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本是不归客》 第1章 初见 新年将至,除夕那日,还未入夜,便听得爆竹声响。 慕寒踏石阶而上,直到露尘寺。 住持明镜在外面等着,还未等慕寒站定,就催着众人开门,一面回头对慕寒道:“慕公子,屋里茶水已经备好,也有些素斋。外头冷得很,里头烧了炭会好些。” 慕寒将伞递给前来接的伙计,客气地点头:“有劳住持了,我想先去拜访母亲。” 明镜侧身让他进去后跟在后面,两边的和尚先几步在前面,赶在慕寒到佛堂之前打开了门。 佛堂里的盘长纹遍布,显得庄重又沉稳。 慕寒幼时从来没跪过谁,他甚至连弯膝时都会想起,儿时母亲散落的发丝在春光中飘飘然然,带着皂角香气。 母亲浅笑盈盈,对着他说:“我的孩子,不需要跪什么人,你要记住,男儿膝下有黄金。” 他对着牌位,跪在蒲团上,慢慢委身直到额头触到垫子。 “母亲,”他闭着眼,问:“这是您想看到的吗。” 他猛然听得风起,冷清的佛堂里却寂静无比。 脚步声由远及近,明镜抬手叩门:“慕公子,申时该闭堂了,您今日在这住下吗?” 慕寒立即起身,问:“怎么这么早?” 明镜听见声音,便打开了门,引着他去房里:“您今日来得不早了。” 慕寒自然也知道,但他白日里忙着,只能这时候来。 厚实的靴子漫入雪里,滋啦的松响声微微入耳。 明镜在一旁撑着伞,背部用力地挺起,因为慕寒走得慢,才不至于跌倒。 慕寒的眼神越过伞沿向外看去,听到对方说前几日新栽了腊梅,正好在他房外的墙角。 被他这么一说,慕寒才觉得自己的鼻尖上绕了黄色的梅香,蔓延着往不远处的墙角里钻。 他擤了擤鼻子,明镜却以为他不喜欢:“若是碍事,我再……” “不用,”慕寒打断道,“就这样放着吧,挺好的。” 明镜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撑着伞。 屋里已经烧起炭火了,看来是早就为慕寒备着了,他进屋坐下,回头对还撑着伞的明镜说:“住持,您先去歇息吧。” 明镜闻言,点头道:“贫僧一会儿让他们给您送点心来。” 慕寒也点点头,等他退出去之后呼出一口气,缓缓开口:“出来。” “哈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那人笑嘻嘻地翻窗进屋:“辛苦辛苦。” 慕寒冷眼看着他,半晌后道:“慕戎行,你弄到这里干什么?” 慕戎行不客气地坐下,拿长木柴拨弄着炭火,笑得毫不犹豫:“因为我知道你在这啊,这不是给你省事了吗?” 慕寒懒得去制止他的举动,只是问:“这次是谁?” “啊,”慕戎行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说,“怎么办呢,不记得了。” 慕寒干净利落地抬脚踹翻椅子,看着他摔得龇牙咧嘴,却只能敢怒不敢言地爬起来。 他命令道:“说。” 慕戎行屁股生疼,他边站起来边揉屁股,脸上皱巴巴:“一个小盐商而已,不是什么大人物。” “呵,”慕寒冷哼一声,“能搞到盐引的,还能是什么小人物不成?你最好安分一点,朝堂那边肯定有人借着空来找麻烦。” 慕戎行不以为意地拉着椅子坐远了:“无所谓,不是还有你吗?我的好弟弟,交给你了。” 慕寒问他:“在哪?” 慕戎行陪着笑:“佛堂。” 慕寒盯了他半刻,没想到会是这处,咽下嘴边的话,赶人道:“说完了就快走,省得惹事。” 慕戎行会意地点头,正打算翻窗,慕寒就补道:“不许去找姑娘。” “嘶,我找个人怎么了,我又不是没给银两。”慕戎行不满地撇嘴,看到慕寒眼中的坚持后改口。 “行行行,我过一阵子再去。” 慕寒:“快滚。” 慕戎行前脚刚一出去,明镜后脚就进来了。 他微驼着背,端着一盘子梅花糕:“慕公子,老朽……” 他抬头看到大开的窗户,讶然道:“……这是,屋里头闷着您了?” 慕寒手脚冰凉地说:“是的,屋里热过头了。” 明镜将盘子放在桌上,挪步到窗边,微合窗户,又去看看木炭,道:“公子,近来天气冷,还是小心为妙。” “住持说的是,”慕寒饮口茶,“您也注意身体。” 明镜没回话,慢慢退了出去。 慕寒把剩下的茶浇在梅花糕上,合上窗户,出门。 夜黑风高,难窥 佛堂寂寥无人,黑夜里,隐隐约约的喧闹声被完全隔离,慕寒四处绕绕,到了佛像后面。 他不知道地上躺着的是谁,也不能点烛台,半摸索着抓住衣服上的玉佩,觉出上面的字来—— 黄。 黄!? 慕寒愣了。 哪个黄?黄什么?姓什么不好偏偏姓黄! 也不怪,毕竟江淮地区唯一一个姓黄的人家,还恰好是这处最大的盐商。 慕寒从来没收拾过这么大的烂摊子,一时间头皮发麻,心里带着祈求,慢慢翻过玉佩摸反面,想:总不能这么巧,正好是他们那个当家的。 他手一碰,正好就摸到一个字。 玉。 他粗口要出来了。 玉什么?什么玉? 是黄玉啊!还真是他们当家的! 他心死得彻彻底底,谁能想到,三日前在诗词大会上风风光光的黄玉,现在是一具尸体,还他妈的就在自家出资建的佛堂里!? 心知躲不掉,他蹲下,一把把黄玉拖起来到暗门边,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慕寒扯着黄玉的衣领又回到佛像后,屏息凝神往外猫着眼看。 进来一人,举着烛台,映得影子挺拔,与延伸出的树影婆娑交错。 慕寒心惊,拽着黄玉整个趴在地上,紧紧贴着佛像,生怕被光照出影子。 来人宽肩稳稳,跪在蒲团上,鼻梁高挺,在右侧脸上投下半边阴影,使得神情相貌都难辨。 他放下烛台,右手捻珠,左手敲着木鱼,口中喃喃念经,好像是梵文。 眼看一时半会儿走不掉,慕寒干脆坐在地上,慢慢等着,顺便听听这异国腔调。 《波罗蜜心经》太过催眠,慕寒迷迷糊糊的,醒来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刚才打了盹儿,念的经也换成了官话念。 夜里凉得厉害,慕寒打了个寒颤,环抱住双腿,又往里缩了缩。 平缓的夜色流动顺畅,慕寒也逐渐放松下来,意识朦胧间没有注意到诵经声的停止。 等他猛地坐直身子时,男人的声音隔着佛像传来:“你在做甚?” 慕寒当机立断,转到佛像前面,神情可怜,眼角带泪,说:“圣僧。” 男人眉头紧锁,静静等待下文。 慕寒眼神暗地里一翻,泪珠就咕溜溜——滚下来了:“大师,实不相瞒,鄙人因思念母亲而暂坐于此,不料竟已入眠,还望海涵。” 男人的瞳孔幽深,不知道是信了还是不信,只是点了头,道:“那就早点离开吧,这处还需清扫。” 清扫!? 从来没有的事! 慕寒自第一次来露尘寺,至今十三年,从未听说过佛堂需要清扫,平日里只是僧人按照与其他房屋的标准正常扫几下。 但黄玉的尸首还在,他怎么可能就这样退出去?于是他咬咬牙,快干的泪再次流下:“……大师啊——!我娘她惨啊——!” 本来只是缓兵之计,泪却似乎止不住了,他越哭越大声,幸亏佛堂离禅房有些距离,不然全寺的人都要出来看。 又过了许久,等哭声渐渐小下去,男人才动了身形,将一块白净的帕子扔给他:“擦擦吧。” 慕寒没动,通红的眼隔着水雾望向他。 男人沉默一阵,再次跪在蒲团上,拿起木鱼:“施主,你随意吧。” 喃喃的诵经声再度响起,慕寒一抹眼泪,就往佛像后面走。 男人的声音大小不变,慕寒小心翼翼摸索一番,打开了一个地道,把黄玉往里扔,然后合上。 他走出去,装着抹泪:“大师,谢谢你,鄙人好多了,先回房中。” 没人回应,慕寒也懒得再等,绕到佛堂后面的暗道出口。 黄玉的尸首完好,就在出口处,被他一把拉到不远的树林里,打算先埋了。 忙完这一切,慕寒一抹额上的细汗,无意间回望,却有一片红入眼。 他猛地一惊,只见火势渐大,沿着佛堂外的野草向上烧,顺着瓦墙向里伸,触及佛像时也不带犹豫。 里面有人! 慕寒急忙赶回去,只见房梁坍塌,佛堂内烟雾弥漫,呛人又刺鼻的味道无法忽视,令人不得不捂住口鼻。 他弯着腰,越过阻碍,在烧焦中听见了不真切的诵经声。 这种时候还念什么破经!又救不了命! 他心里骂着,一把扯掉燃着的外衫,捉住男人的手腕,发现拽不动他,用力回头,喊:“走啊!” 男人的身上是灰,他深邃的眉眼只有此刻在火光中才看得真切,复杂的眼神里似乎什么都无法容下,却又映下一切。 慕寒看不懂,也没有时间,又是一拽,男人才跟着他踉跄跑动。 难以言喻的感受,男人在晃动中看着他,慢慢抽出手:“我自己会跑。” 当“走水啦!”的喊声响起时,他们已经从后门跑到林中了。 慕寒微微喘气,靠在一棵树上,问:“你怎么不跑?还念什么经?” 男人看他一眼,道:“我念的是《法华经》。” 慕寒不懂经文,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强调,正思考着回答,就有人大喊:“冷圣僧!圣僧!圣僧你在哪儿啊!?” 冷樊听见喊声,从怀中拿出一本《法华经》,递给慕寒:“慕施主,这本经就给你了。” 慕寒不明觉厉地接下,听见对方说:“令堂的牌位……已经被烧了。” 慕寒的头立刻抬起,死死盯着他。 冷樊又说:“不止,里面的两千八百一十五个牌位全被烧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 慕寒被留下,怔愣的劲还没过,就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呦,手上攥着什么这么紧?” 他双眼通红,质问:“火是不是你放的!?” “什么?” 慕寒深吸一口气:“我说,佛堂的火,是不是你放的?” 慕戎行听清了,点点头:“对啊,不然还有谁这么好心?我看你都快被发现了,所以特意帮你一把。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好?” 慕寒额上青筋暴起,懒得与他多说,转身按着冷樊留在雪上的足迹走回了寺里。 突如其来的这场大火让所有人措不及防,等慕寒在彻底收拾妥当之后,慕家派来接他的马车已经到了。 慕寒被请出去的时候都难以理解,对着车夫道:“李叔,已经丑时一刻了,我在此歇下就行。” 李叔也不回话,只是看着他,直到他拿着被送出来的包袱,慢慢爬上马车,才扭过头去驾车。 马车内只点了烛台,慕寒感觉怀中有些硌人,伸手进去,摸出本《法华经》。 他随手打开,却一下就翻到夹着叶子的那面。 慕寒拿起已经风干的叶子,低声道:“这是……菩提叶?” 李叔的大声被传进来:“啊?公子你说什么?” 慕寒被他吓了一跳,回:“没事李叔,我说梦话呢。” 听见李叔应了一声,慕寒才从探着身子的姿势坐正。 他摩挲着菩提叶上的纹路,低头看见书上,被翻开的正好是第七章《化城喻品》。 再看叶子的正面,暗影斑驳。 慕寒凑上去轻轻嗅。 “是血啊……” 他向后靠在软垫上。 昏暗的影子被烛光映上。 “真有意思。” 各位宝~很高兴和大家见面啦![害羞] 初次见面有点小紧张,请多关照! 有空会坚持更新哒,没空的话就去脖上给大家表演才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见 第2章 暗涌 马车的颠簸中,慕寒漂亮的眉头已经累得皱不起来。 他的手在菩提叶上反复摩挲,白皙的指节在用力间发红。 轻微的碎响响起,他这才发现指尖的叶片有了破损。 “哎。” 慕寒叹口气,把东西又夹回去,重新看第七章。 《化城喻品》,菩提叶。 究竟是有心无意还是有意无心?都有抑或都没有? 怎么不记得寺里有个叫冷樊的僧人?还是个什么“圣僧”?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又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他都无法坐视不理。 冷樊身份显然不凡,毕竟露尘寺是国寺,但凡有新的僧人加入,怎么可能闷葫芦似的不声不响?甚至在火海里念经? 一切都匪夷所思,慕寒一时间难以掌控,甚至无法作出一星半点的判断,决定先理出几条可能的情况。 一,是警示。 慕家手上没有干净的,为了互相监视提防,家里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老宅子里。 人人都说慕家念旧,谁又知道,但凡走出去一个,慕家可能全完。 ——保不齐有些“吃里扒外”的叛徒。 皇上就是怕,怕慕家得很,才扶着慕寒的手让他上位当家主。 这些谁不清楚。 他没有证据。 慕寒想。 还是得尽快处理掉尸体,免得夜长梦多。 二,是线索。 也是一种难辨好坏的提醒。 有什么好提醒的?我见过他吗? 不曾。 慕寒肯定。 他见过我吗? ......不知道。 无法断言。他随手把书抛到小桌上,眼睛半睁不睁地看着。 三,是安抚。 他会不会是父亲安插的人? 自己近一月没回宅子,也未与家中通信,或许呢? 不对! 慕寒快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那慕戎行为什么不知道!?” 妈的。 他一拳砸在小桌上,那本《法华经》被击地跃起,又落回桌上。 外面的李叔受了先前的嘱咐,一言不发。 慕寒顺着那场火,又想到母亲被烧地牌位,愈发气得不行,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毕竟母亲的尸骨还没事。 这事勉强翻篇,黄玉的事情又像他的尸体一样浮上来,在他面前直晃悠。 黄家虽不在京城,却闻名全国,估计西域那些商人贵族也多多少少听说过。 黄玉的名字听着显老,实际上本人才三十出头,正当壮年,生得人高马大,眉宇凌厉但为人却温和至极,平日里还喜欢吟诗作对,颇有文采,又好道济天下,与一众文武之辈关系颇好。 他们家的钱权双不缺,再加上黄玉从二十五岁开始当家主,与整个黄家一起风里雨里,要是真暴露了,估计能把慕家全杀了泄愤。 真是难活啊。 “吁——” 李叔轻敲木窗框,然后掀开帘子:“公子,到家了。” 慕寒瞥他一眼,把桌上那本《法华经》揣身上,下了马车。 还没等进屋,就听到身后有人说:“刚到家就回屋,也不来看看我,好教养!” 慕寒惊得步子一顿,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称呼,对面继续说:“你母亲是这么教你的吗?” “......父亲。” 慕寒向他行礼。 慕钧转过身去:“来吧,我们父子三个好好谈谈。” 根本无法拒绝,慕寒只好跟在他身后去了书房。 书房里,慕钧坐在木椅上,拿起备好的茶杯,一饮而尽,而后道:“我们父子三人许久未相聚,今日就好好捋捋近日的事情。” 他放下酒杯,冲他们笑:“谁先来?” 慕戎行抢先一步道:“父亲,我先吧。” 他看了父亲一眼,没有被拒绝,于是继续道:“意昕今日傍晚去露尘寺,这是惯例,为了便于他处理,我把东西放到佛堂里了,后来他处理不当,险些被发现,于是放火帮他。” 他缓口气,继续道:“可谁料他不领情,明明都在后山了,非跑进去救人,事后还怪我嘞!” 慕寒气得眼睛通红,说:“你还觉得你自己做得很对是不是?!” 慕戎行梗着脖子,像只鸭子一样,嚷道:“我做得不对吗?” 见父亲迟迟未表态,慕寒心凉半截,索性直言:“那你把我母亲的牌位烧毁是什么意思?!你这是让世人怎么看父亲!又怎么看我们慕家!” 他声音凄厉,气势十足,不止慕戎行愣住了,慕钧的脸上也可见怒气。 慕钧看着自己从容的私生子小儿子,又看看最受宠爱的嫡子,只觉天壤之别。 寺里发生的事,他派去的暗卫也都探查清楚了,此时再从慕寒口中出来,不禁使他怒火中烧。 正欲开口,那小儿子又开口了:“而且,你惹谁不好,非去惹黄家做甚?” 慕钧一愣:“谁?哪个黄家?” 看来这消息有点分量,老头子接不住了。 慕寒暗地里勾着唇角笑,面上把头埋在袖间冲父亲作揖:“回父亲,正是金陵黄家。” 慕钧冷静下来,问:“怎么得罪的?” “黄玉死了。”慕寒比他冷静,直说了。 慕钧笑起来,教人摸不着头脑,但他拎起茶壶,连盖带壶地砸向慕戎行。 溅出的茶水甚至蹦到了慕寒身上。 慕戎行慌乱地叫了一声,跪在地上:“父......父亲,孩儿不是故意的......” 慕钧冷眼看着他,问:“你觉得我很想听你说话吗?” 于是慕戎行就不说了,只剩低低的抽泣声。 慕钧一巴掌扇过去,对方嘴角溢血,被掀翻在地。 一手捂住被打的那半张脸,难以置信地望向父亲:“......您竟然为了这个私生子打我?!” 平生受到的都是大少爷待遇,难得被打了一次,不止他,慕寒也有些震惊。 这人留着还有用,不能被打坏了。 他想着,也跪在地上,俯首道:“父亲息怒,戎行也不是有意而为的。” 慕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冷哼一声,回话说:“他估计都不知道黄玉长什么样,肯定不敢有意为之。” 今日的下马威给足了,他也不再多说,嘱咐一句:“把你们的想法写下来,戎行的明早就交,意昕的先不急,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再给我就行。” 说完,他最后补充道:“至于剩下的事情,我相信意昕会处理好的,对吗?” 慕寒点头应下,和那好兄长一同退了出去。 慕戎行被打得狼狈,一出门就抓紧溜回房间了。 回到屋里,慕寒一边简单收拾房间,一边琢磨。 这个递交时间是什么意思?单纯心疼他累? 绝无可能 。 慕寒脱掉衣衫,进了准备好的浴桶里。 温热的水漫过他的小腿,大腿,腰,最后抵达脖颈。 屏风上也沾了水汽,朦胧里有聚在一起的水珠流下。 这种时候适合轻度的思考陶冶情操。 他慢慢沿着浴桶壁滑下,浸入水中,几许后,猛地钻出水面。 “呼、呼、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从水里站起来,扯过屏风上的浴巾,又复盘起来。 还是有三种情况。 第一,他按时交上去,然后父亲认为他循规蹈矩,毫无上进心。 第二,他提前交上去,甚至比慕戎行还早,父亲或许会觉得他积极,也可能觉得他爱表现。 第三,他比慕戎行晚交,但是比期限早,这样总无功无过了吧。 至于慕戎行怎么想,那是他自己的事,还没有要自己考虑的地步。 慕寒穿上衣服,感到逐渐厌烦。 已经二十三岁、成为家主的自己,还需要接受那个碌碌为为且吹毛求疵的父亲的考验。 真是烦人。 也没见慕家在他手上光宗耀祖、发扬光大。 慕寒的眼中难掩嘲弄,本想燃烛写完东西,手一顿,屏息片刻,感受到门外的动静。 他收回手,老老实实躺回床上,逐渐坠入梦中。 今夜的梦没有母亲出现,漆黑一片中隐隐可见火光。 慕寒忽然睁眼,天边的鱼肚白甚至未现。 他一栓门,锁上窗,悄咪咪地进了地下暗道。 拿起火折子点上烛台,慕寒展卷研磨,将想法删删减减,在纸上写了个大概。 等到第二日卯时,慕寒掐着时间从暗室里出来,躺上床,发出舒服的叹气声:“呼——终于能睡好觉了。” 他这一觉,直到日上竿头,侍女见他还未出来或有什么动静,只好去敲门:“公子,公子?” 慕寒这才悠悠转醒,被日光照得睁不开眼,先应了一声,缓了缓才睁眼下床。 侍女说:“公子,您醒了,已经午时三刻,该用午膳了。” 家里没有一家人聚一起吃饭的规矩,慕寒换上衣服,回话道:“好,等会儿端进来吧。” 他拿下门闩,大开房门,看着仆从们端着碗筷进来,跟着坐到桌边。 慕寒知道这些人中有父亲的人,所以他一言不发,沉默地吃饭。 “哗——” 众人闻声看过去,只见一个侍女不小心打翻了盘子。 不小心? 慕寒额前的碎发遮不住眼睛,却不掩饰其中的嘲弄。 抓到你了。 他上前去,一把拉过侍女的右手,看着上面烫伤的痕迹,一皱眉头,关切道:“哎呀,这么不小心,快去从传唤郎中,这么漂亮的姑娘留了疤怎么办?” 侍女白净的小脸上红透了,她不敢抬头,声如细蚊:“没......没事的,公子先去用膳吧。” 慕寒依言,又坐回去,看着侍女远去,方才的同情状犹在脸上。 他接过筷子,却没打算吃,先遣走众人。 怎么会? 那个侍女手上的伤是真的,也真的是刚刚烫伤的。 如果挑人,不应该挑这种有明显痕迹的啊。 慕寒放下筷子,有些想不明白。 白日里阳光微薄,照进屋里显得亮堂。 哦!原来如此。 他猛地想到了。 有伤又如何,只需要死掉,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那个侍女有危险! 他站起身,边往外跑边问身边人:“刚才那个姑娘在哪儿?” “大夫人屋里。” 什么? 慕寒愣住了,停下步子。 她是大夫人的人? 不管了。 慕寒飞快地跑去,大夫人门口的侍从见了他便进去汇报。 他站在外面,听见里面有人说:“小姑娘还是要当心,我知你心悦小寒,切不可急于求成。” 心悦我? 慕寒又想起当时侍女的脸红。 那不是因为被监视对象抓住而羞愤吗? 他跟着侍卫进屋,行礼道:“大夫人安好。” 大夫人笑着看他,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她拉着侍女那只未受伤的手,冲慕寒道:“我好得很,你来看看鸳鸯吧,我正好要去看你父亲。” 慕寒应下,目送大夫人离开。 鸳鸯小声唤他:“公子......” 慕寒回过神,看着她,心里愈发想不明白,对着她一笑,道:“姑娘先好生休息,我也得去看看父亲。” 鸳鸯神情忽然严肃,或许是因为哀伤,只是点头。 慕寒一见这样,立刻脚下抹油——滑出去了。 来到父亲屋子的窗外,他隔着窗子朦朦胧胧看见大夫人和慕戎行都在屋里,同时看见了父亲手上的纸。 想来这就是慕戎行的了。 慕寒这下终于放心,回屋拿起自己的信封,从正门进了父亲的屋子。 他向三人请安,打开信封,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什么......?! 他心下一咯噔,又看向父亲手中的纸。 果不其然,慕钧难得和蔼起来,笑道:“这就是小寒的方案吗......唔,我再看看。” 怎么在这?! 慕寒如临大敌,屏息敛声,看着父亲的神态变化。 慕钧全部看完后,看向慕寒:“你决定将黄玉的尸骨挖出,大张旗鼓地办葬礼......是吗?” 对不起各位宝儿[爆哭] 本鱼下次一定早点更 再给我一次机会[可怜] 尽量日更,不行的话周末补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暗涌 第3章 葬局 慕钧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凝固的空气里。 “大张旗鼓地办葬礼……给黄玉?” 慕戎行惊得忘了脸上的疼痛,嘴巴微张,像离了水的鱼,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他下意识看向慕寒,那眼神混杂着难以置信、幸灾乐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这私生子疯了吗?捅了黄家一刀不够,还要把尸体挖出来再鞭笞一遍?这是嫌慕家死得不够快? 大夫人端着茶盏的手也顿住了,杯盖与杯沿发出一声极轻微的磕碰。 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神色,但那挺直的脊背显出一丝僵硬。 整个书房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鸟鸣、远处仆役的走动声,此刻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模糊而遥远。 只有慕钧指腹缓慢摩挲纸张的沙沙声,清晰得刺耳。 他脸上那点方才面对慕寒方案时罕见的和蔼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 慕钧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在慕寒身上,审视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向慕寒压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的背脊,黏腻冰冷。 他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刚才浴桶中的顿悟、暗室里的筹谋,都被父亲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击碎。 慕寒还没有从自己的方案已经被拿走的震惊中缓过来。 怎么会......它怎么会在这里?!是谁?! 鸳鸯?大夫人?还是......父亲的人早就潜入了我的暗室?! 恐惧和愤怒如同毒藤缠绕住他的咽喉,让他一时间难以呼吸。 暴露了!他最隐秘、最大胆,也是唯一可能绝处逢生的计划,就这样**裸地摊开在父亲面前,这无异于将脖子主动伸进黄家的铡刀下! 慕钧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他在等,等慕寒的解释,或者说,等慕寒的崩溃。 时间如同橡皮绳,被拉得无限漫长。 慕寒能感觉到慕戎行投来的、越来越明显的恶意目光,也能感觉到大夫人那看似平静下深藏的探究。 不能慌! 慕寒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和血腥味瞬间冲散了部分眩晕。 他强迫自己挺直腰背,迎上父亲那洞穿人心的目光。 脸上所有的惊骇、茫然、愤怒,被他以惊人的意志力迅速压下,只余下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眼底深处,还刻意泄露出一点点被戳破心思的“懊恼”和“无奈”。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还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沙哑:“还望父亲明鉴。此策......确为下下之选,亦是无奈之举。” “哦?”慕钧尾音微扬,听不出喜怒,“无奈?说来听听。我倒想知道,是什么无奈,让你能想出这等......惊世骇俗的法子。” 他刻意加重了“惊世骇俗”四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 慕戎行忍不住嗤笑出声,立刻被慕钧一个冰冷的眼风扫得噤若寒蝉。 慕寒无视他,语速不急不缓,思路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异常清晰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水汽氤氲的浴桶中,生死一线的灵光再次闪现。 “其一,黄玉身死,纸终难包火。无论我们如何掩盖,消息一旦走漏,黄家震怒,必倾全族之力追查。” “与其被动等待屠刀落下,不如主动示‘哀’,将事态置于明处。大张旗鼓办丧,是向天下宣告:黄家主在我慕家地界‘意外’身亡,慕家痛失挚友,悲恸万分。姿态要做足,悲痛要真切。” 说完这句,慕寒稍作停顿,便继续下去。 “此举,是占据大义名分的第一步。” “其二,”慕寒目光扫过慕戎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慕戎行在露尘寺所为,痕迹难消。大火、后山、新近掩埋的痕迹......有心人细查之下,未必不能寻到蛛丝马迹指向慕家。” “主动发丧,便是将黄玉之死定性为意外或仇杀,并邀请黄家乃至天下人前来观礼。众目睽睽之下,由黄家亲自验看尸身、勘察现场。” 慕寒的脖子微动,这个姿势可以让他看清父亲脸上的神态。 “当然,得是我们清理过的现场,免得脏了大家的眼。无论如何,总好过他们暗中派遣高手潜入,挖出更多我们不想让他们知道的真相。” 慕戎行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再次被慕钧制止。 “其三,”慕寒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父亲,皇上对慕家……真的放心吗?” 慕钧脸色彻底难看起来,压低声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慕寒眼中的嘲弄被完整的封存在眼中,他隔着情绪看向慕钧。 “黄家雄踞金陵,富可敌国,声望卓著,与朝中诸多势力盘根错节。黄玉一死,黄家动荡,对朝廷、对皇上,是忧是喜?” 他微微停顿,观察着慕钧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知道自己戳中了要害,继续道:“我们主动为黄玉发丧,声势浩大,必惊动朝野,更会直达天听。皇上会怎么看?” 慕寒的情绪愈发激动,修长的身段开始颤动,难再压抑。 “他会看到一个因‘意外’痛失重要盟友而惶恐不安、急于撇清关系、甚至不惜代价向黄家示弱的慕家!一个......显得‘愚蠢’但‘可控’的慕家!起码,表面上定是如此。” “这,或许比一个悄无声息处理了黄玉、显得手段莫测的慕家,更让皇上......安心。” 最后两个字,慕寒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但气氛已然不同。 慕戎行听得目瞪口呆,似乎才第一次意识到这“愚蠢”方案背后竟藏着如此险恶又精妙的算计。 大夫人端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慕钧依旧摩挲着那张纸,脸上古井无波,看不出是否被说服。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邀请黄家来观礼?你就不怕他们来了,不是观礼,而是直接抄家?” “怕。”慕寒坦然承认,背脊却挺得更直,“所以,这葬礼,必须由皇上首肯,甚至主持。” 这次不只是慕戎行呆,慕钧都抬头看他。 “唯有借天子之威,方能暂时压住黄家滔天的怒火,给我们争取斡旋的时间。” 慕寒语速加快,已经开始有逼迫之意。 “父亲,这步棋是悬崖走索,但亦是置之死地......或可后生!总好过坐以待毙,等黄家查上门来,将我们满门抄斩!” 他掷地有声,将“满门抄斩”四个字清晰地吐出,让慕戎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慕钧终于放下了那张薄薄的纸。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在慕寒脸上逡巡,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他平静外表下所有的伪装和算计。 “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慕钧的声音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讽,“慕寒,你的胆子......比你父亲我当年,还要大。” 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那具尸体,现在何处?处理干净了?” 所有人都明白,慕钧此刻的情绪正是最多变的时候,慕寒的回答决定了走向。 慕戎行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喉咙里发出抽气声,眼里的幸灾乐祸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死死盯着慕寒,仿佛在看一个即将引爆的炸药桶。 大夫人手中的茶盏终于失稳,“哐当”一声脆响砸在光洁的地砖上,温热的茶水四溅,碎瓷片如同她此刻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瞬间崩裂。 她猛地抬头,第一次毫无掩饰地看向慕钧,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疑——家主问这个,难道……他竟真的在考虑这疯子般的计划?甚至……已经默许了尸体的存在? 慕寒却显得冷静,清瘦的脸上依旧镇定,还带着几分胸有成竹。 他呼出一口气,抬起眼,迎向慕钧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眸子。 “尸体还在露尘寺里,我已请人去涂上大漆。” 慕钧看着他,问:“‘请’的谁啊?” 慕寒恭恭敬敬地鞠躬,直到慕钧有些莫名其妙,才说:“王琛。” 慕钧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大笑几声,道:“原来是我的人......我还纳闷你怎么忽然鞠躬,原来在这等着我。” 对着慕寒,他点头:“行,想要就给你。” 恶狼装什么慈父。 但慕戎行这小子最近做不了怪,也挺好。 慕寒心里想着,面上委身:“多谢父亲。” 慕钧摆摆手,缓缓站起身。 他高大的身影在溜进来的日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如同无形的山岳,笼罩着整个书房。 他没有再看慕寒,也没有看失魂落魄的慕戎行和脸色苍白的大夫人。 慕钧踱步到窗前,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轻灵的春色。 良久,一个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响起。 “三天后,慕家为黄家主......发丧。” 似三月惊雷,在屋内炸开朵雷花。 “父亲!”慕戎行失声尖叫,脸上血色尽褪。 大夫人猛地闭上眼,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晃。 慕寒立得笔直,有种博弈成功的得意,也有对自己孤注一掷的赞赏。 慕钧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寒星,扫过呆若木鸡的慕戎行和神色复杂的大夫人。 最终,那目光如同实质般,沉沉地落在了慕寒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赞许,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一种将巨大赌注押下的决断。 “慕寒,”慕钧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葬礼,由你亲自主持。” “所有细节,按你清理过的现场来布置。” “如何‘惊动皇上’,如何借天子之威......”他微微一顿,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我要看到你的手段。” “记住,”慕钧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慕寒心底,“这不仅是慕家的生路,也是你的......唯一活路。办好了,慕家或可喘息;办砸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慕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又瞬间化为滚烫的岩浆在血脉中奔涌。 真是要命。 他想。 多好的威胁。 他忍不住勾唇。 可惜我是慕寒。 他向慕钧作揖,看上去毕恭毕敬。 “是,父亲。慕寒......定不负所托。” 大夫人先一步出门,说:“我去唤人来收拾,你们好好休息。” 无人应答,她也并无等待之意,转身就走。 慕寒告退,关门时正好看到慕戎行站在父亲桌前大呼小叫。 他说:“父亲!您怎么能同意这么荒谬的办法?!慕寒那死东西分明是想让我......” “够了!” 慕戎行被这一声大喊吓住了,哆哆嗦嗦半天,喊了声“父亲”。 慕钧叹口气,说:“你也不是孩子了,怎么不能理解我的苦衷呢?你弟弟是我们家的救命稻草了,以后对他尊重点,他怎么说也是我们慕家家主。” 慕寒走出父亲屋里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拿出手帕擦去额角细汗。 看似简单的计划却足以引发战乱。 但一切都乱得刚刚好。 慕寒漂亮的眉眼尽数舒展开。 悬崖边上的钢丝,已然踏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