于编制里的任何一支队伍。”
利落,举重若轻……非常美丽。
宣文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他是石水镇维护工程师家收养的孩子,除此以外就没别的信息了,连那些镇民都讳莫如深,一聊起他就变锯嘴葫芦,钱都撬不开,还挺……团结。”
刀旭雪笑了笑,是团结还是封闭自私,那可说不好。
两人偶尔聊几句的间隙,却见那青年蹲在车顶捣鼓半天,莫名竖起了根杆子来。
而后那根杆子啪地,打开了。
一把蓝白相间的大遮阳伞就这般水灵灵地撑了起来。
这还没完,那青年又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折叠躺椅,迅速展开,还躺下了。
刀旭雪骤然笑出了声。
Day 2:龙姣的行为属于偷窥而无自觉,请各位乘客不要效仿,没有救命之恩托底,司机会刀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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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