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颠簸中,慕寒漂亮的眉头已经累得皱不起来。
他的手在菩提叶上反复摩挲,白皙的指节在用力间发红。
轻微的碎响响起,他这才发现指尖的叶片有了破损。
“哎。”
慕寒叹口气,把东西又夹回去,重新看第七章。
《化城喻品》,菩提叶。
究竟是有心无意还是有意无心?都有抑或都没有?
怎么不记得寺里有个叫冷樊的僧人?还是个什么“圣僧”?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又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他都无法坐视不理。
冷樊身份显然不凡,毕竟露尘寺是国寺,但凡有新的僧人加入,怎么可能闷葫芦似的不声不响?甚至在火海里念经?
一切都匪夷所思,慕寒一时间难以掌控,甚至无法作出一星半点的判断,决定先理出几条可能的情况。
一,是警示。
慕家手上没有干净的,为了互相监视提防,家里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老宅子里。
人人都说慕家念旧,谁又知道,但凡走出去一个,慕家可能全完。
——保不齐有些“吃里扒外”的叛徒。
皇上就是怕,怕慕家得很,才扶着慕寒的手让他上位当家主。
这些谁不清楚。
他没有证据。
慕寒想。
还是得尽快处理掉尸体,免得夜长梦多。
二,是线索。
也是一种难辨好坏的提醒。
有什么好提醒的?我见过他吗?
不曾。
慕寒肯定。
他见过我吗?
......不知道。
无法断言。他随手把书抛到小桌上,眼睛半睁不睁地看着。
三,是安抚。
他会不会是父亲安插的人?
自己近一月没回宅子,也未与家中通信,或许呢?
不对!
慕寒快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那慕戎行为什么不知道!?”
妈的。
他一拳砸在小桌上,那本《法华经》被击地跃起,又落回桌上。
外面的李叔受了先前的嘱咐,一言不发。
慕寒顺着那场火,又想到母亲被烧地牌位,愈发气得不行,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毕竟母亲的尸骨还没事。
这事勉强翻篇,黄玉的事情又像他的尸体一样浮上来,在他面前直晃悠。
黄家虽不在京城,却闻名全国,估计西域那些商人贵族也多多少少听说过。
黄玉的名字听着显老,实际上本人才三十出头,正当壮年,生得人高马大,眉宇凌厉但为人却温和至极,平日里还喜欢吟诗作对,颇有文采,又好道济天下,与一众文武之辈关系颇好。
他们家的钱权双不缺,再加上黄玉从二十五岁开始当家主,与整个黄家一起风里雨里,要是真暴露了,估计能把慕家全杀了泄愤。
真是难活啊。
“吁——”
李叔轻敲木窗框,然后掀开帘子:“公子,到家了。”
慕寒瞥他一眼,把桌上那本《法华经》揣身上,下了马车。
还没等进屋,就听到身后有人说:“刚到家就回屋,也不来看看我,好教养!”
慕寒惊得步子一顿,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称呼,对面继续说:“你母亲是这么教你的吗?”
“......父亲。”
慕寒向他行礼。
慕钧转过身去:“来吧,我们父子三个好好谈谈。”
根本无法拒绝,慕寒只好跟在他身后去了书房。
书房里,慕钧坐在木椅上,拿起备好的茶杯,一饮而尽,而后道:“我们父子三人许久未相聚,今日就好好捋捋近日的事情。”
他放下酒杯,冲他们笑:“谁先来?”
慕戎行抢先一步道:“父亲,我先吧。”
他看了父亲一眼,没有被拒绝,于是继续道:“意昕今日傍晚去露尘寺,这是惯例,为了便于他处理,我把东西放到佛堂里了,后来他处理不当,险些被发现,于是放火帮他。”
他缓口气,继续道:“可谁料他不领情,明明都在后山了,非跑进去救人,事后还怪我嘞!”
慕寒气得眼睛通红,说:“你还觉得你自己做得很对是不是?!”
慕戎行梗着脖子,像只鸭子一样,嚷道:“我做得不对吗?”
见父亲迟迟未表态,慕寒心凉半截,索性直言:“那你把我母亲的牌位烧毁是什么意思?!你这是让世人怎么看父亲!又怎么看我们慕家!”
他声音凄厉,气势十足,不止慕戎行愣住了,慕钧的脸上也可见怒气。
慕钧看着自己从容的私生子小儿子,又看看最受宠爱的嫡子,只觉天壤之别。
寺里发生的事,他派去的暗卫也都探查清楚了,此时再从慕寒口中出来,不禁使他怒火中烧。
正欲开口,那小儿子又开口了:“而且,你惹谁不好,非去惹黄家做甚?”
慕钧一愣:“谁?哪个黄家?”
看来这消息有点分量,老头子接不住了。
慕寒暗地里勾着唇角笑,面上把头埋在袖间冲父亲作揖:“回父亲,正是金陵黄家。”
慕钧冷静下来,问:“怎么得罪的?”
“黄玉死了。”慕寒比他冷静,直说了。
慕钧笑起来,教人摸不着头脑,但他拎起茶壶,连盖带壶地砸向慕戎行。
溅出的茶水甚至蹦到了慕寒身上。
慕戎行慌乱地叫了一声,跪在地上:“父......父亲,孩儿不是故意的......”
慕钧冷眼看着他,问:“你觉得我很想听你说话吗?”
于是慕戎行就不说了,只剩低低的抽泣声。
慕钧一巴掌扇过去,对方嘴角溢血,被掀翻在地。
一手捂住被打的那半张脸,难以置信地望向父亲:“......您竟然为了这个私生子打我?!”
平生受到的都是大少爷待遇,难得被打了一次,不止他,慕寒也有些震惊。
这人留着还有用,不能被打坏了。
他想着,也跪在地上,俯首道:“父亲息怒,戎行也不是有意而为的。”
慕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冷哼一声,回话说:“他估计都不知道黄玉长什么样,肯定不敢有意为之。”
今日的下马威给足了,他也不再多说,嘱咐一句:“把你们的想法写下来,戎行的明早就交,意昕的先不急,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再给我就行。”
说完,他最后补充道:“至于剩下的事情,我相信意昕会处理好的,对吗?”
慕寒点头应下,和那好兄长一同退了出去。
慕戎行被打得狼狈,一出门就抓紧溜回房间了。
回到屋里,慕寒一边简单收拾房间,一边琢磨。
这个递交时间是什么意思?单纯心疼他累?
绝无可能 。
慕寒脱掉衣衫,进了准备好的浴桶里。
温热的水漫过他的小腿,大腿,腰,最后抵达脖颈。
屏风上也沾了水汽,朦胧里有聚在一起的水珠流下。
这种时候适合轻度的思考陶冶情操。
他慢慢沿着浴桶壁滑下,浸入水中,几许后,猛地钻出水面。
“呼、呼、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从水里站起来,扯过屏风上的浴巾,又复盘起来。
还是有三种情况。
第一,他按时交上去,然后父亲认为他循规蹈矩,毫无上进心。
第二,他提前交上去,甚至比慕戎行还早,父亲或许会觉得他积极,也可能觉得他爱表现。
第三,他比慕戎行晚交,但是比期限早,这样总无功无过了吧。
至于慕戎行怎么想,那是他自己的事,还没有要自己考虑的地步。
慕寒穿上衣服,感到逐渐厌烦。
已经二十三岁、成为家主的自己,还需要接受那个碌碌为为且吹毛求疵的父亲的考验。
真是烦人。
也没见慕家在他手上光宗耀祖、发扬光大。
慕寒的眼中难掩嘲弄,本想燃烛写完东西,手一顿,屏息片刻,感受到门外的动静。
他收回手,老老实实躺回床上,逐渐坠入梦中。
今夜的梦没有母亲出现,漆黑一片中隐隐可见火光。
慕寒忽然睁眼,天边的鱼肚白甚至未现。
他一栓门,锁上窗,悄咪咪地进了地下暗道。
拿起火折子点上烛台,慕寒展卷研磨,将想法删删减减,在纸上写了个大概。
等到第二日卯时,慕寒掐着时间从暗室里出来,躺上床,发出舒服的叹气声:“呼——终于能睡好觉了。”
他这一觉,直到日上竿头,侍女见他还未出来或有什么动静,只好去敲门:“公子,公子?”
慕寒这才悠悠转醒,被日光照得睁不开眼,先应了一声,缓了缓才睁眼下床。
侍女说:“公子,您醒了,已经午时三刻,该用午膳了。”
家里没有一家人聚一起吃饭的规矩,慕寒换上衣服,回话道:“好,等会儿端进来吧。”
他拿下门闩,大开房门,看着仆从们端着碗筷进来,跟着坐到桌边。
慕寒知道这些人中有父亲的人,所以他一言不发,沉默地吃饭。
“哗——”
众人闻声看过去,只见一个侍女不小心打翻了盘子。
不小心?
慕寒额前的碎发遮不住眼睛,却不掩饰其中的嘲弄。
抓到你了。
他上前去,一把拉过侍女的右手,看着上面烫伤的痕迹,一皱眉头,关切道:“哎呀,这么不小心,快去从传唤郎中,这么漂亮的姑娘留了疤怎么办?”
侍女白净的小脸上红透了,她不敢抬头,声如细蚊:“没......没事的,公子先去用膳吧。”
慕寒依言,又坐回去,看着侍女远去,方才的同情状犹在脸上。
他接过筷子,却没打算吃,先遣走众人。
怎么会?
那个侍女手上的伤是真的,也真的是刚刚烫伤的。
如果挑人,不应该挑这种有明显痕迹的啊。
慕寒放下筷子,有些想不明白。
白日里阳光微薄,照进屋里显得亮堂。
哦!原来如此。
他猛地想到了。
有伤又如何,只需要死掉,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那个侍女有危险!
他站起身,边往外跑边问身边人:“刚才那个姑娘在哪儿?”
“大夫人屋里。”
什么?
慕寒愣住了,停下步子。
她是大夫人的人?
不管了。
慕寒飞快地跑去,大夫人门口的侍从见了他便进去汇报。
他站在外面,听见里面有人说:“小姑娘还是要当心,我知你心悦小寒,切不可急于求成。”
心悦我?
慕寒又想起当时侍女的脸红。
那不是因为被监视对象抓住而羞愤吗?
他跟着侍卫进屋,行礼道:“大夫人安好。”
大夫人笑着看他,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她拉着侍女那只未受伤的手,冲慕寒道:“我好得很,你来看看鸳鸯吧,我正好要去看你父亲。”
慕寒应下,目送大夫人离开。
鸳鸯小声唤他:“公子......”
慕寒回过神,看着她,心里愈发想不明白,对着她一笑,道:“姑娘先好生休息,我也得去看看父亲。”
鸳鸯神情忽然严肃,或许是因为哀伤,只是点头。
慕寒一见这样,立刻脚下抹油——滑出去了。
来到父亲屋子的窗外,他隔着窗子朦朦胧胧看见大夫人和慕戎行都在屋里,同时看见了父亲手上的纸。
想来这就是慕戎行的了。
慕寒这下终于放心,回屋拿起自己的信封,从正门进了父亲的屋子。
他向三人请安,打开信封,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什么......?!
他心下一咯噔,又看向父亲手中的纸。
果不其然,慕钧难得和蔼起来,笑道:“这就是小寒的方案吗......唔,我再看看。”
怎么在这?!
慕寒如临大敌,屏息敛声,看着父亲的神态变化。
慕钧全部看完后,看向慕寒:“你决定将黄玉的尸骨挖出,大张旗鼓地办葬礼......是吗?”
对不起各位宝儿[爆哭]
本鱼下次一定早点更 再给我一次机会[可怜]
尽量日更,不行的话周末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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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