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将至,除夕那日,还未入夜,便听得爆竹声响。
慕寒踏石阶而上,直到露尘寺。
住持明镜在外面等着,还未等慕寒站定,就催着众人开门,一面回头对慕寒道:“慕公子,屋里茶水已经备好,也有些素斋。外头冷得很,里头烧了炭会好些。”
慕寒将伞递给前来接的伙计,客气地点头:“有劳住持了,我想先去拜访母亲。”
明镜侧身让他进去后跟在后面,两边的和尚先几步在前面,赶在慕寒到佛堂之前打开了门。
佛堂里的盘长纹遍布,显得庄重又沉稳。
慕寒幼时从来没跪过谁,他甚至连弯膝时都会想起,儿时母亲散落的发丝在春光中飘飘然然,带着皂角香气。
母亲浅笑盈盈,对着他说:“我的孩子,不需要跪什么人,你要记住,男儿膝下有黄金。”
他对着牌位,跪在蒲团上,慢慢委身直到额头触到垫子。
“母亲,”他闭着眼,问:“这是您想看到的吗。”
他猛然听得风起,冷清的佛堂里却寂静无比。
脚步声由远及近,明镜抬手叩门:“慕公子,申时该闭堂了,您今日在这住下吗?”
慕寒立即起身,问:“怎么这么早?”
明镜听见声音,便打开了门,引着他去房里:“您今日来得不早了。”
慕寒自然也知道,但他白日里忙着,只能这时候来。
厚实的靴子漫入雪里,滋啦的松响声微微入耳。
明镜在一旁撑着伞,背部用力地挺起,因为慕寒走得慢,才不至于跌倒。
慕寒的眼神越过伞沿向外看去,听到对方说前几日新栽了腊梅,正好在他房外的墙角。
被他这么一说,慕寒才觉得自己的鼻尖上绕了黄色的梅香,蔓延着往不远处的墙角里钻。
他擤了擤鼻子,明镜却以为他不喜欢:“若是碍事,我再……”
“不用,”慕寒打断道,“就这样放着吧,挺好的。”
明镜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撑着伞。
屋里已经烧起炭火了,看来是早就为慕寒备着了,他进屋坐下,回头对还撑着伞的明镜说:“住持,您先去歇息吧。”
明镜闻言,点头道:“贫僧一会儿让他们给您送点心来。”
慕寒也点点头,等他退出去之后呼出一口气,缓缓开口:“出来。”
“哈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那人笑嘻嘻地翻窗进屋:“辛苦辛苦。”
慕寒冷眼看着他,半晌后道:“慕戎行,你弄到这里干什么?”
慕戎行不客气地坐下,拿长木柴拨弄着炭火,笑得毫不犹豫:“因为我知道你在这啊,这不是给你省事了吗?”
慕寒懒得去制止他的举动,只是问:“这次是谁?”
“啊,”慕戎行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说,“怎么办呢,不记得了。”
慕寒干净利落地抬脚踹翻椅子,看着他摔得龇牙咧嘴,却只能敢怒不敢言地爬起来。
他命令道:“说。”
慕戎行屁股生疼,他边站起来边揉屁股,脸上皱巴巴:“一个小盐商而已,不是什么大人物。”
“呵,”慕寒冷哼一声,“能搞到盐引的,还能是什么小人物不成?你最好安分一点,朝堂那边肯定有人借着空来找麻烦。”
慕戎行不以为意地拉着椅子坐远了:“无所谓,不是还有你吗?我的好弟弟,交给你了。”
慕寒问他:“在哪?”
慕戎行陪着笑:“佛堂。”
慕寒盯了他半刻,没想到会是这处,咽下嘴边的话,赶人道:“说完了就快走,省得惹事。”
慕戎行会意地点头,正打算翻窗,慕寒就补道:“不许去找姑娘。”
“嘶,我找个人怎么了,我又不是没给银两。”慕戎行不满地撇嘴,看到慕寒眼中的坚持后改口。
“行行行,我过一阵子再去。”
慕寒:“快滚。”
慕戎行前脚刚一出去,明镜后脚就进来了。
他微驼着背,端着一盘子梅花糕:“慕公子,老朽……”
他抬头看到大开的窗户,讶然道:“……这是,屋里头闷着您了?”
慕寒手脚冰凉地说:“是的,屋里热过头了。”
明镜将盘子放在桌上,挪步到窗边,微合窗户,又去看看木炭,道:“公子,近来天气冷,还是小心为妙。”
“住持说的是,”慕寒饮口茶,“您也注意身体。”
明镜没回话,慢慢退了出去。
慕寒把剩下的茶浇在梅花糕上,合上窗户,出门。
夜黑风高,难窥
佛堂寂寥无人,黑夜里,隐隐约约的喧闹声被完全隔离,慕寒四处绕绕,到了佛像后面。
他不知道地上躺着的是谁,也不能点烛台,半摸索着抓住衣服上的玉佩,觉出上面的字来——
黄。
黄!?
慕寒愣了。
哪个黄?黄什么?姓什么不好偏偏姓黄!
也不怪,毕竟江淮地区唯一一个姓黄的人家,还恰好是这处最大的盐商。
慕寒从来没收拾过这么大的烂摊子,一时间头皮发麻,心里带着祈求,慢慢翻过玉佩摸反面,想:总不能这么巧,正好是他们那个当家的。
他手一碰,正好就摸到一个字。
玉。
他粗口要出来了。
玉什么?什么玉?
是黄玉啊!还真是他们当家的!
他心死得彻彻底底,谁能想到,三日前在诗词大会上风风光光的黄玉,现在是一具尸体,还他妈的就在自家出资建的佛堂里!?
心知躲不掉,他蹲下,一把把黄玉拖起来到暗门边,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慕寒扯着黄玉的衣领又回到佛像后,屏息凝神往外猫着眼看。
进来一人,举着烛台,映得影子挺拔,与延伸出的树影婆娑交错。
慕寒心惊,拽着黄玉整个趴在地上,紧紧贴着佛像,生怕被光照出影子。
来人宽肩稳稳,跪在蒲团上,鼻梁高挺,在右侧脸上投下半边阴影,使得神情相貌都难辨。
他放下烛台,右手捻珠,左手敲着木鱼,口中喃喃念经,好像是梵文。
眼看一时半会儿走不掉,慕寒干脆坐在地上,慢慢等着,顺便听听这异国腔调。
《波罗蜜心经》太过催眠,慕寒迷迷糊糊的,醒来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刚才打了盹儿,念的经也换成了官话念。
夜里凉得厉害,慕寒打了个寒颤,环抱住双腿,又往里缩了缩。
平缓的夜色流动顺畅,慕寒也逐渐放松下来,意识朦胧间没有注意到诵经声的停止。
等他猛地坐直身子时,男人的声音隔着佛像传来:“你在做甚?”
慕寒当机立断,转到佛像前面,神情可怜,眼角带泪,说:“圣僧。”
男人眉头紧锁,静静等待下文。
慕寒眼神暗地里一翻,泪珠就咕溜溜——滚下来了:“大师,实不相瞒,鄙人因思念母亲而暂坐于此,不料竟已入眠,还望海涵。”
男人的瞳孔幽深,不知道是信了还是不信,只是点了头,道:“那就早点离开吧,这处还需清扫。”
清扫!?
从来没有的事!
慕寒自第一次来露尘寺,至今十三年,从未听说过佛堂需要清扫,平日里只是僧人按照与其他房屋的标准正常扫几下。
但黄玉的尸首还在,他怎么可能就这样退出去?于是他咬咬牙,快干的泪再次流下:“……大师啊——!我娘她惨啊——!”
本来只是缓兵之计,泪却似乎止不住了,他越哭越大声,幸亏佛堂离禅房有些距离,不然全寺的人都要出来看。
又过了许久,等哭声渐渐小下去,男人才动了身形,将一块白净的帕子扔给他:“擦擦吧。”
慕寒没动,通红的眼隔着水雾望向他。
男人沉默一阵,再次跪在蒲团上,拿起木鱼:“施主,你随意吧。”
喃喃的诵经声再度响起,慕寒一抹眼泪,就往佛像后面走。
男人的声音大小不变,慕寒小心翼翼摸索一番,打开了一个地道,把黄玉往里扔,然后合上。
他走出去,装着抹泪:“大师,谢谢你,鄙人好多了,先回房中。”
没人回应,慕寒也懒得再等,绕到佛堂后面的暗道出口。
黄玉的尸首完好,就在出口处,被他一把拉到不远的树林里,打算先埋了。
忙完这一切,慕寒一抹额上的细汗,无意间回望,却有一片红入眼。
他猛地一惊,只见火势渐大,沿着佛堂外的野草向上烧,顺着瓦墙向里伸,触及佛像时也不带犹豫。
里面有人!
慕寒急忙赶回去,只见房梁坍塌,佛堂内烟雾弥漫,呛人又刺鼻的味道无法忽视,令人不得不捂住口鼻。
他弯着腰,越过阻碍,在烧焦中听见了不真切的诵经声。
这种时候还念什么破经!又救不了命!
他心里骂着,一把扯掉燃着的外衫,捉住男人的手腕,发现拽不动他,用力回头,喊:“走啊!”
男人的身上是灰,他深邃的眉眼只有此刻在火光中才看得真切,复杂的眼神里似乎什么都无法容下,却又映下一切。
慕寒看不懂,也没有时间,又是一拽,男人才跟着他踉跄跑动。
难以言喻的感受,男人在晃动中看着他,慢慢抽出手:“我自己会跑。”
当“走水啦!”的喊声响起时,他们已经从后门跑到林中了。
慕寒微微喘气,靠在一棵树上,问:“你怎么不跑?还念什么经?”
男人看他一眼,道:“我念的是《法华经》。”
慕寒不懂经文,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强调,正思考着回答,就有人大喊:“冷圣僧!圣僧!圣僧你在哪儿啊!?”
冷樊听见喊声,从怀中拿出一本《法华经》,递给慕寒:“慕施主,这本经就给你了。”
慕寒不明觉厉地接下,听见对方说:“令堂的牌位……已经被烧了。”
慕寒的头立刻抬起,死死盯着他。
冷樊又说:“不止,里面的两千八百一十五个牌位全被烧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
慕寒被留下,怔愣的劲还没过,就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呦,手上攥着什么这么紧?”
他双眼通红,质问:“火是不是你放的!?”
“什么?”
慕寒深吸一口气:“我说,佛堂的火,是不是你放的?”
慕戎行听清了,点点头:“对啊,不然还有谁这么好心?我看你都快被发现了,所以特意帮你一把。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好?”
慕寒额上青筋暴起,懒得与他多说,转身按着冷樊留在雪上的足迹走回了寺里。
突如其来的这场大火让所有人措不及防,等慕寒在彻底收拾妥当之后,慕家派来接他的马车已经到了。
慕寒被请出去的时候都难以理解,对着车夫道:“李叔,已经丑时一刻了,我在此歇下就行。”
李叔也不回话,只是看着他,直到他拿着被送出来的包袱,慢慢爬上马车,才扭过头去驾车。
马车内只点了烛台,慕寒感觉怀中有些硌人,伸手进去,摸出本《法华经》。
他随手打开,却一下就翻到夹着叶子的那面。
慕寒拿起已经风干的叶子,低声道:“这是……菩提叶?”
李叔的大声被传进来:“啊?公子你说什么?”
慕寒被他吓了一跳,回:“没事李叔,我说梦话呢。”
听见李叔应了一声,慕寒才从探着身子的姿势坐正。
他摩挲着菩提叶上的纹路,低头看见书上,被翻开的正好是第七章《化城喻品》。
再看叶子的正面,暗影斑驳。
慕寒凑上去轻轻嗅。
“是血啊……”
他向后靠在软垫上。
昏暗的影子被烛光映上。
“真有意思。”
各位宝~很高兴和大家见面啦![害羞]
初次见面有点小紧张,请多关照!
有空会坚持更新哒,没空的话就去脖上给大家表演才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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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见