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在湿润暖风中逐渐解冻的除了人类村镇,还有被酷寒笼罩的幽凄森林。
对很多缺乏战力的生物来说,最安全的季节已经过去,蛰伏了一冬的森然危机亟待苏醒。
即便如此石水镇人们也不得不走出相对安全的港湾,搭上唯一的174路公交往九十公里外的静城去讨生活,或者求医问药。
公交每天早晨4点准时出发,下午4点准时返回,一天一班,过时不候。
车上禁止喧闹、禁止搭讪司机,禁止饮食、禁止十四岁以下的儿童和七十以上的老人搭乘,十分霸道。
然而再不满也是无法,能把这班公交稳稳开出去再开回来的,整个石水镇就那一个罢了,还敢闹咋的。
龙姣挎着不起眼的布包,缩脖耸肩地排在候车队伍里。
这两天早起出镇的人愈发多了,概因石水河化冻后便是金瑶蚌的出产季,那是他们镇里的当家货,小蚌味鲜肉嫩,老蚌的壳十分漂亮,像是镶了雪花金片的白蝶贝,拉去静城摆摊或者卖给首饰店都是好进项。
龙姣见过城里的女人戴车好的蚌壳珠,细白的腕子上莹莹一圈,仿佛一串缩小的月亮,美得叫人不敢信那东西是从漆黑冰冷的河水里捞起来的。
可惜金瑶蚌一年也只能卖个十来天,太小的,太老的还有定的量到了镇里就不给捞了,得考虑以后。
龙姣跺跺脚吸鼻子,昨天在河水下呆太久,有点冻着了。
她今年才十六,家里只有她和她阿妈,阿妈腿脚损伤严重,不仅不能再下水,走路都困难。因此去年开始龙姣就必须独自下水,好在她打小练水性且天生擅长闭气能潜到更深的地方,不用跟一群成年人争夺,她阿妈也能放心一点。
问题只在于她还得独自去静城,幸亏过了十四能乘坐公交起她就跟着阿妈上城里摆摊,看的多了感觉自己一个也行。
龙姣轻轻地呼了口气。
排后面的瘦高男孩一直在看她的包,龙姣没在意,石水镇就这么大,差不多年纪的基本都熟悉。
……嗯,除了一个。
男孩河滨背着队伍里几乎人均一个的大背篓,篓几乎有他一半高,里面铺防水的膜,顶上的盖子微微隆起,弥漫着石水河独有的淡淡潮腥气,不难想象他需要背负的重量。
“准备好了?”河滨压低声音问她,像打哑迷。
龙姣抿着嘴,矜持地掐紧包口点点头。
她只去水深的地方,那些非常老的金瑶蚌就栖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泥层里,壳上细碎地发着朦胧的光,像夜暮中的星星。
不过龙姣捡的是碎壳,她当然不敢碰还活着的老蚌,有不少差不多跟人一般大了……谁捞谁还不一定呢,再说拿上去也过不了检查。
上了年份的老蚌,壳厚且润,几乎连成一整块的金片表面剔透得如同起了胶质,华美得一眼就知道不同,但也因为碎了残缺了而让人抱憾,卖什么价很难说。
这事儿收支不平衡,能干的都觉得费劲,来来回回累得半死捡不了几片还容易被老蚌攻击,夹断腿的事都正常,有那精力不如去浅滩打捞鲜活的,安全有效率,卖了肉还能卖壳不香吗?时间且不够浪费的。
于是龙姣乐此不疲的营生,反而没人稀得跟她抢。
但龙姣也不傻,她早就留意过了,受形状限制,蚌壳大多只能制成小件,车珠子,做镶嵌,成品不过项链、胸针和耳坠这一类。老蚌壳却不一样,它足够厚,平面也大,或许能雕镯子。
她日日往返深水,运气好就能翻到比手掌还大的,目前已经攒了三四片。
这几片厚壳就是龙姣今年的希望,她指着能好价卖给识货的珠宝商人,扩展身份卡里的余额长度,给阿妈买治腿脚和胃痛的药。
药物和医生,在龙姣看来都太珍贵了,才刚刚与外界主动通车不过两年多的石水镇人,根本没有足够的通用货币。
未通车前,他们这被孤立在人类城池外的小镇,依傍着石水河,靠水吃水,自产自销,但不可再生的日常所需就只能靠每年冬天不定期来几趟的物资车,用积攒的蚌壳或其他物品换取。
能活,但活得拮据,主要是病痛无法解决。
这长长队伍里起早贪黑摸蚌做生意的人们,几乎都是为此才坐上174路,把身家性命一同抵押上去。
就在龙姣胡思乱想之时,一辆漆成深绿色的公交车缓缓驶出薄雾,嗞嘎嗞嘎地停在了镇门外的破站台前。
几秒后车门哐当一声猛地弹开,吓得排在第一个的乘客一激灵。
司机低头从车上跃下,两条裹在旧运动裤里的腿长度十分惊人。
有别于镇上很多十来岁刚开始抽条的小青年,这双腿发育得很好,粗糙布料下隐约起伏的轮廓令许多同龄的男性生物嫉羡交加。
不,其实不仅是腿,这名过分年轻的司机从头到脚都与小镇上的男孩不大一样。
他下了车就压着副漆黑的眉眼扫视队伍,大约是在清算人数。
龙姣有点紧张地僵着,后面的河滨还在眼红地絮絮叨叨:
“他这肌肉到底咋练的,他咋长那高,难道是吃的不一样?我听说印老师家里顿顿烧肉……”
他这些话车轱辘一样每次都说,听得龙姣有点烦。
今天的人数或许有点超了,虽然天天进城的差不多就那些,但最近逐渐有不少跟龙姣河滨一般大的年轻孩子开始跟着长辈一道出去。
还好司机没说什么,他在站台里剥蚀的木头椅子上坐下,屈起一条腿看乘客依次上车,一个个捏着灰白的身份卡,按在票机上刷取10点车资。
逃票是没人敢的,理由很多,总归要坐这趟车就得老实点。
因此略看了会儿,司机似乎就腻了,眯起眼不打算再做这件发车前的检阅工作。
他瞧上去总有点没睡饱或者睡不好的倦怠,显得人很难相处,耐心格外缺乏的样子。
尤其是春天到来之后,174路司机的脾气之差简直全镇闻名。
而且他每一个半月就要休息一星期,恁是你家里人病得要死了都请不动他出车,找镇长去印老先生那说也不管用。
印家被这个半路捡来的假孙子假儿子哄得五迷三道,他那些破规矩数印老先生自己最支持,谁的面子也不给。
这事一细数也已经过去三年了,依然够石水镇人津津有味地反复回味揣度。
说起来龙姣还是个中当事人之一,不过印家保密工作做得很仔细,无人知道她在里面扮演了什么关键角色。
那会儿她和同龄人一起在印家上学,可她实在对背书算数没兴趣,三五不时就要逃一回课。
她也不敢跑回家,她阿妈得抄家伙,于是龙姣就下河练潜水,等放学再装模作样地跟其他人一块儿走。
而174路司机,就是她那日逃课时在石水河的过滤器中发现的。
其实后续的事龙姣印象一直很模糊,震惊和冲击感让她断了片似的不大清醒,恍恍惚惚地跑去找印老师,恍恍惚惚地回家,第二天一觉睡醒便连印老师告诫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可她还是记得、并将永远记得,记得机器上那圈冰白的示边灯,记得仿佛被冻住了的水流,他像死去的人鱼一样无知无觉地沉浮着,冷寂混沌的微光打在脸上,好似是靠那一小片明亮才竭力将他挽留在人间。
龙姣言辞有限,但那一刻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有种超脱的力量依旧蛰伏在周围无边的黑暗里,它在狭窄的机器空腔里创造了宛如深渊和巨鲸的一幕,让一切变得过于超现实、幻梦又可怖。
她再无法忘记那时的心情,这使她作为第一发现人或者说是救命恩人,却始终无法正视那张脸孔,带着微妙的心浮气躁,不自然地退避着。
龙姣也觉得自己挺怪的。
之后某一个深夜,印老师带他往家里送了不少食物和日用品,她藏在帘子后看阿妈和印老师互相推拒。
那少年就默不作声地半隐在门后的黑暗里,让龙姣不停想起河水深处的场景。
他个子比镇子里的男生都要高,穿的大约是印老师的衣服,露着手腕脚踝,着实不太合衬,但他似乎并不关心。
在龙姣偷觑他的时候,对方原本压低的双眼也突然抬了起来,凌厉,又明亮。
于是这一瞬便跟龙姣脑海中印刻的场景截然割裂了。
对过口供后,印家对外只称少年是印老先生检修设备时在墙外捡到的,印老师夫妇失独多年,缘分所至就收养下来。
名字叫成悦,印成悦。
此后龙姣与他们家再没了交集,加上阿妈身体急转直下,她也没时间去学习,整日只泡在河水里。
然而少年却没在印家安静生活,他总利用印老先生的检修权限往防护墙外跑,对镇长的抗议置若罔闻。
龙姣是看到过的,藏在水下偷看的。
看到他天不亮出镇,夜幕降临时一身污糟的回来——甚至经常两三天不回——时不时就绑一只怪模怪样的动物回家开荤,这不禁令龙姣替他捏把汗,乱吃可能要出大问题的,牵连到镇子搞不好大家都得死,被镇长知道必要带人上门叉死他这祸乱之源。
龙姣心情复杂,忧虑又矛盾,但她没有举报。
印家和镇上干仗干得如火如荼,印成悦照旧我行我素。
赶他出镇的呼声甚嚣尘上,德高望重的印老先生为此被人骂了无数句鱼屎糊了心,老得不知所谓。
但这硝烟四溢的驱逐拉锯战终究于某一日戛然而止——在印成悦拿到静城公车通行许可并开回一辆破公交的那天。
车门再次哐当一声合上,龙姣略略回神,河滨就坐在隔壁仍蚊子似的低声嘀咕着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密封的车厢里很安静,改装过的车座满满当当地挤着人,气味并不好闻。
渐渐的河滨也闭上了嘴。
以龙姣的位置,她根本看不到驾驶座,不过她能想象到司机的动作。
他会按下驾驶台上一连串按钮,锁死门窗,然后开始全车播放印老师的太太、文澄阿姨温柔轻快的录音:
“各位乘客大家好,欢迎乘坐174路公交,上车后请勿随意走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系紧安全带,并保管好自己的行李……本车终点站是静城南站,中间无特殊情况不做停靠,末班发车时间为下午四点,务必提前抵达候车……现在开始说明禁忌事项,一,本车全程禁烟禁酒禁食水,二,车上禁止喧闹、走动,三、十四岁以下的儿童及七十以上的老人不可搭乘,四、禁止破坏车上一应设备物件,五、禁止搭讪司机,如有遗漏日后再行添加……以上,感谢您的配合,祝各位出行平安。”
Day 1:禁止搭讪司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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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